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全然无视大宫女隐晦的视线,等昭阳走到自己身边时,刻意慢了一步坠在她身后,定了个易攻易守的位置。
当昭阳携着小皇帝一起出现在宴会的殿时,武百官皇亲国戚统统起身拜倒,那黑压压跪了一地的脑袋和背脊实在看着壮观——尤其是这些人还拥有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身家背景时。
秦朗跟着沾了这个大礼的光,内心却毫无波动。
他觉得顾南衣也并不享受作为就昭阳时的许多高高在上,因为那往往同许多的身不由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虽然是第一次参加宫宴,但秦朗不得不说这场合相当无聊。
他宁可站在昭阳身后看她批两小时的奏本,也好过看两小时武百官对宋太后的阿谀奉承。
这其多少人是真心,多少人是虚情假意,又为何选择溜须拍马,秦朗根本懒得去想,他只要看结果就好了。
入宫为太后献艺的几群人是秦朗关注的重之重,他几乎是盯着每个人的脸观察了一遍,也没能找出刺客究竟是哪一人或者哪几人。
顾南衣说过,刺杀发生得凶险,她身边已无人保护时直面刺客,才不得不用双手去接了刀刃。那应当说明刺客动手时周围没有太多人了。
但昭阳身份尊贵,既然是最后来的几人之一,理所当然也会是最早离开的人之一。
秦朗有些烦躁地用脚底轻轻拍了几下地面,心玄妙的感觉又再次浮现出来。
——就是今晚。
过了今晚之后,他就可以回去了。
宫宴表面热闹欢庆,漂亮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潜伏其下的杀机却一直隐而不露,直到昭阳带着小皇帝起身离席、走了两三步之后,才从暗处露出了狰狞的利齿。
尽管知道今晚有变故的人不少,但最先反应过来的仍然是秦朗。
他比任何人都先捕捉到了夜色从不同角落响起的机关声,“□□手!”
昭阳在听见秦朗话语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弯腰将小皇帝护住,唤道,“护驾!”
昭阳的“护驾”二字出口时,随着咻咻的声响,□□已经射入了席间——竟不仅仅是朝着地位尊贵的皇家三人而去,而是覆盖了整个大殿的所有人!
秦朗准确无误地击三支朝着昭阳背部而去的箭矢,将她护到身后。
小皇帝还想留下,却被昭阳摸了摸头后果断地交给了一名暗卫带走,又分了人出去将宋太后送回宫。
刀剑无眼,虽然昭阳早在暗准备好了后手,对小皇帝的安危却必须慎重了再慎重。
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们很快涌入殿搜寻□□手的位置、疏散王公贵族,又团团护卫在昭阳身边。
她一步不动,守在她身旁的人也不敢开口劝说,只得一个个手持兵器绷紧神经等待着指令。
秦朗同样一寸也没有挪动。
御前侍卫也不是吃素的,暂时足够应付现在出现的刺客们,秦朗是一步也不敢离开昭阳身旁——只看这场景,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昭阳独自一人面对刺客。
除非……
“殿下!”一名秦朗眼熟的侍卫长浑身浴血匆匆上前。
侍卫们纷纷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通向昭阳的通道。
“启禀殿下,□□手一共十七人,”侍卫长铿锵有力地道,“已经全部当场伏……”
最后一个诛字还没说出口来,秦朗已经抽了腰刀将一个站在昭阳身后、趁着这个机会悄悄上前半步的御前侍卫砍倒在地,只一扬手、刀光一闪的功夫,血就和冬日里鹅毛大雪似的飞溅了出去,随之一起掉落的是那御前侍卫的右手、和右手紧紧握着的一柄短刀。
侍卫长被秦朗吓得险些拔了刀,见他不由分说便砍人时更是惊怒地张口便要怒喝。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秦朗拔刀落刀几乎就是那么一眨眼,包括趁众人被吸引了注意力时预备动手的刺客在内,竟然谁也没反应过来。
“有内贼!”侍卫长又惊又怒,“殿下还请尽快移步!”
昭阳没有立刻回答,她认真地看了一眼摔倒在地哀嚎不断的侍卫面孔,又转头和秦朗对视了一下。
秦朗什么也没有说,但昭阳却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
她微微一笑,将洁白如玉的柔软掌心摊开来放到他面前,道,“放心,我会继续等的。”
秦朗心情有些复杂地低头去看昭阳那光洁的手掌心,心想也不知道这是个梦还是一场徒劳,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改变了什么。
昭阳的手很快消失在一片秦朗说陌生不陌生、说熟悉不熟悉的黑暗之。
当再度能视物时,秦朗才想起来他在被昭阳当成此刻之前,正好怀抱着顾南衣本人在沉稳安睡之。
……以至于他这么一回过神来后,发现顾南衣就贴在他胸前躺着,丝滑的乌发有几缕还调皮地在秦朗的下巴上随着他的呼吸挠来挠去。
秦朗眨了眨眼,动作多少有点急切地探下去捉顾南衣的手,在被子底下顺着她的肩膀手肘一路找过去才捏到手腕。
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后,秦朗才将手指探向顾南衣的掌心。
摸到光滑一片的手掌肌理时,秦朗难以置信地停顿了动作。
随即,他倏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将顾南衣的手举到光亮处仔细查看。
——动作太大,吵醒顾南衣,得了她不耐烦又软绵绵落在下颌边上的一个巴掌。
“干什么?”她睡眼朦胧含糊不清地问。
秦朗严肃道,“我干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说完,亲了两下顾南衣的掌心,才又躺了回去,心满意足道,“明天你醒了,我再说给你听。”
第151章
在接连两次庄周梦蝶的经历后, 秦朗再没去过奇奇怪怪的地方,让他松了口气。
照顾顾南衣多少成了习惯之后, 秦朗离开她半个时辰都觉得不□□心。
纵然顾南衣已经比从前多了许多常识,不至于觉得一两银子能买足足两根糖葫芦……到底还是和常人不同。
到了盛夏酷暑时,顾川从南疆送来了信。
这一年的夏天对顾南衣来说分外难熬,尽管屋冰从未断过, 从入了五月开始她便有些食不下咽。
接着避暑的名头,再有顾川三番两次的盛情邀请,顾南衣终于动身去了一趟南疆。
苏妩险些就要跟去,被亲爹上门揪着耳朵拎回了家里, 最后前往南疆的只有顾南衣和秦朗两个人。
——至少明面上如此,顾南衣便也懒得在意自己和秦朗的背后身旁是不是跟着什么暗卫保护者。
顾南衣临走的前一日, 秦北渊带着一个孩子来了一趟长安巷见她。
小男孩跟在秦北渊身旁,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长得相当讨人喜欢, 正抬头好奇地打量着顾南衣。
“这是越王世子, ”秦北渊道, “臣带他来拜见您。”
“秦相, 我怎么称呼这位姐姐?”越王世子仰头拽着秦北渊的袖子问道。
秦北渊正要说话, 顾南衣抬手阻止了他。
她蹲下身去盯着越王世子看了会儿, 微微一笑道, “你喊我的名字便好, 我叫顾南衣。”
越王世子人小鬼大地皱起眉来, “可秦相对您用尊称, 您一定是个尊贵的人物,我不能丢了规矩。”
他说得一板一眼,一双亮晶晶的黑眸里却带着叫人会心的灵气和聪颖。
顾南衣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壳,道,“这个简单,你将自己的本名告诉我,我们彼此称呼大名,这就不丢规矩了。”
越王世子认真思索片刻,意动地抬头去看秦北渊的脸色。
“你看他做什么,没见他还要对我尊称?”顾南衣打趣道。
越王世子恍然大悟,咧开笑容道,“我叫薛原!”
“薛原。”顾南衣念了一遍,又戳了戳对方肉呼呼的脸蛋,才抬头去看秦北渊。
秦北渊正垂眼看着她的动作,眼眸深不见底,两人目光猝然撞在一起后,秦北渊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陛下让你带他来的,还是你的主意?”顾南衣问。
“于您而言,这不太重要。”秦北渊不置可否地答。
顾南衣轻轻哼笑一声,将目光收了回去,对薛原道,“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薛原哇了一声,一点不怕生地飞快跟上了顾南衣的脚步,“多好吃?比御膳房里的还好吃吗?”
“我的御厨手艺更好。”顾南衣道。
……
等薛原从长安巷离开时,小肚皮已经撑得滚圆。
他恋恋不舍地道,“下次有机会再来时,还能这么招待我吗?”
顾南衣笑了一下,“等你有必要来时,自然是可以的。”
薛原半懂不懂,跟在秦北渊身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秦北渊怎么带个世子来见你?”
听见秦朗的问话,顾南衣将视线从薛原的背影上收了回来,她摇头道,“这可不是个普通的世子。”
那是下一任的庆朝皇帝。
顾南衣知道她如今身体健康,恐怕还能活上许多年。她留在汴京近乎有种大将镇守边疆的作用,秦北渊带薛原来长安巷便像是认一条路。
顾南衣倒不讨厌这些数不上算计的算计。
毕竟看秦北渊的动作,薛振恐怕身体并不乐观。
否则应当等薛原的年纪更大上几岁、更成熟懂事后再来认门的。
顾南衣这么一说,秦朗就明白了过来。
他轻咳了一声,低调地转移话题,“明天要带走的东西我收拾好了。”
顾南衣揉了揉额角,“你准备就好,我也派不上用场。”
“难受?”秦朗皱着眉伸手去探顾南衣的额头。
入夏后顾南衣身子便一直不太爽利,偏又没有什么病症疼痛,只是浑身发软、整个人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倒像是来迟的春困。
“困……”顾南衣蹭蹭秦朗的手掌就往他身上靠,“一会儿起来想喝点冰凉的。”
她将身体重量朝秦朗靠过去的时候还算清醒,话说到后头一半时就已然变得含糊起来。
秦朗“……”
还能一手抱着人一手去凿冰不成?
年轻人撇撇嘴,弯腰轻手轻脚地将娇生惯养的年长者抱起来往屋内送,心想顾南衣往他身上贴时倒是不嫌热。
去南疆时走水路更快,从汴京的码头直接上船便可顺着漓水一路前往南疆,只是普通船只不会直达南疆,最后便停在离南疆极尽的一处口岸上。
顾南衣和秦朗包了艘大船直接前往南疆,价钱谈拢后路上一切便不用再多操心,只是船家听说他们要入南疆,操心地絮絮叨叨了许多关于南疆不欢迎外人的事情。
盛夏时的江上比陆地更凉快一些,站在甲板上便能吹到习习凉风,对普通人来说避暑是全然够用了。
……对顾南衣来讲却完全不够用。
“我倒不记得从前的夏季这般难熬。”她有气无力地蜷在船舱内室的一角里,手里捧着一碗冰镇过的梅子汤,兴趣寥寥地搅了两下,道,“今年比往年热许多么?”
“没有。”秦朗甚至觉得还没去年来得热。
顾南衣的反应太过反常,如果不是没什么吐血疼痛的征兆,他甚至要觉得是不是蛊虫又卷土重来。
“再睡一会儿?”他提议道。
“不了,”顾南衣摇摇头,将梅子汤一饮而尽,“睡多了头疼。”
她伸手朝身旁拍了两下,含笑看向秦朗。
秦朗“……”讲道理,作为一个有尊严的成年人,他本来是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的。
然而接过顾南衣递来的碗放下后,秦朗还是乖乖往她示意的地方坐了下去。
顾南衣立刻熟练地侧身躺倒在他腿上,移动几下才将脑袋枕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秦朗把她的头发捞起来,用虎口束整齐后沿着后背放下,心想但谁让这人是顾南衣呢。
船家是一家五口人,一辈子都在水上谋生,对水是再熟悉不过。
刚开始见顾南衣日日不出来,他们还担心过是不是晕船,特意送了治晕船的药给秦朗。
又听秦朗解释过不是晕船后,船老大的妻子心直口快地道,“那指不定就是有喜啦,我从前刚怀上时就是这样,干啥都提不起劲来!”
秦朗他倏地转回头去看向内室,但随即又想到顾南衣侧躺在他膝上时那深陷下去盈盈一握的腰肢,心里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若只是不精神倒也罢了,只怕后头害喜孕吐,足足几个月的时间吃什么吐什么,那可不是普通人能遭的罪!”妇人见秦朗年轻,忍不住教他,“我看二位年轻,想来应当还没有孩子吧?这头一遭可得小心着些!”
秦朗原本的七八成不确定又被妇人这几句话磨成了两三分。
最后还是船老大将热情的妇人拉走,可她的话却在秦朗心生了根。
换了新茶回到内室之后,秦朗盯着顾南衣看了好一会儿。
刚小憩醒来不久的顾南衣被他惹得扭脸望了回去,“怎么了?”
秦朗欲言又止,最后上前用双手丈量了一下顾南衣的腰肢。
顾南衣被挠得笑起来,用脸颊去贴秦朗的下巴,嗔道,“别闹。”
秦朗看了看自己双手,内心深深叹气。
这小腰,实在不像啊。
一直到船在南疆域外停泊,秦朗仍未从这个疑问当解脱。
顾川早带着众人来迎接顾南衣,船老大目瞪口呆地顺着南疆小船的指引往前航行,啧啧称奇道,“我南北来往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进南疆境内!二位如果不是南疆人,就一定是南疆的贵客吧?”
“算是半个南疆人。”顾南衣含笑道。
船老大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朗。
秦朗“……”他想说不是,但仔细一想,又好像确实是那个意思。
顾南衣确实是南疆出身,他也确实因为她而和南疆扯上了关系。
下船以后,顾川最先迎上前来,面满笑容地唤道,“小姑姑,舟车劳顿辛苦了,看着憔悴了些,是不是秦朗没照顾好?”
“和他没关系,我大约今年苦夏。”顾南衣摇了摇头,“南疆一点儿也不比汴京凉爽。”
顾川笑了起来,他引着顾南衣转身道,“小姑姑,这是我爹娘,爷爷腿脚不便,原本硬要出来接你,被我爹娘给按在家里等了。”
顾南衣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回头看了看秦朗,明亮柔软、不见一丝岁月疲惫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像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跟上来。
秦朗一时有些好笑。
他已经能通过顾南衣的小动作和眼神猜测出她心所想了。
堂堂昭阳长公主,居然还怕见自己的亲生家人?
“我马上就来。”秦朗道,“和顾川有两句话说。”
顾南衣鼓了鼓脸,动作很快,若不是一直盯着她的人根本注意不到。
顾川的父母就在两三步之外等着,顾南衣不能拖太久,瞪了秦朗和顾川一眼后便掉头迎了上去。
但就算顾南衣不说,秦朗也知道她想讲什么。
——你们两个从来话不投机,现在有什么悄悄话要背着我说?
“……有什么话就请讲吧。”顾川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精通蛊术,应该对医术也有研究?”秦朗不理会顾川的挑衅,他深沉地盯着顾南衣的背影。
同顾川父母说话的顾南衣可看不出一丝的不自在,举手投足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既亲和又叫人不敢肆意冒犯。
“略知一二。”
“你看顾南衣……”秦朗顿了顿,“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说到顾南衣身上,顾川顿时严肃起来,“我看小姑姑只是有些疲倦,你发现什么?”
秦朗沉吟着摇了摇头,“拿不准。”
“小姑姑从前身上种了两重蛊,即便都解开了,也说不定有些我尚未来得及发现的隐症……”顾川喃喃地道,“我娘医术更好,我稍后让我娘仔细看看。”
秦朗点头,“别让她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