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娘低低应声,歪着半边身子在辛氏右边的椅子坐下,不动声色地踢了脚身旁之人。

她旁边是杨芷。

杨芷被王姨娘撺掇着,本来也穿得素净,可临出门时被素纹拦住了。

素纹压低声音,劝道:“大年夜,阖家都欢欢喜喜的,姑娘穿着这样是图什么呢?太太是什么人,老爷心里清楚得很,即便是心有怀疑,找人问问就知道。姑娘这一年添置了多少衣裳,能瞒得过去吗?”

杨芷思量数息,换了件玫瑰紫的缎面袄子。

等人坐齐,杨芷心中暗道侥幸,因为不仅杨桐穿了件浅绯色长袍,就连杨修文也难得地穿了件紫红色直缀。

许是怕紫红色太惹眼,袍襟处用暗灰色绣了密密一圈水草纹。

杨桂跟杨萱更是,都是大红色绸面夹袄,粉雕玉琢般,一个比一个喜庆。

满桌子人,就只王姨娘显得突兀且寡淡,就像是年画上的一道污迹,瓷瓶上的一处缺口,非常不合时宜。

席间杨修文瞪了王姨娘好几眼,像是要发火,可终究念着是除夕夜,又或者是因杨桐跟杨芷都在场,并没有开口。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完年夜饭,转天就是启泰二十一年。

夏怀宁与范诚不约而同地来给杨家拜年。

辛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夏怀宁了,乍乍看到,只觉得眼前一亮,讶然道:“怀宁蹿了个头,都长成大人了。”

杨萱淡淡扫他一眼。

夏怀宁真的长高许多,就跟雨后春笋似的,整个人都挺拔起来了,又因为穿着新衣,看上去春风得意容光焕发,俨然一翩翩佳公子。

反观旁边的范诚,因为已经知道跟杨萱的亲事,两眼始终盯着脚前的地面,头都不敢抬,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

杨芷瞧在眼里,忽然就觉得舒坦了些。

而夏怀宁越发挺直了脊背,启唇笑道:“师娘,我今年长了三寸有余,每季都得另裁新衣,我娘烦得不行。”跟杨桐站在一处比了比,笑呵呵地问:“师娘看我跟阿桐谁更高?”

非常热络的样子。

辛氏很认真打量番,微笑道:“差不多高,不过怀宁更瘦些,往后你要多吃饭,还能再长高…阿诚也瘦,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都得多吃鱼肉等滋补之物。”

三人齐声应着,再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开。

回到清梧院,杨桐打趣范诚,“今儿怎么了,除了拜年一句话都没说?”

范诚脸色仍是通红,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说话,可心里紧张,怕一开口就结巴。”

杨桐“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一下他肩头,“没事,以后我给你撑腰。”

夏怀宁听着不对劲儿,疑惑地问:“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杨桐笑道:“往后阿诚就得称我大哥了。”话出口,想起两家只交换了信物,忙又叮嘱,“两家大人都同意了,只是不曾来得及合八字,先别张扬出去。”

夏怀宁得知杨萱竟然要跟面前这个木讷的范诚定亲,只觉得脑门涨得厉害,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恨不得对准范诚脑门捣上两拳。

忍了几忍才勉强没有发作。

夏怀宁先后两世活过近三十年,即便杨萱跟范诚交换了庚帖,约定好婚期,他也巴不得天下人谁都不知道,以便他图谋抢人。

现在听闻两人还不曾行六礼,更是不可能往外宣扬。

只冷冷地对着范诚打量来打量去,心道:这人长相普通,才学普通,只有家世勉强过得去。如果杨萱是个寻常小姑娘,听从父母之命也就罢了,她既然重活一世,会看得上他,这眼光也太差了。

一面思量着,一面暗自后悔,早知道杨萱跟自己一样重生,他早就该表明身份。

两人都掌握了先机,如果能携手并肩,肯定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为真正的权贵。

打定主意,夏怀宁先前对范诚的怒气尽数变成了轻蔑与怜悯——先让你得瑟几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匆匆告辞。

范诚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年少成名未必是好事,我觉得这位夏公子太过盛气凌人,将来还真不一定能成就大事。”

杨桐觉得夏怀宁平常还挺随和,可对范诚却是非常不客气,又联想到他数次送东西进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笑着对范诚道:“不用管他,咱们两人用心准备好这次童生试就是…对了,上元节,你去不去赏灯?”

范诚听出杨桐的话音,不迭声地答应,“去,去,咱们一道?”

第59章

杨萱不太想去赏灯, 毕竟年年灯会都是大同小异, 并无特别之处,而她又非真正的孩童,去过两次三次也就罢了,没有那么大瘾头。

可辛媛正月初三来拜年时就约定好一起, 秦笙也写信来邀约十六日赏灯。

秦笙去年随秦太太去平定州看望舅舅, 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月。

算起来, 杨萱足有小半年没见到秦笙了, 还挺想念她的。

再加上, 杨桐笑着对辛氏道:“母亲,我能不能带阿芷和萱萱去灯会, 我已经约了人。”

笑容别有意味。

辛氏不用猜就知道, 他约好的人,除了范诚还能有谁?

上元节灯会和中元节庙会是一年中难得没有男女大防的日子。定了亲的男女可以悄悄拉一拉小手, 而不曾定亲的男女可以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地游玩。

辛氏自是相信自己孩子的品行,也信得过范诚的为人,遂欣然答应,“行,你带着她们跟阿媛一道去,我跟你爹就不跟着了。只别玩太晚, 也不许在摊子上胡乱吃东西。”

杨桐连声答应,“母亲尽管放心, 我都晓得, 会照顾好妹妹们。”

正月十五夜里, 杨家人围在一起吃了团圆饭,转天,太阳还不曾西移,辛媛就急匆匆到了杨家。

她穿件粉色妆花褙子,梳着堕马髻,发间插了柄镶百宝的梳篦,活泼俏皮又不失明媚。

杨萱则穿着湖蓝色祥云纹的杭绸袄子,配深蓝色罗裙,头发简单地绾成了纂儿,戴了只镶百宝的南珠花冠。

斗篷都是一式的大红猩猩毡斗篷。

两人并肩站在玉兰树下叽叽喳喳地说话,宛如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

杨芷隔着窗子瞧见,心里一阵酸苦。

杨萱从小生得漂亮不必多说,就连辛媛也是唇红齿白,而且她那只梳篦上嵌了一圈细碎的红宝石、碧玺石、猫眼石等物,被夕阳照着,发出璀璨的光芒。

跟这两人出门,自己只能沦为陪衬,徒自惹人笑话。

等杨桐使人过来相请时,杨芷便借口身子不舒服回绝了。

杨萱要进屋相劝,辛媛伸手拦住她,撇撇嘴道:“不去算了,免得一晚上耷拉着脸,谁有闲心哄她?”

死拉硬拽地催着杨萱往外走。

杨芷等了片刻,不但杨萱没来,就是杨桐也不曾打发人过来问候一声,又是自怨自艾半天。

杨萱跟辛媛走出角门,发现秦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秦笙撩起车帘向她招手,“上来,咱们一起坐。”

秦笙的丫鬟丁香从车上跳下来,将两人扶上去。

马车里只秦笙与秦筝两人。

杨萱笑问:“我娘照顾弟弟分不开身,怎么秦伯母也没来?”

“三妹昨天吃汤圆积了食,肚子不舒服,加上我大嫂还差半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娘不放心,要留在家里照看着…我二哥一道来的。”

杨萱羡慕道:“真好,你就要当姑姑了,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

“是个小侄女,”秦笙笑道:“我娘说先开花后结果,挺好的,我也是更喜欢侄女。”

秦筝冷冷地插一句嘴,“我可不喜欢小孩子。”

“为啥?”杨萱奇道。

秦筝不满地说:“我娘不许我养猫,等嫂子生产后,就要把猫扔了。”

杨萱顿时想起秦筝那只野性十足的土猫,笑道:“那只猫真正厉害,伯母许是怕它伤了人,你找笼子把它关起来,别四处乱跑就好了。”

秦笙道:“关起来它就会没完没了地叫,阿筝不舍得…那只猫已经挠过好几人了,丫鬟们都不敢上前抓,就只山茶能制住它。”

杨萱道:“那还是关起来为好,豁上去让它叫两天,习惯就好了。”

秦筝斩钉截铁地说:“我不!”

杨萱愣了下,瞧见秦笙给她使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没再作声。

辛媛却兴致勃勃地对秦筝道:“一只猫未免太过孤单,不如再养一只,两只做个伴兴许就不叫了。说不定还能生小猫?”

秦笙目光一亮,高兴地道:“阿媛你说的对,我怎么就没想到,是该再养一只。”

秦笙惊讶得瞠目结舌,就为那只土猫,阖家不安宁了许久。娘亲怕土猫闯到大嫂屋里,冷不丁吓着大嫂,所以特地告诉大嫂屋里下人,只要见到猫就打出去,直到它不敢过去为止。

可打一回秦筝就闹一次,连带着大嫂也心有不满。

这下倒好,辛媛鼓动她再要一只,府里岂不是要翻了天?

杨萱也觉得不妥当,可看到秦筝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好多说,只轻轻掀开帘子往外瞧。

跟前几次一样,马车走到椿树胡同,就放慢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杨萱下意识地朝尽头上那间院舍望过去。

只见月色清亮,却不见灯光闪动,显然屋里没人。

也是,这个日子,萧砺怎可能在家,没准在灯会上呢?

杨萱怔一下,感觉有淡淡的喜悦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让她突然对灯会就有了期待。

可念头才升起,就被她死死压了下去。

灯市入口的地方,又架起了灯塔,这次是只庞大的花斑虎。

虎身是竹篾搭成,外面糊了层轻薄的白色素绢,素绢上绘着虎皮的斑纹。虎身里燃了灯,灯光透过素绢散射出来,比其余花灯更显明亮。

老虎灯上方挂着巨大的旗幡,凛冽的北风将旗幡吹得猎猎作响,露出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凡侵我万晋河山者,虽远必诛”。

字是蘸了金粉写成,被灯光与月光映照,熠熠生辉。

杨萱仰头看着老虎灯,莫名就想起献俘那天的情形。

太子身着玄色盔甲,手里的长剑发出冷冷的寒光,他神情肃穆,带着俾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而周遭百姓一遍遍地高呼,“若有来犯者,虽远必诛!”

今年虽是虎年,可眼前这盏老虎灯很明显是给太子造势的。

也不知谁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只要见到这灯塔,就必然会想起是太子率兵西征赶走了鞑靼军队。

杨萱看灯看得入迷,整个人全然被灯光笼着,就像笼了层金黄色的薄纱,瘦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里,因为斗篷过于宽大,显得她的身体格外瘦小而纤细。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呵护她,给她挡风遮雨。

范诚傻傻地盯着她,几乎错不开眼珠,直到杨桐拉他一把才恍然回神,而脸颊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杨桐只作没看见,笑道:“咱们一边逛铺子一边猜灯谜,走到尽头正好有吃食摊子,咱们歇息会儿就往回转,你们觉得如何?”

辛媛不以为然,“我要逛铺子还有吃小食,你们随便。”

反正灯市就是这条街,总不会岔到别处去。

而范诚不开口,只偷偷瞧着杨萱等她发话。

杨萱知道杨桐还惦记灯谜,笑应道:“好,大哥多赢几盏花灯,等带回去给弟弟玩儿。”

几人商议定,便沿着街面慢慢往前走。

秦笙俯在杨萱耳边低笑,“那位范公子…是怎么回事?”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是我们家世交,两家人有意撮合,所以一道出来了。”

“难怪?”秦笙朝范诚打量几眼,低声道:“挺好的,看着挺憨厚,应该靠得住,而且…是不是早就惦记你了?”

杨萱嗔她一眼,不由也朝范诚那边望去,正对上范诚凝望她的眼,范诚“刷”地转过了头。

好像转过头就等于不曾偷看过她一样。

秦笙笑得打跌,“是个傻的,这时候不是应该过来问问你有什么事,要不要一道猜谜吗?唉,真是傻人有傻福。”

杨萱随着笑两声,拉着秦笙道:“咱们也过去瞧瞧。”

秦笙从善如流,笑道:“好。”

杨萱走到范诚身旁,落落大方地问:“三哥猜中几个了?”

范诚看见杨桐手里已经好几根红布条,羞愧道:“我还没开始猜…我马上就猜。”果真抬头,凝神去瞧麻绳上系着的布条。

秦笙乐不可支,扯扯杨萱衣袖,低声道:“只惦记偷看你了,哪里顾得上猜谜?你信不信,这位范公子一晚上不见得能猜中三五个。”

“谁说的?”杨萱斜眼睨她,“我爹说范三哥学问很扎实,总会猜出十几二十个吧。”

刚说完,便见范诚伸手扯下一根布条,杨萱大喜,笑道:“怎么样?”

范诚见杨萱欢喜,遂集中起精神猜谜,不再分心。

不知不觉中,秦笙与杨萱便走到了前面。

秦笙瞧瞧左右,忽地道:“阿萱,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杨萱玩笑道:“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可以,备好谢礼就成。”

秦笙咬着唇,犹豫会儿,开口道:“我约了人在这里相见,想请你代为周全。”

杨萱大惊,低声问:“是谁?秦伯母不知道吗?”

“就是之前要说亲,后来说要打仗因此推了的那人,”秦笙极快地回答,“他姓周名路,现下又来了京都。他又上门提过亲,我娘原本就不同意,现在仍未改口,可我爹先前极力想促成,现在却也反对了。”

“可是,你怎的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来了京都。”杨萱百思不得其解。

秦笙索性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明白,“我在平定州时,有次跟表妹一同上街遇到闲汉纠缠,是他帮忙解的围。太子班师回京那天,我又看到他了。真的,长安街那么多人,我没去看热闹,是等人散了之后出去买笔墨,谁知道就在笔墨铺子门口碰了个正着。当时有人当街跑马,差点撞着位腿脚不灵便的老妪,是他冒险将老妪拉到旁边…后来,说起彼此家世,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段渊源。”

还真是有缘分。

杨萱重重叹口气,“那你们…总不能一直瞒着家里人。”

秦笙苦笑着拉住杨萱的手,“我没打算瞒,只是想告诉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多求几次,说不定我爹娘就答应了。而我,不会另外许亲,总是会等着他。”

正说着,杨萱只觉得手上一紧,秦笙紧张地说:“他来了,我看见他了,阿萱,你帮我。我只说两句话,用不了一刻钟就好。”

杨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人群中走来一人,那人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穿件鸭蛋青直缀,看上去既有种读书人的斯文气度,又有武将的果敢刚毅。

杨萱骤然心惊。

这个人她见过…

第60章

前年, 薛太太约在潭拓寺相看张兆的儿子,杨萱偶遇夏怀茹。

夏怀茹正跟个男人也在寺里看桂花,还曾勾着他的手指约他往后山去。

那个男人就是周路。

因着夏怀茹的缘故,杨萱对周路的印象特别深,刚照面就认出他来。

而周路却完全没认出杨萱来。

彼时杨萱年纪小,又特意打扮得孩子气,周路一个大男人怎可能注意个小丫头?

两年过去, 杨萱个头窜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 已经长成大个姑娘。

看到杨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周路微微一笑, 目光中隐隐含着挑逗, 随即低低对秦笙说了句什么, 两人并肩拐进旁边一条巷子。

杨萱直觉得这位周路不是什么好人, 可既然已经答应秦笙容她过去说几句话, 也只能暂且等着。

正巧,附近有个卖杂货的摊位, 杨萱凑过去挑了把桃木梳, 又选了支簪身稍钝的黄杨木簪。

杨桂眼看着头发长长了, 能够束起来了,金簪或者银簪过于尖利, 而玉簪怕摔, 用木簪最合适不过。

两样都不是名贵物品, 加起来才二十文。

付过钱, 杨萱又到两边摊位转悠片刻,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回到原处,却不见秦笙出来。

杨萱有些急,走到巷子口向里看了看。

长长的巷子一半沐浴在如水的月色里,另一半被围墙的阴影遮着,黑乎乎的,一明一暗幽深静谧,与灯市的热闹繁华恍若隔世。

莫名地还有些瘆人。

此时,就是借杨萱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独自往里走。

不得已又回到街面上,踮着脚尖四下张望寻找春桃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