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也不客气,将那沉甸甸的布包拿过来搭在肩上,他语气郑重地说道,“小姐请放心,钱三定不辱使命。”

他想了想,接着补充说道,“这两年来,我思来想去,便是西疆战事再吃紧,但以四爷的身份,镇西将军是不可能真将他充作先锋兵,令他身先士卒的。莫说永宁侯府还不曾倒,便是倒了,今上圣旨只令人将四爷递解去西疆,却并未有其他旨意,天威难测,镇西将军不会行冒险之举的。”

所以,顾元景七八成的可能仍旧安好无恙,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与侯府断了联系,侯府又一心当他没了,后来又存了其他念想,便就没再派人去寻。

明萱又何尝不是如此以为的?

她点了点头,“那我便将四哥交托给钱三爷了。”

钱三又一屈身,辞过便匆忙下了山。

明萱怀着满心期盼,却终究只能对着空山幽幽长叹,她低声呢喃,“但愿能够一切顺利。”

她转身回去,途径药庐时却猛然撞见了个中年僧人,那人身长六尺,生得十分魁梧勇猛,脸上皮肤许是经历过风霜,看起来又黑又粗糙。她忙退避一旁,施然含身行与他佛礼,那僧人虽也停下施礼,可脸上神色却略显狰狞,他似是有些担忧地回身看了一眼,见明萱好奇,便忙低垂下头,快步地往前行去。

明萱眼利,瞥见杏黄僧帽中竟藏着黑色发丝,她想起绯桃所语,眉头不由一皱。佛门规矩森严,倘若不曾剃除这三千烦恼丝,是穿不得那样杏黄僧袍的,便是有心要皈依佛门的居士,衣裳自也有不同,这样说来,方才那中年僧人,便是个西贝货了。只是不知道,那人与绯桃口中的是否是同一个……

她抬头向药庐望去,因为那假冒的僧人分明是自那而出的,只见那药庐的木门并未关实,只是虚虚地掩住,她一时分辨不清里头到底还有没有人,倘若无人便还罢了,倘若有人,那里头的人会不会又是假僧?青天白日之下的伪装,定是因为要行见不得人之事,难道她方才遇见的是个歹人不成?

这样想着,明萱心里便生出些害怕来,她不敢想象倘若那要庐里头还藏着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与雪素和丹红不过赢弱女子,是绝不能在这后山之上出事的。她便赶紧将头垂下,脚下步伐匆忙,想要尽快地躲开这是非地。

正在这时,药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明萱心下一惊,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穿雪青色粗布麻衣小厮打扮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个青莲色锦袍的男子从庐内矮身出屋,那身着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生得极其俊朗,可惜腿上竟绑着厚厚一层木板,看起来竟像是受了极严重的腿伤,他一手扶住小厮,一手撑着个木拐,正自艰难地挪步。

蓦得,他似是察觉到了明萱的目光,徐徐抬起头来,那目光黝黑幽深,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又似波诡云谲的海面,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却能将人完全吸了进去。

第33章 妆奁

那灼灼的目光将明萱一个激灵刺醒,她回醒过神来,暗骂自己明知道这药庐之内有着晦暗隐秘,却还偏偏直视着那人许久,这等诡异情形本该避之不及的不是吗?可她这会子却已经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若真的那两人真的在行什么不轨之事,又恰巧被她撞见,岂非要对自己痛下杀招好杀人灭口吗?

她痛悔惊惧,再不敢多停留一秒,步履匆忙地逃离而去。

长庚轻咦,“这药庐要等开春才再启用,后山年久失修又多险峻危石,寺里的人都不爱过来的,平素里人迹罕至,今日倒是奇了,方才我就见着个四十出头的壮汉在前头巨松下徘徊打转,这会却又经过一位小姐。”

他想了想,忽然拍手说道,“今日来寺里参佛的只有永宁侯府一家,听说他们家老夫人是带着七小姐上来拜祭亡母的。七小姐……莫不就是上回在清凉山道上替我们挡过一劫的那位善心人?”

那玉容姣丽的女子是顾七,裴竟宸每常在筵席喜贺上遇见的,他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时顾家三房正值鼎盛,顾七小姐明萱不仅生得美貌,又是活泼洒脱的性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贵族男女皆对她诸多爱慕追捧,但他却是有些不大看得上的,他继母杨氏就是那等恣意跋扈的女子,端着名门淑媛的身份,却有着蛇蝎心肠。

裴静宸念及往事,双眼不由微微眯起。

他病秧子的名声自小时起便就满城皆知,盛京城中人人都知晓他处境堪忧不受裴家人的待见,但身份血统摆在那里,倘有花会宴席,他必然是在受邀名单之列的。那些无趣的筵席,他多半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但若是知晓宾客名单中有值得注意的人物,他也会偶尔出席几回。

他裴静宸不仅是镇国公裴固的嫡长孙,还是二十年前纵马风流骁勇善战被封为战神的襄楚王唯一的外孙。纵然当年与北胡那战败了,先帝也流露出种种不悦情绪,但襄楚王并未被夺爵,仍是以亲王礼厚葬的,襄楚王府也至今未曾被皇室收回。

如今周朝皇室宗亲子嗣凋零,他身上留着襄楚王的血脉,哪怕是病体孱弱,哪怕继母不喜,外人却仍旧是要高看他几分的,那些知晓前情的老人对他更是客气周到。

可同龄人却难免对他有些疏远避离,顾七小姐的未婚夫婿韩修是威武勇猛的武将,她自然看不上他这个“气若游丝”的“将死病夫”,每每碰见,言语之间难免有些嘲讽讥诮。他厌恶她的性子,又不喜她言语刻薄,心底实是不耐她的。

没想到不过三年未见,她竟倒是换了个模样……

长庚眼中闪过几丝犹疑,他自言自语着,“顾家七小姐怎会在这等荒芜地出现?便是要来吹风看风景,也不该走得这样深,难道……难道那中年汉子等的人就是她?”

随即他又赶忙摇了摇头,“不对呀,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怎么会这般偷偷摸摸地约见外男?”

裴静宸静默不语,望着那抹仓皇而逃的背影消失处若有所思,半晌他才沉声说道,“与贪狼联络,让他这几日不必再上山来见我,若是有何要事,与你接洽便可,不论如何,小心为上。”

今日是顾家三房那位陆氏夫人的生祭,寺里从前日起便就开始准备净莲堂的这场法事,顾七小姐已经出了孝期,这等日子,她是必会来此为生母执香添油的。只是,后山的小路恰好要经过那棵巨松,倘若顾七果真是从那边来,却正好与贪狼打了个照面。顾七私见外男,想来是须瞒着人的,他笃定她不会将此事说破,但为了谨慎起见,贪狼却是不好再在寺中出现了。

裴静宸语气微顿,眸光闪现几分探究,他低声吩咐道,“另外,去查查那人的来路。”

倘若不是事出紧急,一个深闺淑媛是不可能借着母亲生祭的机会在后山私见他人的,若是她果真遇到了什么难事,兴许他可以帮她。哪怕是他曾经不喜的女子,可那日陡峭山道上她代他受了一次无妄之灾,又是她的善心令他平安躲过了继母的阴损算计,于情于理,他都该报答的。

明萱回至禅院,见到刻着永宁侯府徽标的马车已经套好停在前院,不时有小丫头忙着将东西搬上车子,她眉头微皱,忙唤过一个婆子问道,“祖母说咱们申初回府,这会还早着呢,是出了何故?”

那婆子是个机灵的,急忙回答,“方才侯夫人派了位嬷嬷过来报信,说是咱们家文昌巷的二老太太没了,老夫人听了便说要赶紧过去送送。”

城南文昌巷有几座连成一片的大宅,皆是永宁侯府顾家的旁枝。这位没了的二老太太是老侯爷二叔父的嫡妻,当年老侯爷保这侯爵位艰辛,老夫人母子没少遭遇明枪暗箭,族人都避之如虎,唯独二叔父这房时常挺身而出说几句公道话。因这缘故,侯府与这房最是亲近,朱老夫人也最敬着这位婶娘。

明萱忙进了内室,见朱老夫人神情低落,眼角隐隐藏着泪痕,知道祖母心下伤怀,便将严嬷嬷手上的差事揽了过来,亲手替祖母系好大毛领子的斗篷,一边劝慰着说道,“生老病死,原是自然道理,祖母莫要太过伤心,何况咱们家二老太太是喜丧,原该欢喜地送她才是。”

二老太太这辈子虽不曾大富大贵,身上也无个诰命身份,可依靠着侯府大树,终究也是富足安逸地过了一生。她活到八十来岁,在这年月算是稀罕长寿的了,五世同堂,子孙绕膝,门里虽无出过高官显达,可日子却都过得不差,老太太又是寿终正寝的,福寿两齐,确然该是喜丧。

朱老夫人听了心里好过了点,便又将那伤怀的心绪收了一些,她捏着明萱的手说道,“还是萱姐儿最会安慰人,不错,你二老太太五福全人,这世间有这样福气的人能得几个?如今她驾鹤西游,是去飞升了,咱们该替她欢喜才是。”

她替明萱整了整衣裳,“你的东西严嬷嬷替你收拾好了,咱们这就下山。”

话虽这样说,但素日常来常往的长辈没了,任谁总要有几分伤感的。

明萱见朱老夫人始终有些不大精神,原本想开口试探着问问韩修的事,再打听打听与颜家的那门亲事可已合过八字,可如今祖母这样,到底不好再拿这些事去烦她,只能将这桩心事隐埋下。

文昌巷二老太太的丧事一直吹吹打打热闹了好几日,朱老夫人每日都要带着明萱等人过去一趟,好不容易将二老太太体体面面地送出了殡,这厢朱老夫人却是病倒了。文昌巷那边惶恐,几房人分了好几拨纷纷来跪请问安,又惊动得东平王府和辅国公府的人过来探病,朱老夫人最疼爱明萱,自然每每便有她在一旁待客。

如此,等朱老夫人身子好了起来,竟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月。

此时二月将末,下月十六便是明荷出阁的好日子。

清平郡王盘置东北,虽离得盛京城并不甚远,大婚也是在内城的郡王府中举办,但明荷与清平郡王世子周慕青成亲之后,却是要立时搬回属地容州的。

二夫人简氏自觉容州不及盛京繁华,生怕捧在心尖上养大的爱女过去受苦,这几日来忙进忙出,恨不得要将城中商铺里的好东西都皆搬回府来,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抬抬都是实打实的,满得连手都插不进去,却还总嫌着不够。

雪素见着,便有些忧心,她愁着眉头对明萱说道,“六小姐的嫁妆如此丰厚,一百二十八个实抬已经令人咋舌了,听说礼单上还有不少铺面房产并江南的庄子水田。同样是侯府嫡出的小姐,又是先后脚出阁的,难免要被人拿来比较,相形之下,小姐您的那份就……”

颜家的门第虽与清平郡王府不好比的,可六小姐和七小姐论身份却是一般的。

这几日府里也在准备着七小姐的妆奁,可公中出的那份到底还是少了些,五千两的银子置办起来的物事能有几件好东西?便是将陆氏的嫁妆,以及老夫人偷偷给的私产俱都算上,也不过凑了实打实的六十八抬,虽也能匀成一百二十八抬的,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大好看。

明萱闻言一笑,“二房有钱,六姐嫁的又是郡王世子,与我自然不一样的。再说,颜家只是小户,倘若我的嫁妆单子太过隆厚,反倒不好,你要知晓,颜公子上头可还有一个大哥呢,我若是也带过去一百二十八个实抬,并那些商铺水田的,你可让颜家的大嫂如何自处?”

她这些日子心怀忐忑,总害怕韩修会对颜家施压,令得颜家主动将这婚给退了。但祖母那边递过来的却都是好消息,先是合婚时得了个天作之合的喜兆,再是纳吉纳征也俱都顺利地过了,只等着明荷的亲事过了请期。

这般顺利,虽令她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可距嫁入颜家却总算只剩下最后两步了。

正说着,外头便有小丫头进来回禀,“小姐,二夫人来了。”

第34章 屏风

漱玉阁的正厅,二夫人简氏将手中端着的茶水轻轻放下,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听母亲说,萱姐儿的亲事已经过了大定,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母亲没了,我这个做伯母的说来惭愧,也没好好地照顾过你,这回你成亲,总也要给些添箱,才是当长辈的道理。”

她接过身边人递上的匣子,放在桌案上推至明萱面前,颇有些自得地打开,只见里头藏了厚厚一沓银票,“平日往宫里头送东西送银钱绝无二话,可轮到家中侄女时,却又那样抠抠搜搜,咱们萱姐儿堂堂侯府嫡出的小姐,公中却只置办了五千两银子的嫁妆,还不如上回献给宫去的那方羊脂玉枕值钱。二伯母看不过了,这里的两千两是给你自个置办东西的。”

听着是在抱怨侯夫人处事不公,实则是在直抒对大房往宫里送东西的不满。

明萱望着那满匣的银票微微错愕,两千两银子不算小数目,公中给祖母的月例也不过六十两,她知道二房有钱,二伯母手上有几个赚钱的铺子,可没想到她竟然能那样眼睛都不眨地拿出这么多银子来。

可二伯母与她平素并不热络的……

她一时猜不透二夫人用意,只能作出惶恐神色,委婉拒道,“二伯母厚爱,侄女儿感激万分,可这些银票,明萱不好拿的。侄女儿的妆奁有公中备着,我母亲当年的嫁妆祖母也都交与我了,二伯母疼我,添箱时压个金镯子便是厚爱,怎还当得起那样多银钱?侄女惶恐,实在不敢收的。”

若二夫人当真送了价值两千两的首饰珍钗给明萱添箱,她是定会收下的,长辈的一片爱惜,便是说出去旁人也只会赞一声好。可直接拿银票过来,这算是什么事儿?她若收下,岂不是在说侯夫人于嫁妆上苛责她了?

二夫人倘若有心,是必不肯叫她为难的。

可见,这无端端地示好献殷勤,定是有所要求。明萱将匣子往回推了一些,一双大眼颇有些为难地望着二夫人,似是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里却在默默等着二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二夫人见状忙笑着说道,“萱姐儿,你先别忙着拒,二伯母还有话没有说完呢。”

她顿了顿说道,“你六姐姐下个月十六就要成亲了,等月末咱们家里添置的妆奁便要先行着人送到容州郡王府去,这礼单里其他的物事倒是皆都备齐全了,只有一面牡丹吐蕊的双面绣屏风,被不知轻重的丫头弄上了油渍。”

油渍最难清洗,便是弄干净了,也总是不大好看,新娘子的嫁妆里不好有旧物的。

明萱心中暗想,不过是一面双面绣的屏风罢了,有这两千两银子出手,现绣都来得及的,却哪里有买不到的缘故?二伯母这会不派人去内城最好的几家绣坊下单,却跑来这里做甚?

她心下不以为然,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我听祖母说,如今盛京城里绣活最出众的绣坊是城西的彩蝶轩,双面绣虽然难,但听说彩蝶轩里有位娘子却甚精通呢!二伯母不妨派人去那问问看,牡丹吐蕊是常见的图样,说不定正有呢。”

二夫人努了努嘴,“弄脏的那面是巧针夫人的手笔,彩蝶轩那些绣娘的手艺怎及得上半分?我已经派人去问过了,那儿最贵的一面屏风才不过三百两的售价,这是以后要摆在郡王府世子妃议事厅的东西,倘若不是名品,那些婆子们见了岂不是要暗嘲说嘴?”

原来不是彩蝶轩绣娘的手艺不好,是嫌弃并非名家手笔。

明萱听了,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清平郡王身子不好,已经透出口风不再继娶,六姐明荷是过门就要当家理事的。按道理说,世子妃出身尊贵,妆奁丰厚,嫁妆皆是名品,自然要惹底下的婆子高看几分,兴许能因此御下容易些。但也没有必要物物件件都非得挑最名贵的不可吧?不过是议事厅里摆着的一面屏风,倘若不是六姐姐陪嫁过去的人故意炫耀,难道谁还能认得出来是巧针夫人的作品不成?

二伯母真有些过了。况且,这些为难该寻了祖母说去,尚还有几分能再求一幅巧针夫人珍品的希望,来这里哭诉又能有什么用?她虽蒙得巧针夫人指点过几日绣技,却还没有那么大脸面能得巧针夫人的大幅珍绣。

忽得,她猛然一惊,二伯母难道想……

果然,二夫人不知何时捉住了明萱的小手,她低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哀求似地说道,“好孩子,二伯母知晓你师出巧针夫人,锈技了得,上回子还自个琢磨出了点睛,如今你擅绣的名声可已传遍盛京了呢。你六姐姐是要嫁去郡王府的,我思来想去也舍不得委屈她,可巧针夫人回了老家,离送嫁妆那日不过十来天了,便是现下赶过去求她也来不得及。”

她抬起头,“如今,能帮二伯母和你六姐姐的,可只有萱姐儿你了!”

明萱心内冷笑,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正奇怪着呢,二伯母那样精明利害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来给她送银子添箱?原来是要让她给明荷绣屏风,那两千两银子,其实是用来买屏风的银钱吧。

二伯母当真好笑,不舍得自己亲生的女儿受委屈,难道她顾明萱就是合该要受委屈的?她与明荷一般都是永宁侯府的嫡出小姐,既非二房的下人,又非坊间的绣娘,便是锈技高超,那又干二房何事?二伯母能提出这个请求就已经十分过分了,更别提她如今也是待嫁之身,也在筹备嫁妆。

她虽然穷,但两千两银子却还不放在眼里的。

二夫人见明萱静默不语,便又说道,“倘若你觉着两千两银子还不够,那三千两也是使得的。”

倒真将三房看成是穷得连这点利都看得上眼的了。

雪素脸上的怒意再也藏不住,她声音瓮沉地说道,“二夫人说笑了吧,我们小姐也将出阁,这会子正在绣着大婚时用的枕头床罩,哪有功夫做这些个?这些东西成亲那日都是要摆出来给人瞧的,盛京城里人人都知晓我们小姐绣技了得,倘若因为耽搁了时日绣得不好,那不只我们小姐要受人暗地嘲笑,恐怕连十二小姐也要被牵累呢。”

她顿了顿,“若是给人留下永宁侯府的小姐都是浪得虚名的印象,那可怎么得了?”

这些话虽不动听,却也是实情。

二夫人还是气得不清,待要发作,可终究还是想要说动明萱的,因而只好强忍下来,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萱姐儿上回给东平老太妃绣了那样大一幅观音图,还用了最难的点睛,也不过花费了十日光景,这会子不过就是一面双面绣的屏风,哪里需要花费太久?”

她接着说道,“我听说建安伯近日又替茹姐儿寻到了个民间神医,用了那些太医都不敢用的猛药,倒又将茹姐儿的性命延了些时日,熬过三月是不成问题了。”

只要建安伯夫人能多拖一日,明芜便不用急着嫁过去填房,那么明萱的亲事也就没那么着急了,这便是在说,即便明萱替明荷绣了这屏风,也不会耽误自个的事情,还能白白捞进口袋三千两银子,这个差事其实并不亏的。

雪素见话都说到那等地步,二夫人却像是什么都听不懂一般,仍然坚持己见,这份跋扈令她怒意横生又觉得悲哀不值。倘若三房仍旧鼎盛,哪怕七小姐的绣技赛过金针夫人,倒是看看二夫人敢不敢来提这话?不过是欺负三房败了,又自以为三房无钱需要这些银两将妆奁整得好看一些,才会不将七小姐放在眼里。

可若是七小姐真替六小姐绣了屏风,又拿了那些银子,这倒算什么?

她咬了咬唇刚待要替七小姐拒绝地直接一些,却见明萱冲她轻轻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心下一松,不知怎得就是笃信小姐一定是想到了解决的法子,便不再说话,只静立一旁。

明萱望着二夫人,嘴角漾起奇诡微笑,“二伯母,不知道如今市面上巧针夫人的一面屏风,该值当多少银两?”

二夫人心下一喜,以为明萱是要答应下来了,不过是嫌价格不够高罢了,这倒是无碍的,她有的是钱,也不信明萱能开出天价来,便笑着回答,“先前那幅牡丹吐蕊双面绣屏风,是以三千八两银子从忠勇伯家购得的。”

她略一沉吟,倒也不话虚言,“如今巧针夫人的绣品越发珍贵,若是这会去买,怕是五千两要得的。”

明萱抿了抿唇,似是真心求教一番,神态认真地问道,“那若是金针夫人绣的屏风呢?价值几何?”

二夫人吸了口气,金针夫人遗世的绣品甚是稀罕,朱老夫人过寿时明荷献上的那幅凤穿牡丹不过只是方绣帕,却是花了六千两银子买来的,倘若是屏风那样大小的真迹,那价值不好计量,便是开个五万两,恐怕也有不少人争抢着要的。

她想了想,“四五万两总是要的。”

明萱眸光微动,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二伯母给我四万两银子,我就将金针夫人所绣的喜鹊登枝双面绣屏风给您,这样可好?”

第35章 筹谋

二夫人的脸上露出惊愕神色,随即却是一阵遮掩不住的狂喜。

金针夫人亲绣的巨幅屏风稀世罕有,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物事,倘若她真能以区区四万两银子就从明萱手中换得,那便算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先不论明荷的十里红妆中添入这一样宝贝该如何羡煞旁人,也不说这样珍贵的屏风摆在清平郡王府的议事厅内是何等的威风,便是她转手将之卖出,也能轻易赚个两万三万的。

只是,金针夫人的遗世绣作所存不多,大多都被王侯公府收藏在家中,倘使不是家中败落了,是显少会有人将绣品让出的。盛京城中的贵妇们个个都耳聪目明,若有人要将绣作转手,必会遭至哄抢,上回那块凤穿牡丹的绣帕,若不是她及时得到消息,还不一定能够抢得过永城侯夫人。

可明萱却又是从何处得到那面喜鹊登枝的屏风?

二夫人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狐疑,她试探地问道,“萱姐儿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倒是不曾听说过你母亲的陪嫁里有它。”

是在怀疑屏风的真假,亦是在追问它的来历。

明萱的眸中闪过潋滟波光,她假作并未听懂二夫人话中的含义,转头对着雪素说道,“去叫两个婆子跟着你一块去库房,将上回子咱们看过的那座屏风抬出来给二夫人瞧瞧,手脚要轻些,切莫打坏了东西,你也听见了,那玩意可值四万两银子呢。”

雪素匆忙去了,过不多久便领着婆子抬了屏风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厅前。

那屏风架子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雕工精细,人物栩栩如生,一见便知绝非凡品。正中便是喜鹊登枝图样的绣幅,用的是上品的丝线,褐色的枝,艳红的梅,不过寥寥数笔,便将傲梅风骨勾勒得淋漓尽致,又以鹅黄棕绿琥珀姜黄鸦青色丝线绣成喜鹊,登在枝头迎风俏笑,仿佛成真,简直出神入化!

二夫人见多识广,一看便就知道这果真是金针夫人的遗作。

她瞬时笑得眉飞色舞,连声赞叹一通,便对着明萱说道,“萱姐儿,二伯母不是那等惯爱占小辈便宜的人,这座屏风你只要我四万两,显是有些少了。金针夫人的绣品是无价之宝,这且不提,光是这紫檀木的架子便也值个好几千,不若这样,我给你五万两银子,你将这座屏风转让与我,可好?”

明萱心下微讶,二伯母平素与大伯母锱铢必较,没想到这会却那样豪爽。她双眼微眯,“不瞒二伯母说,这屏风其实是当年韩家悔婚时候留下的物事,那行聘的单子上只写了喜鹊登枝屏风一座,可前些日子侄女儿闲来无事整理库房时才发现,这竟还是金针夫人的真品。”

她低声叹了口气,“您是知晓的,韩家留下的东西虽多,却都是烫手的,侄女儿总不好将这些带到颜家去,又不好明着拿出去发卖,因此颇有些为难呢。这会既六姐姐尚还需要座屏风,我这恰巧又有,所以便想着……能换多少银钱倒还在其次,只有一件,旁人若是问起这屏风是从何处得的,二伯母定不要将侄女儿供出来才好。”

这些俱都是实话。

明萱不想将韩修遗下的那六十八抬聘礼留在侯府,平白地便宜了别人。原是想设法将那些有记录的东西偷偷倒腾出盛京卖了的,可那日清凉寺内韩修的强势,令她至今都余惊未歇,在亲事未礼成之前,她不敢闹出大动静来,免得将他激怒,便真的连一丝可能都不给她留下。可那些东西是前未婚夫的聘,这注财虽大,但于颜家却总是个忌讳,她若是不将它们换了银子,根本就不好带去颜家的。

可若是二伯母肯接收,那便不一样了。

明萱见二夫人眉间多了几分犹疑,知晓她忌惮韩修的权势,怕因此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笑着说道,“正如二伯母说的,这东西若是拿到外头去卖,便是要价六万两银子也总有人会买的。可咱们侯府如今正值鼎盛富贵,侄女儿有祖母和伯母们帮衬着呢,哪至于要卖东西过日子,若是让人知晓了,岂不是要笑话我不知好歹吗?”

她低声叹了口气,“但这会子侄女儿又当真缺钱使……倘若二伯母不要,那少不得便要去烦扰老太妃和舅祖母了。”

二夫人脑子转得飞快,金针夫人的屏风稀罕,明荷的嫁妆里又恰好缺了座屏风,四万两的价格又实在太过诱人,倘若她不趁势要了,难道还要便宜了东平老太妃和辅国公夫人不成?韩家悔婚,留下聘仪原是应当的,既是萱姐儿的物事,合该任她处置,论谁都挑不出错来的,自己这又是在怕什么?

她想了想,便忙说道,“怎么不要,你六姐姐那恰就缺它呢。”

明萱的嘴角便露出欢快笑意,“那屏风二伯母便拿去,银票以后再使人送过来也好。”

她语气微顿,笑得越发明媚了,“听说芍姐儿和安国公家的三爷定下了?”

二夫人脸上便漾起了几分得意,她颇有几分自傲地说道,“前几日请钦天监的大人合过八字,说是锦绣佳缘,天作之合,这辈子合该当夫妻的命。”

明萱忙向她道喜,心中却想着,二伯母虽然为人有些势力,刻薄的名声在外,可对于自己的儿女却是极好的。

二哥元晟娶了礼部尚书的嫡女张氏,三哥元晋的妻子方氏却是英郡王妃的嫡亲侄女,六姐明荷以后是要当郡王妃的,如今又为芍姐儿说了门好亲事。二房除了一个幼年夭折的五小姐明芳外,并无其他庶出的孩子,等芍姐儿出阁,于儿女亲事上,二伯母便算是圆满了,不似大房还有好些糟心事要烦,这些也的确值得她自豪骄傲。

她眼中闪过欣羡,心内暗叹,若是陆氏还在,是不是她的亲事上头也就不会这样艰难?她虽不是原来的明萱,可不论如何,有个实心实意替她打算的人在,她总也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辛苦,万事万步都要费心思量。

好在,很快就能过预想中的日子,只要等嫁过去颜家,就可以不必这样累了。

明萱想了想,便又借机说道,“侄女儿这边尚还有些孤本绘册名家书画,听说安国公最好风雅,尤其嗜好摆弄这些,若是二伯母替芍姐儿备妆奁时需要这些,来侄女儿这拿便是。”

库房里最难出手的屏风已经给了二伯母,金石珠宝可以分拆开来发卖,绫罗绸缎倒是容易处置,但庚字号的箱笼里却还有些字画,礼单上皆有注明的,留着却是个麻烦。颜家虽然也是,可颜清烨纵再喜好这些物事,总不会满心欢喜地去接受韩家的东西。

二夫人果然便有些意动。

等她前脚离开,明萱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早知道二伯母这样有钱,我早该请她将那些烫手的东西都收了去才是,雪素,咱们现在有钱了,四万两银子若是好好经营,将来的生计就不必发愁了。”

雪素笑着瞅她,“瞧小姐说的,您的妆奁陪嫁的铺子田地虽比不得六小姐的,可也绝不算少了,颜家人口简单,来往人情也不是顶厚,光凭着您那些陪嫁,难道还能饿着您不成?哪里需要您操心将来的生计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早知会有今日这注财,倒就不必麻烦何贵冒险跑这趟腿了。”

何贵差事办得漂亮,将那些珍珠宝石并金块皆兑出了银子,陆陆续续交回了万两银子的钱庄存根,俱都是举国通用的大银号。他虽得了一千两银子的利,可到底还是因为此事耽误了买办处总管的差事,受了结结实实的二十大板,这几日正卧在屋子里头休息呢。

明萱却摇了摇头,“若不是让何贵跑了这一趟差事,我又怎能知晓他是个这样有本事的人?如今我们有了本钱,却恰好该寻个能替咱们办事的能干人。”

她沉吟片刻,对着雪素和丹红问道,“我将何贵要过来,可好?”

丹红自然是乐意的,“我表哥原就在三房当差的,能回来替小姐做事自然更好,他全家都没了,我老子娘时常从南边托人给我带口信,要我想法子多照应他呢。”

她忽地有些犹豫,“可他是外院当差的男子,恐怕没有法子调过来吧?”

七小姐出阁,倒是可以挑选几门陪房过去的,可何贵却是独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