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此刻方回过神来,不由道:“情势突变,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西凉请封的事?”

“派人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与西凉相邻的青州去探一探虚实。同时下诏请聂湛入慕云。”后者当然是烟幕弹。

顾涛与秦风二人听长流说得没有一丝停滞,显然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主张。秦风当下明了,所谓去青州一探虚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当然是探西凉的虚实。聂湛到底将西凉掌控到了何等地步,手中兵马有多少,等等问题,朝廷现在都不甚清楚;这第二,可就复杂得多了。青州地方上军队的态度到底如何,一旦朝廷发兵攻打西凉,青州的将兵会不会听从朝廷调度增援,还有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封疆大吏届时会不会在后勤上配合支持朝廷,这些都有待查证。

只是这人选不好办啊。此人既然代表朝廷,就必须有一定的“硬度,”但是态度又不能太过强硬,适当的时候还得圆融通达,否则非但不能得到地方的支持,还可能使得朝廷与青州的关系紧张,进一步恶化局势。不过,陛下既然这样说了,又没有让他二人举荐,想必心中已经有了适当的人选。

秦、顾二人告退后,长流即刻拟了一道诏书发往西凉,邀请聂湛入帝都一叙。当然,她一句瓷实话都没给,只说此事有商量的余地,但还是面谈为好。她也并不指望小王爷会上当,只求能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至于把他圈养到后宫的事,长流连提都没提。以聂湛的个性,如果说了,他就是不反也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大家爬上来买文这么辛苦,猫猫昨天这章更得又不多,所以今天干脆不发到新章了,补上两千字,算是给已经买过童鞋的福利。谢谢所有支持的童鞋。

大家猜猜陛下会派谁去青州。

这几天留言好少,晋江是不是又吞了?

小洛上位了。

最新更新

随着河工贪墨案的开审,昔日河道总督屠宪作为污点证人被革去功名押解入京。他住过的总督府和在江南一带私置的几处外宅皆被查抄,除开编制内、编制外的大小夫人十几名,搜出的金银财帛数量之巨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屠宪本人直到现在还在做春秋大梦,以为只要咬出柳青纶,女皇就会保他。因而录供之时,他异常配合,老母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交代了。如果说原本他贪污的罪证够砍一次脑袋,现在却是连死十七八回都死有余辜。口供再加上他一早交给长流的那本“礼尚往来手册”,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之下,刑部的案子审得异常顺利。刑部尚书金不换本就是借着柳正斩白鸭一案被楼凤棠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柳青纶一党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往死里踩,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是拿了鸡毛也得当令箭,更何况他手上有女皇的凤凰毛,没有不撩起袖子大干一场的道理。

以往审理此类案件,主审官员都怕非但挣不到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一只脚还得跨进棺材里去,就等完事之后躺平。因此无不掐头去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被审的巨贪往往逢凶化吉,就算有个把时运不济的,那也是死在浅滩上的小鱼小虾,真正的巨头都在水底悠哉着呢。这次则不同,就跟拎葡萄似的,随便那么伸手一掐,捞起来就是一大串。案子越审,牵扯出的人就越多,毕竟河工贪墨是朝廷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流弊,是由无数人参与结成的一张巨网。除了工部和户部首当其冲外,中书、门下两省本是柳青纶扎根最深的地方,现如今几乎人人自危,再也没了早先沆瀣一气逼迫女皇大婚的咄咄气势。不少官员就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脸色发紫,走路带飘。

话说茄子跟茄子还不一样,虽然普通茄子只希望凭着一张大众脸能躲过这次官场危机,平平安安地在衙门里头混吃等死,老老实实过完下半辈子。什么联合所有的文官力量,力压女主皇权,这样的黄粱美梦早就醒了,现在就怕一个不好,从梁上摔下来弄个半身不遂、晚景凄凉。而有的茄子,那志向可就高远得多了,痛定思痛之下,决意痛改前非,闭闭眼狠狠心,把自己那一身紫皮给刨了,重新包装上市,打算冒充时令鲜货——丝瓜。

王素芝的嫡亲哥哥王素和就是这样一根目光长远,紫得发黑的茄子。既然先天属性已定,想要变身,就得下一番苦功。

昔日门庭若市的柳府如今门可罗雀。王素和并未身着他那件代表从三品官阶绣孔雀的官服,而是只作平常士人打扮扣门。门房是柳府几十年的老仆了,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来,见来人十分面善,细看之下才认了出来,忙叫了一声“舅老爷”。王素和不待门房行礼,一闪身就进了府。

柳思途早已自立门户搬了出去。柳青纶在刑部那儿的待遇,已经从被请去喝茶,升级到让刑部大牢提供食宿。因而柳府如今显得异常冷清。加上临近冬日,院中树枝光秃,冷风一吹,树影参差,越发显得萧条万分。

王素芝听下人来报,说是王素和来了,倒也跟病入膏肓的人忽然吃下一根千年人参一般,一下子被吊起了精神,忙亲自迎了出去。

“如今老爷遭了难,思岚又…哥哥还记得来看我…”王素芝一见王素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落。她自小便受家门荫蔽,从来都眼高于顶,何曾尝过如今这般凄凉滋味。当年多少人求娶王氏嫡女,她的爹爹都没点头,直到柳青纶高中状元,爹爹慧眼独具将她下嫁这个没落家族走出来的青年才俊。

再后来,王素芝生儿育女亦是一帆风顺,人人都说她有帮夫运,柳青纶仕途顺利平步青云。她的丈夫两朝为相,权倾朝野,长子做了封疆大吏,女儿入宫为后,外孙女更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一门荣耀,无出其右。然而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庶女生的贱人竟然联合庶子逼宫篡位,王素芝悔不当初,为了顾惜王家女的名声,没有将这些个庶出的都弄死。如今这个家,死的死,散的散,本以为她的下半生注定风风光光做得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封君,眼下却还能有什么指望。

王素芝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好一点的人家只好言好语地劝解,说到底当今女帝是她的外孙女,总会顾着些先皇后的娘家人,不会赶尽杀绝,让她放宽心,其余一句帮扶的话都没给;更多的人家干脆闭门不见,无论从前如何热络,如今都避她如蛇蝎;更有甚者幸灾乐祸,干脆拿话戳她的心窝,说她早该享清福了,一切让柳思途去操持。王素芝半生无忧,如何能经得住这些人情冷暖,早已灰了大半的心。

因而王素芝此刻看见哥哥王素和,活似一个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二话不说便死命扑腾上去,浑然忘了眼下的形势,王家跟柳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救不了谁。

王素芝见王素和呷了一口茶,猛然想起来,入冬之后便要开春,到那时新茶上市,恐怕家里待客连新茶都拿不出手,一时又转念想到,还谈什么待客,这世道谁不是捧高踩低趋利避害,谁又耐烦上门。往年不要说是宫里头赏的贡茶,就是宫里都没有的,柳府未必没有。

王素和看她表情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只得清了清嗓子。踌躇片刻后才道:“妹妹何必跟新皇硬顶,你名义上是她外祖母,便是担着一个‘外’字,在孝道上压不住她,只要你态度软和恭顺些,她为了帝王贤名,自然也就不能将你如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妹妹怎得还想不明白?”

王素芝听了不由一愣,遂凭着本能尖利道:“不,她不光杀了我的亲外孙女,将我儿打入冷宫,还关了老爷。她这是在挖我的心肝啊,我就是沿街乞讨,也绝不会向她摇尾乞怜!”

王素和见王素芝布满皱纹的面孔扭曲起来,带着一种深入纹理的怨毒之意,当下不由叹道:“本来为兄是想来问你,新帝的性情喜好为何,顺便劝你一句。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一顿,他又道,“你清醒些吧,你那个好庶子柳思途是绝不会放过咱们王家的。唯今之计,只有站在新帝一边,才能保存王家。”既然柳思途能识时务,自断其臂,在亲生父亲背后捅刀子,他王素和也能咬牙忍痛,甘心做女帝手中的一把刀,亲自挥向世家门阀,只为保住王家根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王素芝被他一番言论给惊呆了,回过神之后,不禁气得牙根打颤,遂抬起手指着王素和道:“你…你…你身为王家人,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只怕王家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哥哥手上。你以为她是什么人,你像条狗一样爬过去,就能让她放过你吗?哥哥今日所为,王家只会败落得更快!”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素和觉得这个妹妹满心怨毒,已经听不进一句话,简直无可救药,当即连告辞都省了去,起身便走。

王素芝到底有几分世家傲气,含泪冷笑一声道:“哥哥只不信我,别怪我不提醒哥哥一声,你要是向她低头,便是助纣为虐,你就是咱们王家的罪人!”王家百年大族,上可以追溯到前朝。当年太祖开国,几个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在士林中威望不减,太祖为了休养生息,只得对前朝高门华族好言好语,现如今倒好,还不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呢,柳家、王家,便一个个从里头自败自杀起来。

禁宫。中和殿。

长流合上金不换呈上来的奏疏,拧了拧眉心,站起身来。贪腐的问题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可笑的是,如今她要做的不是将这些国之蛀虫连根拔起,而是适当遏制案件的扩大。贪污这样的事当然要杀一儆百,可是光靠杀是杀不尽的。君家祖上也不是没有嫉恶如仇,痛恨贪官污吏的皇帝。头一个就属太祖,他老人家之所以从一个打铁匠,转变为抄起铁器干革命的有理想青年,完全是被吸血虫一般的贪官污吏给逼疯了。因此上位之后,在被儿时吃不上一个馒头的噩梦反复折磨之下,太祖先后斩杀贪官污吏累计不下五万人,可见童年阴影影响之深。然而血流成河之后,贪腐止住了吗?没有!

长流看向窗外蓝得不带一丝阴霾的晴空,不由暗忖:什么时候朝廷也能像眼前这片天一般纯粹就好了。只是她也明白,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当皇帝的身边不能没有耿介忠臣,却也少不了奸佞小人。这是从前洛轻恒对她说过的话。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洛轻恒放松的时候也会向她说起朝中的各种烦心事。那时候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严守庭训,只听不言。不过在这一点上,长流无疑是认同洛轻恒的。

更何况,眼下的局面,金不换明显将此事当做打击柳青纶一党,排除异己的神兵利器。底下人打打闹闹,皇帝在适当的时候出来调停一番,扮演最权威的角色,皇位才能坐得稳当。反之,如果底下人团结一致亲如一家,只怕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反了这个皇帝,自立门户。

因此,当收了好处的旺财进来轻轻提醒,说光禄寺卿王素和求见,并且已经在外头侯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时候,长流便不再拒而不见,而是冷道:“宣。”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增加过两千字,不知道看不到内容提要的手机党知道不。

治国的事情是一环套一环的。这文人物太多了,要做到前后逻辑不崩坏,猫有时候得反复推演半天。

最新更新

女皇的诏书上说要选通文墨的女子,从最后一关的考题来看,倒是比考状元还难上三分。李婉站在十名被选进宫充实六局的女子中,趁着传说中的尚宫还未现身,不免抬首打量起同伴来。通过层层甄选,最后留下担任女官的大多姿容平常,但细细看去无不眉目娴雅,举止沉静。此刻,无论燕瘦环肥,众人皆穿着宫中统一发放的蓝布碎花衣裙,看面孔倒有大半跟她年纪相仿,不知是不是同她有一样的遭遇,才选了这条路走。

隔了几十年,黄嬷嬷再次踏入储秀宫,看着眼前各色女子,不由想到从前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当时入宫的女孩子们多少还有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想,如今这一干女子倒不知图的什么了。

从前,即便在“内宫二十四衙门”中由女子充任的六局较之内侍组成的十二司逐渐势弱,但无论如何,作为唯二的尚宫之一,黄嬷嬷在六局都有绝对的话语权。然而,这些人从初选直到今日入职受训都未曾经她的手,她心里明白,今日叫她来亦不过是女皇卖太后一个面子,让她走个过场而已。虽然咽不下这口气,她亦不得不来。往后只怕掌控六局会越发艰难。

说是充实六局,实则这十人最后都只分配到对六局出纳文籍享有审署之权的尚宫局一处。黄嬷嬷表情严正地按册点名之后,不曾多发一言。

李婉并未跟其他人一起被带去新的住所,而是被领往外廷女皇所在的中和殿。一路行来,大殿轩昂、藻井富丽,仿若置身梦境。

一直走到中和殿的丹墀前,眼见一抹绯色身影迎面而来,李婉下意识地低头避让。待那名高阶官员擦身而过,她才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但女皇传召,她万不敢分心他顾,也就略去不想。

殿中熏香轻绕。靠近窗沿的地方摆着一只琉璃荷叶盏,里头蹲着两颗水仙白球,翡翠一般的叶片慵懒轻卷,却还看不见花苞,根须部分垫着色彩斑斓的雨花石,一汪浅水在日光下莹洁发亮。

“参见陛下。”衣衫窸窣将叮当的环佩之声衬得格外清脆悦耳。李婉知道宫人行走必不许发出环佩之音,是以来人定是女皇无疑,当即慌忙下跪。

“平身吧。”长流抬脚让一旁的素琴替她脱去长靴,又饮了一口热茶,这才笑言:“你做的兔子可还有?”

李婉闻言不由一惊,又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仿若听过似的,一时不禁忘了不得直视龙颜的忌讳,抬头看向长流。榻上少女眉目清丽一如当日所见,只是一身玄色金龙深衣实在不容错辨。是以一见之下,李婉不由愣在当场。

“回禀陛下,兔子都在奴婢家中。”好半晌她才自讶然中回过神来,心道:怪不得陛下小小年纪作得出那样的词来,原是心有天地乾坤。

“说说朕为何要扩充六局。”

李婉乍闻女皇一改叙旧一般的亲和语气,换做漫不经心,遂心中一凛,斟酌片刻后才道:“往年宫中甄选女官,必然是由内廷衙门经手。而今次,陛下命吏部张榜在民间取才…”她说到此处一停,暗自松开咬紧的牙根,憋着一口气,接着道:“恕奴婢大胆揣测圣意,内廷女官只是第一步,陛下真正的用意是想让女子站在未来的朝堂之上。”方才她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譬如陛下心存善念,不忍扩充内侍,因而以女子代之;又譬如陛下日理万机,需要有女子在内廷协助处理文书,等等。这些都是中规中矩的说法。然而,她最终还是将封存于内心深处数十年的期盼说了出来。

初冬天气,中和殿中没有地龙,却已经置了炭盆。只是大殿十分开阔,到底不至于将人熏出汗来。李婉对手心冒出的汗一无所察,只一心等候女皇示下。

“说说什么是门阀。”

李婉猜测陛下未置一词,应当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方要松一口气,一转念又胆战心惊起来。到底什么才是世家门阀,也只有置身其中,或者曾经置身其中的人才知道。

“门第、阀阅合称门阀,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又称衣冠、巨室等。阀阅一词最早见于《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她当然明白女皇要问的必不是这个,说出字面意思一则为破题,二则为自己思考多争取些时间。

“阀阅”也作伐阅。初始,功勋世家为标榜自身功业,遂将之张扬于门前,在大门外树起柱子题记。这样的柱子就叫阀阅,最早只是两根丈余长,漆成乌黑的立柱,柱头以瓦筒之类的物件覆盖,“在左曰阀,在右曰阅,” 后来又逐渐演变成装饰于大门之外的构筑物。

“奴婢以为,门阀世家就是几代人互相帮扶提携,由士族通过仕途经济和婚姻关系来维系,垄断上品阶层的制度。”所谓门当户对,就是这么来的。一般而言,士庶之间从不通婚便是这个道理。然而门阀制度沿袭不下百年,什么是门阀,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长流捕捉到李婉说“婚姻关系”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微有些发颤,于是轻问道:“你知不知道,入宫之前走的那座桥叫什么?”

“奴婢知道,叫望恩桥,又叫皇恩桥。”一顿,她狠了狠心,道:“奴婢既然踏过这座桥,往后就只会忠于陛下一人。”李婉此时才明白陛下为何要问她什么是“门阀”。历朝历代,皇权与门阀之争从未止息,尤其君家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开国之初便被大姓士族瞧不起。而她自己出生的太渊李氏乃为五姓之首,其次才是王家,至于柳家这样的后起之秀,虽然一时权势滔天,但倘若论起根基,较之五姓则差得远了。

“不是观望的望,是忘记的忘。”长流见李婉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不解,遂冷道:“你既入了内廷,就当忘记过去。无论生恩养恩,要一并割断。”

“奴婢谨记。”李婉再次行礼。忘记过去本就是她想要的。五姓女又如何,被丈夫休弃,为家门所不容,天地之大,竟无她一人栖身之所。到了今时今日,父母亲都已然亡故,她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你去吧。”

“是。”

待李婉退了出去,旺财不由小声道:“这李掌书也算可怜,成婚十多年都没个子嗣,这才被迫与丈夫和离。奴婢原先猜想,她的丈夫原也是个重情的,不然早就以七出为由将她休弃了。”旺财受命于女皇,对这些新进宫人的身世遭遇一清二楚。这十人中倒有一大半是惨遭丈夫休弃的大龄女子,且都出身士族,却为娘家所不容。他不由暗道:旺财啊旺财,想来你入宫也是命中注定的,倘若出身好些,说不定你也是个没良心的衣冠禽兽。

想到此处,他又接着道:“奴婢却万没想到,李婉的前夫,竟是未来的驸马爷。”大长公主另择夫婿,报上来的名字竟然就是李婉的前夫,王素和的嫡亲弟弟王素怀。

被旺财这么一提,长流倒是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遂抽出那道礼部递上来的折子,大笔一挥,统统准了。王家人真是个顶个地聪明,深谙投机倒把之道。眼看着她要拿门阀士族开刀,这边厢王素和卑躬屈膝地表忠心,那边厢王素怀火速一脚踢开五姓之首的李家,转而求娶她的姑姑大长公主。

只是,有些人未免聪明得过头了。该做的事,她一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李婉出了中和殿,还处于灵魂出窍的混沌状态。女皇陛下竟然就是中秋之夜向她买兔子的少女,却不知她身边跟的俊秀少年又是谁?徒然意识到自己的八卦之火开始不合时宜地熊熊燃烧起来,李婉不禁暗暗呸了自己好几下。看陛下今日言谈,就知道是个厉害之极的角色,对陛下的私事好奇,不想要脑袋了吧。才入宫能混上一口饭吃,可别刚拿了饭碗,就被封上吃饭的嘴。

素琴并不知晓身旁的李婉在想什么,只以为她被吓得腿软,是以温和道:“陛下待人宽和,李掌书不必忧心。”只是还有半句,素琴自然不会讲。陛下发脾气其实反倒是福气,就怕像和风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李婉被带到偏殿安置。屋中窗明几净,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甚至鸡翅木椅子上的靠垫亦是用的蜀锦,简直比想象中高出太多了,倒让她想起未出嫁前自己的闺房来。那时虽无兄弟姐妹,但爹娘感情极好,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儿可说是溺爱。

她下决心考女官之前就已将宫中六局的职能一一默记于心,其中绝无“掌书”一职。李婉不禁想起自己跨过“望恩桥”仰视巍峨宫墙的时的心境。宫外虽大,于她却不是海阔天空,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内却未必没有属于她的一片天,单看她日后如何行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楼楼的戏份要多了。哇咔咔。

最新更新

旺财的手方要伸向案上那摞已经批示完毕的奏疏,却听长流道:“慢着。”

她走过去亲自将礼部关于大长公主驸马人选的奏疏抽了出来,吩咐道:“去宣皇姑姑来见朕。”对于剩下少有的几个君家人,她并不想苛待,如果能改变大长公主的心意,长流并不会吝惜见她一面的功夫。

不想大长公主来得极快,因而正巧撞上长流在用午膳。她进殿的时候,身上绣满牡丹的轻容下摆孔雀彩尾似的拖曳在地,行止之间花枝震颤,倒像是被殿中的暖气给催得展开花容。

大长公主见案上只有六菜一汤,颇有几分诧异。

长流却笑道:“姑姑来了,坐吧。”一顿,又道:“姑姑用膳了吗?若是没有,不妨一道。”初冬天气,大长公主却身着薄如蝉翼的轻容,果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大长公主笑道:“在府中已经用过。陛下无需顾及臣妾,还请自用。”她先前的一桩婚姻已经无效,甚至在宗室的各种记录备案中亦被抹得无影无踪,这一点大长公主无疑是极感激长流的。只不过,她今日早早用了午膳入宫是为了求另外一桩恩典。

长流听她如此说,径自夹了一块松子鲑鱼放入口中咀嚼。鱼皮松脆,鱼肉鲜滑。果然调整御膳房的运作乃是上上之策。她个人极注重养生,用膳都定时定量,因而御膳房不必像过去那样时时刻刻温着不再新鲜的菜肴,以备皇帝心血来潮。不过,如此安排难免方便他人投毒,毕竟往六道菜肴里投毒,比往一百来道菜肴里投毒,无论命中率还是简便性都要高得多。何况现今的做法很容易让有心人打探出她在口腹之欲上的喜好来。皇帝真是个高风险工种啊。

长流当然不会指望靠省吃俭用就能充盈国库,她也并不想苛待自己,理论上更不排斥某些情况下摆虚架子的排场,毕竟必要的排场能起到震慑人心、彰显皇威的作用,她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养成一种理所当然地浪费民脂民膏的心态。

大长公主见长流用得香,不由凑趣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当多用些。”她自己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都吃胖了。陛下胃口不错,看来心绪颇佳。

长流夹了一块荔枝肉,放入白玉碗中,笑道:“是啊,朕吃的每一粒稻谷都是朕的子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朕得让他们也有饭吃。”

大长公主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由心中一惊,早先打好的腹稿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尴尬间,大长公主望见金银丝翠色纱罗之后的书斋内仿佛有人影,遂好奇道:“听闻陛下新封了女官侍候笔墨。”

长流一边示意一旁的素琴舀些豆腐羹,一边笑言:“李婉,过来见过大长公主。”

帘后的李婉不由一惊,顿觉手脚冰凉。然而,圣命不可违,她只得强自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听到长流叫出名字时已然心中一沉,此刻见李婉伏地跪拜,反而镇定下来:“你退下。”

大长公主的声音带着皇族特有的矜持和冷漠。

李婉却没有动。王氏族长出面逼迫她和离,她退让了,不是因为她软弱可欺,而是她已经对王素怀断绝了最后一丝留恋。只是,此处是中和殿,是陛下决断天下大事的地方,不是王家的祠堂。她作为中和殿“掌书”,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你去吧。”长流忽然没了胃口,大长公主的态度不容错辨,这桩婚事她是不会主动放弃的。

待李婉退出大殿,大长公主忽然跪下道:“陛下,姑姑求您玉成婚事。”她不想再过从前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已经活过来了。不管这桩婚事最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管王家在她身上到底索求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飞蛾会选择扑火。何况,她怀了那人的骨肉。

长流从大长公主映出炭火的眼中同时看到了烈焰般的热切和绝决,遂轻声道:“朕准了。”原来王家真正的依仗在这里,赌她的不忍,赌她最终不想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然而,这些人不明白,就算她是个女人,当她登上帝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刻,长流终于在情感上理解了洛轻恒的选择。当一个帝王最先要学会的是懂得舍弃,然后才是掠夺。对不住了,姑姑。

大长公主对长流的心思一无所察,闻言不由大喜道:“多谢陛下。”一顿,她又试探道:“姑姑想再求一个恩典。”大长公主显然以为陛下既然认同了她的婚事,就是要保王家了。

“王家佃农的事,朕心中有数。”王家的佃农因为不堪租税重压,绝望之下挥刀砍了全家老小十余口之后自刎。按京兆尹所说,事发之前,此人精神状态便极不稳定。然而,因租税太高,以至佃农精神失常也够骇人听闻的了。

大长公主自以为得了保证,遂展颜而笑,又讨好般地道:“陛下及笄之日,姑姑为陛下梳发,他日陛下定然也能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就先谢过姑姑了。”

大长公主告退后,长流命人撤了席。想起京兆尹的奏疏,她不由走到窗边的案几旁,沾了盆中的清水,在红木桌面上划下几个字——“轻徭薄赋”。世家门阀不除,这四个字永远都是空谈。

盈盈水渍很快便在灼灼日光下蒸腾消弭。

没有人知道,晞元女帝已经将这四个字写进了心里。

旺财入殿提醒道:“陛下,銮驾已经齐备,是否即刻起驾?”每逢冬至,按惯例要祭扫祖先,陛下应当是想去皇陵祭拜元后。

“嗯。”

为免惊扰先祖,长流命车架都停在山脚,自己则带领江淮等人步行上山。

山风冷入骨髓。长流披着白狐鹤氅一路踏霜而行。快到山顶的时候飘起了细雪。零星雪子落在脸上须臾即化,冰凉的触感却未曾随之消失。

除了母后,长流对君家各路神仙并无特殊感情。即便是先帝爷,她也仅仅是佩服及仰慕他作为一代霸主的气魄而已。因而祭扫的过程倒也不慢,不过一个时辰便下山了。

到了半山腰,远远听见山下传来哀乐,长流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是安平入葬的日子。

行至山脚,穿过一整排石狮林,长流正要往銮驾去,冷不防迎面冲过来一个身穿缟素之人。

江淮立刻挡在长流身前,喝问:“什么人,胆敢冲撞圣驾?!”

长流看清来人,不禁叹了一口气,暗道一声:久违了,前未婚夫。

顾轩目眦欲裂,红着一双眼瞪视长流:“你好狠毒!安平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值得你赶尽杀绝。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却没想到,没想到…”

江淮见机极快,哪里能等顾轩“想到”,随意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打在他膝盖上。趁着顾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江淮一个箭步上前便封了他的哑穴。

长流还未开口,便见顾非急急奔至近前。

“参见陛下。臣弟无礼,望陛下恕罪。”起初顾轩一直被顾涛软禁在家,政变的事顾家上下也都瞒着他。后来孟颜秋觉得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便偷偷对他说了。顾轩哭了几回,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月有余,陆陆续续地绝食,却也没死成。再后来他行止渐渐恢复正常。孟颜秋心疼儿子,不愿将他关成个废人,便偷偷将他放出府去。顾轩最多出去喝口小酒,有时喝得烂醉如泥,让酒肆派人给抬回来,但终究没闹出什么大事。最近他倒是连酒也不喝了,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妥,因此门禁也松了许多。

今日是冬至,衙门不开,军队高阶军官休假一日。顾非知道长流按例要来皇陵祭祖,便早早在这里候着,不想正巧撞上前来参加安平祭奠仪式的顾轩,只是要阻止他冲撞圣驾却迟了一步。

长流轻声道:“无妨。转告顾将军,好生照看他。”

“是。”

长流又转头吩咐江淮道:“派几个人,送顾轩回去。”她自然看见了顾轩眼中流露出的恨意和愤怒,但他的情感她已经不再关心,更没有精力同他纠缠。既然答应了顾涛不动他,就丢给顾涛头疼去吧。

顾非闻言不禁露出一丝微笑:“臣护送陛下回宫吧。”其实他来皇陵,不过为了见见她,便是一路上说不了话,也值了。

“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

顾非落后长流半步,听她道:“朕知道你方才笑什么。你是怕朕让你送顾轩回去。”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你跟朕回宫吧。”

“是。”

江淮望着不远处一银白一湛蓝的两道身影,不由放慢了脚步,让众人远远跟着。中秋之夜,陛下与顾非携手同游,他自然看见了。说没有感触是骗人的,但隐隐失落中又带着欣慰。他是离陛下最近的几个人之一,他既希望陛下可以成为一代雄主,又盼着她不至于落得孤家寡人。她值得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顾二货出场,不过仿佛没啥戏剧效果啊。陛下身边的人也不容许他蹦跶太欢。下一章非非还是有戏份的,嘿嘿。

这几天花了些功夫研究门阀,之后会写到。

最新更新

素琴替她取下皮弁换上金冠玉簪,长流只觉头上一轻,又微抬下颌,方便素琴将白狐鹤氅解下。待摘去素表朱裏的大带,金玉镶嵌的革带,长流方在榻上坐了,脱去皮靴,换上轻便的圆头棉鞋,这才觉得松快许多。

顾非见长流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绛纱袍已经换成了两肩各绣日月的四团龙云纹紬交领夹常服,不由心道:陛下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又想到自己身上的浅蓝袍服倒与她的宝蓝相近,遂弯了弯唇。

“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这倒奇了。长流点点头。宫人们即刻小心翼翼地敛首退向殿外。

“旺财,给朕取些热茶点心来。”

顾非见殿内终于只剩他与陛下二人,遂从腰上悬的笏囊中取出一个白玉小人来。

长流饶有兴致地接过,细细瞧去。竟雕得精细之极,不光衣裙上绣的白鹤振翅欲飞,连她手中拿的将军兔都似模似样。再看人物表情,眼波流转,栩栩如生,显是下足了功夫。从玉质看,虽比不上她腰间挂的白玉,却也是上好的了。

“以为你会将木头人给还回来呢。刀工不错,朕收下了。”懂得纳贡了,还不算天然呆么。长流遂眯了眯眼,表示笑纳。

数载岁月流过,那小木人早已被他摩挲得异常光洁,万不能拿出来示人。是以顾非抿紧了唇不接口。

“伸手给朕看看。”长流不等顾非动作,边说边拉过他的手。果见指腹上道道刻痕清晰可辨。

“随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