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畅言

下人们麻利的摆妥了紫檀木圆桌,不多时素宴就已齐备,碗碟杯盘是一整套的珐琅彩百花齐花色,配合着阿彻烹制的素菜瞧起来煞是好看,竟不比寻常精致酒宴差。

傅萦就与姐妹们陪伴老太太在铺了官绿色围子的绣墩依身份坐下,宋氏与二婶、三婶不曾入座,在一旁伺候布菜。

因为方才惊了马,混乱中女眷们又看清了萧错俊俏的容貌,是以这会儿一则好奇萧错本人,二则好奇使臣为何要与他特意亲近,就都越发的安静用餐,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屏风另一侧的动静。

傅萦慢条斯理的吃菜,见傅芸、傅茜、傅蕊几个都是米分面桃腮的俏模样了然的暗自摇头。那少年颜值那样高,也难怪女孩们都上了心。

萧错拉着阿圆在末位陪着略坐了个边儿,赵博为迎合使臣便开始追问:“小兄弟哪里人?如何练就了这一身功夫?”

阿圆紧张的背脊冒汗,哀怨的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跟着他就要练就强硬的心里素质,否则真会随时紧张而死,见萧错不言语,阿圆就要代为开口,却被萧错突然的话音截了话头:“小人与阿圆,以及武略侯府的厨子阿彻皆是孤儿,年幼时偶然遇上大龙寺‘了慧’师傅,因他老人家见我们三个无家可归无饭可食,心存怜悯,就带了我们上山,阿彻在厨下帮忙学成了厨艺,我与阿圆对此没悟性,只是在大龙寺后山打杂度日换个温饱,后来因我偷学了大龙寺的功夫坏了规矩,‘了慧’师父无奈只能逐我下山。阿圆与阿彻念自幼情分不愿意分离,就一同出来闯荡,近年才到了东盛国。”

如此心酸的经历,被萧错三言两语概括,既解释阿彻的厨艺,又解释了自身的武艺,且还叫人心生怜悯无不信任。就连屏风另一侧的女眷们也都暗自唏嘘“红颜命薄”。再观赵博与傅放初等人的神色,阿圆就松了口气,心里默默地给主子点了个赞。

幸亏他们都知道阿彻的经历…

“果真英雄出少年。想不到小哥还是大周人。”熊康安饶有兴味的望着萧错:“观君容貌也瞧得出只有江南水乡才养的出这般剔透的人儿。今日得以相遇,莫非就是缘分?”

“自然是缘分了。”赵博机灵的捧哏:“天下之大,能在此处遇上可不就是大人与阿错的缘分么。”

这话说的,若阿错是个女子别扭或会少一些。可无论男女,都过于暧昧逾越了。

使臣们都笑了。同席的傅敏初与傅放初因没做过“拉皮条”的事儿,且对方还是个同龄的俊俏少年,脸上的笑就都有些不大好看。

傅萦悄然叹了口气。

若使臣真提出无理要求,还真不好办。阿错既无根基又无家人,虽是短工算的上自由之身,掌不住使臣开口。就算使臣放不下这个脸面。赵家钱多势大的若真起了巴结之心,赵博不论软硬功夫都会逼的阿错就范。

她是对阿错的身份有些怀疑。毕竟初见面时他一身锦衣,今日又成了傅家的短工,落差大了一些。可到底他冲上来引起使臣注意完全是为了阻拦惊马以免女眷们受伤,初衷是出于好意,若因为了帮衬傅家而搭上年轻轻的身体,她到底觉得不落忍。

傅萦就越发上心的听屏风另一侧的对话。

熊康安哈哈大笑道:“说的是,的确是缘分。小哥既有如此好的功夫在身上,只在武略侯府做个短工劈柴跳水岂不是屈才?我大周自有小哥施展抱负的空间,不如你着就跟本官回去,本官封你做护卫让你随行左右如何?”

能从四处讨生活的寻常百姓一跃成为官员护卫,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一旁侍从都羡慕萧错如此好运。

傅萦替阿错捏了把汗,暗骂熊康安老色魔,盯着人家美少年不放也不怕掉光了节操烂菊花。

赵博已是笑的十分暧昧,附和道:“小兄弟果真是好福气啊,若能跟随使臣大人回国,来日飞黄腾达了咱们说不得还要仰仗你呢,到时可不要忘了咱们啊。”

熊康安问赵博:“这么说你是答应放人了?”

什么放人不放人,人家原本也不是卖身为奴好么!

赵博却笑道:“大人发话,小人自然听从,放人,放人。”

就这么将人给允出去了!

萧错抿唇,觉得姓赵的着实是“越过灶台上炕”,他好歹也是武略侯府的短工,何时轮到他开口了?

不仅萧错,在场但凡是傅家人,对于赵博如此逾越也都心有所感,傅放初与傅敏初都憋着气不言语。

阿圆见状着了急!

就算要去大周,也不能跟着使臣同去啊,那成了什么事儿了?!看着主子那淡定的模样,阿圆险些哭了,都已这样了他倒是沉得住气。

正当众人无言寂静之时,屏风另一侧女眷放就传来不大不小挪动绣墩的声音,随即就有女孩娇软的声音传来:“娘,我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男宾都看向屏风,隐约只能看到个倩影。

宋氏担忧的望着傅萦:“又不舒服?”

“嗯。瞧见人越俎代庖我就吃不下,傅家的事几时轮到外人做主了?却叫个外人将府里人卖了,我怕气出个什么毛病来,先告退了。”

同席的老太太气了个倒仰,怒瞪着傅萦,又因大周使臣在一旁需斟酌言辞,未敢直接开骂。

男宾这一侧的赵博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白。

妖孽,真是个妖孽,如此重大场合竟还敢这样猖狂!

有挂不住的,有无所谓的,有瞧热闹的,自然也有暗自叫好的。

其实傅家人见赵博私自决定武略侯府的事,心下都不满。奈何这等场合。不但是当着老太太与赵博的面儿,还是在使臣的面前,众人都不敢多言罢了。

可他们不敢说的,傅萦却敢!

傅放初和傅敏初的背脊不知不觉好似都能挺直了。

萧错心下原本的焦虑散去,对傅萦的好感度又刷高了许多,这小妞真心别致,真有个性。如此跋扈骄纵不合时宜的说话方式太对味儿了。

萧错心情大好。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容看在阿圆眼里就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夏天快过去,其实也是可以有春心的。

赵博尴尬不已,对使臣歉然一笑。开口便道:“是谁那样没规矩,还不…”

话还没说完,宋氏已道:“既如此就去歇着吧,稍后娘伺候了你祖母用饭也过去。”

“是。娘。”傅萦屈膝行礼退下了。

宋氏就微笑着给老太太夹了一块素鸡。

刁妇!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赵博想骂,又怕在使臣跟前表现的太不堪引人笑话。另一则则是想起方才宋氏翻身跃上马背时的飒爽英姿。那婆娘的功夫了得,万一惹怒了她豁上脸大闹上一场,可不是更难以控制了?

萧错心情大好的道:“多谢使臣大人厚爱,只是我那兄弟阿彻要留在武略侯府帮厨。我们三兄弟又是自小没有分开过。”

“这不难,你带着你兄弟一同去,本官替他们某职位。”

“还是多谢大人的美意了。小人打算留下。”

堂堂使臣对美少年感了兴趣,打算提拔。美少年偏不肯去。

众人各样想法都有,有觉得使臣莫名亲近突兀的,也有觉得美少年不识抬举的,如赵博则是觉得他是看出使臣的格外“性”趣了,不愿顺从。

他就想着再说服说服。

谁知熊康安却道:“罢了,既你不愿意,本官也不强求。”

就这么算了!?

赵博觉得自个儿好像受了点内伤…卯足了劲儿想要讨好巴结,好容易找到个办法,却被不懂事的毛丫头给冲了,使臣也是脑抽,想一出是一出,头先那么兴趣盎然的难道不是你?这会子变脸却跟翻书一样快!

萧错拉着阿圆站起身:“小人多谢大人,厨下还有柴要劈,就先行告退了。”

熊康安摆了摆手,改而用菜。

赵博忙调整心情继续奉承。

屏风这边的老太太气哄哄的将宋氏为她夹的一块素鸡扒拉了出去。

回到草场一侧的萧错则是低声吩咐了阿彻:“七小姐喜欢吃的你预备一份儿,待会想法子单独给她送去…那么能吃的人,才刚都没好生用饭,可不要饿着了。”

阿彻与阿圆对视了一眼,主子学会关心人了,要不要给点个赞?

送走使臣之后,赵博就先去老太太这里说明了情况,委婉的说了宋氏和傅萦那样的都该好生管教,言下之意却是觉老太太连内宅都看管不严。

老太太憋着气,不预与赵博理论就道:“澜哥儿没事吧?”

“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

“他既伤了,也不方便在内宅走动,就暂且先养一养吧。”

赵博眯起了眼。

“听姑母的语气,对咱们约定之事却是有反悔之意?”

赵博久经商场,精明外露,老太太的那些个小聪明在他跟前就不够看了。

她想着自己好歹是武略侯的娘,这才稳定了心神,道:“我又何曾答允了什么?”

第四十一章抢人

赵博看老太太皱纹满布又盖着一层香米分的老脸,恨不能狠狠抓碎她的高傲。倚老卖老的东西,跟他玩出尔反尔,却不瞧瞧他是何许人,她又是什么东西?若非看在已故的武略侯曾经对赵家的帮衬,他真想将着老货踹死。

耐着性子,赵博陪笑道:“姑姑莫要与我开玩笑了。咱们不是说好了澜哥儿的事儿了吗?”

老太太装糊涂:“哪里有说好了什么。”见赵博眼神凶狠,心惊道,“如今澜哥儿身子不好,还是好生养病要紧,我还是先带芳姐儿回去吧。”

赵博见老太太似有惧意,却也不急了,又问:“姑姑,之前府上七姑娘与你说了关于遗书的事吧?她都说什么了?”

一提此事老太太就条件反射般想起那暗无天日的铁箱中闷热骚臭的空气,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白着脸道:“都说了没说什么。怎么又问。”

赵博狐疑打量老太太,越发觉得她这是有事瞒着。

但她既不说,他也不好再追问,免得就此撕破脸皮往后不好相与。二人聊会闲话,老太太就说要启程回府。

东跨院门前,傅萦停下脚步吩咐身旁的珍玉:“你去一趟外院,就说今日晌午辛苦了厨子,晚上就不用他上灶了,让他好生休息。”

珍玉便行礼道:“是。”退了下去。

宋氏笑道:“那厨子也是有心的,知道宴上你没动多少就回了厢房,还特地预备了小灶温着。”想起方才美少年兔起鹘落的轻身功夫,又道:“方才那少年人却是个难得的。”

傅薏想起方才场面,也赞道:“是啊。他身法那样快,都没瞧清人就突然到近前了,不过今日虽历险,却见识了母亲的骑术。”

“夫人出阁前就是马上高手,只不过后来掌管家中中馈庶务太过劳累,渐渐的也没工夫去骑马了。”俞姨娘笑着道:“当年夫人的功夫,可是连老太爷都夸赞呢。”她所说的老太爷是宋氏的外公。

一行人说笑到了屋内。略坐了坐各自去更衣。

傅萦才刚洗了脸。外头就有小丫头在廊下回:“姑娘,九少爷来了。”

“请进来吧。”拿了香脂膏子匀面,又在细腻白皙的手背上擦了一些。就到了外间。

傅放初正将鹦鹉挂在廊下。虎皮鹦鹉踩着横梁煽动翅膀,啾啾的欢快叫着。

见傅萦出来,“小虎”主动的叫着“你好,你好!”

“好样的小虎。”傅放初得意洋洋的回头:“七姐。你瞧小虎聪明吧。”

“聪明,怎能不聪明呢?我听丫头们说你为了教小虎说话。整天早上对着他自言自语。”

傅敏初脸上微红,辩白道:“哪里是自言自语,你不懂,要想教鹦鹉学会说话。可是要一句话重复成千上万次,我那是锲而不舍,再说鹦鹉也能听得懂我说话。算不得是自言自语。”

小虎灵动的小脑袋转着,仿佛真听得懂傅放初的话。

傅萦笑道:“改日要是遇上合适的教师鸟。我买来送你。”

“那当然好了。”傅放初闻言双眼发亮,惊喜的道:“七姐也懂得教师鸟?”

“怎么不懂?让教师鸟整日带着小虎说话,也省得你自个儿对着它念叨,叫丫头们瞧着背后议论你。”

提起玩,傅放初就兴致勃勃,他尤其希望教会小虎更多的话,回头带了出去也倍有面子。

“七姐果真是爽利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要买教师鸟价钱可不低,我不能平白接受。”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又不是立即就能买得到,等买到了你接受便是了,难道还要让我养着个小八哥整日学我说话?”

傅放初不是扭捏的性子,见傅萦如此直接,也就不在继续推辞,转而道:“今日在宴上你说的那样的话,可真是太叫人心里爽快了。才刚我也是瞧着赵家人做的不好,做什么爪子都伸长到了咱们傅家,可是那个场面,我却没有胆量说出口,只将那样的话在心里转了几圈儿,你敢想又敢说,可比我强得多了。”

“什么强不强,我那叫肆意妄为,你们都是守规矩重礼数的。”傅萦在廊下斜倚着美人靠悠哉坐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想活的那样压抑,什么事也大不过一死去,是以什么也都不在乎。你却是将来要扎根在傅家的,可不要与我一样。”

傅放初感慨于傅萦的实话实说,自嘲一笑道:“我是什么能力七姐还不清楚么?反正这一辈子我好吃好玩就足够了,将来家业谁去继承都无所谓,若真将偌大家业落下来,也有五哥在前头顶着。说不定祖父那努努力,将来还有咱们小叔叔来继承也没准儿呢。”

给老太爷增了屋里人,其实对能够继承家业的男丁来说并非好事。谁又愿意让自己多了个竞争对手呢?

傅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的,但是她也知道,以老太爷的聪明和对老太太的感情,想再生出庶子来却是不容易的。宋氏去与老太太那提,主要是因赵子澜一个外男留在府里不像话,才故意给老太太添堵。

正说着话,眼角余光就见珍玉进了院门。平日里笑嘻嘻的丫头这会却是面色凝重,根本不是她的画风。

傅萦坐直身子:“怎么了?”

珍玉快步到近前,屈膝行礼回道:“才刚婢子去了外院,没见着厨子,打听之下才知道是老太太吩咐了人来,将厨子大哥和方才草场上功夫了得的那位少侠一道请了去,不知道要吩咐什么。”

傅萦有些惊讶。

老太太虽喜欢掌权,却只是喜欢那种玩弄权力的感觉,并不喜欢细致的管理家里事,更少有纡尊降贵见下人的情况。

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必然是有原因。

傅萦眯起黑亮的眼睛,几乎立即就明白了。老太太许是瞧着东跨院有武力值颇高的宋氏,自个儿身边却没个可用的人吧?才刚在使臣面前,那个叫阿错的既然说过与厨子和那圆脸少年不分开,那就少不得连同厨子也去了。

原本,一个武艺高强之人傅萦也不是很在乎。毕竟就算请了他来他也不可能时常守在她这里。

可是厨子就不一样了!

若是老太太真下了血本来呛行将厨子挖去了大厨房,她往后可不就少了一个乐趣?再找这样素菜做的好的厨子可是难遇上了。

傅放初见傅萦面色凝重,就知道老太太那里保不齐又作出什么幺蛾子来,忙道:“七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若你难办的说与我听听,我替七姐出气去。”

他那视死如归的语气逗得傅萦噗嗤笑了:“你替我出气,就不怕开罪了祖母啊。”

“怕什么,反正不论我做什么祖母也不会多待见我,我不做什么,他也不至于掐死我,我好歹也是个男丁。”傅敏初咧嘴笑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傅萦就越发禁不住笑了,起身道:“九弟,这会子我打算去一趟上院跟祖母请安,明儿个厨子休息好了,我请你一同吃饭。”

“七姐不说我也要叨扰,今日宴上吃的素菜真是极好,早听说七姐得了个好厨子,今日尝过才知道是怎么个好法。”

二人相互作别,傅放初就摘下了鸟笼先行离开了。

傅萦叫上梳云和珍玉:“带上蜜饯果子,咱们去看看老太太。”

两婢女都有些犹豫,对视了一眼道:“姑娘,要不要先回了大夫人在去?”

开玩笑,若是叫宋氏先去少不得又要将事情闹大呢。真将老太太弄出个好歹,忤逆的罪名他们长房可不能背。

“不必了,我娘今日辛苦了,让她歇着,咱们去就是。”

傅萦就现行出了门。

两婢女望着傅萦窈窕的背影,随即对视了一眼。他们家姑娘那副战意十足的模样是怎么回事?看这样子不像是去给老太太送蜜饯果子的,反而像是与老太太争蜜饯去的。

沿着青砖铺设的巷子一路走向上房,到了廊下春草就要回话,却在傅萦凌厉的目光下住了口。老太太虽是主子,可面前这位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她是哪边都开罪不起。

春草就低垂了头看着鞋尖上的绣花研究起来,打定主意是没看到傅萦这个人。

傅萦就站在了门前,隔着一道珠帘看得清上房正屋中央摆放的插屏,插屏右侧的落地罩后就是侧间。而老太太与少年人的对话也隐约传了出来。

“…人往高处走,还没见过谁甘于平庸的呢,我这是给你们个机会,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太太的声音已经透出一些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