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卿的声音彻底冷下来,不再是对待母亲才有的宽容态度,听起来异常可怕:“乔安娜,你敢动她一根头发,就想一想安德鲁的下场,你既然为他大费周章地求情,倒不如陪他一起死。当然,你比他有选择的余地,你可以选择死期,是现在,还是明天…”

乔安娜气得快要发疯,她咬牙切齿地骂:“别忘了我是你的母亲!Leon,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儿子会这么诅咒自己的母亲去死!”

冷卿嘲讽一笑:“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母亲会诅咒自己的儿子下地狱,如果你不是我的母亲,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父亲心慈手软,那么,我的歹毒心肠全都遗传自你!”忽地声音缓下来:“乔安娜,你放心,我这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从第一次开枪杀人起就未指望过能上天堂。也许我有必要向我的母亲汇报一下我现在的状况:挨了一枪刚做完手术,也许随时会被你口中那个不堪的小丫头当做第二选择放弃掉,母亲还特地打来跨国电话盼着我早日下地狱。我得不到爱情,又看不到任何希望,也许死期就是明天,你满意了么?”

“Leon,你…”乔安娜哑口无言。

冷卿又一次完胜了自己的母亲,以恶毒的话语彼此中伤,他毫不在意地面对她的愧疚和哑然,轻轻笑了笑:“既然满意了就早点睡吧,乔安娜。”

说完就挂断。

死于爱情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当一个强大无敌的男人陷入爱情,他与一个普通人无异。本来强势到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男人,也许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陷入苦恋的儿女情长。如果能预料到十年后的如斯卑微,那么,十年前的雨夜,他是不是会后悔把一个祸害带回了家?如果没有她,他不会有今天的重伤和说不出口的狼狈。

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就是穿越回过去,这个假设,不成立。现在的事实是,他为一个小女孩把心越揪越紧,紧到只想抱她在怀里恣意怜爱。明明是千真万确的爱,为什么竟成了别人眼中的罪?哪怕他的出身再不堪,难道他连爱人的权利都要被剥夺么?

他有太深的觉悟,白天,他从他的宝贝眼中看到了软弱和不舍,却也看到了那么深的害怕和恐惧。她的思想与普通同龄女孩不一样,所以,她能够在识破了他血腥的身份之后依然愿意和他在一起。但,这个愿意,是有前提的,他不知道她对秦家那些人有多深的眷念,但他知道,那些眷念与在乎就是她恐惧的来源。

站在天平的两端,哪头重,另一头就会变轻,现在他被放在了天平上,一颗心越来越空,他的这一头是不是开始变轻了?

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只一声就断了,他拿过来一看,顿时心里就痛起来,宝宝,很难过是不是?难过到不知道该对哥哥说什么了?

宝宝,哥哥从前觉得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哥哥都能够摆平,可是现在他这么无能,放下了枪,放下了身段,放下了冷家的尊严,他还是得不到你,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即便心痛,可他至少要比他的宝贝勇敢,她不敢做的事情由他来做,很快就拨了过去,女孩也立刻就接了,他和平时一样呼唤她,柔情万千:“宝宝,吃饭了么?”

女孩在那头一言不发,渐渐地,抽泣声越来越清晰,她却压低了声音问:“哥哥…你疼不疼?要不要紧?”

空荡荡的房间里,夜风撩起的窗帘和相框内女孩的照片,听电波中女孩这么轻声一问,冷卿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瞬间崩溃,他骤然闭上眼睛,哑声道:“宝宝,哥哥很想你,很想你…哥哥太没用了,是不是?怎么让宝宝一直哭呢?”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想要互相靠近,居然这么难?

十七岁的女孩第一次理解了肝肠寸断的滋味,她明明在哭,却不敢哭出声,任眼泪把整张脸铺满,却让抽噎声渐渐地淡下去。她并不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可她开始长大了,她开始心疼她的爱人,她不能再如往常一样鲁莽,她要学着分析利弊一点一点权衡轻重,命运给了一个人厚爱,就必然要让她做出艰难的选择,哪怕她从不愿选择。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听见哥哥无奈又无助的声音,她把什么都忘了,一句话都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跳下床,拉开门,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进了黑漆漆的后院,在一片幽深的树影里,她费了好大的力气翻过高高的院墙,沿着秦家大宅的围墙拼命地跑,上了主道,拦下一辆车…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带着她回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九月的山顶风大,她只穿着一身睡衣,短发被吹拂起来,凌乱不堪。冷宅前依旧重兵把守,那些黑制服见了她,像见鬼似的纷纷睁大了眼睛,却立刻开门放行。

因为未付出租车费,那司机上前来拦她,却被黑制服围住。在这个地方,能够畅行无阻的,只有这个骄纵任性的女孩,她敢在一年前轻轻巧巧地走出去,也敢在一年后完完整整地走回来,无人阻挡。

没有时间环顾别墅内的景物是不是发生了变化,冷雨忍着脚底的痛跑进了客厅,客厅里只有两个正在打扫的女佣,没有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气氛安静又冷清,她的拖鞋发出的噼里啪啦声让厨房里的孙妈妈探出头来,本来想张口教训佣人,却不由地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道:“小…小姐…”

冷雨喘了喘气,咬着唇望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一阵风似的跃上楼梯,波斯猫菲丽刚好从阁楼上散步下来,被她一惊吓,退到楼梯口去了,一双碧绿的猫眼看笑话似的看着她。冷雨瞥了它一眼,脚步未停,直奔主卧。房门没锁,她大力拧开,疾步冲进去,把床上惊愕的男人一把抱住,狠狠的,紧紧的,用尽全身力气的,抱住…

是因为一个女孩美丽,你才爱上她,还是因为你爱着她,才会觉得她美丽万分?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冷卿起码有十秒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宝贝半个小时前挂了她的电话,他失落得不知道该不该再拨过去,可半个小时后她就来到他的怀里,紧贴在他胸口,浑身冰凉,白净的小脸和胳膊上都有数道擦痕。

天已经黑了,她从秦家跑回来,还弄得这么狼狈,肯定是一个人偷偷出来的。她行过的路,可能遇到的危险,想到这些都让他的心揪起来,越揪越紧。他的宝贝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就是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他的眼里抵得过全世界,谁能比她更好?

“哥哥…”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唤出最甜蜜的称呼,最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最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脸,冷卿清湛深邃的眸子锁住女孩眼中的黑宝石,任何的话语都显得单薄无力。

不过一瞬,他一直未曾动过的双手紧紧环住女孩的纤腰将她扣在怀里,身体像是蓄势待发的兽钳住猎物,薄唇覆上她的,不是轻吻,力量之大像是在咬。怎么都不够,什么话都是多余,最强烈的爱必然诉诸于身体的需索。

受了伤,不管是腿还是手,一碰就疼,女孩多么担心他,小手轻握住他缠着绷带的左胳膊:“哥哥,别用力,你的手会更疼的…”

男人根本不听她的劝,他的固执和偏执此刻一齐爆发,他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就在白天,父亲家族的宿敌告诉他,他永远得不到他的宝贝,哪怕他把身段放得再低,也不过自取其辱。未受伤的大手解开女孩的睡衣,肌肤相亲间让她感受他的欲望,薄唇含住白玉般的耳垂,舔弄、噬咬,在女孩的轻吟声中彼此紧密结合。

男人闭着眼,因为激情,敞开的健硕胸口处浮起一层密密的汗,他一探身把自己的舌喂给女孩,勾着她的小舌共舞,满是欢爱时进退的有力节奏,加快了速度和力道,不一会儿,他忽地抱紧女孩,身体一阵颤抖,激情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抽出纸巾替女孩细细地擦手、身体,她乖乖地一动也不动,热热的小脸埋在他胸口,碎碎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皮肤,细细绵绵的呼吸吞吐着,让男人倍觉安心。夜,静谧,此刻即永恒。

忽然,女孩抬起小脸仰视着他,咬着唇道:“哥哥,我要走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的。”

冷卿抿着薄唇,黑沉沉的双眼凝视着女孩怯怯的眼神,他的宝贝还是那么任性,要来就莽莽撞撞不顾一切地来了,现在,清醒了,她又要走。

怎么拦得住她呢?怎么能让她为难呢?哪怕彼此的短暂相见弄得像是见不得人的偷情,哪怕他再不甘心再不愿放手,他也不能阻止她离开。秦家和冷家势不两立,她是秦家的人,又是冷家养大的孩子,现在她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他稍稍一逼迫,也许她就会受了伤,也许,她就会因为厌烦因为害怕而松开了他的手。

他是一个多么有心机的男人,他想让他的宝贝时时刻刻都记得他的好,想要让她留在他身边,所以他伪装得平静,在她的眼里使自己成为一个大方又慷慨的男人,不让她看出他的占有欲强烈到足以吞没一切。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淡淡笑了,却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俊脸低下来,薄唇含住她的樱唇,又一阵缠绵悱恻的深吻,随后,他才松了手,叮嘱道:“让Peter送你回去。”

忽然想到什么,他的手抬起她的左腿,手掌摸上她的脚心,那里的伤口结了痂,还有些血液的湿感,很明显是来的时候弄破的,他无奈叹息:“宝宝,这伤怎么还没好呢?以后要听话,不准再让自己流血,从小就怕疼,现在长大了就不怕了?”

这叮嘱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冷雨心里抽搐着疼,她怕自己的眼泪被他看到,忽地捧住男人的脸吻住他的薄唇。毫无技巧可言的吻,牙齿不小心磕在他的唇上,生涩得让人发笑。可是啊,女孩的吻再生涩,却永远都能得到男人热烈的回应,她想要柔情蜜意,还是想要惊涛骇浪,他都能给,他也愿意给。

两个人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夜渐渐深了,女孩还是坚持要回去,男人尊重她的决定送她离开。他的腿目前还下不了床,躺在宽大的床上,想着刚刚的一切是不是个幻影,他的宝贝来了,又走得匆忙,她才离开几分钟,就让他想得心口发痛。

从来没有过这么束手束脚的时刻,明知道那个人在那里,明知道自己想要她,却下不了手,争不得,夺不得,任那些从前他不屑一顾的人指着他的鼻子嚣张辱骂。这样的处境,仿佛置身悬崖边缘,那救命的绳索被烛蜡一点一点烧断,无论他挣扎与否,都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挣扎和认命两者唯一的差别是,坐以待毙也许可以多活些日子。

他有时候会想,要留给他的宝贝纯素的天堂,而不是卑微而污垢的他的爱。可偏偏,他还是让自己的爱迷惑了她,让她为难让她挣脱不得。他是该佩服自己的能耐,还是该鄙夷自己的卑劣?

冷卿从不觉得自己有自卑感,他从小受的是精英教育,自身有绝对的能耐让家族中的异类折服,他高高在上了那么多年,连在外祖父和母亲面前都没有低过头。可他现在却在这种尴尬的处境里,突然理解了劳伦斯先生的卑微——

如今T市的“四大家族”是近十年重新冠名的,而在三十多年前,T市风生水起的“四大家族”依次是秦、杜、卫、冷,彼时,红门沈家未至,城西杜家未败,首席秦家未衰,而“四大家族”中的最末一位,冷家,因为以黑道出身,与其它三家格格不入。

黑道总是免不了被世代公卿所诟病,而当三十多年前冷家因黑道火并而败落时,这种诟病和不齿被无限放大。冷家的家主和妻子双双自杀,曾经的朋友无一人肯出手相救,十八岁的冷家独子冷霄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心冷暖世态炎凉,抛下未婚妻独自一人流亡海外,万分落魄之时被黑手党收留,用三年的时间打拼成为黑手党教父的乘龙快婿和继承人。

十多年后,当他带着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回来时,他曾经的爱人嫁给了秦家的二少,人人都说那段婚姻是和谐而美满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他本可以为报仇怨杀了当年所有袖手旁观冷家败落的人,可他不能对自己曾经的爱人下手,他背弃她在先,无论她嫁给谁,他都无权过问。无论他怎么努力,在秦家的面前终究还是低人一等。

一个人的势单力薄并不只体现在力量上,当舆论偏向一边,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是不堪的,是错的,当你站立的地方被所谓的良知和正义焚起滔天大火,你动一步就伤到自己胆怯的爱人,那时候,你还能往哪里躲?

劳伦斯先生没有躲,他是个失败的黑手党人,他的名声破败,他死于失败的爱情。

现在,他的儿子正步上他的后尘——因不可得而起的卑微,因势单力薄而生的恐惧,第一次,他希望有一些从前看不起的力量能够陪在他左右,把他内心的不安驱散,用曾经他自己的声音坚决地告诉他,他与他的宝贝在一起是可以得到祝福的。

冷雨回到秦家,照旧翻墙进去,以为没被人发现,却不想在紫藤长廊里碰到了卫烁。他背对着她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前,凉风袭来,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

冷雨脚步放慢放轻,一步一步往后退,想要不惊扰他回到自己房间去,她没有办法面对他,只能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避。

越紧张越是容易出错,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带刺的月季,尖锐的刺痛让她哼了一声,卫烁几乎是立刻回过头来。

他的面容还是如初见时那般沉静淡然,可见到她的那一刻眉头却微不可察地皱起来,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起身,走下台阶,焦急地问道:“夏夏,伤到哪了?我看看。”

冷雨把手背在身后,摇摇头,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问:“烁哥哥,你出院了么?伤好了么?”

卫烁见她这么疏离,不由地苦笑,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答:“是啊,夏夏一直没有去看烁哥哥,呆在医院里太无聊了,所以,就来看看夏夏。”

冷雨越发觉得愧疚,背在身后的手用力地绞着,那入了肉的玫瑰刺越扎越深,她低下头问:“对不起,烁哥哥,你、你来多久了?”

卫烁居高临下看着她垂下的脑袋,灯光下,能看到她脖颈一侧有暗色的吻痕,他的眼眸微闪,却笑答:“刚来,和阿恪聊了一会儿,没想到夏夏在院子里散步。睡不着么?”

他不给她尴尬的机会,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几个小时前偷跑出门,不知道她深夜去探望了谁,他努力做一个宽容的长辈,对自己的孩子、对自己的小未婚妻容忍袒护谅解…

可是,无论他如何极力克制,还是阻止不了内心深处汹涌的嫉妒和愤怒之火,烧得他肝胆欲裂。他听阿杰说了白天那个男人来秦家时造成的混乱局面,阿杰只是个两岁半的小孩子,受了惊吓,语无伦次地讲那个男人多么勇敢,可太公和太姥却那么生气。儿童的心理最难揣测,他的小未婚妻是否也和阿杰一样,觉得那个男人血腥和卑劣的外表,在她的眼里其实是高大而勇敢的呢?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分歧是内心的隔阂,他走不进她的心里,一切就都是白费。他想要走进她的心里,就必须把那个男人彻底赶出去。

用什么方法呢?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方法。

冷雨的谎在他的宽容和温柔面前说不出,也不能说真话,她只好轻点点头,默认了他的猜测。

卫烁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气道:“夏夏,天凉,怎么穿这么少的衣服就出来了呢?当心感冒。快点回房吧。”

冷雨抬头看他,问道:“你呢?”

卫烁笑了,眼神淡然无波:“夏夏要留烁哥哥一起住么?”见女孩神色不安,忙又笑道:“好了,我这就回去了,妈妈还在家等着,烁哥哥明天再来看你。”

他一倾身,温热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举步刚走,忽地又回头嘱咐道:“夏夏,爷爷和奶奶身体不好,这些天你别乱跑,呆在家多陪陪他们,知道么?”

冷雨点头:“恩。”迎上去,道:“烁哥哥,我送你吧。”

卫烁笑开了:“好。”

夜风萧瑟,他的小未婚妻走在他身边,影子已经长得很高,却再不像十年前那样走个路都想牵着他的手,或者更加得寸进尺地往他的背上爬,让他抱,让他背。现在,她把手背在身后,人也离他至少半步远,疏离得像是个普通的朋友,像是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似的,她客气地执意要送他。

这不是对待爱人的态度。如果是爱着的人,他们会千方百计想要互相靠近,她会舍不得他走,会想要把他留下来,即使是送别也会千叮万嘱依依不舍。

卫烁苦笑,即便他们现在的关系众所周知,他们是未婚夫妻,她却还像个不懂事却又懂礼貌的孩子一般,把彼此的距离控制在跨不过的界限之外。她必定是被那个男人教坏了,怎么会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呢?懂礼貌的孩子,并不一定就懂事,也并不一定就招人喜欢,她会让人又爱又恨。

冷雨送走了卫烁,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给哥哥发了一个短信:“晚安,哥哥。”

夜深人静,手机亮起来,那人很快就给了她回复:“宝宝,晚安。”

像是初恋的情人似的,带着忐忑又欢喜的心情,抱着彼此的最后一条信息入眠。

随后的日子,卫烁成了秦家的常客,他很了解老爷子和秦家其他人的性格,所以相处得很融洽。等秦老爷子和夫人的病情稳定了一些之后,秦老爷子交待卫烁去办理冷雨出国留学的事情,一来,想要增加他们俩的感情,二来,去法国巴黎留学,最熟悉的莫过于卫烁。

先和法国学校方面联系,再去S大办理学籍交接,办签证,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11月中旬,T市的冬天伴着湿润的冷空气袭来,秦老爷子在晚饭的时候宣布,为了让秦家和卫家都放心,他已经和卫爷爷商量好了,决定在下个月圣诞节让两个孩子订婚。

冷雨的筷子没拿稳,掉在餐桌上砸中了餐盘,发出不和谐的“叮铃”声,又摔在地上砸中了她自己的鞋。

卫烁也在餐桌旁,正坐在她身边,见状,不动声色地把筷子捡起来,让刘妈给她重换了一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突然变化的情绪,微笑着问道:“夏夏,不想和烁哥哥订婚么?”

他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出来,宽容地面带着微笑,可怎么看他都是不开心的,冷雨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怎么办呢,冷雨,这一天终于来了。

饭后,冷雨留下来收拾餐桌,秦薇走到她身边,以强势决然的的口吻冷冷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也不管你对那个姓冷的是什么感觉,你可以选择不嫁给阿烁,却永远不可能嫁给那个人!如果你要逼死你爷爷,逼疯你奶奶,逼得我们秦家家破人亡,你就再跟那个人藕断丝连看看!”

刘妈吓得不敢动,宋子坤走进来,揽住秦薇的肩膀,声音里第一次透着责备:“小薇,你吓唬她做什么?夏夏她还只是个孩子!”

秦薇情绪激动起来,毫不客气地瞪着他回击道:“孩子?我们秦家的孩子哪一个比她活得容易?她凭什么就不能听真话,凭什么就不能受伤害,她有很多条路可以选,她自己不会选,我难道不应该教教她?”

宋子坤无奈:“教她就好好说话,夏夏也不是不懂事。”连拖带抱地把秦薇拖走了。

卫烁在后院散步,冷雨碰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萧索的紫藤长廊尽头抽烟。冬天的紫藤,只剩下裸露而丑陋的藤蔓,像是生命已近枯竭。

与哥哥吐出烟圈时的惑人和性感不同,烁哥哥抽烟时很淡然,可是他们有一个相似之处,只有在烦躁时才会失态到靠烟来维持镇定。哥哥戒烟已十年,而她从未见过烁哥哥抽烟。

听见脚步声,卫烁回头,见是她,很绅士地掐灭了剩下的半截烟,淡静的眸子锁在她的脸上,他笑问:“夏夏,是不是十年过去了,烁哥哥成了一个很没用的人,夏夏就再也不想嫁给烁哥哥了呢?”

他问得那么轻,像要问进她的灵魂深处,把过往的记忆揪出来,让她疼。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无用,他只有让女孩心疼了,才能换取她少而又少的同情之心。他,包括秦家所有人都认为,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永不会幸福,而他卫烁,哪怕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个选择…

他也甘愿。

冷雨拼命摇头:“不是的,烁哥哥,你很好…”

“很好?”卫烁打断她的话,笑声夹了些自嘲:“夏夏,永远别给烁哥哥发好人卡,要是有一天你不想和烁哥哥在一起,那就坦率地告诉烁哥哥,告诉他,他不够好,一点都不好,所以,夏夏才不要他。”

“烁哥哥…”冷雨往他身边走了一步,要是七岁的秦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多好,她会一直得到家里所有人的宠爱,然后追在最喜欢的烁哥哥身后,不管他怎么对她,她都喜欢他。

卫烁静默半晌,正色道:“夏夏,有一件事由我来告诉你,也许你会恨我,骂我,可是,烁哥哥不能不说,不能再让你错下去。”

萧瑟的冬天,院子里满地的落叶,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过来,无孔不入地钻着,让人心里发冷。卫烁的话和神色让冷雨非常不安,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听,可她管不住自己的脚,逃不开,也不能改变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信任,她选择听下去。

卫烁靠在紫藤长廊的柱子上,见她没有异议,开始说道:“夏夏,知道爷爷还有你小姑姑他们,为什么都阻止你和那个人在一起么?”见冷雨不答,他自顾自道:“不只是因为秦家和冷家多年来的仇怨,还因为他们怀疑你和那个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冷雨如遭电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卫烁拧着眉,语气仍旧平淡:“夏夏,不是烁哥哥故意骗你,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就连那个人他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却不顾伦常,不顾别人的指责,硬是要把你拖下水。这样下去,他会毁了你的一生,你知道么?所以,爷爷才会在看到你和那个在一起时那么激动生气,卫家还有T市的那些政要才会逼你在法庭上作证,让你和他彻底断绝关系。”

冷雨的唇快要咬破,只觉得天地一片昏暗:“我…我不是秦家的孩子?我姓冷?我是冷叔叔的女儿?我…”她往后退,撞在白色的柱子上,一个趔趄彻底栽倒,可她潜意识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我要回去找哥哥…”

卫烁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稳住她的身体:“夏夏,你怎么搞不清楚呢?他是你的哥哥!亲哥哥!你回去了,还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你知道亲兄妹乱伦的后果么?不能被公众认可,不能被任何人接受,甚至,不能有孩子…孩子一生下来就要背负骂名,那是罪恶的不伦的证据…”

冷雨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身体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声嘶力竭地哭道:“可是,我不是秦家的孩子,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卫烁抱着她,柔声道:“夏夏,即便你和秦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爷爷奶奶还有小姑姑,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爱护你胜过任何人,难道夏夏不喜欢他们么?还有烁哥哥,如果夏夏以后长大了非要嫁人不可,嫁给烁哥哥是不是比随便一个人更好呢?夏夏可以不喜欢烁哥哥,可是烁哥哥很喜欢夏夏,小时候的事情夏夏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嫁给烁哥哥,以后让烁哥哥来照顾你…好不好?”

脑袋里还是在轰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女孩揪着男人的衣襟大哭出声。

卫烁搂着怀中的女孩,眸中的愧疚和自责越来越深。他用了多么残忍的手段让他的小未婚妻彻底斩断了与那人的联系,她因为不能爱,才会放弃,因为对家人的牵念,才会慢慢从伤痛中走出来,他从不怀疑自己能够给予她幸福,只要她忘了那个人,他们就重新开始,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耐心地陪在她身边,他说到做到。

从九月末的私会到十一月中旬,冷雨和冷卿每天都有联系,夜晚时的电话或者短信必不可少,却突然从那天之后断了,女孩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再回复他的消息,每天晚上只有近乎敷衍一般的两个字短信:“晚安。”

转眼到了十二月,冷卿手腕上的枪伤未愈,腿上的石膏未拆,像个垂死的病人似的坐以待毙,他想去找她,却不能,怕引起更大的混乱,让她更加为难。今夜,他发出的消息还是没有回应,等了许久,等来两个字:“晚安。”

多么疏离的字眼,连哥哥都不肯叫了。短信不是什么好的联系方式,冷冰冰的字眼,让人猜不透那边的人是什么语气什么口吻什么神情,无端地让人心慌,只能不安地揣测。

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一遍一遍地拨过去,没有人接。石沉大海的恐慌让男人再也无法镇定下去,下床,拄着拐杖下楼,“咚咚咚”一声声闷响在楼梯上响起,惊得波斯猫菲丽跳上了客厅里的沙发,睁着一双碧眼疑惑地望着他。

“少爷,您怎么下来了?医生说您还需要休养,不能乱动!”孙妈妈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扶他。

他什么都没答,只是道:“备车。”

漆黑的冬夜,车从冷宅到秦家老宅花了半个多小时,男人站在秦家的围墙外面给他的宝贝电话,她还是没有接。他忍着一阵一阵的心寒给她短信:“宝宝,哥哥在秦家门外,出来见一见哥哥,如果现在走不开,哥哥可以一直等。”

冷雨趴在窗台上,冷风吹得她不自禁咳嗽了一声,短信她看过了,眼睛被可恶的风沙迷了,酸涩得厉害。她不会下去见他,藕断丝连对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来说,最是痛苦。

她是一个狠心的孩子,在这一点上面,她比哥哥的心肠要狠得多,哥哥不能说放就放,他每每说要放了她丢了她,却还在等她回头,她一投入他的怀抱,他前面说过的狠话就全收了回去,像个傻瓜一样健忘。可是,她能做到,她能轻而易举就把哥哥忘了,她一点都不想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她才不管他是不是等在下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趴在窗台上渐渐睡着了,最近特别能睡,她的精神一点都不好,恍惚间被冷冰冰的雨水冻醒,抬起头才发现天空开始飘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这个深夜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越下越大,鹅毛一般厚重。

她想回床上睡,脚步却没忍住走向了房门,偷偷摸摸和上次一样,从后院的围墙翻过去,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角落里,车灯是灭的,映着雪花能隐隐约约看得见车的样子。

她刚从墙头下来,几乎是立刻,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她爬墙,他在下面等她,他没有呆在车里,他是个傻瓜。

雪天路滑,他一只脚有些站不稳,怕摔着她,抱了她一会儿,很快就松了手,也不开口,就站在原地瞧着她。

冷雨欲盖弥彰地解释着:“下雪了,我只是来看看你走了没有,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来见你。”

男人的身影和夜色融在一起,他似乎并不觉得她说的话奇怪,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淡淡问:“为什么呢,宝宝?”

他只是轻声问,却让她答不出来,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开得了口:“因为…和你在一起太累了,我每天都过得不开心,所以,我要离开你。”

她太了解男人的心,她太了解用怎样的理由可以把男人击垮,于是,万夫莫敌的冷卿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几句轻飘飘的谎话就伤了,爱人撒的谎最让人分辨不了真假,他只能选择愿意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男人不说话,冷雨沉不住气,又接着补充道:“我要和烁哥哥订婚了,订婚之后我就会出国,以后,我们都不要见面了。”

女孩的话全部都是知会的口吻,根本没有想着要和他商量,也不让他有任何异议,男人淡淡点头,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宝宝,连哥哥都不愿意叫了?为什么?”

冷雨的手在身侧越握越紧,她不叫他哥哥已经很多天了,她叫不出口,她不承认他是她的亲哥哥,所以,她不要叫他!

男人这么逼她,冷雨心里怒极,大声吼道:“你早就知道我们是亲兄妹,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我再也不要叫你哥哥!你才不是我哥哥!”

“宝宝…”男人愣了愣,原本平静的神色开始慌张起来,他伸手想去抱她。多么愚蠢,他又一次因为自以为是而犯了错,以为秦家人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伤害她,哪里知道秦家人居然做得这么绝,不惜用这样的手段来阻止他们在一起。

在他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也曾惶惶不安,不止一次想过带她去做DNA鉴定,可是他不敢。他怕DNA鉴定的结果是真的,他怕自己变得毫无立场。于是,什么都不去做,他笃定地说服自己,她不是他的妹妹,她只是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他爱着她,并不是罪,只是爱。

多么歹毒的秦家,逼得他无路可走——要么,就承认她是秦家的孩子,让她和卫烁履行婚约,他不能做任何干涉,要么,就承认她是他的亲妹妹,带走她,让她和他活在禁忌的羞耻之下。无论哪一条路,他都走不下去。他的宝贝还那么小,她的害怕比他更深,当然更走不下去。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死路,任他走一千遍一万遍,结果都一样,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从前,她想从他身边逃走,只要他一伸手就能立刻抓住她,这一次,他伸出手,却因为腿脚的不便慢了一步,让她堪堪退开,离他远远的。

女孩的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雨伞,用伞尖指着他,像一把致命的枪,她漆黑的眼瞳里满是厌恶之色,防备地看着他,决然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不想再和你有半点关系!这个圣诞节我就订婚,但是不欢迎你来参加我的订婚仪式。你送我的戒指我已经丢掉了,你如果找到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要和她结婚,也不用来通知我,已经和我无关,我不会再关心了!这就是我今天出来要和你说的话,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再见。”

冷雨很快就逃也似的爬上了墙,回头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怔在原地,雪色是他的背景,夜色是他的掩护,他连来拦她的动作都没有,更加像个傻瓜一样静默。

冷雨爬下墙内的树丫,一脚差点踩空,好不容易稳住踩在平地上,后背贴着冰冷的墙,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那个人只和她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她知道他一直站在外面,她知道他心里肯定很难过。天上的雪飘下来,无穷无尽的冷,被雪打湿的应该是折翼的小云雀,鸿鹄先生那么高贵那么无敌,怎么陪着她一起狼狈呢?

哥哥,忍一忍,都会过去的,等宝宝嫁给了别人,就再也没有人能爬到你的头上撒野了,再也没有人能令你受伤受辱受苦。放弃宝宝吧,只要做出这一个决定,就可以免去现在所有的谦卑和苛责,哥哥就可以继续高高在上继续无所不能。

可是,哥哥是个傻瓜,他那么痛也不吭一声,他那么苦却一言不发,他像一座最坚实的山,只要回头,他必定站在她身后,除非她先离开,他绝对不会先走。宝宝一直很坏,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如果哥哥做不了这个决定,那就让宝宝来做吧,这最后一次的坏人,让宝宝来当吧。

漫天的雪洒下来,她从此脱离“冷”姓,回到秦夏这个身份。

要歇斯底里地分手,要了断得干干净净其实很容易,只要你想断,总能断得了的。在一起那么久的爱人总能一下就找到对方的死穴,若真想往死里戳,没有死不了的,那些还半死不活的情侣,是有一方或者双方还想继续纠缠下去。

12月12日,秦家和卫家联合发表婚讯,宣布卫烁和秦夏将在圣诞节订婚,届时不会邀请媒体参与,订婚仪式一切从简。

这个消息,也令最近死气沉沉的娱乐圈沸腾起来,“绯闻女王”洛丽塔淡出娱乐圈近三个月,曝光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前段时间洛丽塔和“朝华”总裁的绯闻闹得风生水起,把多少人的眼球都惊掉了,那是公主才能得到的待遇。现在,洛丽塔和原配卫二少爷照常举行婚礼,“朝华”总裁毫无消息,既没有表态,也不见新欢,这着实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豪门的纠葛如谜一般吸引着圈内的女星们,如果让她们把结婚的对象定在冷家和卫家二者之间,随便捞到哪一家都是捡了大便宜。殊不知,身在豪门中的人却并不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快乐。

平安夜那天,冷雨去医院拿留学生体检的报告单,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把她整个人击得恍恍惚惚。浑浑噩噩间进了电梯,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扶住她的肩,她这才没有摔倒。抬起头,熟悉的英俊面容映入眼帘,眉眼清晰如昨,他身上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绕过来,就这么呆呆看着他,她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手指慢慢地收紧…

电梯里有人要进,有人要出,他们俩却堵在了电梯口,引来一片抱怨声,一身燕尾服的Peter站在那人身后,高大的男人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应该是来体检的。他扶她站稳就松了手,却没有立刻离开,从Peter手中接过一份文件样的东西递到她手里,语气平平淡淡,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声音依旧好听:“新婚快乐,宝宝。”

他是真心祝福她,所以,低沉的语调不喜不怒,不等她的回答,他已经跨出了电梯,电梯门很快合上,他的背影渐渐瘦成一条线,直到再看不到。

电梯在下降,冷雨突然觉得失去了重心,茫茫然放声大哭,电梯里的人面面相觑,一位好心的老奶奶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道:“小姑娘,怎么了?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槛过不去呢?快别哭了啊。”

走出电梯的时候,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在丈夫的搀扶下在草地上散步,两个人脸上都是欢喜的笑容。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都应该得到祝福,可如果那个孩子是父亲母亲禁忌恋的罪恶结晶,有谁肯祝福他?每个人都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任何人都不了解她此刻无助的心情,她多想抓住刚刚那个男人的衣角,多想告诉他她现在有多难过有多害怕,可是她不能。不能说,不能做,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

过了一会儿,卫烁开车来医院接她,问她体检报告结果是不是正常,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见她手里还拿着一个东西,卫烁问:“这是什么?”

冷雨也不知道是什么,刚刚那人给她的,她拆开一看,没有力气再哭,转头望着卫烁笑道:“烁哥哥,带我去东郊的游乐场看看好么?”

卫烁当然不会拒绝,开车去了。游乐场很大,还没有对外开放,车只能绕着游乐场外围转圈,露天的彩色旋转木马能够看得一清二楚,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当这块土地还一片荒芜时,那个人带着她来到这里,他在周身的黑暗中温柔地吻她,他说,宝宝,在这里建一个很大很大的游乐场好不好?

她想起小时候对冷叔叔说的愿望,她说想要一个很大很大的游乐场,要离她的家很近,要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所有的家人一起进去玩,十年后,有人把这整座游乐场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了她,他平静地说,新婚快乐,宝宝。

“烁哥哥。”回家的路上,冷雨靠在车窗上忽然叫他。

“恩?”卫烁微微挑眉:“怎么了?”

冷雨闭上眼睛:“要是以后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会原谅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