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该如何审理他们,那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了。

袁泰如今已被软禁,开封府内上下皆有些人心惶惶,以至于穆信来的时候,瞧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仵作将他二人带进停尸房,房中除了钱大人的令还有一两具尸首。刚刚才踏过门槛,初然就闻到一股恶臭,她捂着口鼻,皱着眉直犯恶心。

穆信微侧了头看她脸上表情,抿了抿唇,道:“若是不适,在外面等着便好。”

“我我才没有。”初然嘴硬着放下手来,敛容做出一副淡然神色,挺直背脊跟着他往里走。穆信暗自轻叹,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挡在她前面,随着仵作径直行到一具尸身前。

钱大人的身形偏胖,如今死了,一张脸煞白如纸。

“小的看了这半晌,钱大人的死因还是中毒引起。”那仵作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头发花白,但口齿倒还利索,先对着穆信作了个揖,随即就伸手搬开钱英的嘴,说道:

“钱大人的牙堂墨黑,舌显紫红,此乃中毒之象,且他口中腥臭,恐怕中的毒里有蛇毒。”

“蛇毒?”初然听罢,连嘴也顾不得捂,忙忙就拉着穆信的胳膊,“上次曽大人所中之毒里头也混有蛇毒的。”

穆信沉吟片刻,问他道:“钱大人可是吃了带毒的食物或茶水才导致中毒的么?”

“这是也不是。”

初然听他没头没脑的一句,直摇头道:“这叫什么话。”

那仵作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为难地抓抓耳根,说道:“在钱大人所饮的清茶里,的确发现了这种毒药。但是奇怪的是我却在他后颈处找到了一根毒针。”他言罢,将一方叠好的帕子呈给穆信看。

“穆大人请过目。”

帕子里摆有一枚细长的针,针尖上只残留着些许毒液,放在鼻下嗅了嗅,带着一股腥味。

“别的还有什么?”

“别的倒也没什么要紧,”仵作掀开盖在钱英身上的白布,“钱大人身上的伤口除了这针孔以外都是些陈年旧伤,比方说这手上的刀伤,还有胳膊上的划伤,还有这里”

这边仵作还在同穆信讲得唾沫飞溅,初然实在是受不了那死尸的气味,偷偷往外挪,转身就将溜出去,怎想忘记自己脚上还带了伤,这一下疼得是龇牙咧嘴,一屁股跌坐在地。

“呃”

兴许还磕着了膝盖,她这回是四面八方都在痛苦,直抱着脚呜咽。

穆信当然没料到她一个人能搞出这般大的动静来,正欲开口要训斥,却瞧她当真是站不起来了,到底还是妥协着走了过去。

“怎么样?脚伤很厉害?”

“没就是扭到了。”初然佯装无碍地对着他傻笑了几声,“没事没事。”

穆信已然是想叹也叹不出口,只俯身下去扶着她臂膀,小心拖她起来。初然跛着脚蹦了几下,刚要道谢,目光却猛地被旁边一物吸引过去。

“诶?那个那个是什么?”

老仵作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原是不远处停放的另一具尸身,这尸体已是腐化许久了,不过剩了几些白骨和衣衫,他不以为意道:

“哦这个是前几日有十来个砍柴的送来的,说是在山里乱石堆中发现这尸首,也没敢轻举妄动,只能送到这里报官。可这死了这么久的人,哪还晓得是谁?”

穆信轻轻蹙眉,一手牵着初然,一面缓步往那边走。

“开封府里,就没人搭理这宗案子么?”

“嗨。”仵作听完就笑了,“咱们大人担忧曽大人的案子就有够头疼的,谁还管这个呀。”

走近时才看清这具尸体的确已经腐烂的看不出原形,但仔细观这衣料,初然倒觉得有几分眼熟。她手揽着穆信,又探身子去摸那衣摆。

老仵作本就对他二人如此动作很有些尴尬之意,一见这姑娘竟这般旁若无人的搂搂抱抱,心下愈发觉得痛心疾首,不忍直视的别过脸。

穆信自然将他表情看在眼里,想要解释却又发觉很多余,恐是剪不断理还乱,况且也知道初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并不将男女之别放在心上,故而自己也只能装作淡然模样。

且说这边的初然摸了一阵,歪着头细细琢磨。忽的就对穆信道:

“快快,把你收着的那块碎布拿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似乎很久没更了

= =

这里道个歉,我表示凶手就要来了~

☆、【众里寻他】

穆信虽不明其意,但仍是依言将一直收在袖中的小纸包递给她,这其中装有上回在汴河小树林间捡到的那死者的衣物。

只见初然谨慎地打开来,取出那衣片,俯身又仔细对比这具尸身所穿的衣服,来来回回看了半盏茶时间,最后才肯定非常地点头道:

“此人的衣服虽然破败很多,但我可以保证,这块碎布定然是出自这件衫子上的,无论是从手感还是材质,都是一模一样。”

穆信剑眉微凝,转头偏向她:“你的意思?”

“这还需问么?”初然起身来,“这具尸体定然是小林子间那具被凶手移走了的尸身。”

“何以见得?”

初然拉了拉他,往前行了几步,方指着这具骸骨说道:“你看这里,他的腹部上有深深的一道划痕,骨头碎裂,应当是一击毙命。可是肩上的两块骨头,以及琵琶骨都有不大不小的伤口,说明凶手不能确定是否已将他杀死,故而又补了几刀。”

穆信听罢,侧身问旁边的仵作,“此人身上的伤口是何种利器造成的?”

“回大人的话,是长刀。”

初然一副“你看我说对了吧”的得意神情,扬扬眉对着他,“还有,你再瞧这里。”她轻轻扫开尸体左手的衣摆,将他手上的骸骨露了出来,“指头上还带了个翡翠扳指,穿着一双官靴,腰间的带子上还滚了金边,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除了我们找的那具尸体,还能有什么?总不会汴梁城天天都在死人吧?”

穆信不置可否,依旧问仵作道:“死者多大年纪?”

“呃”老仵作琢磨了一会儿,答道:“不惑之岁。”

“正好钱大人也是四十有三呢。”初然兴冲冲地凑上去,“岂不是刚好?”

“你想说什么?”穆信无奈地笑笑,“你想说,他是钱大人?

“如若他真是钱大人,那死在钱府的又是谁?”

“我”初然挠了挠头,“我不就猜猜么?也有可能他是假扮钱大人,结果被凶手发现了,或者说,是现在死的这个钱大人才是假扮的钱大人呃这样么?”

其实对于凶手,她到现在连一点头绪也没有,莫说能怀疑的人了,就是有嫌疑的都不曾猜到。原先是以为非袁泰就是官一韦,但如今看来他们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像是会出内讧的,而且也看似没有理由会作案才是。

何况钱英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在场情况突然,又怎么可能

诶?

初然猛地想起什么来,因听仵作说,钱大人的尸体上,除了后颈被人扎过毒针,茶里也下有同样的毒,难不成会是官一韦或袁泰想要害死他么?

正思索间,穆信忽然身形一愣,随即就道:“回王府。”

“回、回王府?”她尚觉得莫名,“回王府作甚么?”

穆信伸手扶着她,只简单道:“看旧档。”

巳时三刻,朝阳高高悬于半空,刺目的阳光穿透过纱窗,落在桌上,一抹浓郁的金黄散状而均匀地在四周扩开,依稀还能瞧得空气里飘动的尘埃。

小厮从厨房端来一碟亮晶晶的水晶虾仁饺子,香气扑鼻,一个个儿挨着并排,又大又鲜。初然顾不得许多,手里的包子才咬了一口,这又迫不及待地去夹饺子,狼吞虎咽,大吃大喝。

温子楚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打着呵欠没甚精神的和乐时下棋,这一边儿瞧着初然又吃了一屉汤包,终是忍不住,朝穆信叹出声来。

“你看你,把人家饿成什么样儿了。这哪里是少吃了一顿?分明就像是当年南岭饥荒时候的模样,成什么体统哎,你慢点儿吃,又没人和你抢。”

穆信亦是没想到她饥饿至此,一时心下生愧,但看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桌上已没了别的吃的,便把自己手里那碟尚未动过的包子推给她。

初然也不同他客气,抬头来说了一句“谢谢”,忙忙又低头开吃,没吃几口,却是呛住了。

“唔噗,咳咳”

“看吧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叫你慢些吃,你不听。”温子楚放下手里拿的黑子,亲自倒了杯茶来给她,一面又伸手替她顺气,“活该你没吃相。”

初然灌了好几杯才缓过气儿来,只对他皱眉不悦道:“行了吧,老是在训我,我饿了吃东西就这副德行,没得还脏了你世子的眼?那我往后都出去吃。”

“我不过说笑罢了,你倒还当了真。”温子楚没奈何地摇了摇头,正还要再说什么,旁边的乐时已不耐烦的催促道:

“落子儿,落子儿。”

他只得道:“好好好知道了。”

虚怀若谷,似有似无,这局黑白两棋间看来不过你攻我守,你守我攻之势,但冥冥中仿佛是相辅相成,生死存亡不过一瞬间。

温子楚捏着一枚棋子在下巴上沉思,忽而瞥了一眼穆信,信口问了一句:“你们今日去开封府了?案子查得如何?”

初然捧着茶碗抬起头来,“查出来了!”

“噗——”穆信正在喝粥,几乎没喷出来,一阵猛咳之后,连连对她使眼色,那边的温子楚看得一脸迷茫,却听得穆信清了清嗓子,说道:

“咳咳是,有几分眉目了。”

“哦?”温子楚同乐时相视看了看,不约而同问他,“凶手是谁?”

初然笑嘻嘻地搁下茶碗,两手撑着脸不以为意地摇头道:“其实我和穆大人只是猜测是他,但是还不曾有证据,所以不敢乱言。”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温子楚索性也没再下棋,“你们就说说自己的看法,咱们又不会道出去,不打紧的。”

“诶你这么说。”初然往穆信那边看一眼,瞧他抬眸对着自己,方夸张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俩这次去有个重大发现。”

“重大发现?”温子楚微微愣了一下,“什么重大发现?”

初然稍稍倾了倾身子,神秘道:“我们俩找到那具尸体了。”

“你是说”乐时抿唇想了一会儿,“是你们上回去林间,没有寻到的那具尸身?”

“对,就是那个。”她点点头。

“找到那个有什么用?这尸体还能说话不成?”

“啊哟,这你就不明白了。”初然移了些许位置,到他身边煞有其事道,“那尸体所穿的衣裳和钱大人的十分相像,而且你想想,凶手怎么知道我们会再去那林子?如果不是怕被人发觉,他又怎么害怕到要将尸身挪走呢?”

温子楚听得不明不白,只能顺着她的话问:“所以?”

“所以,我们就想或许有一个人是我们一直忽略了的。”

他越发奇怪:“是谁?”

“刘景刘大人啊!”初然拍拍他的肩,一本正经道,“他不是之前老同其他几位大人过不去么?你看,眼下官一韦,袁泰,曽查良,钱英,全都落水了,最高兴的那个人,最得意的那个人,该是哪一个?——当然是他了!”

“你这么说也没错。”温子楚将信将疑地摸着下巴,“但到底没有凭据,单靠怀疑是行不通的。”

“是啊这也是我同穆大人愁着的事情。”初然托着腮,怅怅然地嗟叹道,“要能找到他杀人的凶器就好了。”

“凶器?”温子楚不看好地笑笑,“都过了这么久了,就是有凶器,量来也已经被他处理掉了,你想找恐怕不容易。”

“就是说呀要能寻到点儿证据,也没现在这么伤脑筋。”

穆信拧着眉毛,着实是快要听不下去了,只能起身来告辞道:

“我还有些许别的事要忙,若有什么发现,请尽早告知我。”

初然闻得他此话,也抹抹嘴巴跟上去。

“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过多时,就看得初然一瘸一拐地尾随穆信走出门去,乐时和温子楚皆是笑得无奈,摇摇头,继续下棋。

远处,他们二人行至拐角地方,偏身一闪不知躲进哪里,就不见了。

午后,地上的暑气热辣辣的,蝉鸣声叽叽喳喳烦扰在耳,小书房外的柳条一动也不动,没有风,四处显得格外死寂。

房间内摆了几块窖里取来的冰,温度自是凉凉爽爽。帘子也拉了过来,不必被那灼热的阳光照住。桌上摆了几盘冰镇的瓜果,一壶冰凉的解暑酒,到底是王府,果真要奢侈安逸许多。

初然和穆信犹自对坐,低头都翻着手里的本子,时不时往旁边的纸上记些什么。

约摸过了一阵子,门吱呀一声响了,外面走来一个人。见他先是谨慎地探头张望了一番,这才将门关好严实,信步踏进屋里。

初然看得好笑,不由摇头道:“这是你家,你还怕个什么?躲躲藏藏的,也不觉得丢人呐?”

温子楚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甩袖子往旁边落座。

“你懂什么?我这还不是为了小心起见!”

“别吵。”穆信头疼地摁了摁眉心,手上翻了一页,“赶紧看。”

初然朝他努努嘴,只好道:“哦”

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小杯果酒,温子楚也随意拿了一本来翻。

这是上次他往宗正寺去借的几本近几年的旧档,因为穆信别有需要,故而又多借了几本有关十年前别的官员的档案,特别是洛阳一带的。

“原来这个钱大人从前是知州的书童啊”初然嘀嘀咕咕地说道,“怎么如今官儿做那么高啦?”

“他是买的官儿的。”温子楚看也没看就道,“后来认了庞太师做义父,更是平步青云。”

“那可怪了。”初然歪着头问他,“这会子他出事儿,怎没见庞太师来帮忙呢?”

“其中什么缘由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说是两人关系闹翻了吧”温子楚双眉微蹙,似乎是很反感,“这朝廷里的恩恩怨怨,哪个说得明白,反正还是别搀和进去的为好。”

“哦。”她一个女子,对此不甚明白,但却多少想起一些往事来。幼年父亲也是做官的,虽不能说锦衣玉食,可好歹衣食无忧,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有加,怎奈何天不从人愿,最后竟也落得个被抄家的下场。

凤家上下这许多人,也就老弱病残逃过此劫活了下来,说庆幸也好幸运也罢,一个小娃娃,独自在天地间流浪,如今想一想还是挺让人心寒的。

倘使她小时候没有遇上师父,而是被抓了卖到青楼去,或者别的什么人家里,眼下的自己又该是怎么一副光景?亦或者被豺狼虎豹叼走,过不了冬而饿死冻死在街头每每如此假设,她都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找到了。”

正出神间,忽听得穆信淡淡道了一句。

初然和温子楚皆凑了过去,就看得那一页大致写的是有关当年贪污案的事情。

“曽查良,钱英等人之所以能被保释,原来是找到了替罪羊。”温子楚冷笑了几声,“怪不得说当初冤死的人都比太祖时候战死的将士还多了。”

初然轻轻皱眉,伸手指了指几行字,“这是什么意思?说他们没有罪,不过是被冤枉的,有罪的反而是旁的不相干的官儿?”

穆信缓缓摇了一下头,“这是当时官场里的旧规矩了,据闻那个时候不少有钱有势的如若被查出和贪污案有关,皆找了上头的一人帮忙保释,而将其罪名强加至另一人身上。”

初然惊愣愣的看着他道:“这样?这样也行么?!那些当官儿的都是傻子不成!”

“丫头,你没听过有句话,叫做‘官官相护’?”温子楚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放在唇边却似乎没有要饮的意思。

穆信垂眸又翻了一页,他神色淡淡的,就这么看着,不知心里是怎么想。

“在这里”他提笔往纸上一勾,道:“当年洛阳贪污案涉及钱英的那几个官员。”

鲜红的朱砂画出的那一个名字,初然同温子楚瞧得是明明白白,一时脸色都有些难看。

温子楚伸手拧着眉,不欲相信的叹道:

“是、是他

“真的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估计应该都知道凶手是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