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春桃跟得紧,即便她吩咐不用跟,春桃也寸步不离,偏偏今天不知为啥竟然不见了踪影。

就连沉迷于猜灯谜的杨桐跟范诚也不知身在何处。

杨萱张望片刻,再度回到巷子口,打算在这里死等,也免得被辛媛等人瞧见,问起秦笙的下落没法回答。

正心急如焚,杨萱忽觉眼前多了道黑影,接着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你站这儿干什么?”

杨萱抬头,对上萧砺那双淡漠的黑眸,不由狂喜,连忙唤道:“大人?”

萧砺冷冷地俯视着她,再问:“你站这儿干什么,你家大人呢?”

“大人没来,我在等人,”杨萱匆匆解释几句,恳求道:“已经进去有些时候了,我不敢去找,不知道大人有没有空,能不能帮我进去找一找。”

萧砺脸色沉得发黑,却应道:“走”,当先迈开步子。

杨萱忙随在他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

明明相隔不远就是喧哗的灯市,可巷子里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时续时急的风声,以及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杨萱莫名地感觉有些冷,忙将斗篷拢了拢,扣上风帽。

走了好一阵儿,萧砺突然停住脚步,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声。

杨萱站定,摘下帽子,凝神听着。

拐角处传来男子的低语,“我难受得紧,都相思成病病入膏肓,只有你才是我救命的药,给我吧,嗯?”

声音急促,带着重重的喘息。

紧接着是秦笙的声音,“不行,我娘会打死我…你别这样,不要。”

“反正我总会娶你,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紧要,求你了,阿笙。你解了我的渴,我明天早晨就备礼去提亲,或许你娘看在我们一片赤诚的份上会松口呢。”

“可是…”秦笙明显有些犹豫。

杨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正要出声劝阻,却被萧砺一把捂住了嘴。

“别喊!”萧砺凑近她耳畔,恶狠狠地道,随即攥住她的腕,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回巷子口,这才松开手。

杨萱不满地道:“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萧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的事儿,为什么要阻止?杨萱,你听着,如果一个男人是真心待你,他自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娶你过门。像这种偷偷摸摸,随便说两句好话,许几样首饰哄骗你的,都不是好人…你听见没有?”

杨萱点点头,“听见了。”

萧砺厉声道:“听见了也得记着,长点脑子。你想想,能干出这种勾当的会是什么好人,你出声撞破他们的好事,自以为是对他们好。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而给你泼一盆脏水?”

“不会的,”杨萱急忙开口,恳求地道:“大人,秦家姑娘跟我是好友,如果阻止了,她还有回头的路,可要是真被那人得逞,她就再没办法回头了。大人,求求你…再者她今天是跟我在一起,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脱不开干系。今天我没法不管,以后我不跟她来往了,再有事的话,也找不到我头上。”

仰着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满满都是哀求。

萧砺一点一点软了神色,声音仍是冷,“还有,不许在暗处待着。大街上灯火通明有的是地方,你却偏偏躲这么个犄角旮旯里,现在虽然海晏河清的,可万一有那些个存心不良的,当头一麻袋兜了就走,谁知道上哪儿找你去…就是找到也晚了!”

杨萱不由生起几分后怕,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认错,“我错了,再不敢了。”

萧砺舒口气,这才和缓了声音,指着街面上高悬着好几盏花灯的摊位道:“你去那里等着,别乱走。刚才你没到巷子里,也没听见说话声,就只在那里猜灯谜,记住没有?”

杨萱乖巧地回答:“记住了。”

萧砺又道:“赶紧过去。”

杨萱不敢有半分反抗,挪着碎步急匆匆走到灯火通明处,再回头,看到巷口的萧砺似是笑了笑,转瞬消失不见。

杨萱心头一酸,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像是有泪要涌出来,她忙抬起头,深吸口气,将几欲流下的泪逼了回去。

过了些许时候,周路晃晃悠悠地出来,左右看看,往西边走了。又过了好一阵子,秦笙才慢慢走出来。

她的衣衫倒算平整,发髻却有些凌乱,想必适才应该整理过。

杨萱忙侧过头,专心致志地挑花灯。

秦笙走近前,轻轻拍一下她肩头,“阿萱,是不是等急了?”

杨萱佯作才看到她,问道:“你说完话了,快来帮我挑挑,这盏兔儿灯好还是那盏老虎灯好?”

秦笙随意打量两眼,“今年是虎年,你是属兔的,莫如两盏都要了,一左一右挂在床头。”

杨萱道:“我倒是想,可怕占着手,春桃她们不知去了哪里?”

秦笙爽朗地笑,“没事儿,我给你提着。”

杨萱付过钱,与秦笙一人提着一只花灯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回头瞧一瞧,却始终没见萧砺出来。

再走过去便是小食摊子。

秦笙道:“去吃点东西,顺道等等阿筝她们。”

杨萱正觉得累,也想歇歇脚,两人便各要一碗馄饨,在条凳上坐下。

馄饨刚出锅,热气腾腾。

隔着氤氲的水汽,杨萱打量着秦笙,她神情很平和,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欢喜,应该是没有被周路得逞。

否则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乍乍失身,无论如何不可能这般镇定。

杨萱暗松口气,却又替秦笙不值。

周路成过亲生过孩子,两年前还跟夏怀茹勾搭过,显然在应付女人上很有经验,秦笙养在深闺里,敌不过他的花言巧语也是正常。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笙被骗。

思量会儿,开口道:“阿笙,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秦笙正嘟着嘴吹凉汤勺里的馄饨,闻言笑道:“有话就说,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遮遮掩掩?”

杨萱道:“以前我曾见过这位周路一面,在潭拓寺,他跟个妇人一同赏桂花,两人看着挺亲密。”

秦笙笑一笑,“我知道少不了这种事儿。周大哥跟我说过,早年他守妻孝的时候,走在街上就有女子投怀送抱。大同民风开化,别人也都见怪不怪,可他不想找那种行为不端的人,所以才打算往京都寻个知书达理的。只是,京都的女子也尽都安分守己,照样有不知羞耻的去勾搭他。周大哥也是逢场作戏,并不会当真。”

杨萱暗暗错了错牙,秦笙又怎知周路对她不是逢场作戏?

这话却没法说出口,杨萱只能咽在嘴里,又道:“阿笙,你既然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周路合该再请媒人上门。我丑话说在前头,今儿我帮你遮掩,以后绝不会有第二次…其实,我也不赞成,他年岁既大出许多,家里又有孩子,你真甘心当后娘?”

秦笙点点头,面上突然多了几分羞涩,压低声音道:“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阿萱你不懂。孩子在祖母跟前养着,与我并不相干,届时不过陪送一副嫁妆,没什么妨碍的。”

杨萱彻底无语,低低叹一声,“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婚姻不是儿戏,还是多跟秦伯母商议一下。”

秦笙笑道:“你呀,就别跟着操心了,周大哥已经有法子了。”

杨萱遂不多问,默默地吃了几只馄饨,眼角忽然瞥见秦笙腮旁,不由愣住。

她本来是戴着一对绿松石的耳坠子,可眼下耳坠只剩下一只…

第61章

另外一只会不会被周路拿在手里, 借以要挟秦太太允亲?

如果这样的话, 秦笙就会很被动。

周路能如约娶她为妻还好,可若是一顶粉红轿子抬回家呢?秦笙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也只能受着。

可看秦笙脸色,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样子, 只怕她说得太多, 秦笙也不会往心里去,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多管闲事。

杨萱无事地再叹口气, 觉得碗里的馄饨也不如刚才鲜美了。

秦笙倒是心情极好,不但把馄饨吃了个精光, 还喝了小半碗汤,微笑着道:“其实家里做的馄饨也很好吃,只是吃惯了觉不出好了, 外面的东西吃得少, 好像更可口似的。对了,阿萱, 煮馄饨时候,临出锅前捏几只晾干的小虾皮进去,味道极鲜美。”

杨萱应着,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欢快的话语声, “原来你俩在这里, 让我们好一个找。”

侧头, 就见辛媛与秦筝步履轻松地走来, 后面跟着春桃、山竹、秀橘等人, 每人手里都提着好几盏花灯。

杨萱惊讶地问:“你们买这么多花灯?”

辛媛没回答,先吩咐秀橘给她要一碗白汤杂碎,然后大喇喇地往条凳上一坐,故作神秘地问:“阿萱,你猜我遇到谁了?”

杨萱摇头,这无根无由的,叫人如何猜起?

辛媛本也不指望她能猜出来,乐呵呵地道:“就是之前在潭拓寺见到的那位张公子,你知道吗,他竟然已经是进士了?现在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得意得不行…唉,没福气的人就是没福气,哼!”

没福气指的就是杨芷。

因为杨家与张家亲事未成,杨萱就没有特意打听张继,不过张继前世就考中了进士,这世能中也不意外。

杨修文倒是知道张继成了庶吉士,因怕辛氏烦恼,并没有多提。

上次王姨娘因为亲事吵闹,杨修文不由想起这茬,所以对王姨娘丝毫不留情面。

现下距潭拓寺相亲已经两年,当时又是匆匆一瞥,杨萱几乎忘记了张继什么模样,只记得人不太高,有些瘦,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辛媛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杨萱遂问:“你在哪里遇到他,他也来赏灯?”

辛媛伸手指向东华门方向,“那里搭了个土台子,凡猜中二十个灯谜以上的,凭手里红布条就可以上台猜谜,猜得多的另有奖赏,还可以两两比试。张公子就跟表哥比,结果把手里布条全输了,平白让我跟阿筝得了便宜。”

杨萱无语。

难怪先前翘首企盼好一会儿都没见人,原来都跑到东华门外瞧热闹去了。

又问道:“我哥还在猜谜?”

辛媛点点头,“容易的都猜完了,剩下十几个都是难的,表哥和范三哥说要把所有谜语都猜出来,多赢几盏花灯回来。灯谜台的花灯都是宫里的匠人所作,比摊位上的精致。对了,夏家公子爷在。”

杨萱没好气地道:“他也猜灯谜?”

这时,摊贩将白汤杂碎送过来,秦筝要的清汤面也好了。

白汤杂碎是小火先把心肝肺肠等内脏熬炖烂糊,再煮一锅菌菇汤,等客人来了,舀一勺内脏加一勺汤,用油盐酱醋调味,最后捏一撮香菜末或者青葱末。

辛媛拿勺子搅动一下汤里的杂碎,满足地吸口气,“真香”,这才回答道:“夏公子没猜谜,在那里帮忙操持。我听话音好像灯谜台是他提议搭建的,灯市入口那架老虎灯也是他想出来的点子,表哥还夸他心思奇巧。”

这么说,夏怀宁是要靠上太子了。

杨萱撇下嘴,没打算再去管夏怀宁,目光扫见秦笙,忽然惊呼出声,“阿笙,你的耳坠子怎么少了一只?”

秦笙正笑吟吟地听辛媛说话,冷不防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一张俏脸顿时变得通红,忙俯身往脚前去找,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真的吗,真少了一只?”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秦笙身上,七嘴八舌地道:“掉哪里了,这大晚上的怎么找?”

“灯会上这么多人,说不定早被人捡走了。”

“捡走倒不怕,别被人诬赖上才好。”

秦笙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嗫嚅着没有开口。

杨萱冷眼瞧着,心里已经明镜般透亮。

平常人得知丢了东西,头一件事肯定摸摸耳朵看在不在,秦笙却东张西望地问别人,肯定是心里有鬼。

索性出主意道:“阿笙干脆把剩下这只坠子赏给丫鬟算了,即便有人上门,死不承认就是。只要没有内鬼,外人哪里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耳坠子。”

众人纷纷点头道好。

辛媛大大咧咧地说:“我替我家丫头讨个赏,给秀橘算了。回头让她孝敬你一双鞋,秀橘做鞋既厚实又舒服,我脚上这双就是她做的。”

秀橘正跟春桃等人在旁边桌也吃东西,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以为辛媛唤她,忙擦把手过来笑问:“姑娘什么吩咐?”

辛媛笑道:“我给你讨了彩头了。”

杨萱觑着秦笙磨磨蹭蹭不想给的样子,再加一把火,指着秦笙道:“秦姑娘丢了一只耳坠子,你家姑娘把另外一只讨给你了,快过去磕头领赏吧。”

秀橘迟疑着不敢上前。

秦笙并不乐意,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只得卸下耳坠子交给秀橘,“…往后更得用心伺候你家姑娘,不许偷懒。”

秀橘双手接过,“噗通”跪在地上,“多谢姑娘赏。”

辛媛笑着从荷包里掏出数粒银锞子,对其余丫鬟道:“你们也都有赏,这边不用你们伺候,看中了什么就去买。”

丫鬟们欢呼一声,各自领了两只银锞子,欢天喜地地逛摊位去了。

杨萱暗松口气,这般一来,即便周路拿着耳坠子上门,最多就是他捡了别人的东西前来诬陷,再无可能传出私相授受的闲话来。

秦太太并不会因此受到钳制。

可若秦笙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周路,那就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了。

四人在摊位前坐着歇脚,一边说些闲话。

丫鬟们虽是得了应许去逛,却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转了转很快就回来。

夜色渐浓,北风肆虐,略略有些寒凉,而逛灯会的人也散去了不少。

杨萱拢紧斗篷,抱怨道:“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杨桐与范诚并秦二顺次走过来,三人手里空空如也,半盏灯都没有。

范诚望着杨萱满脸歉意,“本来是得了十几盏灯,没想到真定张继确实有才学,都被他赢了去。先前,是我们小瞧了他。”

杨萱并不太在意花灯,遂笑道:“胜败得失都是常事,没什么的。”

杨桐意气风发地道:“不错,我们虽然猜谜输了,可赢了朋友,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们约定后天去清心居喝茶对诗。”

辛媛道:“表哥,这次千万别输了,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行边说边往椿树胡同走,走到半路不期然竟又遇到张继。

张继见这边好几位女眷,侧头对身后小厮说了句什么。

小厮抱着满怀花灯走过来对杨桐道:“杨公子,范公子,二爷说家里只他一人,用不着花灯,就借花献佛送给几位姑娘玩吧。”

杨桐拱手道谢,张继则颔首回礼。

辛媛嘀咕道:“还算识相。”

声音不算大,可街面上寂静无声,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继飞快地瞥她一眼。

辛媛自觉理亏,却不认错,歪着头道:“你家里既没有孩童,又没有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喜欢玩花灯?”

杨萱忙扯扯她的衣袖。

张继笑笑没作声,再对众人行个罗圈揖,带着小厮拐向另一条路。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修长的身影,杨萱突然发现,张继比两年前高大结实许多。

以前是个青涩少年,现在已经是肩宽身长的大人了。

杨桐先将辛媛送回黄华坊,再回到槐花胡同,夜已经深了。

辛氏还不曾睡,一直等到杨萱回来,嗔道:“怎么玩到这么晚?”没再责备,催促着她赶紧睡觉。

春桃已先一步回屋生了火盆,春杏则端了热水过来。

杨萱脱下斗篷,正打算撸起袖子洗脸,忽然瞧见腕间一圈明显的紫红。

春桃吓了一跳,忙问:“这怎么回事?疼不疼?”催促着春杏找伤药。

杨萱忙止住她,“不用,不疼,不当心碰了下。”

若是碰着,怎可能是一整圈红印?

春桃心下狐疑,与春杏对视一眼,识趣地不再追问。

杨萱梳洗罢,打发两人下去歇息,自己却瞧着那道紫红发了半晌呆。

这圈红是萧砺攥出来的。

他隔着衣裳扼住她的腕,也不管她的步子能否跟得上,用足气力往外拉。

那会儿,她既惊且怕,竟是半点没察觉疼,只记得他冰凉如水的目光盯着她,冷冷地问:“你听见没有?”

“你记住没有?”

“下次再不许如此。”

声音虽然凶,可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全是为了她好。

有些话,甚至辛氏都不曾嘱咐过她。

他总归是待她好的。

杨萱心潮澎拜,就好似煮沸的水不停地翻滚,可一转念,又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说,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定然是会堂堂正正三聘六礼地上门求娶。

而他,并不曾来过。

或许,压根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杨萱咬咬唇,猛地吹熄蜡烛,一头钻进帐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