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芍哪曾受过这样重话,脸色瞬时变了,她刚想反驳些什么。

却见媛姐儿凑近她身侧,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安国公夫人最不喜的便是不懂规矩不识大体不敬长姐的女子了,你可要千万记好,方家三小姐这会正在我屋子里头呢!”

第24章 墨香怡人

方家三小姐,说的是安国公方岳的嫡三女方锦妍。

永宁侯府二夫人简氏打从去岁腊月起便就开始为了十小姐明芍的亲事到处走动。原是想亲上作亲,将女儿说给东平王世子的,但一连跑了几次王府,老太妃不肯帮腔,王妃也顾左右而言他,简氏极尽精明的一个人,知晓高攀不上世子,便也不再将时间浪费在东平王府,反倒将目光转向了安国公府。

安国公府的三爷是嫡出,今年十五岁,也已到了说亲的年纪。

简氏便求了富春侯亲自去安国公府上说项。方三爷并非嫡长,将来承不了爵,明芍配给他,从身份上来说也已足够堪配了,更何况顾家二房有钱,明芍的妆奁丰厚,又有个当郡王世子妃的嫡姐,安国公听了便很有些意动。

只是简氏太过精明算计,为人又有些刻薄,在盛京贵夫人中不大得人心,因此这门亲事安国公夫人虽也心动,但却仍有些犹豫,暂未明确地答覆下来。

可这些俱都是私下行事,媛姐儿又怎会知晓?

明芍的脸色瞬时便不太好看,若是依着她往日性情,定是要好好发作一通的,但想到方锦妍就在里头,倘若闹开了去,必然是会惊动到安国公夫人的,她便只好歇了脾气,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跟在媛姐儿和明萱身后进屋去。

她不能恣意发作的。临来时,明荷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盛京城中待娶的男子虽多,可再也找不出比安国公府更好的门第了,方三爷虽不是嫡长,但素有才名,将来是能够靠自己建功立业的,这门亲事不能搞砸,否则就真的连明芜都能将她踩到脚下去了。

明芍并不知道,媛姐儿的母亲与安国公夫人皆出自临川俞氏,本就是关系亲近的堂姐妹,又都远嫁盛京,这二十年来彼此相依扶持,感情亲密远胜亲生。国公夫人遇着抉择不下的难题,便来辅国公府寻妹子相商,因媛姐儿处事稳重,所以并没有刻意逼着她。

倘若不是怕明芍无理取闹弄砸了明萱的好事,媛姐儿是不会拿这等事去警告她的。

明萱跟着媛姐儿进了屋,方锦妍立起身笑颜相对,姝姐儿和如姐儿却是赶紧地迎了出来,齐声唤着,“萱姐姐。”这三个皆是在腊月十八日朱老夫人寿诞时见过的,虽相处甚短,但因着性情相投,又有媛姐儿在中间极尽撮合,这会再见倒也并不觉得陌生。

另有三个看起来脸生的女孩,年岁层次不齐,但却长得都有与辅国公夫人有些相像。

明萱便暗自揣度,媛姐儿的父亲虽有两个妾,但听说并无子息,上头的兄姐下头的弟弟都是俞氏嫡出,这样看来便该是朱家三房和四房的女儿了。在朱家而言,虽有嫡庶之分,但对她却都是表妹,她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只好报以善意的微笑。

媛姐儿见状,就知道明萱定是又不记得了,忙笑呵呵地指着那几个女孩子介绍起来,“三叔家的玉婧,四叔家的玉嫣和玉婷。”

明萱与她们互相见了礼,便听媛姐儿说,“原还请了忠顺侯府的三小姐和五小姐,但今日恰巧她府上有宴,便就不能来,只好咱们几个人自个找乐子了。我这儿旁的不多,就是宁州府带回来的小玩意最多,有那提线会动的木偶,竹片儿做成的空竹,还有九连环,姐妹们想玩什么便自个儿拿。”

这些玩意在江南民间并不稀奇,但在盛京贵族间却甚是少见,众人皆觉得新奇,解连环的解连环,玩木偶的玩木偶,甚至连一向高傲的明芍也拿了个挂虎在玩,屋内气氛一时极佳,彼此之间便开始说笑起来,玩了一阵,方锦妍不知怎得听说明芍擅长作诗,竟忽然起了诗兴,临时起意想要起个诗社,一块对诗玩。

彼时盛京城中贵族女子的生辰宴请,不过便是请些素日交好的姐妹来家,或投壶掷骰,或传令击鼓,或执棋对弈,或对诗赏画。座中姐妹除了明萱之外,恐怕都有吟诗作词的本事,听此建议,便都觉好,姝姐儿更是已经着人去取笔墨纸砚,摩拳擦掌,早就在心中酝酿开了。

媛姐儿见状便拿眼去瞅贴身丫头红绸,过不多久,红绸回来向她点头示意。

她便笑着说,“既要赛诗,便该有个章程,以何为题,胜出者有何奖励,做得最差的那位却该要得什么惩罚。这样,既今日是我生辰,那我便托大一回做主了。我大哥院子后头便是一座梅林,这会子梅花开得正盛,咱们便以梅花为题。”

方锦妍忙拍手称道,“梅是花中君子,以它为题做诗的虽多,却难有新意。媛姐儿这题出得好,便就它了!”

媛姐儿嘴角微翘,“为求公道,等姐妹做完诗且不必题名,待我使人将咱们的诗送过去让我大哥品评,由他判出最优和最末。最优者,彩头丰厚,我这儿的玩意任你看上几个,都尽可带回家去。最末者,却少不得要受点罚了,这样罢,便罚她给屋子里每个姐妹送亲手做的荷包,限一个月内完成,如何?”

亲手绣个荷包倒并不算什么,难的是屋子里人多,要在一个月内完成的话,却得要用些心思花些时间的。这惩罚不轻不重,众人都颔首同意,便连明芍也没有异议。

媛姐儿笑着拉着明萱的手说道,“你常说漱玉阁前院那棵梅树已是极品,这会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梅,咱们去挑下几枝最好看的剪下来,送过来给姐妹们当参考,如何?”

明萱心中微微一跳,心里明白怕是颜清烨到了,媛姐儿才寻了这由头将自己带出去。她是知晓内中原由的,也满心期盼着想要见一见颜公子,哪里会错失这个机会?

她有些紧张地点头,“好。”

媛姐儿拉着明萱走到门口,又忽然回过头笑着说道,“还有谁想一块去的也过来,若是不去,那便安心坐这儿酝酿酝酿诗情,待会儿我派人去禀过祖母,恐怕还有旁的彩头呢。”

朱家那几个姐儿成日见着的,便不觉得稀奇,方锦妍素常来辅国公府玩的,也没将那片梅林放在心上。芍姐儿倒是有心想跟着去,偏进门时已与这明萱和媛姐儿闹过,一时有些拉不下脸面,便就没有吱声,又见她们几个都在凝神思考,都像是要争夺魁首的意思,好胜心起,便有心想要在方锦妍面前展现才情,这才也拿了纸币先写起来。

明萱跟着媛姐儿出了宁馨园,便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样妥当吗?”

媛姐儿噗嗤一笑,“有什么不妥当的?现在时年不同了,你当还是早二十年前男女婚配皆是盲婚哑嫁不成?议亲之前先相看人品相貌,虽然不曾做到明处,却早是约定俗成的规则了,咱们虽是女儿身,但幸得上天庇佑投生在公门侯府,也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这结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便算是门第合了,也总要让咱们看得顺眼才行,你说对不?”

她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我当时相看那人时,那阵仗场面可要复杂多了。”

媛姐儿去年订的亲,许的是忠顺侯府的二公子孟光庭。

明萱闻言便松了口气,她按着前世印象以为这等相看行径有悖于古人的价值观,虽也想见一下颜清烨容貌气质,但近乡情怯,真的要去看时,却又觉得不妥,生怕自己孟浪行事会令颜公子觉得唐突,因此而对自己不喜。她细细想来,自己对颜家这门亲事十分满意,想要结亲的意愿也不会因为颜清烨长得好或不好而有所改变,原无必要非要看他相貌的。

好在,女子的地位虽则要附属家族和父兄丈夫,但贵族女子却又相比而言多了一些选择的权利。

辅国公世子的嫡长子朱子存住在清朗院,与宁馨园隔开并不太远,明萱跟着媛姐儿弯弯绕绕抄了近路过去,不过一会功夫便就到了那座梅花林。因成片栽种,远远望去便如同粉色花海,傲梅凌寒而开,深色枝桠挺拔昂扬,既有风骨,又在冷艳中透出一股娇媚,煞是好看。

媛姐儿指挥着丫头折下梅枝,“挑好的剪了,给老夫人,世子夫人,和几位婶婶嫂嫂屋子里也各送些过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跳脱地钻进了梅林,不过一瞬间便就进到了深处。

明萱听到林子里传来银铃一般笑声,既紧张又有些无奈地唤道,“媛姐儿,快等等我!”

紧张是因为不知道颜清烨何时会出现,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她没有跟媛姐儿问清楚,不知道稍会儿该如何应对,是也跟着媛姐儿钻进梅林去,还是乖乖立在这里等。无奈是因为媛姐儿素来稳重可靠的人,竟什么都没有与自己说清,便扔下自己跑了……

明萱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盯着眼前的梅树,顺着那清冷芬芳的花枝往上看过去,恰巧发现一枝风姿俊逸,花开盛美的梅枝,心中欢喜,忍不住便踮起脚尖想要折下来,但那枝头太上,她的个子又不是顶高,伸了两回手都碰不着。

她轻声叹了口气,便有些遗憾地缩回手来。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靠近,那人身上带着清浅的墨香,他抬手将那梅枝折下递了过来,声音清冽怡人,像是一汪甘泉,“是要这枝吗?”

第25章 公子如玉

明萱回过头去,看到身后立着位长相清俊的青年。他眉目秀朗,略有几分消瘦,穿了一身青碧直裰,浑身上下并无珍贵饰品相称,却自有一股玉君风骨,温润地恰似陈年的美玉。红梅树下,他只这般盈然挺立,便似入了水墨画境,美好得令人不敢直视。

她心中一跳,略有几分慌乱地点头,“是这枝。”

那男子的嘴角便翘了起来,一双清朗秀目在身前这些梅树上逗留,忽而笑着上前又折下了一枝,他轻轻开口说道,“子存兄说要以梅为题赛诗,我执壶输了便被罚来折梅。”

他举了举手中的梅枝,“这枝是我的。”

一朵红云悄然地爬上男子如玉一般的脸颊,泛出晶莹的红润,他的轻言低语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遮掩紧张。分明是寒冷的天气,四周围却萦绕着暧昧暖意,连冰风都被吹化了,丝毫都不觉得冷。

明萱心想,这男子便该是颜清烨了。

她心里存了分侥幸,这男子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好些,有那样纯净眼神的男人,不该是那等奸险狡诈之徒的,小门小户的出身,人品相貌才学都不算差的,这门亲事果真是太令她满意和庆幸了。但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这等暧昧尴尬气氛之下,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能垂下眼眸低低地道了声,“多谢。”

果然,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竹亭内便传来男子深沉中带着些许戏谑的唤声,“清烨,梅株可挑好了?子季他们都已准备好,就等着你了!”

颜清烨冲着那头回了句,“就来。”

他向明萱微微欠身,便要离去,但刚迈出几个步子,却又回转过来,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外面天冷,倘若……倘若你的事办完了,也早早回屋子去吧。”

这语气,分明是什么都知晓的模样。

明萱点了点头,“嗯。”

她望着那青碧色的背影渐渐远了,心中提起的那块大石终于彻底放下。她暗暗地想,颜清烨那样表示,该是也对自己有意的吧?看他方才虽然显得羞涩,言谈举止中却并不像是初次见面的,难道他曾见过从前的明萱?

正自想着,媛姐儿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笑着勾住她手臂,冲她挤了挤眉,“刚才见过了?怎样?还满意吗?大哥可是很看好这位颜公子的呢!”

明萱转过脸看她,嘴角悄然地弯了起来,倒也大大方方承认,“很不错。”

她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女,一见钟情这样的事自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匆匆一面也根本无法完全判定一个人的品行,但不可否认的是,颜清烨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能躲过做人填房已经是幸事,能得颜公子这样的夫婿更是大幸,倘若成亲后相处得宜,她是愿意捧出真心与他恩爱生活的。

媛姐儿笑着拍手,手中红梅随着摆动迎风摇曳,“果然还是我的萱姐儿,喜欢便是喜欢,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扭捏作态!”

等回了媛姐儿的宁馨园,众姐妹便开始赏梅作诗。

明萱脑中倒是存了不少咏梅的名句,但她性格使然,没法将剽窃抄袭名人诗句的事做得那样坦然,一时半刻,凭她又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来,便索性心甘情愿地认了最末。有了这想法,她反倒不再着急,悠闲自在地看着琳玥几个凝眉沉思,自己却信手拈来在纸上画了幅墨梅图。

寥寥数笔,却占尽风华。

媛姐儿见了颇觉无奈,但将姐妹们的诗收起送去给清朗院时,却仍将明萱的墨梅图一并捎了过去。

须臾,朱子存派了丫头来回话,“大爷说,梅雪争春那首最好。”

明芍的脸上便现出些得色,她于诗文上确要比旁人更多几分灵气,这回是尽心尽力作的,原便该取这魁首。她偷偷拿眼去瞅方锦妍,见她脸上并无不悦,倒是写满了羡慕崇拜的表情,心中便是一甜,想着只要方锦妍愿意与她说几句好话,安国公夫人想必能更快松口了。

她最是争强好胜的人,实不愿意在亲事上头输给素来不大瞧得上眼的明芜,虽然建安伯恶名在外,可终究是位一等伯,明芜将来虽是继室,可只要请过封,那便就是三品伯夫人。

众人先恭喜了明芍,又问那丫头评得哪位是最末。

小丫头便面带可惜地回答,“大爷说,那幅墨梅图上并未题诗,却是违了规,便只能评个最末。但画得却极好,他甚喜欢,若是这位小姐不弃,便就将画送了大爷可好?”

话虽然说得真挚,但听起来却好像是对落第者的安慰,明芍便有些幸灾乐祸地望向明萱,好端端地做诗便做诗,便是随便乱写一通,也未必会输给朱家的那几个庶出的,又何必乱涂画什么!

明萱却丝毫不以为意,笑着对那丫头说,“游戏之作,当不起表哥赞誉,他要便拿去好了,用来糊墙垫桌脚随意。”

她又坦然向屋内的姐妹们认了输,“一月为限,我亲手做的荷包,定然会如期送至各位府上,但望众位妹妹不要嫌弃我手艺不精,回头又来笑话我便是。”

说笑了一阵,便有辅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请,“老夫人差奴婢过来问各位小姐,她老人家也想凑个热闹,能不能就将午宴设在她院子里,也好让她跟着众位小姐沾一回五小姐的光?”

媛姐儿在辅国公府的女孩子中行五,底下仆妇们都唤她五小姐的。

这嬷嬷有些意思,说话语气竟真的像是在恳求,屋子里的俱是小辈,辅国公夫人既如此说,自然都是千肯万肯的,便都连声说好。

媛姐儿好生无奈,原本午宴已经定好了就在宁馨园摆的,定是祖母心急想要知晓结果,这才找个由头寻了她们过去,她撇了撇说道,“嬷嬷回去禀祖母,就说我们这便过来。”

那嬷嬷笑容满面地应了退下。

明萱跟着大伙一块挪去了辅国公夫人的屋子,趁着无人注意,辅国公夫人偷偷拉了她手问话,她想着这事俱是舅祖母一手操办的,也无须隐瞒什么,便将心中所想低声倾诉,她轻轻咬着嘴唇说道,“颜公子自然是好的,只是大姐姐时日无多,九妹妹是当百日内嫁过去的,我的事便急了些,恐颜家觉得不体面……”

不论如何,匆忙婚嫁,说起来总有些不好。

像时下有身份地位的人家,从相看问帖下定到迎娶,大多都要历时一年,既显得两家人对这份姻缘的重视,也有足够时间将聘礼嫁妆装备充足,倘若不是要冲喜续娶或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是不会在三个月内就将事办了的。

颜家虽然不过五品,却也是官身,高娶本就容易惹人闲话了,又订得那样匆忙……

辅国公夫人慈爱地轻抚着明萱肩膀,“只要你看得上那颜家小子,其余的自不必你来操心。你呀,便就安安稳稳在家里准备嫁妆吧。”

她捏着明萱的手感慨万千地叹道,“你的姐妹皆入了公卿王府,可你却只能配书生,颜家门第低,这门亲实是委屈你的,可是萱姐儿,别怨你祖母,她已经尽了心了。也别怨你大伯父,他当初宁肯舍了保命的丹书铁券,也要救下你父亲的,可惜……贵妃娘娘虽因此才得了富贵,可天家圣意,原本就不是能随意揣测的。”

明萱心里一动,舅祖母的话是在说,贵妃娘娘是因为当年父亲的事才得的富贵?这些话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心中自然存了满满的疑问,可这会却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只好强压下不解,低声回答,“颜家很好,我不怨的,真的不怨。”

她重活一世,追求的是平静生活,家中姐妹嫁得虽好,可花团锦簇的公侯门第之下,多的是隐晦的倾轧,远不如小门小户自在安宁。更何况,若是出嫁,她母亲陆氏留下的嫁妆祖母必是要都给她的,她手中有钱,背后又靠着永宁侯府的大山,日子怎会不好过?

辅国公夫人见她眼神真诚,并无一丝敷衍,倒像是真心满意颜家的,不知怎么的,心下竟然微微酸涩起来,她抚着明萱手背,连声说道,“好孩子!”

倘若不是家中并无适龄的嫡孙,这样好的孩子,她早就要了下来,也就不必现下这样心疼。她想着,连她都如此了,等真的出嫁时,朱老夫人的心里还指不定要多难受呢!

明萱在辅国公府直呆到申时才与姐妹们请辞。

等回了永宁侯府,她与琳玥径直去了安泰院与朱老夫人说话,老夫人遣散旁人,屋内只剩下祖孙三人并严嬷嬷在,等问过明萱心意,她便又是高兴又是哀伤地说道,“你满意便好,祖母这便安排下去。”

说了一会闲话,老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了起来,她语气低沉地对着明萱说道,“萱姐儿,有件事当让你知晓,今儿平章政事韩大人差人送来了两方谢礼,指名道姓说是要给你的。”

第26章 弃子

朱老夫人皱着眉头说道,“原本当他是佳婿,可三年前他在婚仪上将你父亲强行带走,又众目睽睽之下撕毁婚书,行事不存半分仁义。明哲保身是一回事,但落井下石却实在太过不堪。若不是他位高权重,深受皇宠,又住在对宅,总不好撕破脸皮与他交恶,我过寿那日真该使人将他痛打出去!”

既是未来岳父犯了事,倘若提前知晓了,总该暗地里提点一番,能补救则当补救才是。若是事情着实棘手,又生怕遭了连累,有心要悔婚,那也不该任由着女家被蒙在骨中将亲事操持,哪怕只要提先一夜退了亲事,也总比当日那般境况要好。

萱姐儿,也不至于那样被人取笑鄙夷……

她想着便不由生气起来,脸上显出几分厉色,“可是那日让他见着了你?不然这无端端的送什么谢礼过来,是怕咱们萱姐儿的闲话还不够多,非要给人嚼舌根的底料不成?”

明萱忙上前轻拍朱老夫人的背,“祖母切莫为了那等人生气,不值得的。”

她凝眉想了想,“您生辰那日他来贺寿,孙女儿和姐妹们俱都在暖阁,并未与他照面。他既说是谢礼,想必便是那狮子狗的事了……”

暖阁里她不过匆忙一瞥,那道尖利锋芒定是她多心了的,那么多双眼睛偷偷瞧着他呢,他难道还有透视眼能将自己分辨出来?府门口轿帘微动,她虽觉得有些打颤,也未尝就不会是冻着的缘故,纵然他真的瞧见了她,隔着那般距离,又能瞧见什么?思来想去,唯一能与韩府搭上关联的,便只有那只狮子狗了。

琳玥听了便忙将那日的事说了一遍,“说是韩夫人的狗,那丫头抱了回去后也没下文了,怎得隔了这许多日忽然又来这一出?”

她撇了撇嘴说道,“真真好笑,那狗原是五表哥善心收留了的,要谢也该谢五表哥才是,便是非要谢我姐妹,也该韩夫人出面的,这韩大人也太过不讲规矩了!”

朱老夫人沉吟着说道,“竟还有这回事。”

她想了想对着明萱说道,“谢礼我不好退回去的,已经交给你大伯母处置了,这件事萱姐儿也不必再放心上,只有一件,以后千万不可再与韩家扯上什么联系了!终究是订过亲事的,祖母怕颜家知晓了,心中不快。”

明萱心里忽得一跳,想到这几日府中已在筹备明芜的嫁妆,虽然行事隐秘,可韩府近在咫尺,是定瞒不过他家的,既如此,韩修何等样精明人,定然猜到自己的婚事也很快就会定下的。可这时候他却这等孟浪行事,实在令人忍不住想要猜疑他的用心。

风闻他在朝中行事严谨,从不做多余之事,那么他这样指名道姓地要送她谢礼,这般明目张胆,不做避讳,究竟是想要做什么?难道果真是铁了心要害她嫁不出去?可她嫁不出去,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她将目中忧愁皆藏住,好不让朱老夫人额外操心,强颜露出欢笑,“孙女儿知晓了,祖母也不必太过烦忧,只要与颜家的事定了下来,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朱老夫人见明萱是真心满意颜家的,心情便略好一些。

她想了想说道,“后日是你母亲生祭,恰巧我有事要请教了因方丈,咱们便一块去一趟清凉寺,替点给你母亲的长明灯多添一些香油,求她在天有灵,保佑咱们萱姐儿顺顺当当嫁到好人家。”

明萱心中一动,忽然想到晌午时辅国公夫人的说话,有心想要问一问祖母到底贵妃娘娘是怎么因为父亲的事得了富贵的,可这会琳玥也在,又见祖母神色疲倦,到底还是觉得不够妥当,想了想,低声说道,“祖母看起来乏了,孙女儿便先告退吧。”

她转头望向琳玥,“你是跟我去漱玉阁,还是留下来陪祖母睡?”

琳玥笑着说,“留下来陪外祖母吧,我母亲来了信催我回去,打算后日就启程了,下回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多陪陪外祖母,等临走前那夜再过去烦你!”

才定下亲事,等真的要嫁过来,少说也要个大半年。

明萱便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你陪着祖母多说说话,我便先回去了。”

是夜,明萱翻天覆去都睡不着,一会想着终于能如愿以偿嫁到小户人家,那颜清烨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想来以后的生活不会真的那般苦闷无趣,一会脑海中却又闪过韩修刀锋一般犀利冷冽的眼神,那眼神令她很是不安,总觉得他会做些什么不令人安生的事来。

当年的事,她虽然知道地不多,但却甚是可疑的。

永宁侯府世代簪缨,便是三房出了事,凭着手上的丹书铁券,还有辅国公府东平王府建安伯府这些同气连枝的姻亲,也不会真的就这样倒了的。那么精明如韩修,便完全没有必要做出当众撕毁婚约的事来,这不仅能两府的恩义断绝,也会使他刻薄寡恩的名声传出去,还令明萱成为盛京笑柄,抬不起头来。

仔细想来,倒像是故意这样做的,可究竟他的目的何在?

明萱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又将思绪投回到白日里辅国公夫人的话中,听那话里话外的含义,似乎当年父亲顾长平的那点事,竟都是今上所为。

她暗暗想道,如众人所说的那样,顾长平是个状元出身的闲散文官,自富贵乡中长大,又非嫡长子,从小便就是个富贵闲人,不通政事,也并无强悍的能力,平日里除了喜欢吟诗作画弹琴对弈这些风雅爱趣,并无旁的嗜好。这样一个人,怎会与“谋逆”两字有所关联?

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更何况,以当时五龙夺嫡的境况,他便是非要选个皇子支持,怎么会弃九皇子而保他人?须知,九皇子正妃可是他的嫡亲女儿,若是九皇子登基,他便是堂堂正正的国丈!周朝素来规矩,国丈倘若无爵,是可以恩封一个承恩侯的,原本他不过是永宁侯的兄弟,可若是成了国丈,他便是二品的承恩侯,尚能荫及子孙的。

顾长平完全没有理由勾结二皇子谋逆的,今上定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这个罪名到最后也没有个定论,时间久了,竟自不了了之。

明萱忽然“腾”地一声坐了起来。

现今的皇后是裴相的嫡长孙女……

倘若顾长平不犯事,今上又如何能有理由在册封皇后的前夕将顾明蓉拉下来,好立裴氏女为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顾长平便是干净地如同天上皎月,也自然有人会将他涂黑抹脏,而“谋逆之嫌”却是最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空口白凭便能将人下狱的良方!

所以才只说有嫌疑,在顾长平死后也没有真正有个定论。

明萱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没错,是镇国公裴固一手将今上扶持到帝座的,可他原本就贵为世袭的国公,先帝时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丞相,若论富贵,朝中已无人能及,倘若不是还有些别的所图,不论扶持哪位皇子,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的。

可他选了籍籍无名的九皇子,不仅是看上了九皇子没有母族扶持,将来登基之后势必仍旧要倚重依靠他才能坐稳皇位,恐怕更是因为当时九皇子娶妻不久,府中并无子嗣的关系,没有子嗣,九皇子妃的废立便就没那般复杂了。

这本就是个交易,今上和裴相一早就订立的盟约,而顾家三房只是被抛弃的棋子罢了,顾长平如此,顾明蓉也是如此……

明萱脸色越来越沉,这样说来,这件事大伯父定也是知晓的了,丹书铁券不过是个幌子,顾明芙的进宫则是个补偿。

真可笑!

她的父亲成为各方权利角逐的弃子,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枉死。大伯父却坐稳了永宁侯的爵位,甚至还从二等侯晋升至一等;她的母亲殉情而亡,大伯母却夫荣妻贵,风光无限;她的兄长为父鸣冤贬配战场,如今生死不知。大房的儿子们却个个都娶妻生子加官进爵;她的姐姐无辜被贬弃冷宫郁郁而终。顾明芙却欢欢喜喜进宫,怀皇长子,晋贵妃位。

牺牲的是整个三房,可得利的却是大伯父一家!

便就这样,还要她不怨?她是后来的,自然也可以做到不怒不争,可真正的明萱若是知道了真相,岂非要死不瞑目?她既然承托明萱之福,重新活过来了,便算是没有能力报这些仇恨,也当要竭力令死者安息的。

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退避忍让,任人宰割了!

内屋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外厢睡着的雪素,她披了衣服点灯进来,关切地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魇着了吗?”

明萱低垂着的睫毛轻轻颤动,烛火的余晖将她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倒映在帐上,像一把展开的折扇,有着梦一般的迷朦,她低声说道,“我想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