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气氛就好了。沈蔷说起上京的缘由来,她也是同相公一起来的京城,一为探亲,二来她相公捐了官,想趁年前谋个职。

当年分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告别,这些年通信,谁也都没提起当时的事。

“对了,你这儿的好点心,快端来给我尝尝。”

“偏不给。”小冬瞅她一眼:“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吃喝的。”

“瞧瞧,眼见出了嫁的人倒变得小气了…”

屋里人都笑了,出了嫁的沈蔷还是那个脾气。以前就是直言快语,现在更显得泼辣。小冬吩咐:“看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快端来给她垫两口,看这馋的,恨不得要把我吃了。要是咱们厨房没有,就去大厨房找找。”

小厨房里还真端出好几样现成的热点心来,都是做好了一直温在笼里的。小冬这些天胃口不好,饭吃得不多,所以厨房就多预备几样点心。为了止咳去火预备的冰糖蒸梨和八宝绿豆糕,还有鸳鸯蒸饺,山药糕,莲子汤,萝卜丝儿卷饼。沈蔷眉开眼笑:“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这儿准有好吃的,中午留着肚子看来是留对了。”

看着她吃的香,小冬也觉得有了食欲,吃了一块卷饼,还喝了半碗莲子汤。沈芳也尝了块山药糕。

“芳姐姐那里不算宽敞,不如你搬来和我住,咱们好好说说话。”

沈芳说:“这个不用担心,我们旁边的屋子正好有人搬了出去,已经和房主说好了,赁他一个月的,正赶着收拾呢,住得下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多送她些柴米油盐好了。他们带了衣裳铺盖什么的,可是锅碗瓢盆这些可没法儿带齐全了。”

沈蔷把蒸饺咽下去才开口说:“对对,拿纸笔来我开张单子,你照单子给我备下东西,回来我要带走的。”

小东故意说:“你都说我小气了,这些东西我不能白给你。你且写个字据来,把你自己押给我,东西我立马让人给你送去。”

红荆她们收拾了碗盏,三个人才好好坐一起说话。

“我只知道你出阁了,让人捎的礼你可收着了?在夫家日子过得如何?”

“收着了,我摆在案头上呢,原来是摆在外屋的,后来人人见了都要夸,好些还想动手摸。我怕碰坏了,又挪到里屋放着。”

沈芳在旁边说:“说起这个我可有气,我当时成亲你送的东西也没觉得这般别致,就偏心她了。”

小冬笑着说:“那个就是新奇一些,要说贵重还真不见得。”

沈蔷说:“河东的风气是一惯欣羡京城的。京城女子在鞋上镶珠宝,河东也有人跟着照学。京城女子时兴梳簪花髻,河东也肯定跟着风行起来。而且梳得更高,簪一朵也不过瘾,恨不得把头插满了。只要是京城来的,一定人人追捧。别说你送我的是玉屏风,就算是石头、木头,他们也一定啧啧称奇。”

小冬说话快了,又咳了起来,好半晌才好。

沈芳说:“你这老咳嗽也不是办法,我说那些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吧?小毛病治了好些日子不见一点起色。”

小冬一张开嘴就觉得喉咙又痒,急忙将嘴闭上。

沈蔷也说:“太医不顶用的,只求治不死。要不,让我家那个给你看看。”

小冬意外:“他懂医?”

沈蔷就抿嘴笑,沈芳笑着说:“那位冯相公不爱四书,为这个被他家老爷子捶了不知多少顿,专爱杂学旁收,在河东也是挺有名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要捐官了。”

被揭了短,沈蔷就去捶她,姐妹俩嘻嘻哈哈。

看来沈蔷嫁得应该很如意美满。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外人。”

小冬犹豫了下,点了点头:“那就要劳烦了。”

“去去,别来那套假惺惺的。”

使了一下丫鬟去前头传话,请那位冯元相公到后头来。过了不多会儿人来了,是沈芳的丈夫孟辉陪着一起过来的。折腾了这么多天,小冬的脸色不是很好,有些病恹恹的,屋子里也是一股药气。

冯元一进屋子就吸吸鼻子:“这消咳汤用两天不见效,还是不要继续用得好。”

他个子不高,和孟辉站在一起整矮了一个头,和沈蔷站一起,两人倒是一般高。无独有偶,他也是长得圆圆的脸,圆圆的眼,这对夫妻实在是堪称登对,太般配了。

胡氏在旁边说:“正是,冯姑爷一听就是有真本事的,一闻就知道吃的是什么药。太医也是这样说的,不过还没换新方子呢。”

冯元脸带笑容,看起来十分和气:“这是基本功,而且我的鼻子原比别人灵。”

沈蔷占头说:“对,他那鼻子…我用得头油稍重一点儿,他就不停的打喷嚏。”

说的屋里人都笑了。

小冬伸出手来,冯元替她诊过脉,又问了两句话,点头说:“小毛病,只是麻烦些。消咳汤不用吃了。我另开一方,且吃几剂看看。”

话虽然说得不多,不过听语气却是很有把握的。他开了方子,胡妈妈拿出去请人看。沈蔷笑着看着丈夫,眼中带着笑意。

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是盲婚哑嫁,悲剧固然有不少,可也有许多人从成亲开始,一点点彼此认识熟悉,然后感情日渐深厚。

沈蔷和冯元看来就是这样。

小冬心里暗暗替沈蔷高兴。

方子经人看过,说是十分高明。胡氏忙吩咐人按方抓药煎了送来。

小冬热热的喝了下去,肚里发烫,皮肤汗涔涔,可是身上却觉得轻了许多。

晚饭之后天下起雪来,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着旋儿,刮在脸上微微生疼。小冬吩咐人给沈蔷装了满满两车东西,沈蔷一边说:“东西送了就行,你就不用送了,外头冷得很。嗯,诊金我是不跟你要了,这些东西就抵了吧。”

小冬有些恋恋不舍。

“去去,看你这没出息样儿,我明天再来好了。”顿了一下,她低声说:“听说,皇后病得很重?”

小冬怔了一下,微微点了下头。

沈蔷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边催着上车,她又握了一下小冬的手,匆匆去了。

晚上小冬睡得不太安稳,醒了两三回,泰烈也醒了过来,低声问:“要喝水吗?”

小冬点点头,撑着坐了起来。泰烈披了袄,下床去倒了水给她。

“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再睡会儿吧。”

小冬摇了摇头:“你也让我吵得睡不好——要不,你到西边屋里去睡。”

“别说傻话了。”泰烈替她掖了下被子:“睡吧。”

小冬白天睡多了,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推推秦烈:“给我拿本书看吧。”

“可别。这会儿看书最费眼。不要,你躺着,我给你念,你听着就行。”

小冬忍不住笑:“那你就不费眼了?”

“我体格比你好。”

屋里极暖和,秦烈在书架前翻了翻,抽了一本书出来,掀开一页从头念起。

他声音浑厚醇正,一口官话说得比地道的京城人还要字正腔圆。小冬靠着他,听着听着,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小冬今晚没怎么咳嗽,可见冯元的确是有真本事的。

秦烈念了半篇,低头再看看,小冬已经睡熟了,烛光映着脸容有些红扑扑的,安静而恬淡。

第135章 丧

皇后的病拖过了年关,又拖过了上元节。宫里宫外众一人着,太医既然说过了冬能好,这已经过了年,也许能好也说不定。可惜过了上元之后第四天夜里,皇后在凤仪宫静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后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可是这些年劳心太过,临去时又熬了漫长的病期,遗容看起来苍老枯瘦,比圣慈太后还象老妪。四公主哭得死去活来,三皇子痛失亲母。

皇后的丧仪令所有人都深感疲惫。本来,正遇上过年,上元,事情多而杂,将人耗得差不多了,皇后这么一去,顺便把后宫里头身子骨不好的上了年纪的一位太妃、两三位宗室里有了岁数的长辈,还有朝臣、家眷里头带了好几位一同上路了。

六公主身子沉重,已经月份临近了,就在偏殿里歇息,她拉上了小冬作伴。偏殿里好歹暖和些,能坐一坐,吃杯热茶点心。小冬先是病了一场,又赶上这件事,原来丰润的脸颊也瘦了下去,看来没多少血色,又穿着一身重孝,看来风大点儿就能把人吹走了。六公主却和她正好相反,她现在整个人圆滚滚的,手指胖得象小白萝卜一般,脸颊红扑扑的,往哪儿一坐,人加上衣裳那么一堆叠,顶得上三个小冬捆一起的体积。

“我说,不如你也报病吧,这么熬下去,你身子还没好踏实,再勾起病来,可不是玩的。”

小冬点点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

“我看四姐姐也有点儿…”四公主眼睛红肿,喉咙嘶哑,整个人都快不成样子了。

“你甭担心她。”六公主看了一眼殿门,朝小冬招招手:“过来。”

小冬有点犹豫,挪过去挨着她坐了。

“她这个人,惯会做表面功夫。你觉得她就真这么难过?她的帕子上肯定也有花巧,真心实意的难过的,也就三哥一个人吧。”

也是…四公主不是皇后亲生的,养在她跟前的时候应该已经记事了。皇后待她也是面子情份,四公主的处境十分微妙,还能指望她待皇后有多深的眷念?

门被从外头推开,一个宫人扶着五公主走了进来,小冬过去也大街着扶了一把,一沾上手就吓了一跳,五公主的手凉得象冰陀一样,一丝热乎气儿都没有,再看她的脸,嘴唇都是乌紫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快,扶她躺下,倒杯热茶来。”小冬回头吩咐:“去请位太医来。”

五公主本来眼睛紧闭,忽然呻吟了一声。

她的手指细瘦,抓着小冬的手腕,不知哪来的力气,握得象钳子一样紧:“不,别请太医…我没事…”

“不!”五公主的表情显得十分凄厉,长长的指甲都掐进小冬的肉里:“我不要太医!”

六公主哼了一声:“行啦,小冬回来,老实坐你的吧。命是她自己的,她不想看随她去。”

虽然话说的冷,可是六公主话里也透着担忧。

可五公主坚持不肯,小冬也不能和她硬拗。宫人倒了热茶来喂她喝下,五公主裹诂毯子,蜷着身,脸朝着墙,不和小冬和六公主搭话。

看她那副仿佛万念俱灰的样子,小冬心里纳闷。光看这情形,旁人一定觉得五公主才是皇后的亲女儿呢。

还是皇后这一去,又勾起了她丧夫的伤心?

有可能。

“这儿让给人家静养会儿吧,咱们去那边坐。”

六公主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有点不稳,小冬连忙扶住她,临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五公主卧在那里一动不动。

绕过回廊,这里离正殿更远些,哭声听得不那么真切。这儿的积雪无人扫去,被来来去去的人踩得光滑紧实,太阳一照,亮灿灿的光映射在眼里。六公主伸手虚挡了下,紧走两步进了门。

“这些人也懒了,皇后这么一没,连雪都不扫。”

“事儿多,顾不上吧。”

六公主点点头,看看外面天色:“还得多半个时辰,你要不靠一会儿吧?”

“不了,”小冬轻声说:“我还想去下长春宫。”

“太后那儿不缺你一个。”六公主说:“想往太后跟前献殷勤的人还少了么?再说,外头人多眼杂的,你还是老实在这儿跟我一块儿吧。唉,这腰怎么酸得很。”

六公主也在榻上卧下来,宫人替她轻轻揉捏。小冬疲倦得很,趴在桌边休息。

六公主微微侧过头来,正好能看到小冬露出来的半边脸。

六公主心里有些怅然。

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还曾经想过,想和小冬换一换,她不想做这个公主。母妃并不得意,对着太后、皇帝皇后明贵妃等人处处陪着小心,奉承。自己虽然是公主,可是既没有四公主养在皇后跟前那样体面,也没有五公主那么聪慧美貌得皇帝欢心,就是个多余的人。小冬穿的戴的用的,连她也用不上。小冬虽然没了亲娘,可是有个那样疼她的爹爹,还有个时时处处以妹子为重的哥哥——

比她强了不知多少。

后来再长大一些,那些小孩子的念头就不再琢磨了。反正她是她,小冬是小冬,两个人是不可能调换位置的。而且处长了就知道,小冬脾性好,是个忠厚的人,才不象旁人那么多算计,一句话里能藏两三个套儿。

她转头去,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可是,后来她却听说过,小冬她——很可能是皇帝的女儿,也是一位公主。

几年前三皇子出过件“意外”,当时皇帝与皇后之间为这事儿闹得很僵。

六公主记得她偶然听到老宫人偷偷议论,皇后娘娘咬住了小冬和姚锦凤不肯松口,并不只是因为心疼三皇子受伤,还因为皇上喜欢的人是小冬的母亲姚青媛,好长一段时日对皇后已经全无恩爱,似乎姚青媛的死还同皇后有点干系。

六公主记得很清楚,其中一个人说:“其实安王爷弟弟做到这个份上算是忠义两全了,连女儿都替皇上养着…”

她当时午睡初醒,听了这话好长时间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来她才慢慢琢磨过来。

难道小冬不是安王的女儿?是父皇和姚青媛生的孩子?

那小冬就不是她的堂妹,而是她的妹妹了?

当然,可能宫人只是臆测胡猜,信口开河。

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当年父皇要没和那姚青媛有什么瓜葛,这些人也凭空造不出谣言来。

再说,六公主自己琢磨这事儿——皇帝喜欢过的女人,谁敢娶?谁能娶?就算安王是皇帝的亲兄弟,那也不成吧?再说,人都说安王对前头的沈王妃情深义重的,她过世之后也说过不再娶妻的话,怎么一转头又娶了姚青媛呢?

这事儿,只怕有八九分真。应该是姚青媛和父皇藕断丝连,以致珠胎暗结。为了给孩子一个正经体面的出身,安王叔才替父皇顶下来,把小冬当做他的女儿养大。

六公主心里不知多少个念头翻腾着,打了一个盹。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没出嫁的时候,还住在宜兰殿里。四公主五公主不肯理她,她也不稀罕,反正她也有个妹妹。那个妹妹依稀就是小冬的模样,很是乖巧,口口声声对她喊姐姐,两人姐妹相合,时时处处都在一块儿。

等六公主醒过来,小冬已经不在身边了。她问宫人,宫人说:“郡主被太后娘娘传去了。”

六公主点了点头,一时还没彻底清醒。

“公主要吃茶么?”

“给我倒杯白水来。”

宫人应了一声去了。

六公主自己想了想梦中情形,忍不住啐自己一声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