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秀

入了六月,天一天比一天热。

知了藏在街道两侧的柳树枝桠间,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地叫着。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酒肆幡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纹丝不动。肩膀搭着巾子的小伙计往外面泼了一盆水就逃也似的进去了,疾走时带起的一道风,倒是便宜了坐在门口旁闲聊的两位客人。

说着说着,身穿湖蓝夏衫的中年男子忽的指着外头道:“你看这日头热的,才哪么会儿功夫,地就干了!”

他的友人转身朝外望去,无奈地笑笑,正要回头,瞥见对面驶过来一辆马车,慢悠悠停在了不远处的衙门附近。他不由多瞅了一会儿,见马车上走下来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看穿着都是有钱人,便好奇地问道:“你看看,认识不?”

梅镇这种小地方,鸡鸣狗盗的事并不常见,也就很少有人主动去衙门。中年男子听了立即望过去,等那边的人进去了,才很是羡慕的道:“认识认识,那可是我们镇上排得上名号的林员外和裴少爷。林员外家有千亩良田万贯家财,裴少爷则是县城首富裴家的三少爷,他大伯在京城当尚书大人呢!”

“这样啊 ,那这大热的天头,他们去衙门作甚?难不成惹了官司?”

“那倒不是,我猜啊,八成是林员外要把他失散多年的女儿记在户籍上,然后请裴少爷帮忙证明的,哦,裴少爷今年中了秀才。”

那位友人来了兴趣,凑近问他,“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有故事啊,快给我说说!”

中年男子神色复杂地叹口气,“唉,咱们说着是故事,可林员外真是可怜啊,糟心事接二连三的,我都替他难受。”

“你还跟我卖关子,快说!”

“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简单跟你说吧,林员外家里三代单传,到了他自已,子嗣更是艰难,而立之年妻子依然无出,没办法纳了管家的表妹做妾。说来也巧,这个妾刚进门,她和正室就都查处了喜脉,想也知道,这要是谁生了儿子,将来林家的家产可就都是他的了。因了这个缘故,那个小妾和管家合谋,趁林员外外出时作了手脚,害夫人早产身亡,又与郎中合谋诈称孩子体弱死了,林员外伤心欲绝,哪能想到向来忠心的家仆会做这等没良心的事?他根本不敢看孩子,直接让管家把孩子葬了,管家大概还没心黑到能狠心活埋孩子的地步,把孩子扔到山里就走了。”

“说来也是命,小妾生了儿子,满心以为高枕无忧了,未想林员外还有个远房侄子,四月里投奔来了。林员外心善啊,打算分侄子点田地,管家和小妾就不愿意了,竟设计绑了林员外诬赖到劫匪身上,还想趁机杀人灭口。幸好林员外命大,被一个野猫带大的野姑娘救了。管家被捉后,知道死罪难逃,亲口认下所有罪,撞墙死了。当时林员外还没怀疑到小妾身上,后来他发现那个野姑娘不但长得像他妻子,耳后还有跟当年那女婴一模一样的胎记,认出这是他亲生女儿,这才对当年的事生了疑心。那小妾本就因为管家的死害怕呢,再经这一遭,怕得上吊自杀了,留下一封认罪书,求林员外看在孩子小的份上不要迁怒于他。”

“那林员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嫡子生死未知下落不明,眼下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就算因为小妾迁怒他,林员外也狠不下心罚他啊,让人送到乡下庄子看着了。”

“也是,到底是亲骨肉,罚过了,过阵子还得接回来。好在老人家福大命大,虽然惹了小人,到底没有出事,嫡亲子女也回来了一个,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幸什么啊,林员外惨着呢,他只是把儿子送到庄子小施惩戒,可那孩子气性大啊,竟然半夜翻墙想逃跑!得了,这回翻出事了,黑漆漆的没踩稳,一头从高墙上栽了下去,被人发现时血流了一地,没等郎中到就死了。”

“啊!这,林员外岂不是后悔死了?”

“可不是,听说老人家都吐血了,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劲儿来。唉,你别当这事就算完了,还有更倒霉的呢!先前不是说他侄子投奔来了吗?那人也是个黑心的,竟然趁叔父病危调戏威逼府上的扫地丫鬟,要不是被人撞见,差点都出人命了。林员外听说后,能不气吗,红着眼睛让人把他轰了出去,扬言再也不认这种侄子。他侄子本性暴露,也无颜再在梅镇呆下去,灰溜溜的走了。”

“唉,他侄子也是个蠢的。林员外没了儿子,无子立嗣,只要他老老实实忍几年,将来林府上上下下还不全是他的?现在好了,闹出这种事,身上背个品行不端不敬不孝的臭名声,如论如何也不配当林家嗣子了。可怜林员外,末了成了绝户,日后怕是要给女儿招赘吧?”

“我猜也是,总不能让女人带着偌大的家业嫁人吧?嗳,对了,我听说你们那有一家……”

话题慢慢就变了。

约莫两刻钟后,外面再次响起马蹄声,两人朝外看去,就见那辆马车慢慢往镇东去了。

两人互视一眼,想到林员外的遭遇,均有些怅然。

而坐在马车里的林员外,看起来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怜。

他活了大半辈子,经历的事多,也就容易想得开,不会为一件事长时间钻死脑筋。卧床休息的那三天,他一边养着身子,一边享受噜噜笨拙却又贴心的照顾,顺便吩咐常遇把周姨娘解决了。周姨娘的确是自杀的,条件是换林康,不,换白康一世平安。白康也的确是他自己摔死的,林员外知道后,失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也就放下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前者没有落到他身上,后者却应验在了恶人身上。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赶走林全,他给噜噜起的大名也记上了林家族谱和户籍,从今以后,他只需要好好教导女儿,将来再替她招个好女婿就行了。

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贤侄,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要不是有你这个秀才帮忙,蕙娘的事恐怕还得多费些唇舌。”蕙娘,便是他给噜噜起的小名,大名林蕙。噜噜这个名字实在不雅,喊出来容易遭下人轻视。

裴策笑道:“举手之劳,伯父再三言谢,是拿我当外人吗?”

林员外看看他,放声大笑,“好,好,咱们不是外人,我就不再一口一个谢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中了秀才,我还没有替你庆贺呢。这样吧,隔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就吩咐人准备一桌好菜,你可千万要过来啊!”

“伯父盛情,我一定早早过来。”裴策很利落地应道,他是真的敬重林员外,也正因为如此,才替他圆了谎。说到底,林家家产,怎么处置都与他无关,与其交给一个小人,不如遂了老人心意,送给他的救命恩人。

说话间,马车在林府门前停了下来。

林员外由常遇扶着下了马车,与裴策告别后,直接去了后花园。

绕过假山,就见前头的八角亭里,立着两个粉衫绿裙的丫鬟,并不见噜噜的身影。

他眉头微皱,早上他吩咐她们教小姐认花园里的东西的,怎么把人跟丢了?还躲在亭子里偷懒?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常遇紧随其后。

可到了近前,两人都傻了,那个躺在长椅上被椅背遮掩了身形的姑娘,不是噜噜是谁?

常遇规规矩矩地立在亭子下面的台阶旁,眼睛望着前面的清澈湖水,似是在观赏湖景,实则将亭子里的话一字不差地听到了耳里。

“喵!”噜噜挥开晃动自己肩膀的大手,翻了个身,面朝椅背继续睡。

林员外无奈地坐在一旁,问丫鬟:“大小姐在这里躺多久了?”

“回老爷,大小姐才睡下,不过老爷放心,大小姐刚刚认完了所有景、物,全都说对了,就是,就是偶尔着急时,还会叫上两声。”

甜杏立即轻声回话道,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还带点婴儿肥,面相很是讨喜。旁边那个眉眼清秀的叫樱桃,前者沉稳大方,后者活泼机灵,是林员外特意给噜噜准备的两个贴身丫鬟,只是噜噜嫌她们原来的名字不好记,自已改成了甜杏和樱桃,都是她爱吃的。

林员外点点头,望望对面的湖景,狠狠心,还是把人叫了起来。

“爹,我想睡觉!”噜噜懒懒地靠在林员外肩头,一边揉眼睛一边求摩。她实在是太累了,每天都要早起,一边做各种事情一边不停地学说话,到了晚上还得通过老族长的检查才能睡觉。哦,老族长也很奇怪,他让她喊他爹,噜噜从顾三那里知道爹的意思了,难道她真是老族长的孩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她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啊,或许,她长得像那个从未见过的娘?那太可惜了,早知道这样,当时在族里的时候,她说什么也要仔细留意老族长身边的雌性的。

林员外可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道道,目光扫视一圈,指着湖边的荷叶道:“那是什么?”

又来了!

噜噜赌气地嘟起嘴,“荷花!绿的是荷叶,粉的是花骨朵,飞的是蜻蜓,水里游的是鱼!”

林员外意外又高兴,由衷地夸道:“不错不错,我们蕙娘真聪明,这么快就会说话了。等着,明天爹就给你找两个好先生去。”

“什么是先生?”噜噜警惕地坐正道。

“先生嘛,跟甜杏樱桃差不多,都是教你东西的。乖,爹给你请两个,男先生早上教你读书认字,女先生下午教你女红规矩,保管让你变成一个大家闺秀!”

“喵!”

噜噜急了,啥叫大家闺秀?她才不想当,她已经够累了!

☆、抓伤

“喵……”噜噜脸贴着林员外的胳膊直蹭,“爹,不要先生,我会说话了,不用学别的了。”

她不知道老族长口中的读书女红是什么意思,但一听说要占用一天的时间,她立即怕了。现在光学说话她都没有懒觉可睡了,再学别的,还不得累死她啊!

“爹,我不学,我要睡觉喵!”

甜杏和樱桃都忍不住低下头,抿唇偷笑,大小姐真会撒娇。

常遇立在外面,听着那一声声娇语,情不自禁侧目偷看亭里的情景。透过稀疏的枝叶,只见大小姐坐在老爷身边,闭着眼,嘟着嘴,像只小猫似的不停地蹭来蹭去,憨憨傻傻。也不知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蹭累了,她娇美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红晕,远远观之,慵懒又妩媚,让人心神荡漾,身体发热,恨不得取代老爷坐在那里。

常遇有点口干舌燥,急忙移开视线,可惜没过多久,目光不受控制地又转了回去。

今天她穿了淡青的斜襟衫子,下面系一条梨白纱裙,清凉可人。大概是刚刚坐起来的缘故,那双天生小脚还是赤着的,虚踩在白底粉面的绣花鞋上,脚背光滑如玉,指头莹润可爱,迷了他的眼,让他看入了神,明知不该窥探,目光还是留恋在她身上,不肯移开。

直到老爷开口,常遇才看向别处,暗暗责怪两个丫鬟照顾不周,不该让大小姐脱了袜子。

“那可不行,你是爹的女儿,不识字的话,会被人笑话的。”林员外扶正噜噜,故意挪远了点,保持距离道,再这样任由她撒娇下去,他怕自已会一时心软应了她。

“爹!”噜噜气得直跺脚,脚尖伸进鞋里,赌气一用力,就将那只绣花鞋踢飞了出去。

“啊!”绣鞋从樱桃身边擦肩而过,她本能地伸手去接,奈何反应慢了一拍,转身时,那鞋子已经飞到了亭子外面。樱桃赶紧提裙步下台阶去取,踩到结实的硬泥土地时,还没站稳呢,面前忽的伸过来一只男人的手,手心上,正托着大小姐的绣鞋。

她错愕抬头,毫无准备地对上一双细长的眸子。

常遇隐在繁枝后,将鞋子递给樱桃,低声道:“要听大小姐的话,可有些事也要劝着她。”说完便走开了。

这是训斥她们不该任由大小姐脱鞋吗?

樱桃面皮发烫,愣了一瞬,赶紧回去了,跪在噜噜身前劝道:“大小姐,我先帮您穿鞋吧?”一旁甜杏也拿着绫袜跪了下来。

“不穿,热!”噜噜抬腿放到椅子上,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把裙子往上拉拉,想把小腿露出来。

常遇远远瞧见她的动作,忙放轻脚步避远了些,也避开了林员外朝这边望来的视线。

“蕙娘,穿鞋坐正!之前是怎么教你的?”林员外皱眉,加重了语气,她这个样子,不请先生怎么行?

噜噜撇撇嘴,却不敢继续耍赖了,老族长生气的样子好吓人。

看着她嘟嘴低头的委屈模样,林员外心一软,摸摸她的头顶道:“蕙娘乖,爹也是为你好。”

如何教导噜噜,林员外是仔细考虑过的。

他不知道这孩子的确切年纪,户籍上报的是十三岁,可看她的模样身段,应该有十五六岁。这么大的姑娘,论理可以说亲了,但若想把她教成合格的儿媳妇人选,以她的底子,那些女红规矩,人情世故,婆媳妯娌相处之道,没个四五年根本学不成。真到了那个时候,噜噜都成老姑娘了,难免被人看低。况且噜噜从小在山里长大,单纯如白纸,就算是四五年后,也未必懂得宅门里的复杂。一旦他死了,噜噜就再也没有依仗,她那样简单的性子,手里又握有那么多嫁妆,还不被人活活吞了?

人心的贪婪,没有人比他更懂。

所以,林员外决定给噜噜招赘。趁他还活着,挑个人品敦厚的老实人,就算经营不好梅园,有那么多地呢,小两口也可以衣食无忧的过安稳日子。

既然是招赘,时间就没有那么急迫了,而教导的方式也该变一变。

女红不用太精,会一点做个样子就成。规矩不用太严格,能保证仪态大方,出门赴宴进退有度,不被人笑话就成。至于杂务,外面庄子和内院奴仆他会尽量安排忠心的管事给她,噜噜不用操心太多,甚至可以把事务交给女婿处理。然,作为府里的女主人,噜噜必须读书认字学会看账本,免得日后被人三言两语糊弄了。当然,若是接下来的教导证明噜噜有持家御人的天分,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我不想学,我想多睡觉!”噜噜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又开始撒娇。

林员外回过神,好气又好笑,无奈地退了一步:“这样吧,蕙娘学五天,就休息两天,如何?”

噜噜眨眨眼睛,低头掰手指算了算,兴奋地指着右手的两根手指:“这两天我可以一直睡觉,也不用学说话?”

“嗯!”林员外赞赏地看看两个丫鬟,都主动教噜噜数数了,足见她们伺候的很用心。

“喵,爹真好!”噜噜高兴地扑到林员外怀里,美得心里冒泡。这样一来,以后只需要累五天,就有两天可以趴在炕上不起来了,不像现在,天天都累!

“好了,蕙娘在花园里玩吧,爹还有事要忙。”林员外看着两个丫鬟给噜噜穿好鞋袜,起身道,走之前又叮嘱她们:“晚上裴少爷要过来用饭,你们记得替大小姐换身衣裳。”裴策是他们父女的救命恩人,将来他走了,还须拜托裴策多加照顾噜噜,且噜噜是女户,少不得出面打理事务,男女之防便不必太苛刻,现在跟他一起见见外男也好,早早学着点。

“是,老爷放心吧。”

林员外点点头,领着常遇去前院了。各处田庄庄头已经把今年小麦收成和田租账簿送过来了,他得去看看。

噜噜知道老族长有很多事要忙,就没有跟上去,在椅子上赖了一会儿,又打起盹来。

回屋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天已经暗了。

甜杏打水服侍她洗脸,梳头插簪。噜噜一直好奇甜杏的手法,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瞧,今天却觉得甜杏有点不一样,她扭头想了想,忽的转身,抬头问道:“你耳朵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好看。”

甜杏疑惑地摸向耳朵,手抬到一半反应过来,笑道:“大小姐,那是耳坠。”

“耳坠……”噜噜喃喃重复了两遍,眼睛亮亮的看着甜杏:“我有耳坠吗?我也要戴!”

甜杏犹豫了一下,转身从箱笼里翻出一个匣子,打开给噜噜看:“大小姐,老爷给您选了很多首饰,这满满一匣子都是耳坠,您瞧,比我的这个好看多了。只是,您没有耳洞,用不到的。”说完,体贴地蹲下,摘下左耳耳坠,捏着耳垂示意道:“您看,这就是耳洞,不是生来就有的,得用银针扎穿才行。扎穿了,再把耳坠这头插进去。”又熟练地戴上。

“喵……”

看着那根细细的针插进甜杏细白的耳垂,噜噜生生打了个激灵。前几天甜杏给她绣帕子,她觉得好玩,抢过来自己弄,结果不小心把手指扎了,那样尖锐陌生的疼,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算了,我不戴了。”她悻悻地转了过去,她怕疼,宁可不戴。

甜杏柔柔地笑,收好匣子,重新替噜噜梳头,心里想着回头请示一下老爷,要不要帮大小姐穿耳洞。小姐生得好,戴上耳坠肯定会更好看的。虽说穿耳洞会疼两次,可哪个女子不爱美呢?

收拾完毕,甜杏留下看屋子,樱桃陪噜噜去湖边的亭子赴宴。

裴策已经到了。

他穿着家常的杭绸直辍,墨发束冠,丰姿俊朗,立在亭子一侧与林员外轻声说着什么。噜噜转过树丛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微笑的侧脸。她顿了一下脚步,远远地看着裴策,心头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只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她看了很舒服。

“老爷,大小姐到了。”噜噜从西边走过来,常遇就站在亭外东侧,见她望着里面发呆,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想也不想就出声提醒道。

“这孩子,准是又睡过头了,还不快过来,愣在那里做什么。”林员外朝噜噜招手。

裴策淡了笑容,等噜噜步上台阶,他客气地行礼道:“林姑娘。”

噜噜本来想坐裴策旁边的,但她突然又觉得他的笑容变了,没有那么舒服了,就乖乖走到林员外旁边。一坐下,注意力马上被桌上的四道凉菜吸引,抱着林员外的胳膊一一问了起来,时不时喵喵叫两声,俨然忘了桌上还有一人。

裴策目不斜视,可每当他听到噜噜说话间偶尔发出的仿佛打着旋儿的细细猫叫时,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就会不由自主地动一下,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次数多了,他忍不住瞥了噜噜两眼。

他知道她美,比他跟随父亲赴宴时见过的歌姬,比那些“偶遇”过的闺阁小姐都美,但也没美到让他念念不忘的地步。可是,为什么,她总会不经意地让他生出一种熟悉感?

“贤侄,吃菜啊?怎么,还要跟伯父客气不成?”林员外无奈地给噜噜介绍完几道菜,朝常遇比划个手势,让他去厨房传热菜,回头见裴策低头发愣,笑着打趣道。

“伯父说笑了,我可从来没想跟你客气过。”裴策迅速回神,笑着拾起筷子。

林员外目光一定,疑惑问道:“贤侄,你手背上怎么有道伤口?”

“哦,这个啊,走路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裴策看看手上的细长划痕,随口解释道。

林员外信了,叮嘱他以后走路专心点。噜噜吃得开心,根本没听见。

只有候在外面的青墨满脸苦笑,少爷您真会扯谎啊,那明明是被家里新养的白猫挠的好不好?

☆、夜晚

林员外家资颇丰,生活上却并不大鱼大肉铺张浪费,除了逢年过节宴请客人,家中饮食也只是比普通人家好点而已。米是上好的稻米,面是精细的白面,荤菜则以常见的鸡、猪肉居多。

前阵子糟心事一件件的,加上林员外养病,厨房里准备的饭菜都比较清淡。所以,当丫鬟们在铺有浅蓝桌布的圆形石桌上摆满一道道精美的菜肴,闻着那扑鼻的诱人香气,噜噜眼睛都不够使了,好不容易看到一道熟悉的爱吃的,赶紧拽着林员外的袖子道:“爹,我要吃鱼!”

林员外假装生气,瞪她。噜噜立即松开手,挺直腰背坐正,望着鱼咽口水。

见此,林员外有些尴尬地对裴策赔罪道:“这孩子,遇到爱吃的就忘了规矩,贤侄勿怪。”

裴策忙放下筷子,笑着道:“伯父不必如此见外。林姑娘短短半旬便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见伯父育人有方,林姑娘也聪慧非常。相信过不了多久,林姑娘一定会明白事理,不逊于常人。”

“但愿如此吧。”林员外捋捋胡子,见噜噜热切地盯着摆在中间的鱼盘,突然就笑了,“贤侄,你不知道蕙娘有多馋鱼吃。那天我带她在湖边散步,教她说话。走着走着,湖里有鱼跃出水面,这丫头立即跑到湖边喵喵直叫。我看她盯着鱼半天都不眨眼睛,以为她想知道那是什么,就教她说鱼,哪想她学会了,马上就嚷嚷着要吃鱼,活脱脱一只小馋猫的模样!”

裴策微怔,随即附和着笑,现在的林员外,简直就像是初为人父,总是喜欢跟旁人分享孩子的趣事,方才噜噜未到时,他也是三句话不离她,说什么都能拐到她身上。笑够了,裴策颇感兴趣地看噜噜一眼,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感慨道:“林姑娘被野猫养大,喜欢吃鱼也属正常。”

林员外笑容渐渐淡了,摸摸噜噜的脑袋,亲自给她加了一大块儿鱼肉。今日设宴,他特意吩咐下人备的鲈鱼,肉美刺少。

“喵……爹真好!”噜噜咽咽口水,挨着林员外的肩膀蹭了蹭,开始吃鱼。她筷子用的还不是很熟练,要慢慢地抬起来,还得低头凑上去,好不容易碰到筷子,把颤颤巍巍的鱼肉含到嘴里,噜噜立即享受地闭上眼睛,细细嚼起来,脑袋还微微朝林员外那边歪着。

“你看,教她很多次了,吃起饭来还是像……”林员外无奈地道。

裴策收回凝视噜噜的视线,安抚老人家,“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伯父莫急。”

“我哪能不急啊?” 林员外蹙眉摇头,“你不知道,那天蕙娘居然,居然问我的猫耳朵和尾巴被谁割掉了,为什么常遇他们都没有长耳朵和尾巴,还问我这里是哪儿,我是什么时候来的,想不想回猫族去。我当时没明白她的意思,过后才转过弯来,蕙娘,大概还把自己当猫看呢!唉……所以啊,我打算明天就去拜访宋秀才,请他教蕙娘读书习字,然后再请个女先生教她举止礼仪,只可惜你伯母去的早,我一个老头子,平日里不曾听闻过哪个女先生,至今毫无头绪。”

裴策面色渐渐郑重起来,沉吟片刻道:“宋言,他是上届院试案首,学问没有问题。至于人品,我与他有过几次接触,此人生性淡泊不慕名利,的确适合给林姑娘启蒙。女先生,如果伯父不急的话,我可以派人去县城打听打听,林姑娘情况特殊,我觉得还是请个严厉些的女先生教她为好,伯父意下如何?”

林员外喜出望外,颔首道:“贤侄所言极是,蕙娘惫懒,就得请人好好看着她,才能早点改过来。既如此,那我就厚颜再劳烦贤侄一次了!”这次请裴策过来,一方面是为了给他贺喜,另外就是想请他帮忙的,他是县城里的公子,人脉探听方面,肯定比自已一个土地主强。

裴策随和一笑,举杯与林员外对饮。

旁边噜噜吃得心满意足,根本不知道两人在讨论给她请先生的事。

直至夜色彻底弥漫,酒席方散,林员外亲自送裴策出门。噜噜吃饱就犯困,早离席了。

裴策回到自已府上,在偏房洗漱之后,遣了青墨,自已进了内室。

“喵……”

一只白猫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在原地站了会儿,竖着尾巴试探着朝他走近几步。裴策笑着曲腿蹲下,伸手召唤白猫。白猫警惕地后退,圆圆的脑袋左动动右动动,最后还是很给面子,走到主人身前,讨好地蹭蹭主人的手。

裴策很喜欢被猫蹭的感觉,他笑的越发温柔,把白猫抱了起来。

可惜,白猫显然不喜欢这个姿势,它在主人怀里扭动挣扎,狠狠蹬了裴策一下,逃跑了。

裴策愣在原地,看看钻到椅子下面蜷缩成一团的白猫,再看看手背上的伤口,眼神一黯。

这是青墨买回来的第五只白猫了,一只公猫,却是五只猫里最听话最老实的那只,只要他招呼,它就会乖乖跑过来的那种听话。但他还是不满意,失望。他最喜欢在裴家捡到的那只白猫,那只会乖乖让他给它洗澡,会伸爪阻拦他的戏弄却不会弄伤他,会在他膝盖上打呼噜,会窝在他枕头上然后撒娇地钻到被窝里蹭他的白猫。

而眼前这只,不肯让他抱,不肯乖乖在床上睡觉,更不用说挤到他身边蹭他了。

裴策立在原地,望着椅子下的白猫发呆。

它的眼睛是黄色的,不如褐色的好看。

它的毛发不是很白,不如雪白的纯净。

它的尾巴有点粗硬,不如柔软的舒服。

它的习惯也不好,总爱高高举着尾巴,露出屁股后面两个雄性特征,不如起初那只害羞矜持。

最让他不满的是,这只猫很蠢。它不会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求他,不会伸出粉嫩的小舌舔他讨好他,也不会发出各种细细弱弱让他听了就情不自禁想笑想逗它的喵喵叫声。

蠢猫,还不如一个人叫的好听。

裴策烦躁地打开门,将白猫赶了出去。

脱衣熄灯,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算了,明天还得好好叮嘱青墨,让他挑的仔细点,别见到白猫就往回抱。

裴策暗暗地想,摸摸枕头下面的一块儿地方,沉沉睡去。

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