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车做得宽敞,两个人上下交叠,将腿伸开都不觉得逼仄。徐琰想来也是有意放任自己沉醉,两人呼吸交缠之间酒意交融,愈发熏得人飘飘然。

外头市肆间依旧有婉转叫卖,儿童戏语,里头徐琰将沈妱困在怀里,肆意的亲吻厮磨。到了端王府外的时候,也不叫人进正门,而是拐道往向前,经由侧面的小门进了夹道,最终停在后院的门前。

后院进门后就有一座戏楼,因为徐琰从不看戏,后来变改成了观景楼,坐在上头,近可观府内参差花树屋檐,远则望城外碧峰青山佛塔,是个极妙的地方。

徐琰虽然沉醉中脑子有些糊涂,但多年习武使然,身上的功夫却是半点都没落下。待得马车停稳时,他便将沈妱打横抱起,一跃而过矮墙,在里头的老树躯干略一借力,便稳稳的落在的观景台上。

一霎间抛开了所有人,只剩两人红着脸相拥。

观景台四面通透,并非做私密事的好地方,徐琰索性往里走了两步,抱着沈妱进了小暖阁。

*

沈妱又一次卧床不起,理由是昨日喝醉后在观景台小憩到入夜,故而受了风寒,需卧床静养。只有石楠知道,她家王妃昨天又被徐琰折腾得狠了,浑身酸软乏力的懒怠动弹,便自觉的将膏药送到沈妱帐内,红着脸出去安排人煲汤。

沈妱毕竟还没练出太厚的脸皮,脸上也有些发烧,不好意思见人。

好在这一日外头天阴欲雨,屋子里虽然闷热,有大盆的冰块镇着倒也刚刚好。她便叫人拿了几本书放在枕头边上打发时间,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午后响了几声闷雷,天边下起雨来,沈妱的书看到一半又觉得困倦,强打着精神看了片刻,终究是头一歪,就着靠枕睡着了。

睡梦里仿佛觉得有人在蹭着自己的脸颊,像是小时候在家里后花园的草地上睡着,有草叶被风吹着轻抚一样,痒梭梭的。

她习惯性的抬起手臂想将那恼人的草叶赶走,谁知道触手温润,一睁眼,竟是徐琰坐在榻边,正在她脸上吃豆腐。

沈妱被搅了清梦,不大高兴,撅着嘴控诉,“殿下打搅我睡觉!”

“还睡,都日昳时分了,晚上还想不想歇息了?”徐琰指着那暗沉沉的窗户。果然屋子里已经昏暗了起来,听那动静,外头的雨似乎是停了,她眨了眨眼睛,“石楠呢,也不进来。”

“她们都在外面等你的吩咐。”徐琰无奈,拖着她起身擦了脸,就吩咐人摆饭。饭后闲坐着弈棋,哪怕沈妱棋艺不佳,有徐琰在旁指点着,倒别有闺房之趣。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七月中旬,皇宫传来一道紧急的消息——

魏王殿下徐承安在七月十六那日,抵不住府中清寂,自尽而亡。

等徐琰奉急召入宫的时候,承乾殿里一片愁云惨淡。惠平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歪歪的倚靠在龙椅上,瞧着面前的一封血书,面无表情。

殿里跪了一地的官员,从首辅到魏王府的小官吏,或是重臣,或是与魏王关系密切,如今各个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不敢则声。

惠平帝仿佛没有看见这堆人,只管对着那血书发呆,好半天,大太监段保才轻声提醒道:“皇上,人都来齐全了。”

“哦。”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溢出来时受了阻滞,透着沙哑无力,惠平帝抬头看了看底下跪成一片的臣子,“魏王的事情…都知道了?”

底下齐声应是,依旧没有人敢抬头。

惠平帝将那封血书收入袖中,目光透着空茫,又是半晌无言。还是段保又小心提醒了一次,他才又抬起头来,一面安排礼部等处筹备治丧,一面又叫严审魏王府的人,看是否有纰漏等等。

他早年做事强干,这两年被丹药损了身子,如今又乍受丧子之痛,一番事情安排得七颠八倒。完了叫众人退去,只叫徐琰留下。

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段保之外,没留任何的宫人伺候。

惠平帝又从袖中拿出那封血书来,缓缓在眼前铺开,喃喃道:“他写了这血书给我…老五你说,我这些年偏爱太子,是不是真的将他逼到了绝境?”没有等到徐琰的回答,他又喃喃道:“可太子毕竟是太子…”

底下徐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固然对这位兄长感情深厚,但是碰上这样的事情,他却仿佛没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安慰惠平帝。

天资庸碌的太子早早就入主东宫,惠平帝偏执的稳固着东宫之位,一面却又不断的封赏魏王,舍不得他的才能。换了谁,这样的情境下都或多或少的会对东宫之位生出觊觎,可即便两人的才敢天差地别,惠平帝还是保住东宫之位岿然不动。

给了魏王希望,却又因一己执念而无原则的偏袒太子。

当初太子哪怕犯了天大的错误,惠平帝也只是一阵斥责,最多关上三五天了事。可如今魏王这里一旦犯事,却是毫不犹豫的给予重罚,不止掐断了他对皇位的希望,更是连皇家的尊荣都不保。

——虽然魏王心如蛇蝎,这是咎由自取,但惠平帝如此行事,对于身为人子的魏王而言,何尝不是极大的伤害?

殿内寂然无声,外头却传来了女人的哭声,不多时,就听殿门被人强行打开,魏王的生母何贵妃大哭着跑了进来。后头的太监们没能阻拦住,当即在殿外跪成一排请罪。

何贵妃的妆容早已哭花了,进殿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嘶声道:“皇上,您要为承安做主啊!他这是含冤太深,才会想不通的啊!不——”她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了,蓦然抬头盯着惠平帝,“也许是有人故意杀了他!”

“贵妃!”惠平帝被这一通哭声搅乱了哀思,不由皱眉道:“成何体统!”

“臣妾不要什么体统!臣妾统共就承安这么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他的孩子都已经能走路了啊!皇上,承安不是那样狭隘的人,他必定是蒙了冤情,被人给害死的。皇上,他可是你的儿子!”何贵妃哭得撕心裂肺,大抵真的是丧子之后太过哀伤,觉得生无可恋了。

惠平帝再怎么偏执的袒护太子,心里对亲身骨肉也不会全无亲情,被何贵妃这几声哭出来,眼眶不由也有些湿润。

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那封血书上触目惊心的红色,继而上前扶起了何贵妃,“这事我会细查,不叫承安枉死。你且去后殿。”

“皇上,”何贵妃却不肯走,“臣妾定要听你亲口下旨,查清承安的死。他——他是被人栽赃陷害,含冤屈死的。”

惠平帝眉头愈皱愈紧,安抚了何贵妃几句,见她伤心之下已没了往日的通情达理,便招手让段保上前,强行扶着何贵妃回宫。

何贵妃的哭声从承乾殿出去,一路断续,撒满宫道。

而在承乾殿中,惠平帝哀思过后,仿佛是转了心思,也不叫徐琰再候着了,只说太妃向来疼爱承安,如今恐怕也自伤身,叫徐琰带了沈妱前去安慰,别叫老人家在这节骨眼上伤了凤体。

徐琰自无不从,立马出宫带了沈妱,就又进宫往永福宫去。

还没到永福宫呢,对面却走来一位锦衣玉冠的少年,见着徐琰,便几乎带了哭声的飞奔过来,“端王叔!”

“承平?”徐琰觉得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去给母妃请安,贵妃娘娘哭着进来,母妃就叫我先回去。”五皇子徐承平脸上分明有泪痕,“他们说…大哥他,是不是去了?”

第111章

沈妱一向对这位徐承平怀有好奇,此时见了真人,更觉所言非虚。

不同于魏王笑容里藏着的阴狠和太子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庸碌,这位五皇子虽然极少在人前出现,没有两位哥哥的风光,但眉眼语态之间却多是坦荡,如今真切的感情表露,虽然脸上尚且有泪痕,却也不乏坚毅之态。

徐琰顿住脚步,扶着他的肩头,倒是没有安慰,“是今日清晨的事情,许妃娘娘那里腾不开手,你且先回去。等大丧之日,再去送你魏王大哥。”

“父皇那里要紧么?”徐承平微微仰头。

许妃娘娘并不受宠,他也极少得到惠平帝的关照,虽说同处宫闱,却极少见面,父子感情向来单薄。然而此时,少年的眉眼神情里却是掩藏不住的关切焦急。

徐琰倒是心思一动,“他就在承乾殿里,你若挂心,过去问个安吧。”

看着徐承平渐行渐远,沈妱不由片头看向徐琰,“殿下很喜欢他?”

“怎么说?”

“皇上新经丧子之痛,这时候必定希望能被安慰。后妃是指望不上了,太子若是凑过去,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反而会惹得皇上生出别的心思,倒不如素日与世无争的五殿下过去,兴许能抚慰皇上。”

“是这个打算。”徐琰对沈妱从来不兜圈子。

沈妱便叹了口气,“只是魏王和太子闹到这步田地,不知道会否牵扯到五殿下。”

“承平生于皇家,有些东西该承担的,还是得担当。”徐琰回头,那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没入拐角,他喃喃道:“毕竟已经十五岁了。”

两个人到了永福宫的时候,崔太妃那里倒是没有太过神伤,只是抹着眼泪说了几句可惜,再无他言。

次日惠平帝就又召有司入宫议事,钦点大理寺卿、刑部尚书等人彻查此事,在不耽误魏王丧事的前提下,查清楚魏王自尽的前因后果。

而后就有许多说法呈到了惠平帝的面前——江阁老之死的案子里,其实隐约有太子的痕迹;后来魏王担负的贪污受贿等罪名,多数也是太子捏造,移花接木叫魏王背了黑锅。

前后折转起伏,叫人心中惶惶,而惠平帝兴许是对魏王之死心存愧疚,罚太子闭宫悔过半年,以示惩戒。

徐琰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澜。

惠平帝对太子的罪行一向轻描淡写,他会这样处理,也不出任所料。只是难免让人觉得心寒,那一己执念胜过朝政天下、胜过亲情人伦,他曾经最可依赖的兄长,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关于崔詹的消息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一些,只是来得十分艰难,且扑朔迷离。

静下来回思从江阁老之死到魏王之死的这半年,徐琰无比确信,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捣鬼。嫌疑最大的当数宁远侯府,只是徐琰始终猜不透这背后的原因——

即便乐阳长公主对昭明太子的情谊胜过惠平帝,可她害死了魏王、叫太子受了冷落,暗地里又跟夜秦勾结,于她又有何益处?

然而这些事情他也只能暂时压在心里,并不敢去深查。魏王死去的那一日,惠平帝微妙变化的态度徐琰尽收眼底,知道这位兄长疑心极重的毛病,徐琰此时还不敢妄动,免得平白惹一身的骚气。

魏王身故,太子被禁,就连平时不安分的朝臣都忽然老实了许多,朝堂之上水波不兴,太妃和皇后那里也安生,除了贵妃难抵丧子之痛病逝于榻之外,竟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转眼已是九月天气,经过八月的艳阳高照,惠平帝心头那层阴云似乎也消去。

先前他受魏王之死的刺激,在朝政上很是用心了一阵子,可如今仿佛力竭,渐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炼丹服药、讲经闲坐,唯一能够挑起他热情的,似乎只有那座九层高台——

按照那本所谓《通玄经》上的描述,地基早已修建完毕,上面的九层却是要全部以上好的沉香木制成。即便宫廷买办手里有无数的银钱可以调度,可要以沉香木修建九层高台,所用的木材又岂是短短数月就能集齐的?

于是工部侍郎受命亲往督促,劳民伤财惹得朝野上下物议如沸,惠平帝却是毫不在意。

摊上这样一位皇帝,徐琰也是无能为力,所幸经他前几年的征伐昂扬,边境尚且安然无事,徐琰原本还想带着沈妱去漠北看看,顾忌着惠平帝的猜疑,只能作罢,只不时的去《四库大典》那里转一圈,余下的时间便与沈妱同做书馆的事。

仿佛京城里风平浪静,然而细心体会时,却似有暗流涌动。

重阳那日,惠平帝借着节日的喜气,提早放出了太子。

徐琰听说这消息时,依旧无动于衷,安心做他的闲散王爷,带着沈妱将京城附近的景色都看了个遍。

九月十八那日是太子徐承恩的诞辰,他龟缩了许久之后,如今便有些蠢蠢欲动。魏王早已垮台身故,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的东宫之位,喜悦积攒了数月无处释放,便在这一日摆开宴席,名为请人赏菊品蟹,实则有些庆祝的意思了。

宴会就摆在京城外的六桥苑里。

六桥苑依山傍水,地势开阔,周围种满了菊花,这时节里风景正佳。

徐琰和沈妱自然在受邀之列,夫妻携手而入,到厅上之后便分男女之席,各自取乐。

沈妱上回在宁远侯府与华真长公主相持的事情早已在私下里传开,众人毕竟畏惧徐琰的威势和冷厉名头,瞧着他对这位王妃恩宠有加,自然不敢轻慢。是以沈妱入席后虽然又跟霍宗清母女打了照面,却还是相安无事。

酒过三巡便是歌舞,太子人虽庸碌,在这些歌舞取乐的事情上却格外有才思,府上的舞曲多由他亲自指点,倒是极富趣味。

曼妙多姿的舞姬退下,便是十二位女子奏乐助兴,沈妱怡然阖目听曲,忽听石楠在耳后轻轻叫了声“王妃”,便睁眼问道:“怎么?”

“王妃你看——”石楠努嘴指着中间弹琵琶的女子,“那个人,是不是薛凝?”

“薛凝?”沈妱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愣了片刻,继而正眼看去,只见那乐姬一身绯红的纱衣,香肩半露,腰肢隐约。

那张脸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然而彼时的薛凝还是官家千金,头上金钗银饰,也都是娇俏的打扮。然而如今却是口涂朱丹、面傅浓粉,半露的香肩之下甚至能看到绣有牡丹花样的抹胸。

她的装饰打扮早已与旧时不同,若不是那五官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整个就像换了个人——从娇俏可人到妖娆多姿,她的眉目低垂着,脸上不辨表情。

“她不是去教坊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难得碰见个庐陵城里的旧相识,石楠忍不住的好奇。

沈妱便微微抬头,主仆两人耳语,“薛万荣得罪了太子,薛凝恐怕是被有意‘照拂’的,当做没看见就是。”

石楠点了点头,“看着倒真可怜。”

是啊,可怜。但是怪谁呢?若不是薛万荣作恶多端,薛凝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主仆两个不再言语,对面的霍宗清却不时的向这边睇来,往薛凝的身上一扫,再朝着沈妱一笑,那意思不言而喻。

沈妱觉得奇怪。按说霍宗清来庐陵的时候薛家早已败落,她并没有见过薛凝才对,可看今日这情形,她倒是认识薛凝的。沈妱当了半年的王妃,语态气势早已与庐陵城里的小姑娘不同,见霍宗清眼中蕴有哂笑,便抬目瞧向她。

目光很稳,仿佛能够穿透人群直达霍宗清跟前,不温不火的,却隐然警告。

霍宗清吃了上次的亏,虽然心里将沈妱咒骂了七八百遍,这时候却还是不自觉的收敛了些。她不敢明着跟沈妱叫板,目光一转,却是跑到乐阳长公主那里去了。

乐阳长公主自然依旧温和的笑着,一面给霍宗清夹菜,一面与她说话。

霍宗清毫不顾忌,一会儿指着薛凝,一会儿又是沈妱,指指点点的好不闹腾。

乐阳长公主必然是被她给说动了,脸上现出惊诧的颜色,偶尔往沈妱这里瞧上一眼,虽然不甚明显,但沈妱有心留意时,还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晓得霍宗清必然又是在背后说坏话,沈妱简直想笑。

一曲奏罢,那些乐姬行礼后就想退下,霍宗清却朗声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人叫薛凝?”她的声音清脆,在乐声暂歇那一小会儿的安静里格外惹人注意。

薛凝霍然抬起头来,循着声音看向霍宗清,脸现不解。

霍宗清却是泰然自若,“听说你琵琶弹得极好,乐阳长公主想听你单独奏上一曲,你可愿意?”

“能为长公主殿下弹琵琶,是婢子的福气。”薛凝屈膝行礼。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常见的,宴会上见着了出色的人物,给些赏赐或者另行召见也不算什么。霍宗清理直气壮,便向沈妱看过来,“不知道端王妃以前有没有听过薛凝的琵琶,要不要跟长公主一起欣赏呢?”

第112章

霍宗清这前半句话问得奇怪,薛凝便瞧向“端王妃”,待得看到沈妱的脸时,霎时间面色大变,险些跌掉手中的琵琶。

沈妱自然知道霍宗清的恶意,心里有些厌恶,声音懒怠,“长公主殿下尽兴就好。”

“哦——”霍宗清将尾音拖得老长,“薛凝,看来你这琵琶技艺还需再练。提不起端王妃的兴趣呢。”

薛凝只管遭了雷劈一般看着沈妱,充耳不闻——

得到薛家被抄的消息时,她还在嘉义做着婢女,满心里都是对沈妱的怨恨。上京后挫折磨难接连不断,她的和母亲一起被太子带入府中泄愤,无人可恨时,更是将所有的恨意集中到了沈妱的头上。

在太子府上做乐姬,她自然也听说了许多端王府的逸闻,说向来不近女色的端王殿下娶了一位王妃,几乎能宠上云端。

薛凝当然记得端王的英姿,心里好生艳羡,继而便又恨命运不公——若她还是薛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哪怕坐不到侧妃之位,做个滕妾也能知足。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端王妃,竟然会是沈妱!

怎么可以是沈妱!那个出身布衣之家、除了那张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沈妱!

如今四目相对,昔日庐陵城里不起眼的民女变成了高居宴上、女官婢女环侍的亲王正妃,而她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倨傲态度,成了供人玩乐、卑躬屈膝的乐姬玩物。

曾经瞧不上的人骤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薛凝前所未有的觉得羞愤,那比当初她被太子扒光了扔在下人房里时更让人羞愤难当。

她恨不得立时抱着琵琶钻到地底下,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人。

亦或者,寻一把利刃刺入她的胸膛,将胸中所有的怨恨泄尽。

霍宗清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沈妱,半点都没想到这样做的失礼。

还是在沈妱左右护驾的康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不可对王妃失礼!”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薛凝蓦然低下头,许久不曾有过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瞬间模糊实现,她慌不择路,抱着琵琶跑了出去。

沈妱依旧端坐在那里,感受到了一道道满含打量的目光。

刚才薛凝那样失态,自然是落进了所有人的眼中,恐怕此时心里都演绎出了好几种故事。沈妱毕竟还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尤其是刚才意料之外的见到薛凝时情绪有些不稳,此时不由捏紧了茶杯。

后头康嬷嬷似乎能看出她的紧张,低声道:“王妃若想醒醒酒么?”

“不必。”沈妱摇了摇头,掩饰只会欲盖弥彰,她最了解这些人歪曲事实的本事。今日若她逃离出去,恐怕更会惹得猜测纷纷。

康嬷嬷却是随了徐琰的脾气,低声道:“王妃不必理会这些人。”

沈妱“嗯”了一声,清茶入口,到底镇定了几分。她含笑瞧向霍宗清,语调如常,“霍姑娘还是喜欢开玩笑。薛凝毕竟是我同乡,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算来也是可怜。戳人痛处的事情,做起来很有意思么?”

这就是直指霍宗清的教养了。

霍宗清哼了一声,显然觉得是沈妱强词夺理。

倒是旁边乐阳长公主朝沈妱微微一笑,“端王妃是心地和善的人,既是旧交,不如待会一同去跟我听曲?许久不见,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

沈妱听徐琰提过宁远侯府的事情,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时更是格外警惕,便道:“多谢长公主殿下美意了。今日之事实在意料之外,这会儿恐怕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乐阳长公主也不再多说,冲沈妱和善一笑,叫人继续献舞。

宴散时霍宗清陪着乐阳长公主出门,还真叫了薛凝单独过去献乐。沈妱觉得奇怪,按说薛凝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虽然被情势所迫时技艺精进,但那一手琵琶却算不得绝佳。

乐阳长公主自小金尊玉贵,怎样出色的乐视没有见过,却偏偏要费时间去听薛凝弹琵琶?

心里不自觉的起了疑惑,沈妱这半年来接手了徐琰给她的一些暗卫,当下便嘱咐人过去看看。

晚间的时候康嬷嬷那里就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乐阳长公主同薛凝一起谈论琵琶,极为赏识。后来她更是兴致高昂,亲自出面跟太子去要这个人,太子仿佛对这位姑母颇为亲近,虽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人给了乐阳长公主。

于是薛凝连行囊都没怎么收拾,直接被乐阳长公主带回了宁远侯府。

这个消息愈发叫沈妱觉得意外。

乐阳长公主虽不像太子这般养了无数舞姬乐姬,府上却也有不少拿得出手的人,怎么会对薛凝独有青睐?要说她心里没有打旁的主意,沈妱是打死都不信的。

跟徐琰提起这茬的时候,徐琰正伸展了腿躺在宽榻上,将沈妱懒在怀里。

他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借着慈和照拂的名头收拢各种各样的人,乐阳长公主就是喜欢做这样的事情。这是自然不会简单,你怎么想?”

沈妱平躺在他腿上,抬眼就能看到他下巴的轮廓,“殿下曾经说过,宁远侯府可能在图谋大事吧?”

“嗯。”

“我看她种种行为,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沈妱微微一笑,捧了徐琰的手把玩,语气却是笃定,“她对殿下有戒备,甚至有意针对殿下。”

“说得不错,继续。”徐琰反客为主,一手帮她在头顶按摩,另一手与她十指交握。

他的手向来强劲有力,这样缓缓按着,叫沈妱十分受用,思路也愈发清晰,“殿下身边暗卫如云,王府周围的侍卫也都是铁桶似的,哪里都很强,除了我——像个软肋。”

徐琰笑着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想对付殿下,自然要挑这最柔软无防备的地方下手,而且要一击致命。薛凝跟我的仇怨,霍宗清恐怕早已如数奉告,乐阳长公主自然会认为薛凝能为她所用。且薛凝这一年多受尽苦楚,我瞧她那模样,显然是恨我入骨,若是乐阳长公主有意招揽,自无不从。”

“跟我想的一样。”

“所以乐阳长公主收留她,并非善意、或是欣赏她的琵琶,只是想将她磨为利刃,待时机合适的时候,借献乐的薛凝来对付我,继而要挟殿下。”

“所以,阿妱打算怎样?”

“装作若无其事,但是绝不单独赴宁远侯府的任何邀约。”她借着徐琰手臂的力道半坐起来,认认真真的问徐琰,“殿下,会要多久?”

“我也说不准。但是这一两年,你出入要格外当心。”徐琰将她抱在怀里,多少有些歉疚,“你原不该掺入这些是非里。”

“对啊,那殿下现在就放我回庐陵,怎么样?”沈妱笑生双靥,故意攀在他的脖颈嘟哝,“这样我便真的是富贵闲人了。”

“好不容易吃到嘴边,我可能放你回去?”徐琰凑上前,恶狠狠的威胁,“你要敢回庐陵,我就把你捉回来,拿绳子捆在身上,半步不离。”

这个威胁让沈妱只想笑,唇角扬起的间隙里,徐琰已趁势攻入。

*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关于薛凝这一年来在京城的经历,悉数递到了沈妱的手里。

沈妱瞧着那厚厚的一摞纸笺,心里不免感叹——难怪人人要巴高望上,挤破了脑袋的笼络钱财奴仆,要说这手底下的人多了,办事就是不一样。

搁在以前,她想知道薛凝的经历,就得叫石楠拿了银钱去外面找人,再慢慢打听,那消息还未必确切。可换到端王府里,她不过嘱咐康嬷嬷几句,康嬷嬷便能一层层的安排下去,十几个时辰就将这些打探得清清楚楚,就连她何时染了风寒都不放过。

不过将那些消息细细翻看时,沈妱多少觉得可怜——

因为薛万荣的缘故,太子对薛凝母女格外“照拂”,亲自出面将她们要到府中,若有不顺意时便会招去折磨一番。一年的时间里,薛凝由最初的惧怕、哭闹,到后来的沉默、躲避,再到畏惧、如履薄冰,直至今日能完全搁下脸皮,任由太子欺辱,却还能笑脸讨好奉承,其转变之大,叫人咋舌。

而沈妱想到昨日薛凝那眼神时,也觉得脊背发寒。

几百个凄苦日夜积攒下来的怨恨,薛凝会为了复仇做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

她做不到无缘无故的将薛凝灭口免除后患,就只能提高警惕,防患未然。

好在渐渐入了冬,各家蛰伏在屋里的暖盆旁边,虽然也有人做些赏雪之宴,沈妱却可以推说染了风寒,哪儿都不去。

她那个书馆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只是里头还未整理,书架之类的器具还未采买,沈妱亲自过去看了一遍,按照藏书楼里要注意的事儿,将里头的箱柜布局、防虫措施等全都安排妥当。

然后便是开书坊的事情了。

沈妱对此熟门熟路,只是毕竟不能凡事都亲力亲为,是以写信道完对双亲的思念之后,便请父亲派一位得力干将过来,帮她打理书坊。一面又安排人去寻访刻书匠,采买书坊的器具。

这些事儿都不算太难,要紧的是采买那书单上的数千册书籍。

徐琰见沈妱做得兴致勃勃,便也不时的帮上几下,夫妻两个正做得起劲呢,惠平帝那里却又有了动静,在十一月中旬某个下雪的清晨,叫人急召徐琰入宫。

来传诏的是大太监段保的徒弟,徐琰心知又有要事,当下整理了衣冠,匆匆进宫。

第113章

雍和殿里倒是一切如旧,只是冬日里万物肃杀,天空中又飘着鹅毛大雪,便显得格外冷清。

推开殿门入内,脊背后是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的却是蕴满了沉香味道的热气。

徐琰的披风上早已落满了雪,他随手递在门口的小太监手中,绕过那一扇挡寒用大屏风,里头的惠平帝一改往日的懒散态度,这时候竟是在地上负手踱步,显然是心里藏着急事。

徐琰跪地问安后,惠平帝就叫人退出去,就连段保也不叫驻留。

这样的情形徐琰极少碰到,不由绷紧了精神,问道:“皇兄急召臣弟进宫,是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