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会再放肆自己的情绪,不会将一切感情表露在外,他的脸上渐渐冰冷,嘴角永远只凝固着同一种弧度。

他用雪把老管家的尸体埋在庙后,捡起放在包袱里的最后三十个铜板,继续往北而行。

三十个铜板用处何在?

一顿饭,一碗面,恐怕也就够个汤罢了。

如今最便宜的食摊上,一个铜板换两个馒头,倘使一餐便就吃两个馒头也不过只能撑十天。

那么十天之后呢?这是个谜,他暂时也不想去考虑。

东京汴梁,大宋京都,繁华闻名于天下,且莫说内城,单单城门也就足够威武气势。

早间正值良辰,各地采买的百姓颇多,人群拥挤,摩肩接踵。男孩站在城门之下,望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一时竟有些茫然。

从今以后,他又该怎么办?何去何从?

若说是来寻那位远房亲戚,老管家已经身故,不知那人相貌和住址,更何况就是老管家在世也不一定找得到。大概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做能寻得依靠的准备,只是既然走到了这里,自没有回头之路。

三十个铜板很快就会花完,他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安身之所。

雨雪顺着路面流开,他游荡在这个满是人的都城里,感受着只有一个人的孤独。

六七岁的男孩,孤身一人怎样才能很好的存活下去?

乞讨。

这是最为普遍的方式,也是相对轻松的活计。整个冬季,他都在城角的大酒缸旁边睡着,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破棉被,成日窝在里面,一觉睡醒后再瞧瞧自己眼前的碗,多少总会有几个铜板,那也够他一天的食粮了。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夏末,在汴梁呆了足足一年,他已混遍了城里每个角落,哪个地方富贵人家多,哪个地方乞丐少不挡事儿,他心里算盘一样记得清楚。

生活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下去了,如若他那日没有在街上看见金榜题名三元及第,身着一身戏服的金科状元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行来,或许会做一辈子的乞儿。

那天天气尚好,阳光明媚,街头巷尾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纷纷向那状元郎道喜,那人笑得春风满面,抬手朝这边挥了一挥,不一会儿背后跟着的随从就撒了一大把铜板来,争得附近的人都去围抢。

他被挤在地上,胡乱抓了几把,紧紧将钱护在怀中,耳边忽听得有两人笑谈。

“这状元郎的排场可比上回那个强得多了。”

另一人笑了笑,不置可否,“攀上了一个好亲家,那是自然。想当初我才见他的时候,不也是个穷酸书生么?”

“哦?”对面的那个觉得好奇,“怎么说?”

“嗨还不是入赘去了王尚书府上,被他家小姐看上了方才出资助他考状元的。好歹争气,考了个状元回来,否则就糗大了。

如今是当了状元,染了几分官气儿,你哪晓得他从前的模样啧啧,比樊楼门口讨钱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

“那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二人后面说的话,他已没有注意去听了,一心只思索着科考一事。往日爹爹的话语一遍一遍在脑中回荡,当时他并不怎么理解这读书的意义,眼下一想,对于贫民百姓而言唯有这一条路方能跃上龙门。

也难怪会有这许多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平心而论,他只能高中踏入官场才能寻得陷害爹爹,使得他家家破人亡的凶手。

那天起,他不再睡街上乞讨,而是想方设法地四处攒钱,去偷去抢去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做过书童,当过小二,去过青楼,去过王府,在岁月里开始长大,在时光中被打磨。

上元时候,灯火辉煌,行歌满路,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绚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大街小巷,繁华如梦。

没有人注意到,在汴梁最幽暗的角落,独坐着一个人,一个人捧着书淡然的看天空。

眼前尽管有多少的绮丽,在他心里也不过只剩下冷笑。

因得从小出自书香之家,再加上他本就甚有天赋,五年后便高中探花,且入赘一位侍郎府上,不久后进入翰林医官院。

这些年里,他一直在调查洛阳贪污案,但因自己势力单薄,许多地方不能深入,而奇怪的是,如此看似简单的案子背后,好像还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似乎有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是所有人想不到,也无法触及的。

在一次偶然里,他同某位前来看病的大人闲谈,说笑间提起了钱英此人,那人对他的事情似乎十分清楚,他便就留了一个心眼,晚上多加了几坛子烈酒把他灌醉,迷迷糊糊套出了当年的一些旧事。

原来害他到这般地步的,便是那个叫做钱英的人。

兴许是苍天有眼,十年后,在他祭拜完亲人自洛阳回来时,就听说钱英被调往汴梁一事。

他的手已再不能抑制冲动,他要把他碎尸万段,要将他,千刀万剐!

桌上的蜡烛轻轻爆了一个小火星,乐时背着手面对窗外,天色已经不早,再过一阵就将天亮。辰时,朝阳初升,新的一天又要来临了。

站在他背后的人,初然,穆信,石晏和温子楚,静静地望着他的身影。屋内的五个人似是默契一般没有开口,亦没有再说话,僵硬的气氛里弥漫着浓郁的哀伤。

守在门外的一干捕快灭了手里的灯与火把,隐约能感受到从远处渐渐扩散开来的黎明。初然垂眸往地上看了一眼,忽而又偏头瞧了瞧穆信。浅浅的光芒洒落他半身,不太明显的阳光勾着他的侧脸,眉峰深深拧着,嘴唇欲启未启,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仅这么一瞧,还真觉得他这人确是生的好看

“乐大人”

穆信唇边一叹,缓缓往前迈了一步,却分明看见乐时身形一僵。

良久后,方听他仿佛苦笑的声音。

“穆侍卫忠君爱国,在下,自是自愧不如。”

穆信双眸微凝,竟有些迟疑地别开了脸。

就在这时,灯烛的火焰突然剧烈一阵晃动,墙上的人影飞快地转身,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狠狠地撞在木柱上,闻得那一声“砰”响,温子楚猛然怔住,抬头愣愣地看着对面。

深红的血液,暗如蔷薇,浓如胭脂,缓缓沿着他鼻尖滑落,清新的阳光移到他脸颊,这一刻,已成永远

午间,太阳刚被一层云遮住,气候难得清凉了几分,街头的告示栏上才有两个捕快前来贴了东西,引得过路人皆驻足观看。

白纸黑字,写的是不久前温王府里的那起案子,上说凶手已擒,因详查并非王府人士,故而还了温王一个清白。还说,温王府的穆姓侍卫,开封府的石捕快等查案有功,按功行赏,以下都是些琐琐碎碎没甚重要的内容,至于凶手如何处置以及凶手的身份全不曾提及半点。

那围观之人再傻都也猜到恐是和上面人扯了关系,故而不欲写太明白。但横竖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同他们也没什么干系,所以小声议论了几句,纷纷散了。

树上蝉鸣悠长,寥寥无人的茶摊边,小厮将伞又举高了些许,抬眼望了望对面的人群,少顷,方回头看着身边的温子楚,欲言又止,终究是宽慰道:

“公子咱们回吧?”

半晌不见他应声,小厮不敢多言。

心知他这些日子情绪不佳,可由于乐大人一事,王爷叮嘱得紧,本是不许他等出府的,眼下也是行得小心,同门口的张老头好说歹说才混了一个时辰。先前往北山拜了乐大人,这会子时候已然不早了,倘使再晚些,给王爷发现了,世子顶多挨一顿骂,他可是要丢饭碗的

正焦急之际,耳畔倒是闻得有人清清淡淡道了一句:

“就走吧。”

小厮心头大松口气,当然没再问什么,只连连点头,撑着伞,跟在温子楚身后。

石桥对岸杨柳依依,渡河的船家收了家伙窝在船里小睡,蜻蜓自水面一点而过,推开波澜。夏日里暖风拂面,并不令人神怡,反而平添了一胸口的烦躁。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头顶的烈日倒还是不减,过了桥,小厮一抹脸颊的汗水,左右觉得气氛略显尴尬。这时候前面忽然咔咔地行来一辆马车,悠悠的从他主仆二人身侧经过,温子楚略略一停,随意开口问道:

“这是往哪里的马车?”

小厮瞅了眼那车的行头,未及多想就笑道:“公子,这是往随州的商队。”

“哦?随州?”

“是啊,估摸着凤姑娘也就是跟着这车队走的吧。”

“哦,是么。”

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了几步,温子楚蓦地顿了一下,凝眉一思索,突然就转身。

“凤姑娘?哪个凤姑娘?”

小厮本就倦倦的,哪看得他这般动作,当即就怔住,反应了片刻才讷讷回答:

“不就是不就是跟着公子的那个小丫头吗?穆大人也认识的啊!”

约摸是回想起来,温子楚意识到他说的是初然,眉毛平和了一瞬,却又是一拧。

“她?去随州作甚?”

小厮笑道:“凤姑娘早就不在咱们府上做了,又是江湖人士,肯定大江南北的跑啦,这小的如何得知?就听她说什么青山,什么水的,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温子楚冷笑几声,展开扇子徐徐一扇,脑子里就闪着初然那张微有些小人得志的笑脸,不看好地哼道:

“跑江湖有什么稀罕。一个姑娘家,嘴巴已经够人受的了,成日上蹿下跳,难不成还得像那穆信一般搞一身的伤回来诶,罢罢罢,我也不说了。”

他步子莫名的加快,小厮心里固然了然,只是偷偷一笑,小跑着跟上去。

远处,炎日依旧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有增补字数,此卷完】

大家好,我是失踪了两个月的作者。

这里很不好意思的滚来更新啦(。?_?。)?

估计停更这么久,诸位大大们已经把我忘了(无视这淡淡的忧桑。??`)??`)??`)??`)

这一章纯悼念一下乐大人悲催的过去,我没有想到居然有那么多人喜欢他。【我和我的主角们都惊呆了(所以他死了

下一个案子,容我多想想~~~

☆、【古老传说】

仲秋之初,大地暑气还未消散,都城乡间仍残留余热,晚饭后闲来散步的人们在河边慢慢悠悠的走着,这会子林中却是凉爽得很,红叶纷飞,鸟啼啾啾。

客栈外搭了个凉棚,老板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一到这时候,总将白日里泡的茶水分给过路人,自己就在一旁歇息,小二忙里忙外收拾桌椅,外面也倒是有好些人上前坐下喝一杯解渴的。

人越聚越多了,便就有几个老人家喜欢唠嗑些旧事。四周的年轻人颇多,外来的商客旅客也不少,谈着谈着,忽而就提到西面朝南的那座骷髅山。

镇上的年轻人大多是听着老故事长大的,一闻得这三个字,都不由笑了起来,道:

“这地方知道,说是不干净得很,从早到晚都有一阵浓雾不散,怪遭遭的。”

另一个也点头附和,“俺娘打小都不让我靠近那山,我长这么大,连山脚都没去过。”

旁边就有人打趣道:“就你这点儿出息,不过一句话便吓成这样。”

“去!你不也就在山底下走了一圈么!你有本事显摆,你有本事进山啊!”

少许外边儿来的,到都不明了这其中事故,听着“骷髅山”几个字,心生好奇,凑过去问那八旬老者。

老汉眯着眼睛抿了口茶水,懒懒地摇着手里的破扇子,卖了好一阵关子才说道:

“这座山呐,也就镇里两三个年老的人晓得,那些那些毛娃子不过知道点皮毛。”

“难不成,这山里还闹鬼么?”其中有人插了一句。

“闹鬼倒也不至于。”老汉将茶碗放下,擦了擦嘴,靠在竹椅上。

“这骷髅山,名字确实煞人,但来由不过是因此地山山环绕,高耸嶙峋,状如骷髅故而得名。闹不闹鬼,我却未听说。这山里走到山腰便分出两条道来,一条往北,直通东京,另一条便是通向谷底的。”

“谷底?”

“对。”老汉点点头,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了倾,一脸高深莫测。

“要说谷底,才应是骷髅山神秘所在。”

“早些年,我祖上便流有这么个传言,说那骷髅山之底乃唤作‘绝行谷’,谷里水草丰美,气候宜人,生了各种药草和果树,其中住着一群乌洛侯族人。这群人原本居住漠北,后来在盛唐时期为躲避室韦之战而流落到中原,在途中因不服水土死了一批人,最后只剩了小部分人寻得这个谷底安生。

后来漠北的乌洛侯族并入室韦,住在这里的人便再未出过谷。”

外地一个商客听罢便问道:“依老人家所言,这乌洛侯族人如今还在谷底住着?”

一旁的两三个年轻人虽一直知晓有骷髅山,却从不闻这乌洛侯和绝行谷之事,这会子听老汉提起来,也都觉稀奇,一声不吭地等他继续讲。

“他们在不在,老汉我是不知道。”他笑眯眯地又靠回椅子上,端起茶碗来喝。

“不过镇子上的人都知道,那山啊,那谷底啊,皆是去不得的。若说真要绕近路走,走到那岔路口也就罢了,另一条道千万莫去碰。”

“说得这么古怪,还说不是闹鬼呢。”旁的人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就是几个前朝的外族人,莫不是还要吃人么?”

“那可就说不定啦。”老汉居然也没否认,嗤笑了一声,“以往也有些许好奇之人前去一探究竟,大多都是一去不回,继而过了几日后林间莫名的就会发现一些人的白骨,像是被野兽吃过一般。也有人说是那些乌洛侯人吃的,可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当时的人也都只是瞎猜,无从得知。

“再后来前山的官道修好了,这后山崎岖本就不好走,那条山路也就更没人去了。镇子上砍柴的打猎的都晓得离它远些,因而未再听说有什么人失踪了,或是没了。”

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的两三个镇上年轻壮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忽而有个人摩拳擦掌了一翻,笑道:

“早些时候,就有个卖茶的老板跟我提过,说是这骷髅山里住了一群外族人,听闻他们那儿有一大堆财宝。我起初不信,这会子听老伯你说了,看来他不曾骗我。”

其余两人听罢就拿拳头揍了他一下,皆不满道:

“我说你这小子怎么一个人跑那鬼山里去,原来是有好处,都不跟咱们俩说!还说是兄弟呢!”

那汉子只嘿嘿一笑,还不等回话,老汉就拧着眉毛摆手。

“你们这几个毛娃娃,不要命了是不是?为了那点钱,还能把自家性命赔进去?值不值得!你,还有你,就是说你呢,你那老母亲目盲,你要是出了事,教她怎么办?有这等闲心听老头子胡扯,还不回去照顾你老娘!”

他说着就拿了手边的拐杖抡过去,那壮汉一个机灵避开,边谄笑着边往回走,嘴里还不住抱歉。

“老人家说的是,说的是”

在场的看到这情景都开怀大笑,众人乐了一阵,慢慢的都各忙各的去了。

夕阳西下,房梁上镀了一层淡淡的昏黄。石晏倒了一杯水,掀开厨房的布帘走出来,一抬眼就看得对面的温子楚用手撑着头,似是出神的盯着院子的某一处看,另一侧的穆信抱剑靠着门依旧不发一语。

“没想到温世子也对这种民间的野史感兴趣啊。”

石晏一面笑着一面将手里的茶水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温子楚像是才回神,简单颔首对他道了声谢,却也没有怎么喝茶,只是说道:

“乌洛侯人,据书上记载是以游牧,种地为生,倒没听说有吃人的癖好。”

“嗨,老百姓嘴里传的,十有八九都是瞎编的,这哪儿说得准。”石晏笑嘻嘻的,也不在意,转身又倒了一杯递给穆信。

“不一定。”后者蓦地这么冒出一句来,倒让石晏愣了愣,抓着头不解。

“师父你也信这个?”

穆信捏着茶杯,低头沉吟了半晌,方轻轻摇头,“自己是不甚明白,但依稀记得有个朋友也对我说及过此事。乌洛侯人吃不吃人肉我不知道,可按当年情形来看,或许有贵族为躲避战乱逃往此间,身上携带大量珠宝也不奇怪。”

“怎么?”温子楚表情一换,调侃笑道,“穆大侍卫也对这些钱财有意思?”

穆信直起身在离了门,双目朝他那边看去,温子楚笑得越发得意起来,只等他作何反应。却不想过了好一阵,他才别开脸,淡淡道:

“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汴梁,世子快些休息为好。”

瞧他一本正经往楼上客房走,温子楚又是无奈又是叹气,收了扇子拿那扇柄往桌上一打,闷闷道:

“这穆信还是如此模样,好说歹说,出门在外本就叮嘱他不必多礼,却从未将我好好当做一个朋友看待。难得这回往江南去一趟,还成日板着个脸”

石晏叼着个青枝尚在给马洗刷,听得他不住哀叹,不由侧过脸来笑道:“世子,您就多担待着师父一点儿,他这人呐,就是这样,面冷心善,您也是明白的。”

“哟呵?”温子楚听他这语气,当即就乐了,端着茶杯嗤笑道,“你这口气,说得像是十分知晓他似的,这才几天的师父啊?叫的那么顺口。”

石晏倒也不客气,爽快地一抹鼻子,得瑟道:“那是自然,我师父就我这么一个徒弟,他待我好,我尊敬他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