三人身上都勃发出一股无形的杀气,凌空交击在一起。这两座精舍哪里抵得起如此大力冲撞?发出一阵喑哑之声,摇摇欲坠。但宸随云毫不停留,每踏近七步,这杀气相抵之力便陡增一倍,待到他跨近房门一丈余远处时,任孤鸿与清溪老人已有些支撑不住,或古朴或散漫的脸上,都起了一层汗珠,宸随云脸上淡淡的笑容却丝毫不变,他似乎感受到了两人的局促,缓缓停住了脚步。

任孤鸿与清溪齐齐一震,但他们的身形却全然不动,就连那冷邃漠然的目光也没有半点改变。宸随云的笑容温和了一些,不再去逼迫此二人,只是他身周的那团银光,宛如无形之剑,无俦之山,压在两人心头。

终于,清溪老人忍不住道:“小兄弟,你将我们两人困在此处,不说让我们干什么,也不放我们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宸随云淡淡笑道:“听说任孤鸿的飞鸿十八斩轻捷灵迅,宛如飞仙一剑,但稍觉沉猛不足,而清溪老人的洪崖十三拍大开大阖,雄奇清峻,然颇伤柔韧差许。两人联手之后,强弱相补,优劣互判,就再无半点破绽,成为天下独步的绝技,无人能破,在下只是想见识一下而已。”

清溪老人沉默着,他既然知道飞鸿斩与洪崖拍联手的威力,居然还要挑战,其实力之强,当真绝不容小觑。何况以他方才表现出的杀气,确实可以击败两人中的任意一个。但这样的拼斗有意义么?两位高手联手,胜了他又如何?而一旦败了,两人这么多年累积下的盛名,只怕就此化为流水。清溪老人想到此间,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们的成名武学,想必知道飞鸿十八斩以鸟语灵气为剑,而无花鸟不可语,在此僻地,又焉能施展出来?”

宸随云道:“有花。”

他的话音仿佛是一串魔咒,方才出口,立即扬起了一阵纷拂的轻风,馥郁的香气立即充满了整个茶庵寺。各种各样的花朵花瓣随风飘来,宛如佛陀说法,天雨曼荼罗。

那些花朵尚带着露水清芬,宛如被轻风从枝头刚吹下来,正袅娜地飘荡在怡荡的春风中。任孤鸿身周群鸟立即欢跃起来,纷纷飞舞,从漫空的花房中吸取最鲜沃的露水,一面展露浓彩艳辉的羽色,高兴之极。任孤鸿知道他所豢之鸟都跟他一样的习性,非最干净的露水不饮。却料想不到宸随云竟然有这么大的本领,片刻之间汇聚如此众多的鲜花。他默然不语,缓缓站了起来。他的手中托着一柄形制奇古的长剑,就跟他这个人一样,不露锋芒,深藏己拙。

但他一站起,这把剑立即焕发出了夺目的光芒,剑身上的片片飞羽直如要飞起一般,闪熠出点点清辉。任孤鸿的身影反而掩映在这剑光中,不被注意。

他已随时准备发出他的飞鸿十八斩。

清溪老人眼珠转了转,道:“那我呢?你该知道,我的剑就是水,这么小的一条溪流,怎够我出手?”

宸随云笑了:“这就是我为何选在茶庵寺的原因。”

他的袍袖挥出,一股温煦的风飘过,清溪老人没有动,因为他知道这股袖风并非对他而来。果然,风吹过后,他所立的石火精舍的一切杂物全都消失了。

只有那片水,依旧清澈见底,却忽地高涨起来。清溪老人的目光亮了,因为他赫然发现脚下不远处显出了一泓碧泉,泉水奔涌,竟高出地面一尺余,片刻之间,就将整个茶庵寺涌满。

清溪老人喜道:“地脉灵泉?”

宸随云道:“不错。天下之水,以地泉为最,这引自地心的地脉灵泉,正是水中魁首,再无可与抗衡者。如此水量,可助你施展出洪崖十三拍来?”

清溪老人大笑道:“够了!足够了!我的洪崖十三拍得此泉之助,威力当增三成!”

宸随云淡淡一笑:“那么来吧。”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却是纸做的,在名震天下的飞鸿十八斩跟洪崖十三拍前,这柄纸扇又能做得了什么?独孤剑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不对。”

飞红笑道:“是啊,若只是想杀他们,他完全可以各个击破,或者觑其弱点,施以必杀。但现在看来,他竟然是要促成对手最致命的一击,专为求死似的!”

独孤剑的眉头越皱越紧,沉思道:“不仅如此,云末精舍一战,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意夫人,但却为她挡住了南宫放的搏命一击。现在又以一柄纸扇敌孤鸿、清溪二人,难道他真以为自己是武林至尊,挥洒之间就可以取人性命么?”

飞红笑道:“而且他跟这些人绝不谈恩仇,究竟为何囚禁这些人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却见任孤鸿长剑一展,他肩头上停憩的金翎彩雀一声长啼,翩跹离体飞起。它身上的彩羽蓬蓬,身子稍稍一动,那些彩羽就仿佛花瓣展开,迎风晃动,又仿佛是勃涌的泉水,喷射出五彩的光泉来。它的尾羽极长,又柔软之极,浮空摆动,宛似天孙机杼,在雨后织出的淡雅彩虹。一点剑光追着这流彩的光迹,飘然而出。

剑光,才一动之间,立即遍满整个茶庵寺。

金翎彩雀突地长啼,倏然上冲,剑光宛如一道七彩光瀑,溢流到了宸随云面前。宸随云凝视着这道剑光,轻轻叹了口气。

任孤鸿手一顿,那明丽剑光就此顿在空中,七彩凝成的幻影缓缓消散,又仿佛全都凝聚在了那柄古雅而绚烂的剑上,只余下一段艳艳清辉被任孤鸿握在手中,他凝目看着宸随云,道:“你为何叹息?”

宸随云修长的手指从檀香兽的紫尾中轻轻抚过,淡淡道:“想不到清骏如孤鸿一剑,居然也如此无见无识。”

任孤鸿眉头轩了轩,脸色丝毫不变,道:“我怎么没见识了?”

宸随云道:“我一招杀南宫放,你想必已听见;我杀气摧动,破空逼你们二人以攻为守,你想必已看见;我为你准备了十万鲜花,心中必有七成以上的胜算,你想必已想见;但你却仍然以一招好鸟相鸣,半攻半守来对阵于我。攻不尽兴,守不尽意,此招何用?”

 任孤鸿目中厉光一闪,道:“你所言极是,是我托大了。虽未亲见你出手,但风彦已拜领,我就以我所豢第一灵禽凤头鹫来领你高招是了。”

宸随云笑了笑,道:“还不够。”

他转头望着清溪老人,道:“阁下武功强过南宫放多少?”

清溪老人笑道:“多也多不了很多。”

宸随云道:“南宫放是我专门请过来杀给两位看的,所以他以妒为战,我便夺其妻,他以掌力为雄,我就与之对掌。”

清溪老人微笑道:“难道你要跟孤鸿比赛养鸟,跟我比赛泡澡么?”

宸随云摇头道:“我想让二位知道两件事,第一,十万鲜花,地脉灵泉,我准备了这些,便是想看两位最强的武功;第二,要想胜我,两位只有联手一途。”

清溪老人望向任孤鸿,笑道:“人家已说的很明白了,我们就破例一次?”

任孤鸿盯着宸随云,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力。自从当年一战击毙少林佛骨神僧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联手过。身具绝世武功却不能施展,不能以之克敌制胜,这是怎样的寂寞?眼见宸随云如此淡定却又如此风云在握,睥睨天下,任孤鸿忽然强烈地想要再出一次剑。

万花飞舞,鸟啼破空中,与清流同涌的那一剑,那本就高绝天下的一剑,是否能够击碎眼前这雪衣男子淡淡的自信?

任孤鸿的战意悍然飙升,双指伸出,缓慢地抚过剑刃,他的手仿佛含有秘魔般的力量,双指过处,古剑又湮没在那拙朴的淡然中,只因全部的光华,都凝结在他身上。清溪老人双手散在身周,他脚下的清流忽然不再涌动,寂静中,他就是唯一的光华,唯一的灵动。

风漫漫卷过,万花都被搅起,翔舞在两人身周,将两人隔在迷离的彩晕中。杀气随着花影层层搅动,越攀越高,皓月似乎也禁不住这凌厉杀气,渐渐隐退入云层深处去了。

宸随云却还是笑着,他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失望:“孤鸿、清溪,难道你们觉得自己还有出第二招的机会么?若还不施展出万古山河一羽毛,死的就是你们!”

他陡然一声清啸,空中忽然嗡然大响,他这一啸竟会擦起了一阵锐响,宛如一柄无形的利剑,直刺进花丛中,清溪、孤鸿同时变色,失声道:“无常剑?”

宸随云目光渐冷,也渐渐深邃宛如夜空,再也看不到底,他的声音也变得冷漠:“现在我可以接你们最强一剑了么?”

清溪叹了口气,道:“你能施展出无常剑,则天下万物,无不可为你剑,无不在你剑中,我们就算施展出了万古山河一羽毛,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但身为武者,面对一个绝世的高手,又岂能不战?”

他对着任孤鸿道:“我们再顽一次?”

任孤鸿笑了笑,将剑交到了清溪老人的手中。清溪老人剑诀引动,十八只珍禽异翎一齐鸣动,带着漫天鲜花,翔转在他身侧。但这重重颜色,都无法掩盖住清溪老人的光芒,他的人仿佛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彩团,一动就可飞纵天地间。而任孤鸿十指层层挑动,就仿佛是十只活泼的精灵,在他身周飞舞。而那股地脉灵泉就被他的指舞挑动,化作万千细流,将他迭压包围住。

任孤鸿施展的是清溪老人最强的指剑山河,而孤鸿老人施展的是他的看家秘术孤鸿天地,他们一出手,赫然都是对方的绝招。

飞红笑皱眉道:“怎么这么乱七八糟的?”

但宸随云的脸色却凝重起来,风大,杀气重,他如雪的衣衫本纹丝不动,但现在却缨络飞扬,仿佛身处之处,是个巨大的风眼。

独孤剑若有所悟,道:“我有些明白了!”

飞红笑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明白什么了?”

独孤剑一面思索,一面道:“天下武功不外乎攻守二字,攻虽能破敌致胜,但若是守都守不住,那攻再强又有何用?所以守为攻先,攻不如守。所谓以攻为守,只不过是压住对手,让对方无法进攻而已。但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对手一旦守住了,迟早会露出破绽,被对手一招得手。是以高手讲究后发制人,这个后发,就是先守住,待对手攻时露出破绽,再行击破。像宸随云淡然不动,不动而身上毫无破绽,便是在等着清溪孤鸿两人出招时的破绽。他武功太强,于瞬息之机就可致胜,所以不必抢先出手。”

飞红笑皱眉道:“这个谁又不懂,要你来絮叨教训?拣要紧的说!”

独孤剑道:“一个人在施展自己的绝招时,注意力便不免过于集中,所思所想无非是如何让这一招更快更强;而若施展的是别人的招数,心中不免要谨慎些,加倍注意不让自己出错。而若此时有另一人施展自己的绝招,他自然知道这一招有何弱点强处,下意识地就会配合着此人,将招数中的弱点弥补上,强处增长。所以,交换施展绝招,反而更助于将各自的弱点掩住,使两招都趋于完美。”

飞红笑沉思道:“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我教你耀雪寒辉掌,你传我太乙三清剑,我们出去斗宸随云吧!”

独孤剑大惊道:“他们多年交好,互相传授绝学,只怕修习了没有十年,也有八载,虽说不是自己本修的武功,但威力施展出来,只怕也已得十之八九,哪里是我们这样的野狐禅所能比?”

飞红笑道:“你并不是野狐禅,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独孤剑一呆,道:“什么?”

飞红笑嘻嘻一笑,不再多说。独孤剑有心问她,飞红笑俏脸一板,不再跟他说话。独孤剑满心疑惑,却也无法再问。

突然,就听一个清丽的声音娇喝道:“慢着,这场仗由我来打!”

独孤剑一惊,就见宛如一朵飞花落下,竟是伍清薇飘到了宸随云与清溪、孤鸿两人中间!

独孤剑骇然,急忙冲了出来,惶然叫道:“你…你跑过来做什么?”

他唯恐伍清薇有失,闪电般窜出,抢到她身边。忽然胳膊上一阵剧痛,却是伍清薇狠狠拧了他一下,冷笑道:“就许你偷偷跟别人出来,不许我出来么?”

她再也不理独孤剑,狠狠瞪着宸随云道:“你不要太霸道,本姑娘偏偏看你不顺眼,赶紧过来让我揍你一顿。”

独孤剑大惊失色,她岂敢如此跟宸随云说话?

宸随云脸色仍旧淡淡的,丝毫不以为忤:“是你。”

伍清薇道:“不要假装很熟的样子,套近乎也是没用的!”

宸随云抬起眸子,凝视着她:“你不记得我了么?”

伍清薇看着他,宸随云的眸子仿佛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深深将她的视线锁住,她竟一时摆脱不开这两点寒微的光芒。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抱住头道:“我不记得!不记得!”

她面上显出痛苦之容,仿佛一段极其重要的记忆被锁住了。

宸随云轻叹道:“大觉上人太过多事!”他的眸子轻轻移开,伍清薇颤栗的肩头上的压力似忽然消退,那段记忆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她的心头却升起一阵空虚感,似乎这段回忆虽然痛苦,却极为珍贵,而一旦它变得不重要起来,她的人生也就轻飘飘的宛如羽毛了。

但她的心性活泼,立即将这些她不能理解的事抛到脑后,紧紧盯住宸随云,道:“来吧,我替他们打一架!”

宸随云笑了,他一笑起来,温煦的光芒立刻在他的脸上散开,使他看起来宛如明月般动人:“你?”

伍清薇骄傲地挺起胸来,道:“峨嵋派弟子伍清薇,难道不值得你出手么?”

宸随云道:“峨嵋有两招,一名高山,一名流水,你可知道?”

伍清薇不屑道:“怎会不知道?这两招乃是取钟子期遇俞伯牙之故事,取高山流水,知音唱和之意,高山之招,使人如高山,高不可攀,险不可越,防守稳固,坚不可破;流水之招,御气飘身,使身轻如燕,配合峨嵋轻功,一跃十丈,迅若流水。此二招不过是峨嵋派的粗浅功夫,我岂能不知?”

宸随云道:“很好,那我便以高山、流水二招,来接清溪孤鸿二位的万古山河一羽毛。”

此言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伍清薇、独孤剑、清溪老人、任孤鸿一齐动容,伍清薇道:“高山流水并非克敌制胜的招数,你…”

宸随云淡淡道:“天下招数,求其异则存同,求其同则存异,精妙冠绝天下的万古山河一羽毛是无上的绝招,普普通通的高山流水,也一样是不破的招数。”

伍清薇撇嘴摇头道:“谬论!谬论!”她口没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宸随云也不以为忤,只因他全部的精神,都放到了清溪孤鸿的身上。

清溪老人终于收起了他散漫的笑容,沉声道:“阁下高论极有见解,我们兄弟若是还能再活二十年,仔细想想阁下此话,也许能够创出比万古山河一羽毛更高的武功来。但现在…”

他不再说话,因为他的人已经化成了一柄剑,一柄出鞘的,彩光四射的剑。已没有人能挡住的剑!

任孤鸿身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粼粼的波光,似乎他的人也化成了一片水,一片汪洋。眨眼之间,水雾为他内息摧动,漫天升腾,都笼罩在他掌力御控之下。点点飞花不断掠过清溪老人的长剑,镶嵌在这片雾气上,雾气与花便化为一个整体,而鸟鸣之声在这深沉的雾气中,显得那么悦耳,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