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女主编才32岁。听说死在了办公室，长期超负荷的工作，心脏终于不堪重负。
她还有一位刚刚满周岁的女儿。
参加完她的葬礼，我去理发店剪掉了自己的长发。因为脱落的太厉害，我无法面对早晨起来那同样触目惊心的落发。
晚上依旧会做梦，梦里面是那位女主编的墓碑，然后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世人忙乱皆系幻影。“
是的，不值得。像以命抵命，像用一种缺失弥补另一种缺失，不值得。
突然想起，原来我跟聂亦鹏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吵架了。我一口气休完了所有的年假，办完交接的那天，我从超市买了很多菜回家。
我开始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烹饪一顿晚饭。把菜心一颗一颗地拣出来，放在水管下冲洗，熬了排骨藕汤，白灼菜心，糖醋里脊，还有辣子鸡。
把鸡腿上的肉切成肉丁大小，用文火慢慢熬干熬出香味，把干辣椒用剪刀剪成一寸大小的节，从不曾用那么漫长的时间去做一顿晚饭，好像故意要把过程拉得那么长，就以为可以等不到结局。非常吊诡的心态，但是我还是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一个午后，阳光不见得炽热，没有风，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慢条斯理地做着这些琐事，脑子里安静得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杂质。
只是想做一顿饭，如此而已。
他回来的时候，我站在玄关处等着他。那一刻，我的心安静极了，长久以来的忐忑都消失了，我突然觉得用心做一件事情跟用心爱一个人一样，结果并不重要。
我们安静地吃饭，然后一起洗碗。我把我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系在他的身上，反手抱着他，就那么静静的，或许是一秒，又或许是一世，我还听得见水池里哗啦啦的水声。多好，盛世烟火，但是足够温暖。
休假的那十几天，我哪里都没有去。聂亦鹏问我，”要不要我抽空陪你出去散心？“
我摇了摇头。
聂亦鹏总是一如既往的忙碌，相处得越久，越明白他的不易与难为。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解释，那些报纸上的传闻，更多的时候我只是讪讪地听着，并没有往心里去，有些事情一旦认定了，很难说服自己。
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的。人，不能奢求太多。
有时候我会去找莫一一，她不一定有空，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一本书也能打发一个下午的时间。
莫一一说，”佳瑄，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的状态慵懒得像一只猫？“
我习惯性地想去理自己的头发，手指落空，才恍然那一头长发早就被剪掉了。
她对我说，”你以前像只紧绷的刺猬，现在好像变了种动物。怎么了？谁给你打通任督二脉了？“
我笑而不答。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去傅心扬的工作室待一会。看看他新交的女朋友，看着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也觉得有意思。不过，晃过一两次，他嫌我碍事，常常会一叠声地叫我走。
他们活得都很有存在感。其实挺好的，我只适合做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生龙活虎，看着他们活色生香，其实挺好的。
日子像流水一样划过，十几天的休假结束后，我重装上阵。可能心态不一样了，渐渐也游刃有余。我逐渐学会时间管理的秘诀，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家，也学会调适自己的心态，转换角色。工作的时候紧张，休息的时候放松，期间短发又长长了，我去理发店修理了一次。走在大街上，也不过只是一位面容平静的女子。
出事的那一天，是2006年7月28日。
那一天早晨醒来，突然觉得头昏目眩，我以为是昨晚开了空调睡觉的缘故，可是刚走进卫生间就开始干呕，想吐可什么也吐出来。
聂亦鹏循着声走过来，我刚站起来，想告诉他没事，可能是感冒了，然后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其实昏倒也是几分钟的事情，他正在打电话，一脸的焦急。
我走出来，”没事了，只是感冒。“
”我打了120。“他看见我醒了，松了一口气。
我笑他大惊小怪，”只是有点低血压。很正常的。“
然后他看着我吃药，阿莫西林，还有抗病毒胶囊。他又帮我请了半天假，临走的时候还是不放心，我推他出去，笑他婆妈。
那个时候，哪里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呢？
倘若真的只是一场感冒，该有多好？
那天下班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去买了盒试纸。我跟聂亦鹏在一起那么久，太明白他是一个多么小心的人。像他那样的人，温柔和决绝都那么滴水不漏。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长时间超负荷的工作，MC的时间非常紊乱。可是那一天，我看到试纸上两条清晰的横线还是颤抖得捏不住那一片薄薄的纸片。
我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忍不住下楼又买了一盒。
一样的结果。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很多人。我们报社有一位很年轻的小女孩，大学刚刚毕业就来实习。
有一段时间她神情憔悴，全然不是刚来报社那种朝气蓬勃的样子，后来她跟我说，”瑄姐，我怀孕了。“
我哑然。问她怎么打算？她说她打算生下来。但是当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孩子的父亲早已不知所踪。
那是一个冬天，她的腹部一天天明显起来，我隐瞒了她怀孕的事情，但是总是忍不住视线会朝那微微隆起的腹部看去，注视了几秒又很快移开。我无法置掾她的决定，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生命的重量，自以为是的承担，以为这就叫勇敢。
那一天，她突然昏倒，在拍摄现场。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五个月，宫外孕，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出院后，她离开了报社，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如今，我竟想不起她的名字，可是那一日她对我说她想生下这个孩子那种毅然的表情和病床上苍白的像死去一样的表情却永恒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也见过对待自己更加残忍的女子。那是一位采访对象，我非常喜欢她的电影，可是只此一部，红过然后成为流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那么年轻，不过是三十出头，可是却沧桑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接触得久了，她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跟多少个男人在一起，但是我记得我爱过多少个男人，八个，整整八个。因为我做过八次手术。“
第一次，是她的16岁。该是白衣少年，年少不知愁的年纪，偷尝禁果，不知禁忌。”我跟他一起去医院，谎称自己已经22岁，胡乱填了一个名字，医生叫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第二次，是她的19岁。张扬的青春，绽放的时刻，她说她爱那个男人，可是对方早有家室。那男人对她说对不起，她固执地每天站在影厂的门口，只是为了看他一眼。男人的妻子冲到她面前，狠狠地扇了她两耳光，骂她不知廉耻，她就那么倒了下去，下面是三级台阶。医生说，孩子太大了，只能做引产。她说，孩子都成形了，有眼睛有鼻子。只要再等两个月，再等两个月就好了。
第三次，她的21岁。她在电影里上演着青春的童话，可是现实并非如此。没有身骑白马的王子，只是一位长腿叔叔而已。他养着她，可是这一次，她以为就是终点。她偷偷把避孕药换成了维他命。男人说，”不要得寸进尺。“孩子在男人眼里成了要挟的筹码。于是，给了她一笔钱，还是倔强的年纪，一个人拉着皮箱就走了出来，身无分文，离开了华丽的鸟笼，还有胎死腹中的孩子。
第四次，第五次，…最后一次，她已经32岁。爱上了一个比她小八岁的男生。青春得让她忍不住叹息。年轻的时候以为不能掌控人生，等到了富足的时候就想着尘埃落定。她以为他肯。冒着危险怀孕。可是那位小男生怯懦地说，”我没有想过要跟你结婚。“她终于心灰意冷。这一次，她切除了一边的输卵管。
医生说，受孕的机会几乎为零。
她当时对我说，”你看，这样再也不会爱上人了，不会爱，自然就不会再受伤。“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别人的故事。心空得厉害，我第一次觉得惶恐，有些东西抓不住的，就不是你的。
”怎么？睡不着？身体不舒服？“聂亦鹏打开了灯，察觉到我辗转反侧的不安。
我在灯光下看着他的脸，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张口欲言。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还是不舒服？明天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突然在他的温柔里瞬间软弱。
但是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冷冷的，不带丝毫温度。
”聂亦鹏，我可能怀孕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把头转了过去。
很久很久，都没有声音。
我的心在这一片静瑟里居然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终于还是跌进了尘埃。
这样，也好。
”你是怎么想的？“
他问我。
多奇怪的问题。
”行了，你放心。我知道了。“我把头埋进枕头，觉得寒冷得不像是夏天。
”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线陡然高了许多，甚至还带了点…怒气？
但是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有去争辩。
他把我的身子狠狠地钣过来，盯着我，”要是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还是你觉得你自己会处理得很好？“
我看着他，陌生极了。我甚至判断不出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知道了。“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没想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梁佳暄…“他的口气也很陌生，”你真的什么也没想过？“
”嗯。“
”好，很好。我知道了。“
然后他突然起身，穿衣服，嘭得一声关上门。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
虽然下了决心，但真正去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验血，查心电图，查B超，我沉默地做完检查，拿着一叠化验单坐在医生面前。
”妊娠八周。“
”恩。“我木然地回答着医生的提问。
”怀孕前有没有吃叶酸？“
我摇头。
”意外怀孕？“
”恩。“
”妊娠期间有无吃过抗生素？有无吸烟史？有无服食过避孕药？“
”前段时间以为自己感冒，吃过…一点。“
”你们这些人怎么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怀孕的早期症状就跟感冒差不多，误食抗生素对胎儿有影响的。“
”你打算要这个孩子吗？“
”没…没想好。“
”如果打算要这个胎儿，就要给你建档，再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你的血压很低，很容易发生先兆性流产，所以前三个月胎儿都比较危险。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所以，你可以先回去考虑考虑。要还是不要。作为医生来说，只能如实地告诉你，你的身体状态不适合要胎儿，再加上服食过抗生素，我不能保证这对胎儿完全没有影响。“
接下来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站在儿童园地那里停留了很久。
后来，莫一一对我说，”其实你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不要这个孩子，医生只不过推了你一把而已。其实你真的想要，这些算得了什么问题？“
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Chapter 13 乘客
27
yes im going home
i must hurry home
where your life goes on
so im going home
going home alone
and your life goes on
跟医生约好了手术时间，我照常上班，跟沙文新请假的时候，我都有点难以启齿，很后悔为什么一赌气把年假全休了。
”佳瑄，你不是想要辞职吧？“他总是疑心那么重。
”上次是想休息，这次是迫不得已，真的有事。“
办完请假手续的时候，我在办公室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聂亦鲲。
跟聂亦鹏比起来，聂亦鲲内敛许多，也阴沉许多，为人低调，坊间甚少他的传闻，只是知道他有一位很厉害的太太。
”聂总，你好。“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梁小姐，你好。“
我倒了杯水给他，心里揣测着他来的意图。按理说，他这样堂而皇之到《STAR》，该找的人应该是沙文新，而不是突兀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聂总，请问找我有事？“
”梁小姐是聪明人。我就开门见山了。“
他坐在沙发上，并没有选择办公室桌前的那几张椅子，我只得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这样的人在别人的山头也跟在自己家一样，让别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局促和紧张感。
”聂总，请讲。“
”离开亦鹏。“
他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四个字，那神情和语气好像在说茶很香，天气很好一样，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按理说，我是不爱管他的这些破事的。但是梁小姐，你一再地让我破例。我不得不用另外的眼光考量你。“
”聂总，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应该知道三年前JESSICA离开AMG，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居然放走了这样一个人才。不要跟我说，这件事情跟你无关。“
我不怒反笑，”聂总，你认为AMG的人员去留问题跟我有关吗？“
”梁小姐，我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一而再的发生。“
”这样的话，你怎么不跟你弟弟说？“
”梁小姐，我欣赏你的倔强。可是，无的放矢的倔强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那就麻烦聂总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
”AMG跟中华星的联姻势在必行，我不希望在此之前有任何障碍。梁小姐，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尽量让自己不要惊慌和颤抖。
”聂总，怎么你会以为我会成为障碍呢？“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仅存的一丝理性让我还能倔强地坐在他的对面，理亏气短的对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