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十三因所谋事大,他也顾不得休息,押着十船粮食,再次朝着曲水县驶去。

曲水县的情况正如庄母所说那样,风声虽紧,可北魏一直没有兵临城下。而且这时,曲水县的粮食价格,已比平素涨了五倍。

庄十三大喜过望。

人就是这样,巨大的利润摆在面前,最清醒的人也会冲昏了头。庄十三不久前还知道收手,现在看到北魏人不见踪影,而曲水县的粮食价格还在节节攀升。他想,曲水县周围的粮食都已握在他手中,只要他不放粮,这粮食价钱还得再涨下去。

按住兴奋得狂跳的心,庄十三忖道,这一次后,整个荆州都会知道巨富庄氏了。

转眼他又想道,阿姒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回去后,我得私下给她置一些嫁妆,让她风光入我的门,以后便不是正妻,也无人敢欺她。

可就在庄十三暗自得意之时,这一天,一个让他惊骇的消息传遍了曲水县。

北魏兵撤退了!

那些在荆州外游荡,还没有对曲水县做过正式攻击的北魏兵,也不知得了一封什么信后,竟是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撤出去了!

北魏兵撤退,曲水县一夜之间恢复如常,人们再无粮草之忧!只是一个时辰,曲水县内高涨不退的粮价便猛然暴跌!

大起大落之下,庄十三硬扛着吐血的冲动,咬牙盘算,要把这些粮食转运到哪里,才能赚回成本时。突然的,荆州的郡守,曲水县令,还有几个大有威望的高官,突然派出兵吏,搜拿起各大粮商来。原来,这些官员痛恨奸商抬高粮价,来了个秋后算帐!

这一清算,就算到了庄十三的头上。

官兵如狼似虎而来,不但把他藏起的粮食全部搜去,要不是庄十三在曲水县还有几个文人朋友替他说情,他自己都差点被当成奸商的典范被官府杀了。

虽是保了一条命,庄十三的那十船粮食,却终是没了。

庄十三的消息传回荆县后,庄母吐出几口鲜血便昏死过去。

庄母这一晕,便是整整三天,醒来时,庄府大势已去,原本在荆县算是一流家族,甚至还可以向州城更进一步的庄府,一下子变成了二流。这还是因为,庄氏虽然把现银全部折了进去,可好歹他们还有几千亩田地,还有十几家店铺,还有几个庄园。

庄十三也回来了,事后家族评判,庄十三一则年少,二则他原本已是及时收手的,再说,动用库银,购置粮食的人并不是他,说起来,他也就是一个替母行走的掌柜罢了,所以,家族并没有对庄十三进行处罚。但他的母亲,那个不可一世的庄南氏,却被剥夺了管家的权利,贬为妾室。

而这一场风波里,姬姒并没有引起庄家人的仇恨,毕竟,她提供的情报并没有错,庄氏之败,败在庄周氏贪心不足上。

消息传到姬姒耳中时,姬姒正与她奶娘的三女,郑氏宓儿进了荆州城门。听到郑宓儿等人闲聊起庄氏这场惨变,姬姒心想,那个不可一世,动则把人发卖变成奴隶的庄南氏,在自己也成为了可以被任意发卖的妾室时,那表情,一定是相当精彩啊。

这个时候的姬姒,心情是愉悦的,因为同样去了曲水县的孙浮等人,早在半个月前便回来了。他们给姬姒带来了五份曲水县最好街道的铺面的契书。

位于曲水县正街的铺面,那可是一个抵得上荆县现有的两个还有余!这么一二个月功夫,姬姒便给自己的嫁妆添了漂亮的一笔,不止是她自己欢乐,孙浮黎叔等人也是喜得逢人便笑,乐得不行。

姬姒还在想着自己赚来的五个铺面,欢乐不已时,郑宓那梦幻般的声音传了来,“啊,要是我这次能见到谢十八郎,那真是再也无撼了。”

她的闺蜜,吴氏月环脆脆地取笑起来,“嘻嘻,怕就怕你见了谢十八后,也和那些人一样有了相思意,反而悔撼一生呢。”

郑宓啐了她一口,却又忍不住问道:“那个谢琅,真的如此俊美不凡?”她转过头,朝着姬姒叫道:“阿姒,听说你与谢琅见过面的,你且说说,他长得什么样?”

郑宓这话一出,同行的五六个少女齐刷刷向姬姒看来。这些人,就是听说过姬姒与谢琅相识,这才强行扯着姬姒一道来荆州城的。

对上众女的目光,姬姒笑了笑,她说道:“长得确实俊美,气度也很不凡。”

“就这样?”郑宓诧异地叫了起来,“大家都说,谢十八来荆州一月,荆州城便提前一月入了春日,满街芳菲,人人痴望……怎么从你嘴里说来,好似那谢琅与旁的世家子弟也无甚区别?”

“区别是有的。”姬姒又笑了笑,她转向众女,半认真半警告地说道:“那谢十八俊则俊矣,却是个风流郎,这世间的好郎君多不胜数,谢十八却是最不值得迷恋。”

她在心里补充道:是最不应该迷恋。于是她又补充道:“他其实也就长得那个样,我扮起男子来,都比他俊得多了。”

可就有姬姒洋洋洒洒地说出这番话时,她身周却是一静,然后,一个乐不可支的大笑声从她身后传来,“就是就是,谢十八实是不算个什么玩意!就算是个玩意,也是个比小姑长得还要娘气的玩意!哈哈哈,这个小姑说的话让我很喜欢!来来来,我们结识结识。”

第十章 谢琅

姬姒慢慢回过头去。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她长篇大论时,郑宓她们突然安静下来了。那是因为,她身后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出现了十数辆牛车,而此刻,这些牛车车帘掀开,牛车里面,一个个或俊秀或潇洒或斯文或白净如玉的士族子弟,正似笑非笑地向她看来。

这些人,所坐的虽是牛车,可他们的身后,护卫轩昂侍婢美貌,他们自己,更是从上到下都透着一种清雅贵气,很显然的,身份绝对不一般,很可能不是这荆州城常见的世族子弟,而是大士族的郎君。

至于那个说话的,则是个二十七八岁,面容虽是丑陋,却透出一种清奇古朴的士大夫。

见到姬姒只是看几眼,便一张俏脸暴红,那丑陋汉子越发笑得起劲,他使劲地拍着自个大腿,乐颠颠地叫道:“这是我陈奕之最高兴的一天了。”他乐滋滋地跑到姬姒的驴车前,上半身探进驴车中,露出一口黄牙,眯着小眼睛朝姬姒叫道:“小姑贵姓芳名?”

姬姒对上眼前这人,又看了一眼二十开步外,那些或双手抱胸,或懒洋洋地仰头灌酒,或含笑望来的郎君们,慢慢平静下来。她心中想道:事已至此,只能想办子补救了。

她冲着陈奕之福了福,说道:“我叫姬姒。”

“姓姬?”与谢琅一样,陈奕之也挑起了眉,他咧着一口黄牙笑道:“姬姓如今可不常见啊,原来小姑乃是黄帝之后。”

说到这里,他朝着姬姒挺客气地说道:“小阿姒,你来到荆州城是准备前往枯荣寺的吧?哟哟哟,我是听人说过,在那枯荣寺里求姻缘挺灵验的。”话音一落,他也不等姬姒开口,便笑眯眯地朝着驾车的黎叔叫道:“走吧,前往枯荣寺。”声音一落,他一个手势,于是一声唿哨后,几辆牛车驶了过来,把姬姒的驴车前后左右围住,逼得驴车不得不与他同行。

直到姬姒的驴车被这支士族队伍完全卷入,郑宓等人才清醒过来。她们叫了几声,见前方众人的不理不睬,郑宓朝着一侧的护卫挥了一鞭,在打得那人一个哆嗦后,郑宓怒道:“阿姒怎么能这样?”

旁边一个同行的女郎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道:“声音小点。我看那群人极为不凡,只怕都是大有来历,你对姬姒有火,回去了再发作不迟,在这个地方,小心激怒了他们。”

郑宓连忙闭上了嘴,几女犹豫一阵后,忍不住驱着车跟了上去。

枯荣寺很近,姬姒等人驶了不到二刻钟便到了。

一行人刚刚走上山道,便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清笛声。这笛声清越悠远,吹到高处,仿佛直入云宵,充满空灵逍遥之气,实是技艺高到了极点。

几乎是那笛声一起,走在姬姒前方的那些郎君们,便一个个停止了交谈,专注的聆听起来。

顺着那笛声,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山腰处,这山腰,是一个广阔的青石压成的平台,上面修了几座亭子和一个九曲回廓。

原来,众人是顺着笛声而来,可这一上来,所有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亭台中央处。

那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个是个光头和尚,而另外一个,却是一个白衣郎君。

……姬姒心想,原来这便是光华流转,琳琅满目。

那白衣郎君就那么坐在榻上,专注地与和尚下着棋,可他身上自有一种莹光,令得这放旷青山,山间流涧,都变得耀眼而华美。

以前姬姒曾经听人说过,有一种人,便是站在千千万万人当中,便是从无一言,也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而她,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样的风景了。

枯荣寺乃是荆州名寺,来来往往的香客殊是不少,女客也有一些,这时刻,姬姒目光随意一转,便忍不住想道:只怕枯荣寺所有的女客,都在这里了……这散了半山,或低声谈诗论赋,或当场刺绣画画,或带着婢女俏生生立于群菊之侧的小姑们,那真是个个衣裳华美,人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修饰过的精致得体。中是,她们那时不时投向白衣郎君的目光,太过痴迷了些。

姬姒目光从众女身上掠过,又想道:果然不愧是世间闻名的风流郎。

姬姒收起刹那间涌出的绮思,恢复了心如止水。

这时,一局终了。

那身穿袈裟的和尚把棋盘一拂,道:“罢了罢了,你这厮手段忒也多了些,老讷认这个输!”

谢琅还没有回话,姬姒身侧,一身材瘦长风姿潇洒的郎君便笑了起来,“他谢十八何止是手段多了些?这一次要不是他出了奇策,那北魏兵可就退不了了。”

此时,姬姒正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这位郎君的话,又带了几分姬姒听不懂的北地口音,所以她隐隐约约,也只听到了一个“手段多”的字眼。

这时,另一个俊秀郎君也叫了起来,“你个谢十八,你让我们四处奔走,你自己倒好生逍遥!”另一个面白如玉的郎君则是冷笑道:“谁说谢十八逍遥了?他又要下棋,又要听荆州第一美人的逍遥笛,还要享受大和尚的禅声和美人们的追捧。他可忙得很呢。”

这“忙得很”几字一出,四下哄笑声大作。

而这些笑声里,又以陈姓丑汉的最为夸张,他急不可耐地跑到了谢琅面前,得意地说道:“谢十八,刚才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你的一位故人,不知你还没有有印象?”他转向一黄瘦小儿命令道:“绍儿,你且把刚才的事说给十八郎君听听!”

于是,于众郎君的似笑非笑中,那黄瘦小儿开口了。

这人一开口,姬姒直是骇了一跳,因为从这男孩嘴里吐出的话,每一个音,每一个语气转折,都与她自己的口音一模一样。

只听那男孩模仿姬姒那又有点冷漠又带着警告的语气,清而冷地说道:“那谢十八俊则俊矣,却是个风流郎,这世间的好郎君多不胜数,谢十八却是最不值得迷恋。”

男孩学到这里,略顿了顿后,在陈姓汉子等人强忍笑意中,继续学起了姬姒的声音,“他其实也就长得那个样,我扮起男子来,都比他俊得多了。”

男孩的声音一落,一直含着笑,带着几分懒散,几分闲适的谢十八便蓦然转过头来,他那亮如星空的双眼,隔过这么多人,朝着姬姒看了来。

对上他的目光,姬姒脸涨了个通红。

而在谢琅惊愕地看向姬姒的同时,众郎君的笑声已震天介地传来!

这些人显然是真高兴,一个个笑得非常大声,也笑得很夸张。

于哄笑声中,谢琅站在起来。

他缓步走到了姬姒面前,低头看着她。

也不知众郎君又看到了什么,一个个笑得前仰后俯了。

而这时,谢琅也开了口,他看着姬姒,温柔叹道:“我还以为,那二十日相处,姬小姑已经与我成为好友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低头,将唇凑近姬姒耳边,轻轻笑道:“你扮起男子,都比我俊多了?谢琅不知,自己竟要与一个小姑比美貌了?嗯?”

姬姒原本一张脸涨得通红,因为她觉得谢琅也算帮了她几次,可她却在背后说他闲话,殊是不敬。

可这一刻,她的脸不红了。

抬起一张精致又青涩的脸,姬姒水汪汪的双眼看了谢琅一眼,低声说道:“郎君确非良人……姬姒不过是说了心中所想。”

虽然,姬姒也说不清这人怎么就不是端方君子了,可她就是觉得,眼前这人这般双眼明亮地看着一个人,这般冲着一个人笑,这般靠近一个人的行为,很是不妥。

转眼,姬姒又匆匆朝着谢琅福了福,惭愧地说道:“郎君对姬姒有相助之恩,姬姒却在背后议论郎君,殊为不敬,还请郎君见谅。”

这时的姬姒,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幼女,可她那明亮的,水汪汪的双眼中,总似笼罩在烟水当中,透着一种遥远,透着一种隐藏得很深的愁绪,更透着一种看破了很多事的神秘。

谢琅含着笑看着姬姒,接受着她的道歉,他听着四周好友们的哄闹声,看着眼前小姑那明明爱慕,却又克制冷漠的眼神,一时之间,也觉得这荆州的山水有了些意思。

而这个时候,姬姒却坐立不安了。

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就这么会功夫,四周看向她的视线中,添了许多警惕的,恨意的,厌恶的,探究的目光……而那些目光的主人,就是散了半座山的谢十八的爱慕者!

不好!这个谢十八在荆州玩一圈,拍拍手就会回到建康,她却是要在这个地方生活的。要是因为他的缘故,招惹来这么多强有力的敌人,那才是世间最冤之事!

第十一章 显摆

姬姒想到这里,连忙抬起头,嘴一张,便准备向谢琅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那笛声在向云宵冲去,转了几波花哨后,渐渐止息。然后,群花之后,树叶丛中,走出来一个手拿玉笛,容颜绝美的少女。

那个少女,白衣木履,打扮素得不能再素,可眉眼间却是贵气凌人,只见她轻步走到众郎君面前,朝着他们福了福后,少女转向谢琅,温柔的,眼波如水地唤了一声,“谢家郎君。”

这个少女说话时,那尾腔有点上挑,是洛阳腔与荆州本地口音的结合,可是,这种声音是那么娇那么软,她的面容又那么美那么灵气,再加上她那湖水烟波般多情多思的眼,便是姬姒,这一刻,也感到了心跳加速。

谢琅见到少女出现,微微一笑。

他只是一笑,那少女便已痴了,她羞红着脸乖乖地站在谢琅身后,阳光映照下,这一前一后两人所站的地方,都似乎添了几分光辉。

这个少女,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荆地第一美人荆离了。

直到看到荆离,姬姒才突然发现,谢琅向她走近,跟她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别人当真也好,不当真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断断不能当真,也没有必要特意去辩解。因为,以她目前的身人也罢,姿色也罢,若上杆子去辩解,只会被这些天生便高高在上的人当成笑话看了。

想到这里,姬姒自失一笑,她垂下双眸,缓缓退到了一侧。

众人都在赞美荆离的笛声,五十步外的山道上,更有一阵粗哑的朗笑声传了来,“都说荆姝之笛,长江之景,都为荆地一绝,今日一闻,果然名不虚传!”

荆离确实是个罕见的美人儿,也确实是个吹笛的高手,此刻,她被人这么当众一赞,顿时晕生双颊,越发显得美不胜收。

姬姒站在一侧,忍不住又看了荆离一眼,暗暗想道:也不知我全盛时的容颜,比之她又如何?

这个时候,众郎君都找到了自己的乐子,那陈姓丑汉,更缠着大和尚下棋下个没完,便是谢琅,也被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结实。不知不觉中,已无人注意姬姒的去留了。

看到这情景,姬姒想了想,还是决定离去。

就在姬姒走下山坡时,上面,另一个有点耳熟的少年哧笑声传了来,“瘐兄夸大了吧?刚才那笛声我也听到了,惊艳是有,要说与长江美景并提,却也太过了。不说别的,上次我在荆县时,便遇到一个高手,她所奏之琴音,已近乎于道。比之刚才那华丽炫技的笛声,却是强得太多。”

少年的声音又尖又嘎,直楞楞地说到这里,又加上一句,“对了,那奏琴人是个小姑,年纪挺轻的,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

少年的声音堪堪落下,便有人在大笑,“十三四岁的小姑,便能技近于道?楚三儿你也太夸张了吧?”“小三儿张嘴就喜胡说,琴道从来最难,不是胸怀丘壑,不是诗书万担,凭什么技近于道?”“依我看,小三儿是故意说反话刺激荆仙子来着。那个小姑子啊,只怕奏出的琴声能杀死牛。”“哈哈哈哈。”

最后的哄笑声中,混合了女子的娇笑,姬姒不用回头,也能听出那是荆离的笑声。

姬姒这时,已经快到山脚下了,听到这阵阵笑声,一直若有所思的她,不由唇角浮起来一抹冷笑。

冷笑声中,姬姒迎向三四个刚刚得了信,急步而来的世族郎君,只见她朝着其中一人福了福后,脆声说道:“这位郎君,不由腰间笛,可否借我一用?”

她问话的少年,年方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时,陡然见到姬姒这样的美人跟自己说话,他脸一红,慌忙抽出竹笛,结结巴巴地说道:“请,请,请用,给,给你都行。”

姬姒冲他嫣然一笑,伸手接过这根很普通的竹笛,福了福后说道:“多谢郎君相赠。”

“不,不必。”少年慌忙还了一礼,一直到姬姒拿着那笛走得远了,他还时不时地回头看去,令得他身边的同伴都挤眉弄眼起来。

姬姒走了一程后,掏出手帕把笛孔拭了拭,然后,她把竹笛凑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有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笛音本来清越,姬姒也与众人隔得不远,她这笛音一起,便飘袅而来,顿时四野俱静。

刚才荆离的笛,仙气四溢,技艺确实高超,可直到姬姒这笛声一出,众人才知道什么叫震撼。

这是一种流水明潭般,仿佛能够沁入人灵魂深处的乐音,它极淡,极清,却也极悠远,便如那青山,那夕阳,那落日时的红霞满天,明明是在用平生最灿烂最绮丽的光芒来书画天地之美,可听到的人,却在刹那间,看到了青山后那一逝不回的流水,看到了夕阳和霞光背面的湮灭。

但是,这笛声在外行人听来,却又与方才荆离所奏一模一样,一样的仙气,一样的技艺高超,一样的悠远清越!唯一不同的,便只是它背后的沧桑罢了。

三国以来,天下人颠簸于生死之间已有二百余年了。这二百余年里,无数个大才子,无数个聪明绝顶抱负无双之人,在这个世间努力过,以血相博过,可他们的努力和拼搏,并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天下人在黑暗中,寻找得太久太久了,寻到如今,他们已心灰意冷,他们已学会了冷眼旁观。旁观这个世间的命运,也旁观自己的命运。

而这种无法言语的悲伤,这种士大夫们,这种有才有德的世家子们时刻感受到的悲伤和沧桑,都在姬姒笛音当中!

若说,刚才众人还觉得荆离之曲如仙乐般空灵,此时此刻,他们却只觉得那笛声轻飘得可笑,轻浮得不值一提!

山坡上,陈姓丑汉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谢琅几人更是走到了山边,顺着笛音望去。

无数人都在张望。

那个被姬姒借了笛子的少年,这时也涨红着小脸叫道:“一定是刚才那个小姑,一定是她!”旁边,一个方脸青年马上嘲笑起来,“别做梦了,那个小姑要是吹得这么好的笛,怎么她自己不置一个,还要临时向你讨要?”“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呢。”

荆离的目光,一直放在负着双手看着山下的谢琅身上。见笛声过去这么久,他还没有回头,她终是忍不住来到了谢琅身后,咬着唇,轻轻说道:“也不知那位是何方神圣?吹的笛,比妾好多了。”

陈姓丑汉旁边,那个俊秀郎君这时大步而来,伸头朝下面瞅了瞅后,也向谢琅问道:“谢十八,你刚才走得最快,可有看清吹笛那人的面目没有?”

谢琅这时终于收回了目光,他微微笑道:“看是看清了。”

这一下,众人都感了兴趣,陈姓丑汉更是叫道:“长得何等模样?来人来人,去把那位高士请过来!”

不料,谢琅却是说道:“不用了。”他笑了笑,说道:“空山笛音,来去自如……享受都享受了,又何必强求其他?”话是这样说,可他那含笑的眼,却终是深邃了些。

姬姒回到了驴车上,那把竹笛,已被她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