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即便是同样的曲子,个人理解不同,琴意也不一样。

夏怀宁听过好几人弹过《流水》,琴声要么空灵要么悠扬,只有一个人会弹出寂寥弹出忧伤。

那便是前世的杨萱。

是独自躲在屋里守孝的杨萱…

第53章

前世, 杨萱经历过生离死别,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郁郁寡欢。

这一世, 杨萱才刚十一, 杨家还不曾灭门, 她没有理由会这样的落寞孤苦。

除非…除非杨萱也是重活一世, 带着前生的记忆。

夏怀宁强压下心头激荡, 佯作无意地问杨桐,“谁在弹琴?师母还是师妹?”

“是二妹妹,母亲带大妹妹出门了,”杨桐凝神听了会儿琴声, 笑道:“二妹妹苦苦练了好几天, 琴艺果真大有长进, 难怪你错认是母亲。”

夏怀宁道:“我听先生说, 琴声通心语, 我听着好像有悲苦之音, 二姑娘最近遇到难处了?”

杨桐失笑, “没有的事儿, 她这年纪能有什么为难之事,每天就只看看书写写字…可能是因为最近被禁足在家觉得烦闷。”

夏怀宁奇道:“为什么禁足?”

杨桐本就不太明白个中理由, 且其中牵连到辛媛更没法跟夏怀宁说,便随意道:“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母亲将她拘在家里练练字。”

夏怀宁见套不出话, 转而又道:“阿桐近些时候对我越发见外了,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寻了些新样子的纸笺, 你竟是不肯收?”

说得是杨萱生辰,夏怀宁又让长福送来一匣子纸。

这次杨桐坚辞不受,也没有在杨萱面前提。

听夏怀宁提到此事,杨桐面色有些赧然,“我对纸笺并无多大兴趣,收了也是白放着。二妹妹那边,母亲说年纪已经大了,不能再随意收外人的东西。说起来只是纸笔,又过了明路,传出去却不好听。”

夏怀宁“哼”一声,“阿桐果然是将我当外人。”

杨桐忙道:“怎么会?若真当你是外人,也就不跟你说这些了,或者只管收了你的礼,弃之不用,然后随便还点笔墨等物回礼。”

夏怀宁笑一声,“好吧,你我两人本就不用作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也不必勉强,往后我也不费心了。对了,我还有一句话问你,说出来阿桐千万别怪我唐突。”

杨桐奇怪地问:“什么话?”

夏怀宁道:“之前我在门口遇到过二姑娘一次,她待我极是冷淡,还有上次那个范诚也在,二姑娘也是爱答不理的,我是想知道她对我是否有所误会,还是说我当真得罪过她。她待别人应该不像待我那般冷淡吧。”

杨桐暗忖,杨萱对夏怀宁的确没有好印象,但又不便直言相告,便解释道:“二妹妹平常甚少出门,何曾见过别人,就算范三哥也只见过两回。我觉得可能是怀宁误会了,二妹妹身为女子,合该注意分寸恪守规矩。”

夏怀宁无言地笑了笑。

恰此时,琴身又起,却是另一首《佩兰》,曲名出自屈灵均的“纫秋兰以为佩”。

如果说,刚才那曲《流水》已让夏怀宁猜度到杨萱是转世再来,那么这首曲子使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记得清楚,杨萱还因为兰草之事讥刺过他,也便是因此,才坚定了他科考举仕的信心。

前世杨萱对他就没有好声气,难怪这世仍旧漠视他。

可是不管怎样,他就是要定了她。

如果杨家能够允了亲事最好,他愿意三聘六礼地娶了她,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着。

可若是杨家不答应…

夏怀宁唇角慢慢漾出一个浅笑,太子不是平安无事地回京了吗,再过两年启泰帝病重,太子就要监国。

太子监国不久,白鹤书院跟杨家相继出事。

杨萱就算重活一世又如何?

一个被困囿于内宅的小小女子,还能有本事力挽狂澜?

他则不然。

他已经搭上范直,又得太子青眼相待,他会好好利用这两年时间成为太子身边得力的人。

等到杨家人下狱,他再出面搭救,由不得杨萱不嫁给他。

夏怀宁打定主意,没多耽搁,跟杨桐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

杨萱自是不知道夏怀宁今天休沐,也不知道他跑来跟杨桐说了半天闲话,更不知道夏怀宁对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她吃过午饭略略消了会儿食,就躺在床上睡下了,正睡得迷糊,听到外面脚步声响,似是杨芷回来了。

杨萱索性不再睡,穿好衣裳去问问赴宴的情形。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杨萱心头一惊,忙推门进去,果见杨芷正趴在床上哀哀抽泣,素纹端了盆清水,手足无措地等在旁边。

杨萱使个眼色让素纹出去,走到床前低声问道:“姐,怎么了?”

杨芷没吭声,仍是抱着枕头抽泣。

杨萱再问:“有人欺负姐了吗,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杨芷没好气地道:“我一个姨娘生的庶女,哪敢劳驾嫡出姑娘替我出气?”

杨萱听明白了,想必她在宴会上被人拿身份做了文章。

想一想,开口道:“姐何必跟那些人计较,肯定是她们看着姐漂亮稳住,别的地方压服不住,只能借这个说事儿。”

杨芷抽抽泣泣好半天,终于止住眼泪,杨萱要替她绞帕子,杨芷不让,自己矮身拧了手帕,胡乱地擦两把脸,低声道:“萱萱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针对你。”

杨萱笑道:“我知道,我这么听话懂事,姐当然不会跟我一般见识…姐,这到底怎么回事?”

杨芷叹一声,“是我命不好,没有托生到正头太太肚子里,竟被个脑满肠肥的人看不起。”

却原来杨芷得了王姨娘教导,一门心思想巴结上有富贵亲戚的。

正好今天杨美也在,杨芷便主动过去跟她说话,谁知不等靠近,杨美已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说:“你就是杨学士家中那位庶女?”

杨芷听着别扭,可本着交好的心思不愿发作,便道:“是,不过因为幼时身体不好,一直跟在太太跟前长大。我今年十二,不知道该称呼你姐姐还是妹妹?”

杨美挑牲口一般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用跟我套近乎,我娘说了,庶女都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绝不会给我二哥娶个庶女回去。”

杨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原来并非杨美来说亲,而是杨太太带着她来挑儿媳妇。

而其他人都远远躲着杨美,没准儿就是怕沾上杨家,换来这种羞辱的话?

杨芷后悔莫及,等到出门瞧见杨美二哥,更觉羞愧。

杨二哥五短身材,体型肥胖,相貌跟杨美极其相似,都是一张圆盘大脸眯缝小眼,身上穿紫红色蜀锦长袍,肥胖的腰间别着五六只荷包。

就这么个人,竟然还瞧不上她看,嫌弃她是个庶女。

若是给别家姑娘知道,她哪里还有脸面见人?

当着辛氏的面儿,杨芷死死憋住没哭,可等回到玉兰院,那股羞辱涌上来,竟是完全控制不住。

杨萱温言劝道:“别哭了,又不是姐的错,以后别理她,宁可自己一个人也好过跟那种人在一起。”

“谁说不是?”杨芷捏着帕子点点眼窝,“反正今年我是不打算再出门了,等明年再说,到时候萱萱陪我去。”

杨萱含笑答应,“行,我陪借去。如果见到杨美,我让她好看。”

杨芷终于启唇笑了。

毫无疑问,这次相看又没有结果。

杨芷也铁了心再不出门,也不往西跨院里去,倒是陪着杨萱一道抄了两遍女四书,两人又商议着给辛媛准备了生辰贺礼,十月二十三那天打发婆子送了过去。

辛媛回信道谢,还应允等解禁那天请两人前去做客。

谁知冬月初九那天,杨家却来了位不速之客,说是来提亲…

第54章

辛氏打发文竹叫了杨萱与杨芷一道过去。

来人是位三十四五岁的中年妇人, 穿件银红色满池娇缎面褙子,鹅蛋脸,肤色挺白净, 两道细长的柳叶眉,看上去非常和善。

辛氏笑着介绍, “这是范家三太太, 你们该称伯母, ”又对范太太说:“大的是阿芷, 开春就满十三了, 小的是阿萱,九月里刚过了十一岁生日。”

杨芷心里很受用, 辛氏每每在介绍她时, 从不在言语上论及嫡庶,就好像两人都是她嫡出的女儿一般。

两人齐齐屈膝行礼。

范太太一手拉一个将两人拉起来, 打量完杨芷又打量杨萱,不住嘴地夸赞, “真是漂亮,姐妹花似的,又水灵又大方。我还是七八年前见过她们,那会儿才一丁点高, 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说着从腕间撸下两只手镯,分别套在两人手上。

杨萱推辞不受。

范太太道:“伯母给的见面礼, 客气什么?吕梁人远地偏, 真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但往来客商不少。这是祁连山产的酒泉玉,名气不大,戴着倒不难看。酒泉玉有白色、蓝色、绿色还有杂色,姑娘家戴白色太素,杂色不好看,特意挑了这两只。”

杨芷那只是翠碧的绿色,杨萱那只则是清湛的蓝色,衬着她白嫩的手腕,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辛氏笑道:“伯母赏的,就收下吧。”

杨芷与杨萱再度行礼道谢。

范太太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戴着玩,以后伯母发达了给你们买更好的。”

辛氏大笑,对杨芷姐妹道:“你们赶紧巴望着范家伯母发达。”

杨芷抿嘴笑道:“东西贵不贵重是其次,伯母的心意才是最难得。”

范太太着意地打量杨芷两眼,拉着她的手问:“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孩子,平常闲着喜欢做什么,都读些什么书?”

杨芷经常出门,这种问话都答过无数次了,当即开口道:“每日里就只做些针线活儿,现今弟弟长得快,春天里缝的袄子等不到秋天就小了,得紧赶着做。再有就是抄点经书,等去庙里的时候发散出去,也是功德一件。”

范太太连连点头,又看向杨萱。

杨萱脆生生地说:“我跟姐一样,做针线、看书还有弹琴。”

范太太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姑娘家也就这几年的好时光,真等到嫁了人,哪里还有空闲看书弹琴?”

又略略叙过几句,杨芷看出辛氏与范太太尚有事情要谈,识趣地拉着杨萱的手告退。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范太太艳羡不已,“真是一对姐妹花,带出去多让人眼热。我就喜欢个闺女,可偏偏生的都是皮小子。”

辛氏有了杨桂,也就不在意别人说儿子,笑着开口道:“那是你没见到两人淘气的时候,这当着客人的面儿,总得装上一时半会的…说起来还是儿子好,能一直守在跟前,闺女养大了也不知道嫁到哪里去,更让人操心。”

“可不是?”范太太趁势道,“如果能嫁在近处,可别往远处去。我今儿来一是感谢杨大人对阿诚费心指点,二来也就是因为此事。早些年公爹就写信夸咱家姑娘既有才又有貌,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好。只因为孩子们岁数小,而且我们远在山西不能当面求娶,总显得不尊重。今年我家老爷任期满了三年,腊月就要回京述职,特地嘱咐我一定把孩子的亲事定下来…您觉得我家那臭小子还有哪里不当意,回去我就让他改。”

辛氏忍俊不禁,“三嫂真会说笑。”

范太太正色道:“不是说笑,真的是家里一老一小把二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适才我也瞧见了,不说相貌,单就是这份大度,比起…那些年岁大的也不遑多让。我家阿诚也非口尖牙利之人,两人肯定能合得来。”

辛氏暗叹声。

范太太当真是个聪明人,杨芷适才的确有些过于表现自己了。

若不然,范诚跟杨芷的年龄倒正合适,也免得她再四处奔波。

可能,杨芷命里就是亲事不顺吧。

辛氏摇摇头,笑道:“阿萱年纪小,我还真没往她身上想。”

范太太道:“日子不经过,这一年一年快着呢,我总想着才忙完年没多久,看看,这不又快到腊月了?”

辛氏赞同地点头,日子过得的确快,她生杨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多久,杨桂已经满地跑了。

范太太又道:“我今儿来也不是马上就能把亲事定下来。古话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如果我有这么个漂亮闺女,定然是睁大眼睛仔细地挑。我是想,以后上门求亲的人肯定不少,要是别人上门,您呀别着急应,先看看,能不能比得过我们阿诚的人才。”

听范太太说得有趣又这样实诚,辛氏不由启唇笑道:“阿诚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孩子们的亲事我一人也不能做主,总得跟老爷好生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范太太目的已经达到,笑吟吟地道声好,告辞离开。

范太太前脚出了杨家大门,王姨娘后脚就将杨芷叫到了西跨院,悄声问道:“范太太是不是来提亲的?”

杨芷奇道:“姨娘怎么知道范太太来过?”

王姨娘“哼”一声,“我怎会不知道?你还没出生呢,我就开始打点看守二门的王婆子,这十几年过去,少说也搭进去百八十两银子。你当我真是窝在这跨院里诸事不问?我还还不都为了你?”

杨芷默默地看向她,不经意瞧见鬓角处有一根白发。

其实王姨娘比辛氏还小两岁,可看上去气色明显不如辛氏,整个人的气度也不如辛氏敞亮。

过了数息,杨芷才道:“范太太只说感谢爹爹教导范三哥,又提起范家三叔年底回京述职,如果能留京的话,两家要多走动。”

王姨娘拍一下脑门,自嘲道:“我也是糊涂了,当着你们的面儿,她定然不会说…这镯子是她给的见面礼?”

杨芷答应声,将镯子褪下来,递给王姨娘,“说是酒泉玉,萱萱得了只蓝色的,我得了这只绿的。”

“看着光泽不错,”王姨娘对着窗口仔细端详片刻,又倒来一碗水,把镯子放进去。

整碗水立刻变成绿汪汪一片,甚是好看。

王姨娘满意地说:“是样好东西,对了,那个范诚来过好几回,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杨芷想了想,开口道:“我就只见过他一次,记不太清楚了,当时也没好意思细看,感觉应该挺周正…范太太相貌就不差。”

王姨娘思量会儿,道:“如此说来范家还真不错。范先生三个儿子都当官,我记得三四年前他家老大就在广信府任知府,不知道范家老三在吕梁任什么职务?”

杨芷茫然地摇摇头。

王姨娘并不指望从她嘴里知道答案,续道:“能进京述职,怎么也是个从五品的官员,如果是六七品的小官,根本没资格进京。这样看的话,范家比头前的张家可好多了,一家子当官,而且老大至少是个三品四品的大员,稍微拉扯一把就能起来。”

杨芷苦笑道:“姨娘觉得好有什么用,得范家有这份心才行,还得征得母亲同意。”

王姨娘白她一眼,“你就死心眼,等范三爷回来,你爹少不得去拜访,随口透个话儿就成。咱们杨家跟范家是老交情,若能结成亲家有什么不好?你爹一准儿是同意的,哪天我寻个机会给你爹说一声。”

“还是别去了,”杨芷劝道,“上次爹不是说这种事情都是母亲做主?去求父亲不如跟母亲说。”

王姨娘沉下脸,“你懂什么?我又不是专程说这事儿,我还另有别的事情,只不过顺道提一句。”

杨芷看着王姨娘笃定的笑容,没有作声。

只是还不等王姨娘找到合适的机会,辛氏已经将范太太的来意告诉了杨修文。

杨修文满口答应了,“阿诚为人忠厚,学问做得扎实,必然能考中功名,届时请范大哥稍微拉扯,我再暗里使使劲儿,前程定然不差。”

男人跟女人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辛氏道:“我是觉得两家离得近,知根知底的,范三嫂又是个通透的,相处起来容易…就是阿萱太小了,我舍不得她。”

杨修文了解地笑笑,“又不是现在就嫁过去,她跟阿芷都得等到及笄,就是留到十六岁也行。”

“唉——”辛氏重重叹一声,“养闺女有什么好,早晚别人家的人,不合算啊。”

此时北风正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啦啦作响,清浅的月光将院子里桂花树的枝桠投映在糊窗纸上,如同怪兽般张牙舞爪。

屋内却是安静闲适。

烛台安放在炕桌上发出温暖的光,墙角高几上的香炉正袅袅冒着白烟,有暗香入鼻。

辛氏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袜子,缝几针就抬起头叹两声。

烛光照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心折的妩媚。

杨修文顿时想起多年以前,他头一次去辛家的时候。

辛归农将他引至书房,不成想屋里有位少女正聚精会神地看书。见有生人来,少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慌慌张张地离开,却在出门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是那一眼,杨修文的心里就装了辛氏。

转瞬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看着面前相貌几乎不曾改变的辛氏,杨修文心中一动,忽地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辛氏便起得晚,直到杨芷与杨萱来请安才匆忙穿好衣裳。

三人一同用过早饭,辛氏留了杨萱单独说话,“昨天范太太说要结亲,我跟你爹都觉得不错,想把这事定下来,你觉得呢?”

杨萱愣了下,脑海里蓦地就闪现出萧砺的身影。

原本是横眉冷目的跟别人说话,却在察觉到她目光地那刻,整个人立即柔和下来,眼中也带了浅浅笑意。

就是那抹难得地笑,曾教她由衷地欢喜,也让她至今无法忘怀。

可是不能忘又如何?

两人相距太过遥远,迟早也会变成陌路。

杨萱摇摇头,用力挥去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垂眸,低声道:“全凭爹跟娘做主。”

辛氏只当她是害羞,笑着道:“那就定下了,等过个七八天,不,等他们再来求两回,我就答应下来。”

杨萱好笑,“娘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