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遇着什么人,就是一些奶奶、太太们,都是去避暑、吃斋去的。”又林说:“哦,还有咱们后头朱家老太太,她和祖母倒是常在一处说话。说本来不知道咱们去庙里,不然就相约着一同上路了,彼此也有个照应。多亏有她在,同祖母常在一处说话,容易打发时辰。”

“你弟弟他们没淘气吧?”

“没有,弟弟还结识了个小伙伴儿呢,是个弃婴,被庙里的和尚养大的,和弟弟差不多大,倒是个挺机灵的孩子,两人分别的时候恋恋不舍的。”

四奶奶一笑:“怪不得呢。前天打发人说要信纸。我寻思他一个小孩子,要写信给谁。他说是庙里认得的。”

“弟弟要写就让他写吧,虽然他年纪不大,可是既然许诺了人家要写信,总不能不守信。”

“是,这同年纪大小没关系,守信是应该的。”四奶奶说:“况且,想写字总是桩好事儿,以前可得训着逼着才肯写字呢,现在倒是主动讨起信纸来了。”

又林笑着说:“年纪大了,自然懂事,会用功的。将来弟弟说不定读出个名堂来,还能给娘挣个封诰呢。”

那一边儿,翠玉心事重重的回了院子,小英笑着说:“听说你哥嫂来了,你怎么不多陪你嫂子说会儿话?姑娘这会儿又没回来,院子里也没什么事儿。”

翠玉没精打彩地说:“家里事儿忙,他们已经回乡下了。”

看她样子一点儿都不欢喜,眼圈儿微红,倒象是哭过一样。

小英心里头暗自纳闷,又不好意思追问她。

第八十四章

以往翠玉每次见了家里人,回来都是十分欢喜且得意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而且家里人捎来的东西,她也会显摆显摆,要是吃的,也会分了给旁人吃,要是穿的,那更得赶紧穿上给人看。

可是现在看她的神情和往日大不一样,倒是提着个小包袱,可是把包袱往床头一扔,人往床上一躺,不动也不吭声了。

小英就琢磨,难道她家里有什么事情?没听说啊。

中午翠玉也没起来吃饭,小英吃完了饭进屋,看她还是原样儿躺着,一直竟然都没动过。

“哎,你别躺着了,今天中午有鱼,你这几天不都说想吃鱼吗?给你留了一整条呢,快起来吃吧。”

翠玉摇了摇头,不吭声。

“别介啊,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呗。这饭总是要吃的,要不然人可不饿坏了?”

翠玉慢慢坐起来,小英把饭菜端了过来,筷子都递到她手里了:“快趁热吃吧。你尝尝汤凉不凉?要是凉,我再拿去给你热一热。”

翠玉捏着筷子出了会儿神:“小英…”

“嗯?”

“你说…我平时是不是…挺讨人厌的?”

小英有点诧异地问:“啊?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平时是不是脾气太大了?”

小英笑了:“这也没什么啊。咱们院子里头总得有一个厉害点儿的啊。姑娘脾气好,再说以姑娘的身份,总训小丫鬟也不象话。她们又不怕我,倒是还怕你。要你再不厉害点儿,她们还不上房揭瓦啊。”

这话并没有让翠玉觉得安慰。

倒是坐实了嫂子说的话。

是啊,她平时为人处事不让人,这院子里人人都不喜欢她。就是出了这个院子,和她好的几个人,也多半是看在家里人的面子上吧?

“你看…姑娘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小英摇摇头:“没有啊,姑娘可没这么说过。”

那还用得着说啊?

翠玉觉得自己找小英问这话真是太傻了。以小英这木头疙瘩似的性子,她能说谁不好啊。

可是姑娘待自己,的确和待小英不一样。

院子里的人,也都愿意亲近她。

这是当然的,自己平素对她们没个好脸儿,呼来喝去的。小英对谁都乐呵呵的,好说话,好给人帮忙。

翠玉胃口全无,鱼吃在嘴里感觉跟嚼蜡一样,勉强扒了半碗饭。

小英转头往外头看:“啊,姑娘回来了。你先吃着,碗放这儿回来我收。你身上要不舒坦就躺着吧,姑娘那儿我替你说一声。”

翠玉有点茫然的点了点头。

小英过去服侍又林换衣裳,上午费了不少精神,又林这会儿有些懒洋洋的,踢了鞋子躺了下来。

“怎么没见翠玉?”

“她身上不太舒坦,我让她歇着呢。”

又林点点头。

只怕不是身上不舒坦,是心里不舒坦吧?

肯定是她嫂子说她了。

翠玉倒是真的变了不少,话比从前少了,手脚倒是勤快了。又林倒觉得一下子不习惯起来——耳边没有人常聒噪吵闹了,一时间还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对翠玉的改变,最诧异的大概是茯苓和白芷了。她们从一进来就没少受翠玉的气,没事儿还要找碴呢,要是犯个小错儿,那就更不得了了。现在翠玉一反常态,好说话得不得了。院子里小丫鬟犯了错儿,也不见她横眉冷目的骂人,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其中的原因,又林心里是有数的。

李老太太倒是顾不上这种小事儿。对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头等大事,莫过于大孙女儿的亲事了。

在山上遇着那位关老太太派人送过一回东西来,都是自家庄子上的出产,打发来说话的婆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山上一别,关老太太一直挺惦记着这位老姊妹的,只是住的不算近,最近秋收又忙。等过了这几天,倘若到镇上来,就过来寻李老太太见面儿说话。

对关老太太的意思,李老太太是心里有数的。

自家的姑娘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这相貌品格儿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李老太太说大话,这镇上能赶得上又林的姑娘还真没有几个。

一家女百家求,要寻个可心意的婆家,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李老太太也吩咐人准备了一份儿回礼,说请关老太太有空常来做客。

关老太太那位外孙吧,人品也看得过去,看起来挺稳重的。可是要用孙女婿的标准去衡量,那单凭那么一面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李老太太决定给一位故交去信,那人住得离蒋家近些,肯定会更了解情况。这关老太太要夸自家外孙,那当然专拣好的说了,自己当然不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再说,年龄适宜的少年,又不止他一家有。

隔壁周家,老大周富辉是定过亲了,老2老三可没定亲呢。这离得又近,又知根知底的——就是老2性情莽撞,老三比又林还小一岁多。就是兄弟几人全一个脾气,没一个爱读书的。老2老三加起来识的字只怕还没有又林一个人识的字多。李老太太还是更想给孙女儿寻个读书人。孙女儿自己就挺喜欢读书的,要是弄个胸无点墨的…那脾性不合,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怎么能过好日子?

可是那死读书的,一张口直冒酸气儿的,也不行。那种人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一点儿俗务不通——远的不说,就说李家长房的两个儿子,都是这样儿的。从小到大拿的最沉的东西可能就是饭碗了,放下碗就摸书本,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眼睛倒是都长到头顶上去了,都不知道田里庄稼怎么种怎么收,不知道开门七件事要用钱,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他顶门立户,怎么同他一起过日子?

这样的孙女婿也不能找。

李老太太左思右想,一晚上都没睡好,早上起来就不精神不大好。又林过来请安时十分关切:“祖母晚上没睡好?”

“诶,上了年纪的人觉浅。”李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问:“你这几天都做什么呢?”

“帮娘看看账,虽然先生走了,可是娘还催着我,针线上头不能松懈。这两天绣了条帕子,还没绣完呢。”

“绣的什么花样儿?拿给我看看。”

又林一笑:“您看当然成,就是看完了别再训我一顿。”

她让人把正在绣的手帕取了来,上头绣的是莲花。虽然针脚还是显得不够细密,可是比以前已经是大有进步了。选色,用线,力道,马马虎虎的也都能算合格了。

李老太太笑着说:“你绣花儿要是有你画画儿一半儿巧,也就不用发愁了。”

又林叹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要是您不嫌弃,这个绣好了就送给您用吧。”

“好,那我就等着了。以后你下午没事情,每天再多练半个时辰,反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冬天也不出屋子,你再这么用用功,到来年春天,这手活计就能拿得出手了。”

胡妈妈进来回话,又林趁机就出了屋子。

对她来说,绣花可算是一项艰巨任务。从开始学做女红到现在,苦头可真没少吃,成果却不见得多么丰硕。一开始的时候用劲儿太大针都让她给弄断过,线不但经常打结,还会被扯断。四奶奶只说她是没沉下心来。

可是她就是不耐烦做这个。

现在比一开始当然有进步了,起码没再弄断针,扯断线。

瞧瞧隔壁周榭,那一身儿嫁妆绣的,多体面精致,到婆家也不怕落什么褒贬。可自己这手绣活儿,糊弄一下自己家里人还成,要到婆家,肯定丢人现眼。

还是得接着练啊。要不然将来自己当人家媳妇丢人不说,自家爹娘长辈脸上也没光彩。段夫子有句话说得好,可以不做,但不能不会做。李家富贵,不需要闺女做针线。将来她的婆家,应该也不需要儿媳妇纺绩井臼操持家务。就象段夫子,她也不靠女红织纺挣钱糊口,可是段夫子那一手针线绝不含糊,女子德言容工,该会的人家全会,且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而且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一个人走南闯北的,已经给自己攒够了养老的钱了。

但是也兴许是她太能干,太通透了,所以遇不着合适的姻缘,一个人丫角终老。

段夫子实在是太精彩的一个女子了,所以寻常的凡俗男子,她很难看得入眼。

家里这会儿也张罗着给她寻婆家了,可是又林想着,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那些楞头青小毛头…比如隔壁周家老2那样儿年纪的,上唇上头刚冒出一点青毛毛,平时说话行事儿还跟个毛孩子没两样,不是惦记着吃就是惦记着玩,这怎么能…怎么能当人家丈夫过日子?周家老大倒还靠谱点,好歹是要成家的人了,也开始帮着家里做事儿了。但是周富辉来年都要十八了,这年纪又不对了。李家要给又林寻亲,肯定会给她寻个年纪相当的。又林自己才十一二,未来的姑爷肯定不会太老成。

第八十五章

关老太太打发人来探望送东西的事情当然瞒不过四奶奶。做为操持家务已经十数年,里里外外一把抓的当家主母,别说有人大喇喇的上门来,就是墙角洞里溜进一只耗子,只要四奶奶想知道,她也有本事看得牢牢的,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打发来的是一个婆子,一个媳妇子,看着都算体面。那个婆子身上穿着八成新的缎子坎肩,未语先笑,很会说话。那个媳妇大概二十来岁年纪穿着件鸭蛋青的棉绸儿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

她们去给李老太太请了安,过来给四奶奶问好。四奶奶和下人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淡淡的两句客气话。

那个有年纪的婆子说话很是周到:“四更天就动身了,在路上走了大半晌午,好歹没有误时。奶奶要留饭,本来也想厚着脸皮用了饭再走,可那样儿天黑前只怕回不去,夜里行船可不大便当。”

“你们老太太可好?近来家中事情一定忙着呢?”

“可不是,这一年两季地租子的事儿,真是琐碎死人。这边打饥荒,那边拖日子的,都得当家的人操心。”

从关家到这里,陆路不好走,要翻山。常走水路的话,于江镇上一般象样点的人家自家都有船,运菜运货出门都方便。

说了几句话,四奶奶打发她们出去。胡妈妈送了人出去,又进来回话。

“人送走了?”

“送走了。”胡妈妈捧了茶过来:“听说话,倒是很知礼的人家。看穿着,也殷实。”

四奶奶轻轻敲着茶盖儿:“那个有年纪的还好,年轻的眼神有点太活了。”

胡妈妈点头说:“这倒是。到底是乡下来的,到了城里头,眼睛总是不够用。”

虽然知道关老太太有要结亲的意思,但是对方既然没先开口,自家也不好说什么。四奶奶存了这份儿心事,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李光沛进来的脚步声她都没听见。

李光沛的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四奶奶唬了一下,转过头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又一摸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起风了,晚上可能会下雨。”李光沛把袍子解下来,四奶奶接了过去,顺手搭在椅背上:“晚上下雨必定冷,让厨房做道热汤,今天庄上送来的藕倒不错。”

“你刚才在琢磨什么呢?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倒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今天,老太太那儿有客。上次去庙里结识了一位关老太太,打发人送了些东西来。”

李光沛动作顿了一下:“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说前日一别十分惦念,正好这会儿庄子上送来各种土产,特地打发人送来,问个好,说来日有空进城来再寻老太太说话解闷。”

李光沛接过刚拧的热腾腾的帕子擦脸:“那也没有什么,平常怎么往来,还是一样打发就是了。”

“关老太太虽然没有孙子,可是却有个十六七岁的外孙呢。人家和咱们家也没深交,这么上赶着送这送那的,还能为的什么?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李光沛微微笑着说:“时间倒过得真快,我记得很清楚,她长出第一颗牙,第一次会喊爹、娘的情形,就象昨天的事一样。你瞧,你现在的样子,活象一只护雏的母鸡,生怕别人把窝里的小鸡给偷走一样。”

四奶奶不服气,想要反驳两句。可是仔细一想,自己的反应还真是有些过头。就象那平时温顺的母鸡一样,倘若发现鸡雏有了危险,那一身的毛都会竖起来,勇悍之处毫不亚于鸷猛的凶禽。

自家的掌上明珠,呵护备至的养到这么大,现在被别人家惦记上了,四奶奶心里的提防戒备,简直不象是对待可能的、未来的亲家,而是对待想偷自家的东西的贼一样。

“旁人都说孩子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是来讨债的。可不是这样么?直是欠了他们的。又林从生下来,就担心她长不大。等她长大了,又得两手捧着送给婆家…”

李光沛看着神情矛盾的妻子,手轻轻抚过她的鬓边:“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又林她懂事听话,从来不让我们多操半点心,更没惹长辈生过气。长这么大了,从来没离开过父母膝下,每天她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我们当爹娘的都看在眼里,忽然间孩子大了,要出嫁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以后每天早上起来见不着她笑眯眯的来请安,晚上用过饭她也不会再乖顺的过来帮你捶背揉肩,逗趣儿说话。说不定经年累月的都见不上一面…”

四奶奶心酸得厉害,恼怒地推了他一把:“你这是来劝我,还是想故意气我啊?”

李光沛就势握着她的手:“难道闺女不是我亲生的?我就不心疼了?要不然,咱们给她招个上门女婿,这么着,她就不会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别胡说。”四奶奶白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什么话都乱说,这招赘…不是那实在没办法没路走的人家,才不行这样的事呢。我让胡妈妈去打听,看看那蒋家的少年心性品格家境怎么样,咱们老太太光是在庙里遇着了关老太太,又没相处过几日,想必也不知道详情。”

“这事儿不用急。”李光沛慢悠悠地说:“人家只说是普通来往,咱们就先这么来往着。左右咱闺女又不大,慢慢挑个几年,总能挑着个中意的。”

四奶奶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她也不求女儿能嫁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门当户对就刚刚好。找那门第高的,一来人家未必看得上自己家,二来,齐大非偶的道理四奶奶也明白,婆家太强势,女儿倘若受了什么委屈,娘家也没法替她出头。要是找那家世太差的,女儿这辈子岂不是要捱苦受穷?就得拣那人品忠厚,勤恳上进,家世清白,门第相当的…

四奶奶在心里掂量了几番,其实远的不说,隔壁周家、朱家,都有年纪相当的儿郎。不过周家的儿子站在女儿面前,显得特别笨拙愚钝,女儿待他们倒象是对待弟弟似的。而朱家…朱家虽然现在和自家比邻而居,处得很是融洽。但朱家毕竟是做官的人家,和他们这样的白身那可不一样。朱慕贤将来必定也会寻一门官宦人家说亲…

唉,真个是高不成,低不就。

再说这结亲,虽然成亲的是小两口,可是这亲事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情。女婿的品格固然重要,未来的亲家更加重要。要是摊上个恶婆婆,以磨搓媳妇为乐,那女婿再出挑也不中用,姑娘嫁过去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李老太太也正在思量这事儿,手指一颗一颗的拨着念珠,越拨越慢。玉林和德林正伏在一边小桌上写字。又林心疼弟弟妹妹年幼,特意在镇上的老字号翰墨轩定制了小号的毛笔,玉林和德林各得了一套,十分珍爱。

德林对写字没有多少耐心,玉林倒是一笔一划写的很是认真。

看着玉林,又勾起李老太太另一段心事。她转开目光,注视着窗子外头已经渐红的枫叶,怔怔的出神。

玉林这孩子小的时候就生得玉雪可爱,而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天生丽质更是遮都遮不住。她和姐姐弟弟生得都不象,李家人并没有特别出众的相貌,玉林应该是全随了她早逝的生母。

这样的长相,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只怕并非福气啊。

天气凉爽起来之后,又林发现她跟四奶奶出门做客的机率大大增加了。

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就是在这样的做客交往中,把自己好的一面展露出来,为人所知。各家的主妇们也通过这样的途径,估量挑选未来的儿媳。就算自己家没有适龄的儿女,也少不了替亲戚四邻打听留心。

这种经历,大多数姑娘都经历过,包括周榭。又林的大舅母没来提亲的时候,周夫人也没少替女儿操心,本地倘若寻不着,还打算让杭州府的亲戚帮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