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翻出旧案来的好处并没多少,坏处却是眼可见的。

说是为了还已死的人清白,可人死都死了,是不是洗刷了污名,对他们还有意义吗?

其实,这报仇,还是为了给活人慰藉。

杨重光是为了给杨家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朱慕贤知道妻子怕冷,连带着,胡妈妈、小英翠玉她们也是从南边儿来的,对京城的气候还是没完全适应,所以桃缘居每到冬天用度就要多出不不少——每房多少主子,按份例拨炭的。那不够使的,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又林倒不愁炭烧,李家的船从南边儿来,李光沛和四奶奶放心不下远嫁的女儿,总会捎带东西来,连炭都有。

这次送东西来的不是什么管事,而是又林的弟弟通儿。

又林听着人回话还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说谁?”

“是二少爷。”管事说:“二少爷打发我先过来给您报个信儿,他随后就到。”

“真胡闹,他才多大,就一个人跑这么远?天还这么冷!”

管事笑着说:“大姑奶奶不用生气,二少爷虽然小吧,可是主意大着呢,这一路我们都是听他吩咐的。老爷也说了,多历练历练没坏处,总拘在院子里练不出本事来,就得出来跑一跑闯一闯才行。”

又林哪里还坐得住,马上打发人去叫通儿过来。差不多过了多半个时辰,人总算是来了。

这孩子长得可真快!要是在外头一眼看到,说不定都不敢认。黑了,壮实了,也高了。

又林心说,春天时见他就不矮了,这过了大半年,怎么好象又高了?

李家人都不算高——早早过世的爷爷又林没见过,但是父亲母亲个头儿都不是很高,通儿怎么就长这么高呢?他现在才多大啊,将来还会再长…

要不是因为通儿是她看着出生的,又林几乎怀疑通儿是不是也是父亲从外头抱来的孩子了。

“姐!”通儿也没那么多讲究,进屋眼睛就盯在她肚子上:“是男是女的?”

又林失笑:“我哪儿知道,这得生了才晓得呢。”

通儿点点头,第二句就问:“我外甥呢?”

又林赶紧让人去把原哥儿带过来,趁着空儿问他:“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爹娘都同意吗?”

“爹点头了。”

那就是娘不答应了。

说实在的,谁家小儿子不是心头宝?不得搁在眼前才放心?可是通儿生性就跟匹野马似的,难管的很。

第三百零二章

乳娘教着原哥儿喊舅舅,原哥儿喊得又脆又响。通儿笑着应了,还兜里摸出个小玩意儿来给原哥儿。又林怕他弄的是什么古怪东西,先接过来看了,是个木刻的船锚,刻得相当好,十分精致。

“这是我自个儿在船上没事儿干的时候刻的。”通儿说:“给原哥儿拿着玩儿。”

又林笑着说:“手艺倒满巧的,比你哥强。他以前和泥玩儿,想捏个狗,结果捏出来人有人说是猪,有人说是羊,就没人说是狗。”

通儿摸摸头,笑了。

又林拉着他坐下,仔细问他家里的情形。又问他这次是什么时候上路的,路上走了多少天,带了多少货,到京城来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去。通儿一一答了,最后说:“我要在京城多待些日子,我还没来过京城呢。等姐姐生过了,我再回去。”

又林微皱起眉头:“你头次出远门,还待这么久,娘在家必定会担心的。”

“没事儿,我说我想看姐这次生个外甥还是生个千金,爹也同意了。”

“你也太任性了,爹也由着你胡闹。”

通儿被又林教训也不生气,打小儿又林就没少教训他,虽然分别了几年,又林一见面又训他,通儿一点儿都不觉得生分,反而觉得亲切。

又林训过了又问:“你打算住哪儿啊?”

“爹每次来京城都有落脚的地方,或者我干脆住在船行…”

“别胡说了,这么冷的天,住外头怎么能舒服得了?我让人给你收拾屋子,你就住这儿吧。”

“那不好。”通儿不乐意:“朱家这么多人,我又不认识,还得跟他们陪笑脸说应酬话,我不干。”

又林气得笑出来:“你还怕应酬?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都有本事自己跑这么远,你还有什么好怕的?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做主了。你都这么大了我也不能留你住内院,你去外院客房住,那儿住着几位老太爷的幕客,还有家里的管事账房们,你懒得应酬人家,人家还不一定想应酬你这个小毛孩子呢。告诉你,会应酬也是一门大学问,你将来真出去跑船。走南闯北的,什么人不得应酬?怕应酬干脆回家去算了。”

“我不是怕应酬。”通儿憋得吭吭哧哧的:“就是不想跟老奶奶,还有伯娘婶子这些女流之辈打交道。总把我当小孩儿似的…”

好吧,又林理解。通儿现在这样的半大孩子。总愿意别人把他当大人,而且很不耐烦在中老年妇女面前装乖孩子。

“没人逼着你应酬她们,但是你既然来了,总要拜见下我们老太太和太太,请个安。以后你爱来不来的我才不管你呢。”

有她这么保证,通儿才应了下来。

老太太和太太她们还就稀罕通儿这么大的孩子。再说,通儿生得好,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老太太给了见面礼。有绸子有稞子,大太太给得也差不多。通儿一出门就笑脸儿就耷拉下来了:“还把我当小孩儿。”

又林身子重,没陪着他过来,小英抿着嘴笑:“二少爷,我让我们当家的领你去客房,你先安顿下。晚上等我们爷回来了,肯定还要给你接个风的。”

接风这词儿通儿喜欢。小孩子是用不着接风洗尘的,这意思,姐姐姐夫是把他当大人看待的。

书墨陪着这位二少爷,遇到旁人问起这是哪里的客,当然要回答一句:是四少奶奶的弟弟,李家的二少爷。

通儿一直在留意观察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京城和朱府。很气派,府里人也很多。那些人听说他是李家少爷,都十分客气。这说明姐姐在这儿应该过得不错。这些人对他才不怠慢。要是姐姐在这儿过得不好,那些人对他肯定也冷淡。

这个事实让通儿放下心来。

要是姐姐在这儿过得不好,就象他们镇上那个石秀才家的媳妇一样天天受气挨打骂,那他肯定要把朱家闹个天翻地覆,再把姐姐和外甥一块儿带走。

这些读多了书的人真奇怪,就象镇上那个石秀才似的。一边摇头晃脑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边又嫌弃老婆大字不识一个,很看不起她。姐夫读的书也够多的,都做翰林了。

不过他肯定没有那个秀才一样的臭毛病。

又林怕客房东西不齐备,让人收拾出簇新的铺盖送去。又怕通儿穿的衣裳太单薄。在于江,天气好只穿件夹衣就成,现在京城可得穿袄子了。她想了想通儿的身量,让人把朱慕贤几件没穿过的新袄子也找了出来――通儿比朱慕贤还矮一些,不过应该也能凑和穿。又吩咐厨房,多做几样拿手的好菜。

厨房的人得了吩咐,使出浑身解数整治了一桌好菜。大厨房的人这段日子一直憋着气,跟小厨房别苗头。老太太单吃小厨房的饭也就算了,四少奶奶怀了孕,想吃些南边儿的家乡口味也没错。可是难道南边儿的菜只有小厨房才会做?大厨房南北大菜都做得来,一点儿不比小厨房的手艺差啊!

真可惜大厨房里怀才不遇的千里马并未遇着慧眼识珠的伯乐,李家这位二少爷天生对吃就不挑剔,能吃饱就成。大厨房精心炮制的精致碗盏统统没入李二少爷的眼,倒是朱慕贤觉得大厨房这次很上心,没怠慢了客人。

第二天一大早就没见着李家二少爷的人了,问门上的人,说天刚亮府门才开他就出去了。又林实在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反正只要有人跟着他,保证没什么危险没闯祸,那就随他去吧。李光沛和四奶奶都管不了,又林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能把他管教得服服帖帖。

赶着这天气不怎么好,天阴沉沉的,看着随时会落雪。这样的天气若是能不出门,自然没有人愿意赶着这样的天出门。

可就这是这样的天儿,又林这儿却来了客人――罗三少奶奶,石琼玉来了。

又林有些意外――可是又觉得不怎么意外。

石琼玉看起来有些憔悴,眼圈也有点儿发红。

“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又林站起身,石琼玉忙扶着她又坐下:“你别动,就坐着吧。”

外头都起风了,眼看就要下雪。

“我们家有人昨天在码头边看到你们家二少爷了,我也就是挂心着父母…所以想过来问一问情形。”

这也怪不得她。从京城到于江,写信一来一去的得多半月,石琼玉担心娘家,又林这儿若有消息,她当然急着想问个清楚。

“通儿是来了,可是他一早儿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他一个小孩子,你问他什么,大概他也不知道。不过昨天倒是有管事同他一起来的,我叫了人来问问看,兴许他知道点儿什么。”

石琼玉这会儿也顾不上客套了,又林一说她就连忙点头。

她这些日子肯定不好过。

又林心里明白,但是当着人,嘴上却不好说什么。

不多时小英带了人来,那位管事十分老成,听说是石家的姑奶奶想问消息,斟酌了一下才说:“才入冬的时候,石老爷病了一场,请了几位郎中看过。后来听说还是吃的原来的方子,已经好转了。”

石琼玉微微低下头:“信上也提了一句,可没说爹病得那么重――”她抬起头来:“近日怎么样?”

“近日小人并未回乡,从琼州直接上船就过来了,近来的详情实在不知。”

石琼玉有些失望。

罗家的下人在码头看到李家的船,本来也不是偶然的。她写了信回去,迟迟未见回信到来,想着家里要是派人或是送信来,总得在码头那儿登岸,所以派了家人天天去等着,昨天见了李家的船,家人回去后一说,她本来希望也许母亲会托李家的船队捎信来,结果还是一场失望。

“石姐姐不用太担心,还有人说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虽然这次回信慢了些,现在天一冷,路上耽误的时间必定也久,晚一时也是自然的。”

“我也知道,就是心里总不踏实。”屋里只剩她们两人,石琼玉也不和又林见外,轻声问:“近日…表弟他有没有提起过朝上的什么事?”

“没有,他现在什么都不和我说。”又林实话实说:“我现在就坐在屋里什么都不知道,跟个傻子似的。”

石琼玉的笑意有点儿勉强:“表弟真是体贴你,你现在身子重,我本来也不该和你说这些。”

外头已经下起雪来,石琼玉挂念着孩子还在家里,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南边儿消息,你千万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还有,你这也快生了,要是喜信发动,一定也让人去告诉我。”

又林送到她了门前,又咐吩小英好生送石琼玉出去。

第三百零三章

朱慕贤回来时雪下得正紧,他进府门时,门上的连忙迎上来,牵马的牵马,问安的问安。其中有年纪的老家人便说:“四少爷,这天儿一天冷似一天,您再这么骑马来去,一早一晚的寒气重,身子怕要吃不消呢。”

朱慕贤笑着应了一句:“这两天就坐车去。”

他这边进门,后头又来了两人,朱慕贤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人背着药箱,就知道是请的郎中。

“家里谁病了?”

门上的人小声说:“是大少爷院子里那个紫莺姑娘,听说今天跌了一跤,动了胎气,说不定会早产。”

朱慕贤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他先到大太太屋里去了一趟,大太太刚在念着经,看见小儿子来了,忙吩咐人给他端热茶,又让他坐到身边儿来暖和。

朱慕贤说:“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郎中来了。”

大太太叹了口气:“别担心,不是你媳妇。是你大哥院子里的事儿。下雪地滑,紫莺跌了一跤,现在不知道情形怎么样呢。你大哥刚才和你嫂子又吵了一架,他认定了是你大嫂使的坏想弄掉紫莺的孩子,你嫂子当然不认。我让范妈妈过去了一趟,把良哥儿和她妹妹抱到我这儿来了。你哥那边现在乱糟糟的,两个大人也都顾不上孩子,还是放我这儿安心点儿。”

朱慕贤去西屋看了看,乳娘正照看两个孩子,见他进屋,忙站起身来:“四少爷。”

良哥儿转过头来看看他,不吭声。还是他妹妹喊了一声:“四叔。”

“嗳。”朱慕贤应着,在炕边坐下来,轻声问:“良哥儿和妹妹在做什么呢?”

良哥儿还是不吭声,低下头抠着手里的笔。

虽然年初的时候开蒙,只念了几天书就不念了。不过平时朱正铭还是会让儿子练几个字,背几句书。

“这是在写字吗?”

炕桌上摊着张纸,还有一本摊开的字贴,纸上只写了不到一行字,在“双”字上断了笔。

“这个字是难写,”朱慕贤说:“当时四叔学写这个字的时候也总是写不好,还被先生打过手心呢。”

说到打手心,良哥儿哆嗦了一下。

好吧。虽然哆嗦不是什么好事,但总归是有反应了,说明他把朱慕贤的话听进去了。

朱慕贤想,先生就教了几天。再说也不可能对这么小的孩子动戒尺,那可能就是有人用打手板之类的话吓唬过他。

朱慕贤握着良哥儿的手,再握着笔,在纸上稳稳当当的写了一个大大的“双”字。

良哥儿的手很僵硬,象是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

“也不算很难,对吧?多练几次就好了。写得大一点,字就不会变成一团黑墨了。”

朱慕贤掀过炕桌上的纸,另换了一张铺好,再握着他的手写字。还是写这个双字,写到第三个的时候,他察觉到良哥儿的不象刚才那么僵硬和戒备了,握着笔的手也比刚才显得灵活和认真起来。

“来,会写了吗?会了吧?自己试试。”

朱慕贤松开了手。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良哥儿头顶毛茸茸的细发,有些黄稀。虽然儿子比良哥儿要小。但是却比良哥儿要结实得多。他的头发是乌油油的,而且十分厚密。他的手也更有力,丝毫不象原哥儿这样软弱。

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朱慕贤转过头就看到了小雁。

小雁的目光和朱慕贤一触,就连忙低下头去,轻声说:“四少爷,就要传晚饭了。太太问您是不是在这儿用饭。”

朱慕贤站起身来,一天没见妻儿了。他也想先回去看看妻子。

“不用传我的饭,我回去。”

小雁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朱慕贤眼睛微微眯起。

这个丫头的确有点儿问题,不然的话,她看到他的时候不应该表现出心虚。

大太太虽然也想儿子留下陪她用饭,不过她也体谅。毕竟儿媳妇也快生了,他早点儿回去也好。

可是大太太虽然没挽留。却有另一个伸出手来,拉住了朱慕贤的衣摆。

朱慕贤得低下头,才能看见良哥儿。这小家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跟了出来,扯着他的袖子不撒手。乳娘十分意外,她一边想哄着良哥儿松手,一边对朱慕贤解释:“平时良哥儿可不这样。”

大太太看着瘦仃仃的孙子,心里有些发酸。虽然穿着袄,可是瘦就是瘦,穿再厚也掩盖不了。

“他这是舍不得你呢,到底是亲叔侄。”

朱慕贤想了想,干脆弯下腰把良哥儿抱了起来:“要不,我带良哥儿过去,让他和原哥儿一处玩一会儿,等晚间我再送他回来。”

大太太应允了:“去吧去吧,小哥俩儿说不定能玩一块儿去。”

屋里的人连忙拿出良哥儿出门的衣裳斗篷来,朱慕贤也披上斗篷,抱着良哥儿出了门。

又林知道朱慕贤去大太太那儿了,可是没想到他把良哥儿给抱回来了,觉得十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