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一定。”他回答。

“去做什么?”她又问,总有种预感,他对她什么都不瞒着。

他笑:“去说服一群对我恨之入骨的人。”

“你打算怎么做?”

“变个魔术,连哄带吓。”他答得并不认真,大概只有林薇会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她也笑,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祝你好运。”

他伸手轻抚她的头发,喃喃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第七章 (5)

林薇很快喝到微醺,对陈效说:“我还不知道多少你的事。”

“想知道什么?”他问。

“我今天看到你老婆。”她听到自己说的话,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像个典型的酒鬼。

“两年前离的婚,”他对她举举杯子,“如果你问的是这个。”

“为什么离婚?”她收敛了一点,假装严肃。

“我们不对路,她是轻喜剧,我是黑帮电影。”他打比方,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她会提起这件事。

“结婚时你几岁?”她又问。

“二十四。”他回答。

她想了想,说:“很早,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我母亲病了,我想让她高兴。”陈效解释。

“碰巧李夏又有个有钱的爸爸。”林薇戏谑。

“是,”他点头,“她有个有钱的爸爸。”

总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林薇觉得讽刺,继续问:“你母亲得了什么病?”

“累风湿关节炎,”他答的很平静,“很痛苦,整个人都变了形。”

“你结婚,她就会觉得好一点?”她还是嘲他,知道他受得了。

“至少那个时候,我这样以为,”他回答,“而且,找个人结婚是最便当的。”

“怎么个便当法?”

“每天送花即可。”

“送了多久?”

“一个月。”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跟你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我在路上帮她换车胎。”

林薇听着他说,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条车胎,一个月,三十一束花,便有一个女人愿意把心交给他,直到现在,他们离婚两年,她因为他的一句话委屈的要哭,世界上有多少自大的混蛋都是这样养成的。林薇又记起陈效说自己不是好人,他的确不是,唯一一个优点就是够坦白。

但陈效却继续说下去:“其实代价是很大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罢了。”

“什么样的代价?”她以为他会说离婚时被分走多少钱。

但他却笑起来,笑很无奈,顿了顿才说:“我女儿恨我,看到她,就像看到我自己,又一个轮回。”

只因为这句话,林薇跪坐起来,看着陈效。她想起莎莉,韦伯家离开上海之后,莎莉给她写过几封电邮,每次都提到陈效,他其实是个很会哄孩子的人,又或者他哄随便什么人都在行,只是要看他愿不愿意费这个功夫。但他自己的女儿却恨他。

“是因为你们离婚?”她问他。

“不全是,”陈效摇头,“小孩子长大是很突然的事情,从前她总是原谅我,她说讨厌死爸爸了,五分钟又会紧紧抱住我不放手,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决定不再原谅我,无论我怎么弥补。”

“你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林薇问。

“不需要很可怕,”陈效回答,“只是让她失望,许许多多次。”

有一阵,林薇不再讲话,他们喝完那半瓶酒,她知道自己已经太醉了,这一夜,她有无以计数的时刻是想靠近他的,或者头枕着他的肩,或者环抱着他,埋头在他胸前,随后哪怕发生更多,也不代表什么,事情就快了结,只当是个纪念吧。只可惜他们都是背了太多包袱的人,很多事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酒精带来幻觉,自始至终,有另一个人坐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却清楚地知道,他是何齐。

第二天,陈效就走了。王俊如约去调案卷,他是个有办法的人,但按照规定,辩护律师要等到案件审理的最后阶段才有权查阅复印所有口供和证据,现在案子还未开审,操作起来总归是有些麻烦的。

而且,王俊所关心的跟她并不是一件事,他之所以一条一条线索看下来,完全是为了搞清楚陈康峪身故后,还有谁在运作那个走私网络。查到最后,似乎还是回到姚成建身上,虽然姚成建不过四十几岁,提升到中方代表这个位子上也就三五年时间,走私已经进行了十余年,但姚在审讯中主动交待,供认不讳,检察院也打算拿他当主犯起诉,就算看在他认罪态度好的份儿上轻判,毕竟那巨额的案值摆在那里,无期到死缓也是跑不了的,姚成建那样精怪的人,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替人顶下罪名。

一耗几日,林薇失掉了耐性,她对王俊说:“究竟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王俊哪里吃她这一套,回道:“有脾气朝陈效去,不要来找我!”

林薇怔住,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完全是为了案卷的事情着急,而是因为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陈效却杳无音信。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临走之前的那一夜,他这样说。或者是反过来的?最后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她不记得了。同样两句话,同样几个字,调一调顺序,其中的意味就不同了。

终于,王俊打电话找她去,给她看卷宗上那一串名字,指出其中的一个,对她说:“就在里面。”

“那个人?”她难以置信,接过去细看,那个名字后面跟着四个字——潜逃出境。

仅仅四个字,她看了很久,然后问:“逃去哪儿了?”

“洪都拉斯?”王俊也是瞎猜,“总之是南美的什么地方,再转道去欧美,但应该不会是墨西哥。”

“那现在怎么办?”林薇又问。

“这是你跟陈效之间的事,”王俊把那份复印件收回去,“我的建议是,算了,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没有翻身的余地。”

林薇却光起火来,对王俊道:“你去跟陈效说,他答应过我,他欠我的。”

“这种话,”王俊冷笑,“还是你自己跟他去说吧。我很早就这样劝过他别插手,尽管现在证明他是对的,要是没你这一出,我们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可他做事的方式…,就跟有今天没明天似的,至于吗?到目前为止,他还算走运,但没人能一直走运下去。你没事儿的时候也劝劝他,别跟一边儿煽风点火,你说的话,他大概还能听两句。”

王俊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像是在揶揄她。但林薇还是有些意外,他居然会对她说这些,好像她反倒是陈效的心腹,可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跟陈效联系,更不知道他去香港是要干嘛。王俊也没细说,只说是跟华善堂上海公司有关的,最后的详情竟是从不相干的人那里听来的。

那时,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已经到了圣诞节。这种节,林薇本来是不过的,但暑假出去实习了两个月,也算是混进一个外企的圈子,到了这种时候便有人来约她聚会。

打电话给她的是她的师傅罗杰,说:“周末部门有活动,安想你了,让叫上你一起去。”

林薇不在状态,但还是去了。那一个月,她过得离群索居,必须要沾沾人气。聚会办在新天地一间酒吧,她到的不早不晚,只想占一个角落的位子一个人喝酒,结果却是不巧,刚到门口就看到两张熟面孔,不是别人,正是毛老师和安。

那个学期,毛老师已经不给他们上课了,似乎是出国做了几个月的访问学者,有段时间没见,又是在这样的场合,看起来倒有些陌生了。

“安,毛老师。”林薇先跟他们打招呼。

“林薇,”毛老师也叫了她一声,好像才看见她。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安在旁边插嘴,“这里不是学校,叫名字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林薇实话实说。

“他?”安笑起来,直接回答,“他叫毛云晨,我从前留校做老师的时候也给他上过课,你看他几时叫过我老师?”

毛老师似乎哑然失笑,站在一边挠头,林薇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忽然就悟出其中奥妙,为什么这帮人这么想的到她,专门请她一个实习生出来参加部门聚会。她不想驳了安的面子,打算坐下来喝一杯酒就走。

毛老师就坐在她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讲话,她却无心聊天,听到隔着几个位子的一个人在说华善堂,就竖起耳朵来听。

“合资变独资这种事情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说,“华善堂跟申光医药合资十几年了,外方要买,中方不一定肯卖啊。”

“可现在时机不一样,”另一个人回答,“华善堂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申光说不定会想,趁有人要,赶紧把股份卖了,毕竟现金为王。”

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林薇又想起陈效的话,突然明白他此行香港的目的,他是去说服董事会拨款把中方股份买下来,而且风声已经放出去,业内都已经知道了。

她跟着他差不多一年,其中的事情也了解一些,他与何齐争遗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中方代表姚成建的支持才赢了官司,而时至今日,姚成建被捕失势,他便要请中方出局,真是一出连着一出啊。

她在心中慨叹,不知该褒还是贬。以外婆多年的家教,这种事情断断不是君子所为,她应该蹙眉,摇头,然后果断离他远一点。但她毕竟还是林燕青的女儿,身体里那总有一部分在赞叹——陈效这个人,想得出,也做得到。

“林薇,”毛老师又在旁边叫她,问她,“你说是不是?”

“啊?”她没在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第八章 (1)

如同走的时候一样,陈效回来的也很突然。

他到上海的那一天,林薇还在X大上课,下了课,教室门外有人叫她,说:“林薇,林薇,你叔叔在楼下等你。”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他,一路跑下去。陈效就站在教学楼外面,初春,天气还很冷,他只穿衬衫和薄毛衣,嘴里呵出白汽,似乎心情很好。林薇远远看到她,突然觉得自己等他都等老了,他却一点都没有变,像道林格雷的画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他们上课没有固定的教室,每节课都在换地方。

“要找总能找到的。”他回答。

他开车带她出去吃午饭,学校里很冷,到了饭店,空调打得很暖,就像一下子换了一个季节,林薇觉得浑身都舒展开来,很普通的一顿饭,几乎吃出幸福的感觉,陈效却不大动筷子,只看着她狼吞虎咽。

“怎么跟三天没吃饭似的?”他笑她。

林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在挨饿,很久没有过了。

吃到一半,她停下来问:“那些人答应了?”

纯属明知故问,华善堂回购中资股份的消息新闻里都已经放过了,市面上很多争论,有人说是高招,也有人说是一步臭棋,但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一遍。

陈效点头。

“可你说他们恨你入骨,使了什么花招,快说来听听,我也好学一学。”她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脚。

“三年计划、五年计划拿出来,我会替他们挣更多的钱。”他回答。

“就这样?”空头支票?她不信,他一定还有什么杀手锏。

“还有就是,我自己也压了重注。”他还是笑,掐灭烟蒂。

“多少?”林薇问。

“全部。”他答,靠在椅背上仿佛怡然自得。

林薇怔住,很久才问:“也就是说,要是失败,就一无所有?”

“可以这么说。”他举重若轻。

他总是这样,有今天没明天似的,她又想起王俊说的话,“你不觉得自己太极端了?”她又问。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不承认有中间状态。”他回答。

她看着他摇头,二十年的人生,她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这人是个赌徒,可心里却全然是另一种状态,难以形容的,就好像是一种浑身一激灵的兴奋,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与之比拟。

陈效也在看她,她避开他的目光,生怕他会当场揭穿,说:得了吧,林薇,你也是这样的人。

但现实里,他只是问:“你明年是不是就毕业了?打算做什么?”

“我在一家美资公司实习过,要是有机会留下来,就在那里做几年。”她这样回答,很实在的计划,听起来几乎不像她自己在讲话。

他点点头,又点了一支烟,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他们还是回和平花园,他拿了一只旅行袋出来收拾衣服。

她一抬眼就看见了,却憋了很久才问:“又要走?”

“今天约了一个手术,下午就得去医院。”他随口答,就好像在说要跟朋友去喝茶。

“什么手术?你哪里不舒服?”她几乎噎住。

“小手术,就跟割阑尾差不多。”他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她努力平静,不想大惊小怪,只说:“那我陪你去吧。”

他拉上旅行袋的拉链,问她:“你下午没课?”

“没有。”她撒谎。

他一定看得出她在胡说,却没有揭穿她,笑了笑说:“那就去吧。”

到了医院,林薇还是没闹明白陈效要做的是什么手术,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住院手续都已经办了,住院部大厅有护士接他,就连护工也请好了。等进了病房,护士给他量身高、体重、血压、体温,替他戴上手环,主刀医生也来了,术前的谈话、签字都是他一个人。林薇只有在门外等着的份,不禁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来这一趟。

傍晚,陈效进了手术室。他的一干资料交到林薇手上,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要做的是室上速射频消融术。她看不懂术语,只能去病房护士站找了个值班的小医生细问。那医生大约是新人,很热心的向她解释。果然,跟陈效说的一样,室上速射频消融术是很小的手术,只要局部麻醉,一般两个小时就做完了。从事导管消融的医生几乎人人能做,相当于普外科的阑尾手术。

答疑完毕,小医生问她:“你是病人家属?”

“我是他公司的职员。”林薇回答。

“咦?他说你是亲属啊。”旁边一个护士凑过来插嘴。

林薇愣了愣,面不改色的解释:“哦,我们是表亲,我在他公司工作。”

小医生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她只能岔开话题,问:“这个病要不要紧?”

“不算什么大病,就是发作起来挺难受的,心跳到一百八、九十,”小医生回答,“做过这个手术,一般都能根治,以后只要保养得当,就没有妨碍。”

“手术后有什么要注意的?”林薇又问。

“嗯…不要太累,戒烟,限酒。”很普通的建议。

既然医生都这么说,林薇就放下心来等,只是有些奇怪,那段日子,陈效大多数时间在香港,那里的医疗条件怎么说也比上海好,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回来这里做手术,大约人都是这样的,随便什么事情,还是在熟悉地方做最安心,哪怕是陈效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