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家里的人,就和你再没有往来?”

“没有。”秦氏说:“后来遇到几回,他们一眼都没看我,直接就走了,就象不认识我一样。”

“你不想他们,不怨他们?”

“想也是想的,以前夜里还哭醒过。想阿娘,想哥哥,在梦里头还和他们在一块儿,还在家里,吃着青叶粑,光着脚在木楼上跑来跑去.”

“那,林家呢?他们对你怎么样?”

“除了秦烈他爹,其他人对我都象对待什么有毒的虫子一样。他娘看我的眼睛里都能射出淬毒的刀子来,恨不得生吃了我。林家以上到下,哪怕是扫地看门的人,对我都是又怕,又看不起,她们觉得,我好象会什么邪法,才将秦烈的爹迷住了非要我不可。她们当我面会说一些怪话,皮笑肉不笑的,背后总小声嘀咕,然后哄堂大笑。他有两个堂兄弟,还想讨我便宜,对我动手动脚,反而被我揍了…”

“啊?那,你相公知道吗?”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他待你好吗?”

秦氏停了一下,慢慢地说:“很好。他待我不可能再好了。为了这个,别的事情我可以都不在乎…现在我只是后悔,当时脾气太坏,还经常他吵、闹…每回都要他好好的哄我。他还会给我写诗,写完了会念给我听,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他还替我画过画,画得很好看,画上的人比我自己要好看多了。要是早知道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我就不应该和他吵,我应该好好儿待他,让他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才对。”

这几句话她说的平淡,却让人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他…他过世了?”

“嗯。他去得很早,连儿子都没见着礼去了。当时要不是我怀着孩子.大概也就跟他一块儿去了。后来生了孩子,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苦也吃了不少。有时候也觉得撑不下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起那个短命鬼来。他要是还在的话,一定又会笑着瞅我,不说话。我就最喜欢他那个样子,以前每次他一那么看我,我也就不生气不难受了。”

屋里静了一会,又说:“其实这么多年过来,有时候回头看一看,。****只是,这世上没有过不了的难关。你就算有什么傻念头,难道你就舍得下你的孩子吗?”

小冬认真的听着。

屋里头赵芷轻声啜泣,没有说话。

能哭也是好事。哭出来总比捂在心里好。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想,该怎么办。我有时候恨我爹我娘,为什么要走那么一条绝路。可是,他们对我是好的,把我远远嫁了,给我厚厚的陪嫁,让我能活命,能过日子。我想恨,可是我又不能恨。还有章家,他对我也好,京城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也护着我,安慰我。可我不能再回章家了。他是个孝子,他娘…他娘死了,是我害的,还有表的孩子,我…我不知道怎么待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养活他。他跟着我,将来能怎么样,他的出身会让他一辈子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赵芷和秦氏是不一样的人。秦氏的倔强估计打小儿如此,所以她孤身一人,还挣扎着生下孩子,一个人抚养长大。现在有这片家业.秦烈也有出息,日子越来越兴旺。倘若当时她和赵芷一样寻了短见,那哪还有后来的一切?

所以,好些时候遇到难关,有的人选择了放弃,逃避,有些人却咬着牙挺了下来。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之后,以后的困苦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其实,连死都不怕的人,为什么要俱怕活着?

活着,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吗?

“照你这样说,那我也该早早的寻了短见?秦烈跟的还是我的姓呢,他可不姓林。再说,虽然他跟我姓秦,可我们族人早就不认我了。”

是啊,秦氏当时的情况也是无亲无靠,秦烈还生在草棚里。如此困顿,也挺过来了。

若是换成自己呢?

小冬扪心白问。换成她自己,如果她处在秦氏,还有赵芷现在这境地,她会如何选择?会懦弱的轻生,还是象秦氏一样勇敢面对,活下去,活得更好?

小冬听到脚步声响,她转过头,秦烈匆勿而来,低声说:“章满庭来了。”

小冬一惊。

他怎么来了?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只有他一个人,他说要见赵芷。”

小冬犹豫着往屋里看了一眼。

秦烈低声说:“这件事儿也不能总拖着,逃避不是办法,总得才个了断。”

“那,先问问赵芷…看她怎么想的。”

赵芷的路,总得她自己来做选择,别人不能代替她决定。

小冬还是头次正面打量章满庭。上一次见是赵芷成亲时,那会儿他穿着一身吉服,系着大红花,看起来实在…嗯,红光满面的样子。大概所有的新郎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笑得傻兮兮的。

秦烈陪同他走过来,头顶阳光炽烈,可是廊下却显得越发晦暗,他的面目也显得模糊不清。

他们走到廊檐前,章满庭长揖:“见过群主。”

直起身来,小冬看清楚他的长湘。章满庭的眉毛象是一种扎扫帚的棘草,很顺,很长,神情温煦。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个人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郡主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有一种非常别扭的感觉。

赵芷也是群主,难他对冬芷也是这般态度?

小冬还了一礼:“阿芷她就在里面,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嗯,孩子很好,身体挺壮的,脾气也好。”

“多谢秦兄与郡主照拂内子与犬子。”

小冬侧身让到一旁,章满庭推门走了进去,回手将门掩起,隔断了小冬的视线。

秦烈拉着她走到院中树下,按着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不用担心,依我看,他这个人很重情义的。”

“可我也听说,他还是个孝子。”

小冬转头看了一眼房门。

要是章老太太没死就好了。夫妻间的事情总是好解决。可是牵涉进了人命,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章满庭会责问她?还是安慰她?他们会破镜重圆,还是恩断义绝?

赵芷以后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无数疑问在她心头盘绕。

“能帮的我们都帮了,能做的也都做了,章家就算想做什么事,也会看着你我的面子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悠闲

那天章满庭待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他一走.小冬连忙走进屋里。赵芷靠在床头.眼睛茫然的盯着帐顶.问她话.她什么也不说。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拗,正相反,她的话最多。在集玉堂上学的时候.她连早上吃了什么昨晚梦见什么都要说个仔细说个尽兴。

小冬觉得心酸,又止不住替她担忧。

不过晚上胡氏说,赵芷晚上倒是比前两天多吃了些东西。

“也许是好事。”胡氏揣测着说:“能吃总是好的。”

也许是,可还有另一种可能。要是她横下一条心来.破罐子破摔.该吃吃该喝喝一一吃饱喝足了去寻死一一也有可能。

如果不是赵芷的事情,小冬觉得,其实遂州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另有一番趣味。楼梯踩上去总是吱吱的响,地板也是一样,本地特有的青竹席睡着格外的凉,小冬夜里总是耐不住冷.不由自由就缩进了秦烈怀里头.早上醒来,还没有睁开眼,就听着外面叽叽喳喳的乌鸣声.婉转清脆。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窗外头树的枝杈间跳跃挪动,然后忽然间张开翅膀,嗖一声窜上了天。还有许歹小冬认不得的鸟儿,披着各式美丽的羽毛。远远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四周的群山都静的沉睡着。

这儿的人也不象京城一样.全是循规蹈矩的。大门前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后院儿里听得一清二楚。胡氏起先还抱怨过“没规矩”、“粗野“,可是没几天也习以为常了。甚至连她自己都开始大着嗓门和人说话。

没办法,因为口音的关系.有时侯一句很简单的话都要重复好几遏遍.还得扯着嗓子大声叫喊。七嫂问胡氏要买什么菜.胡氏交待要多买几样.两个人你来我往不象商量.倒象吵架一般。七嫂说的胡氏听不懂,胡氏声音低七嫂听不清。小冬忍着笑.听她们讨论青菜.萝卜,割多少肉,买几只鸡这些家常里短的琐事。屋后面,红荆在和另一个帮佣说衣服要分开洗的事情。

远远的,还能听到街上的叫卖声,吆喝声,马嘶,犬吠…小冬喜欢这些各式各样的声音。

很真实,很纯粹的生活。这儿的人不会勾心斗角,他们心里想的什么脸上都明明白白的写了出来,不用去猜测.也不用去怀疑。

还有遂州各种各样的吃食。前天早上吃的冻米糕就是一样。虽然叫冻米糕,可是却是热气腾腾的、雪一样白.棉花一样柔软,咬一口不用嚼,抿一下.就感觉那柔软湿润的米糕在嘴里融化了.可以直接咽下去。一个碟子里盛着六七种口味,深红的是桑葚的,淡绿的是薄荷的.点缀着红豆的,印着菊花辫儿的——让人舍不得把它们吃下去。

小冬还喜欢荷叶面和一道她不知道名字的凉拌菜。那菜有点微微的苦,吃下去却满嘴清香,点几滴醋,再来几滴麻油,吃起来真是又香又脆。

还有碎肉与豆腐,还有馄钝一起煮出来的…嗯,说不上来名字的东西。当饭吃也行,当菜吃也行。秦烈总是给自己浇满满的三大勺辣椒.然后捧着大海碗吃的唏里呼噜不亦乐乎。小冬没胆子尝试那么辣的味道.光看秦烈吃她都觉得舌尖有点灼痛。这样的吃食当然不算精致.但是味道很好一一很家常,很管饱,也很方便,一人一碗就打发了肚子,也不用分几个碗几个碟,连饭加菜带汤,这一碗都有了。

当地姑娘一样的衣裳,头上戴一顶草编的斗笠。他拉着她的手,从窄窄的小巷里穿过,一步一步的跨过那些石阶。过河的时候.那河床很浅,有几块垫脚的石头突出在水面上,秦烈把她一把背起来.大步地踩着那些石头跨过去。小冬紧张地抱紧他的脖子,她很轻,秦烈灵巧得象只山羊.好象背上完全没有另一个人的重量一样。他轻快地跃过去,河水哗哗的在他们下方流淌着。这里的山与京城不同。

京城附近的山都更平缓些,而且因为常有人去踏青、上香,所以显得热闹而世俗。这里的山却奇峻秀美.林木葱郁。山坳里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花朵象撑开的小伞盖一样.亭亭玉立。风一吹过来.那些小伞就在风里摇头摆尾。

不管什么地方,庙里总是热闹的。庙的周围有许多人做生意,卖吃食的.看相的,卖各式小东西的。小冬看什么都新鲜,连笊篱都拿起来比划两下。秦烈指着庙门说:“要不要进去烧炷香?”

“也好。”

拜过了才发现周围的人都是来求子的。上头的神像是个穿白衣红裙的仙女,神态安详,慈眉善母,供桌前摆着一溜小泥娃娃,都穿着衣服,憨态可拘。红男绿女,各站一排,有人拜过了,便抱一个小娃娃回去。小冬觉得好奇.秦烈低声跟她解释:“这个娃娃抱回去后放橱里养着,逢初一十五供吃食。有那没孩子的妇人,抱了娃娃回去后就真的生孩子了。”

“真有那么灵吗?”

“嗯。你看那上头的娃娃,左边的,是不是显得有点旧?”

是比旁边的显得旧一些,虽然衣裳还很鲜亮,可是新旧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这就是曾经被抱走的娃娃。等那家人生了孩子之后,就把这个娃娃再还回来。”秦烈笑着小声说:“要不.咱们也请一个?”

小冬有些忸怩.可是也觉得有趣:“那…也好。请个什么呢?”

男娃娃穿着红兜兜,女娃娃穿着绿小褂.白白胖胖,都是一脸富贵相,笑眯眯地,整齐地站在那里。

“一样一个吧。”秦烈低声说。

“哪能这么贪心。”小冬也拿不定主意,左右看看,干脆闭上了眼.随手去摸,摸着什么就是什么。

她摸着一个,睁开眼一看.那泥娃娃裹着红艳艳的小兜兜,原来是个男娃娃。

秦烈付了十个铜钱,小冬才知道原来娃娃也不是白抱的。

她把那个娃娃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秦烈瞩咐她,百步之内不许回头,不然娃娃就回去了不会跟着走。小冬觉得有趣.果然一直朝外走.一次头也没回。

“你也请娃娃了?”姚锦风笑着说:“我以前也请过一个,不过是闹着玩儿请的。”她拉着小冬去看,果然她家里也有一个娃娃.不过却是个穿绿小褂的女娃娃,面前的小碟子里摆着芝麻糕之类的糕点零嘴儿.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两人坐在一起小声说话.小冬脸红红的,说到怀孕生子这事儿,她还是纯粹的外行。姚锦凤笑着鼓动她。也许人都有这种心理.自己成了亲.就总想着替身边的人牵红线。自己有了孕,也总鼓动着身边的人也要孩子。

“我们…想再等一两年,我年岁大些.身子再长开些。”

“嗯,也是,那你好好调养着。跟你说.这个娘娘庙真的很灵的。”

锦凤送给小冬各式各样的,遂州的小玩意儿,差不多也都是她自己喜欢的。

还有燕子他们三兄妹,几乎是扎根在了秦家,时刻跟着张子千。燕子还好些,毕竟是女孩子,拘束多些。土生和保成可是跟前跟后的寸步不离.张子千要写字,他们忙着磨墨,张子千要喝茶,他们赶紧倒水。张子千要看书,他们就站在一边儿守着。如果吃饭、如厕和睡觉这些事也能由弟子服其劳.相信他们肯定也愿意都替他包圆儿了.弟子做到这个地步,真不能说心不诚了。李万河是真的嫉妒了——按他的原话:“小兔子崽子们,我养了你们这么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也没见你们对我这么孝顺过。”

秦烈不怎么真诚的安慰他:“都说外来和尚会念经,他们这也是三天新鲜劲儿,过了这几天,肯定也不希罕了。”

不过就目前来看,他们还是挺希罕的。

张子千肯定不会长留遂州的.也就是说.土生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回返京城。而燕子一一小冬想起来就觉得有些难办。

带她一起走不是不行,可是一一这样做真的好吗?

前车之鉴犹未远,姚锦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京城太复杂.不适合姚锦凤,也多半不适合燕子。

那些问题都可以搁到以后再想一一只有赵芷,她的事实在令人头疼。

章满庭走时没能带走孩子,那个胖墩墩粉嘟嘟的小家伙儿现在是整个院子里的宝贝疙瘩。没谁能不喜欢他。他很爱笑,笑得咯咯响。

小胳膊小腿儿短胖肥嫩,让人很想扭一把掐一下。小冬在庙会上买了一个波浪鼓回来逗他,在他耳边摇着那只小鼓.只要咯咯咯的声音响起,小家伙的脑袋就左右转,寻找声音的来源,那神态如此天真美好,让人觉得心都要化了。

小冬开始觉得…有个孩子,也许真的不错。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手和脚.他们如此全心全意的信赖着你,依靠着你,一天一天的长大,欢快地在庭院里奔跑。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秋意

这个夏天似乎过得特别快,小奏跟荐着秦烈四处去,胡氏都说:“都晒黑了。”可是到底也没有拦阻她。

小冬的自由和快乐她也看得很明白。

这里无拘无束的生活,让每个人都渐渐变得开朗起来,红芙不用说,连红荆的笑容都多起来了,话也比在京城多。妙儿可儿她们几个小丫头更不用说,都快乐疯了。胡氏也不忍心硬拘着她们。

能乐就乐一时吧。

反正…总要回京城去的,到时候…自然所有人的心都要收回来,老老实实安安份份的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小冬对着镜子,晒黑了吗?好象是有一点。可是面颊比以前红润,眼睛比以前亮,整个人象是被施了什么仙法.一下子活了过来。以前那么多年加起来,笑声好象都不如这些日子多。

秦烈带她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两个人从头到尾都心思都没放在钓鱼上,秦烈指着河面,跟她讲小时候的事情。

“我那时候有五六岁吧,看着附近的大孩子跑到河边来,我也跟着来了,结果别人都没事,就我掉进了河里。”

小冬紧张地问:“没事吗?”

秦烈笑了:“要有事,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吗?”

小冬也笑了:“嗯,你继续说。”

“那会儿不会凫水嘛,呛得半死,幸好有大人路过.跳下去把我捞了起来。我娘知道了,把我打了一顿…”

小冬拍手说:“嘿,打得好,看你还敢乱跑。”

“哪儿啊,”秦烈说:“我娘是说,你快给我把岛水学会,笨得跟旱鸭子一样。”

小冬十分意外,不过这倒是秦氏的性格。她想象着秦氏说这话时的神情语气,笑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学会了啊,那个夏天给晒得脱了一层皮,身上红通通的象虾子一样,疼得根,晚上一挨席子就针扎似的。

不过功夫没白花,我现在能在水里捉活鱼。”

“那你捉个我看看。”

“好,等下就给你捉。来,再朝上游走,那儿景致比这儿更好。”

山势险要,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小冬无论如何走不过去,秦烈又把她背起来,依旧攀援纵跃毫无阻碍。小冬笑着在他耳边吹气:“你简直象只大马猴儿。”

“啊,那你不成了母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