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宣摇头。

“哥哥!”纪沁恼了,红着眼睛瞪他,“阿娘背叛爹爹,是阿娘的错,但毕竟是阿娘生下了你,你、你就这么恨她吗?”纪沁忿然,把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口,“就算阿娘有错,你那个不知道躲在哪儿的亲爹就没有错吗?这又不是阿娘一个人的错,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你不懂!”纪宣突然低吼,“你知道什么?她对你阿姊做过什么,你知道吗?”

纪沁愣了,黑漆漆的眼眸瞠得大大的,“什么?阿娘做了什么?”

纪宣却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站在那里,胸口气息起伏不平,眸色阴冷骇人。

纪沁有些胆怯,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道,“哥哥不要这么生气,你、你好好跟我说话,行吗?”

“没什么可说的,你也没必要知道。”纪宣突然泄了气,盯着她望了一会儿,低幽道,“你想去看她,我不拦你,但我是不会去的。”

他说完这话,拂袖走了。

到了次日,纪愉才知晓得他们两兄妹闹出龃龉的事。

傍晚,纪宣回来后,一进雾泽院,就见晚膳已经布好了。

纪愉看到他,眼前一亮,起身迎他。

“等很久了?”他握住她的手。

“没有。”纪愉牵他去案边落座。

纪宣往案上一瞧,眉目微动。

都是他喜爱的菜式。

“怎么了?”纪宣侧目觑向她。

纪愉装傻,“没什么啊,就、就用膳嘛。”

“你脸红了。”纪宣毫不留情地戳破,“你说谎就会这样。”

纪愉紧张地探手摸了摸脸颊,微微垂目,有些不自在地嘀咕,“没有说谎……”

纪宣眉眼微凝,“有话要说?”

纪愉偷眼看了看他,见他一脸严肃,便有些犯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说吧。”纪宣缓了脸色,声音也柔了。

纪愉鼓起勇气,认真道,“你跟念念吵架了?”

纪宣神情微凛,脸色瞬间黑了黑,随即别过脸,低低应了一声,道,“这事你别管。”

纪愉嗫嚅着,“我是不想管,但谁叫你是我夫君呢?”

纪宣侧首,盯着她看了一眼,脸色好看多了。

纪愉趁热打铁,软声道,“不如你就去一趟庵里罢。”见纪宣眼神变了,她忙握住他的手,急声道,“哥哥,念念说……她可能捱不了多久了。”

纪宣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纪愉对他点点头,温声道,“你不要顾忌我,她毕竟是你娘亲,若是、若是……”她迟疑半晌,没有说出后头的话,直接道,“我怕你会后悔。”

纪宣半晌没有说话。

纪愉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杳杳……”他启唇,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哥哥不要说了。”纪愉温笑,“从前的事,是你们对不起我,所以往后我要你用一辈子赔我,这代价也不轻了,”她觑着他幽邃的眼,眸色转深,缓缓道,“所以你去看她吧,我不会介怀的。”

纪宣将她的手攥进掌心,轻轻点了头。

几日后,纪宣去了一趟崇峦庵。随行的还有陆大夫。

只不过隔了几日,孙氏的状况却差了许多,她连说话都已经很艰难,每日咳血。

看到纪宣出现,她浑浊的目光难得地亮了一瞬。

纪宣进屋后就站得离床榻较远的地方,只沉着眸子瞧了她一眼,便叫陆大夫替她诊脉。

孙氏也没有拒绝。她只是看着纪宣,眼睛里露出淡淡笑意,似乎很满足。

陆大夫诊完脉后叹了口气,转身冲纪宣摇头。

纪宣的目光更沉了。

出了禅房,纪宣低声问陆大夫,“还有多少日子?”

“好好用药的话,兴许还能熬上数月。”陆大夫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纪宣没再问下去,叫人先送他回去了。

下晌离开时,竟在庵外林间碰见段晙。

段晙瞧见他,既惊讶又有些惊喜。

纪宣的脸色却很不好看。

“你来这做什么?”他冷冷睨着段晙。

段晙面色微滞,驱马靠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缓声问,“你……你母亲还好吗?”

“与你何干?”纪宣语含讽刺,眉心皱得很紧。自从上回见过段晙,他就已经觉得不对了。现下看来,段晙果然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世。

段晙被噎住,面色窘然。

纪宣不欲与他多说,遂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容修……”段晙突然道,“其实我……”

“你住口。”纪宣忿然打断,“别这么叫我。”

语落,他驱马就走。

段晙却突然驾马拦住他的去路,“你至少该给我一个机会解释。”

“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纪宣冷笑。

“当年,我并非有意弃你们于不顾。”段晙沉声道,“我对你母亲亦是真心的,当年实在发生太多事,并非我所能掌控,这才让你母亲误会了。”

他说完这话,却见纪宣面色未改,似乎对他的解释没有一丝动容。

段晙叹息道,“我知道如今说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但你是我们段家的孩子,也是我的长子,若是你愿意回来,我……”

“段晙!”纪宣听不下去,怒声打断他,“你真是可笑至极!”

“容修……”段晙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纪宣冷眼相对,厉声道,“纪容修永远是纪衡的儿子,他已经死了,而我如今是纪家的女婿,便是纪家半子,不论是纪容修,还是云昭,都跟你没有半点干系。”一言至此,他淡淡笑了,“段家豪门大户,岂是我一个无名小卒、王府赘婿能攀附的,国公爷的话委实太可笑了。”

语落,他驱马绕过段晙,冰冷的声音撂下最后一句,“还有,被你抛弃的那个女人,她已经快死了,请你可怜可怜她,别再去碍她的眼。”

马背上的段晙身子猛地一颤,面色一瞬间白了。

而纪宣却再也不理他,驾马离去。

两个月后,崇峦庵那位法号唤“隐灯”的师父示寂,照其遗志,以佛门弟子之礼火葬。

承明二年八月,皇上擢左右武卫大奖军云昭为剑南卫总督军,下虎符,令其于八月初八启程南下,安和郡主、锦惠郡主随行。

——正文完——

第72章 番外一

承明三年三月。

剑南成都已步入暖春。

成都百姓爱种花赏花,年年此时皆是花市大盛之时。

这是纪沁在成都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旧年八月,纪宣被擢为剑南卫总督军,赴剑南上任,她与纪愉也一道南下,掐指一数,竟已来了大半年,如今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八个月,就要及笄了。

剑南风土与京兆不同,初来时,颇有些不适应,但住了大半年之后,她已经很喜欢这里了。

尤其是这儿的春天,到处都是好看的花儿,美极了。

老实说起来,住在剑南,其实并不比京城差。

唯有一事,让她略觉苦闷——

她已经七个月没有见过孟二哥了。

虽然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还托人带了许多礼物给她,但那么久看不到他,心里便有些空荡荡的,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不只如此,她还担心一件事。

她怕他又要议亲了。毕竟,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和她哥哥一样大,如今她哥哥都快抱儿子了,他还是一个人。想必,裕国公府已经急死了罢。

是的,她的孟二哥早就应该成亲生子了。

而她,也已经长大了,不是十二岁那年的小女娃了。那时尚能在他面前耍耍小女孩脾气,逼得他心软。

但现在呢?

若他现在要议亲,她再也不可能无理取闹,像以前那样自私地耽误他了。

想起这个,纪沁弯弯的眉毛皱了起来。

她握着秋千绳的手松开,沮丧地垂到身侧,眸光落到不远处那两盆漂亮的海棠上,过了一会儿,一声低低的叹息从她唇间溢出。

“孟二哥……”她喃喃念了一声,眉眼间有一丝愁苦。

每回想到这件事,纪沁的心情总要失落一阵子。这一回,仍是如此,这一整天,纪沁都恹恹不快,就连程家二姑娘来找她出府赏花,她都提不起兴致。

傍晚时,管事送来一封信,正是孟绍霆的。

纪沁看到信,眼睛一亮,上一刻的失落惆怅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用最快的速度拆开信,一口气读到最后,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要来剑南看她?!

这……是真的?

纪沁又惊喜又激动,捏着信拔足出门,飞快地跑到鹿鸣院去找纪愉了。

“阿姊,阿姊——”

隔着大老远,纪愉就听到了纪沁脆铃一样的声音,她还来不及应声,小丫头就已一阵风似的奔进了屋。

“怎么了?”

纪愉撑着腰从榻上起身,纪沁一瞧见,急忙喊道,“阿姊别动!”语落,她已经跑到近前,扶着纪愉在榻上坐稳。

“快别动,坐好坐好!”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纪愉的肚子,放轻了声音,“哎呀,是姨母不好,吓着晟儿啦!”

纪愉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笑,“你没有吓着他,是吓着他阿娘了!”

“阿姊,”纪沁也笑,眸子极亮,“阿姊,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纪愉瞥见她手里的信笺,轻笑道,“你不必说了,我晓得,一定又是孟二哥给你写信来了,是罢?”

“嗯!”纪沁猛点头,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阿姊,你猜孟二哥在信里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纪愉秀眉微扬,调侃道,“不就是那些专哄你这小姑娘的好听话嘛!”

“不是不是!”纪沁迫不及待地道,“孟二哥说他要来剑南啦!”

“要来剑南?”纪愉也惊讶了,“真的?”

纪沁连连点头。

“可他不久前才被升为右将军,公务在身,怎么可能离京?”纪愉疑惑道。

“我也不知道,”纪沁现下不关心这些,只知道他要来,她便光顾着高兴了,“反正他说了要来,他不会骗我的!”

“是是是,他不会骗你的。”纪愉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那你还不好好梳妆打扮,等他过来?”

纪沁闻言,倒不好意思了,小脸都红了,“阿姊不要胡说!”她嘴上这样道,眼里的欢喜却一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纪沁的心情好极了,每日都是眉开眼笑的。

她知道从长安到剑南路途不近,还要费些时日,孟绍霆不可能一下子就到,但现下得知他要来,她心里便有了盼头。

心怀期待的日子,总是美好的,连赏花的兴致都高了,不论谁来邀她出游,她都不推拒。

三月十六这日,程家的二姑娘程溪又来找她。

程溪是成都知府的千金,素来与纪沁交好,两人时常玩在一块儿,早已经很熟了。

因为心情好,纪沁很赏脸地同她出了门。

这回是要去清尘寺看桃花。

清尘寺在城西的清尘山上,每到这个时节,寺里的桃花开得十分好,游人络绎不绝。

纪沁早就听说过,一直很想去瞧瞧。是以,一听要去清尘寺,她便有些兴奋。

出门上了马车,行过半条街,车夫将马车停下了。

“怎么不走了?”纪沁惊讶地探头出去张望,就见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打马靠近。

纪沁一眼认出那人,惊讶道,“程昳?”

“郡主。”程昳长腿一旋,从马背上跃下,走到车窗处,微微颔首,“子厚见过郡主。”

“不必多礼了!”纪沁冲他笑了笑,清灵的眸子亮晶晶的。

程昳看着她,微微失神。

纪沁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问了话后,扭头对身边的程溪道,“是你哥哥哎。”

程溪却低着头,眼神躲闪,“怎、怎么会碰到他?”

“对哦,”纪沁又扭回脑袋,望向外头的男子,“你怎么会在这?”

程昳眸光温润,望着她的眼睛道,“溪儿独自出游,家母挂心,便要我来看顾,我没想到溪儿邀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