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鞭打(一更)

来人一身张扬的紫红色锦缎袍服,年纪很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他面容清俊姣丽,姿态仪容与周朝皇帝略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阴霾遍布,透着狠厉冰芒,像是一匹饥肠辘辘的野狼,而在他面前的,正是期待已久发誓要生吞狼咽的生鲜猎物,与他略显阴柔的长相有些不符。

明萱不认得他。

她将目光瞥开去,看到旁边歪七扭八地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显然方才那次撞击是紫红色华服的男子故意所为,目的便是要逼停自己所乘坐的这辆刻着安平王府爵徽的马车。可是,她很确定不认得这人,他又为何要在宫门前行这等莽撞之事?

驾车的仍旧是长戎,他急忙转身问明萱,“王妃,可还好?有没有伤到?”

他是裴静宸拨给明萱的,负责的正是她一路之上的安全,如今她正怀着孩子,方才那样力度的撞击对寻常人来说或许还能承受,但是对于新孕的女子而言,却有些重了。让人逼停车驾,已经是他失职,倘若因此令王妃受了伤或者腹中胎儿有所不利,那他将无面目再见裴静宸。

明萱轻轻抚了抚腹部,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便对长戎抱以安慰一笑,“我无碍。”

她转脸过去,瞥见那男子嘴角带着阴狠的嘲讽立在车前,也不开口道歉,却也不准备离开的模样,便将眉头皱起。她心里暗自揣测,那马车的质料是极其罕见的降香黄檀木所制,这男子又能在宫门之前如此横行霸道,过了这许久却也不见守卫前来制止,可见他身份极高。

蓦得,她徐徐抬起头来,直直地与那人对视,声音里带着清冷。“卢五爷年少桀骜,在宫门前横冲直撞,失仪撞到安平王府的马车,看在承恩侯的份上,我不欲与你计较,但请让开,莫要挡着我回王府的路。须知,这天下姓周。不姓卢。”

整个盛京城中,穷奢极欲恣意张扬的纨绔子弟不少,但能用得起降香黄檀,并且敢在宫门之前如此胆大妄为者,便唯独承恩侯府上的五爷卢浚一人,更何况他还生了那样一张与皇上相似的脸庞,这就更不难猜了。

卢浚不阴不阳地笑了起来,面容里带着几分鄙夷和嘲讽,“安平王妃好大的气派,可惜安平王爷姓裴也姓周。别慌。你五爷我顶天立地行事磊落,绝不会在宫门之前对你一个妇孺做什么。不过是听说大名鼎鼎的安平王妃今日也进了宫,又恰好与爷一道出的宫门,便想要看看害死我姐姐迷惑我姐夫的妖妇长得什么模样。”

他嗤笑了一声,目光里尽是不屑,“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明萱的目光骤然冰封,她扶着马车缓缓地下来。徐徐立到卢浚身前,抬起头望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卢五爷自谙磊落男子,自然该知道说话做事当有凭有据。听说令姐韩夫人自胎里头就得了不足之症,曾经有名望的医正曾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后来尽心延医,得以续命,但终究不是长命之相,自她嫁给平章政事韩修,曾数度传出过病危之信,自去岁年底而来,便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她微微一顿,语气越发冷了,“令姐在今年初七我回永宁侯府省亲时,令贴身的丫头递来的请帖,邀我初八日前去见她,她以郡主之势相压,我一介民妇,自然不敢不从,所以初八日我与贴身侍女一道去了平章政事韩大人府上,郡主与我各说了一个故事,之后我便离开。这些事,想必令姐身边的人都已经告知过承恩侯府了,卢五爷若是知晓详情,自然知道我所言非虚,没有一个字是我妄言。那倒要请教卢五爷,您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令姐是我所害?我又是在何时何地何处以何种方法去害的令姐?律法定罪,尚且要讲究证据确凿,卢五爷倒好,无凭无据就能血口喷人,给我定下了谋害之罪,果真威风。”

关于韩夫人的死,明萱心里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大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惠安郡主是先天不足,这是她的命,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然是奇迹了,在生老病死这方面,人力永远都敌不过天命。何况,以她当时缠绵病榻的境况,说“苟延残喘”四个字,也丝毫不为过,与其拖着身体受病痛折磨之苦,其实对惠安郡主而言,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明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嗟叹一声,祈盼惠安郡主来世得个健康身躯,莫要错付良人罢了。

可是,现在卢浚口口声声指责惠安郡主是她所害死的,这罪名不小,若是她不竭力驳斥,这一顶妖妇的帽子扣下来,将来她还如何自处?这世道舆论的重要性,她曾亲身经历过的,这些莫须有的罪责,她决然不肯承担,否则将来后患无穷。

明萱见卢浚张口欲驳,便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至于卢五爷说我迷惑了令姐夫,那就更加可笑了。我和令姐夫的确曾经有过婚约,但整个周朝百姓亦都知晓,当年是令姐夫在大庭广众之下撕毁了婚书,过不多久便就另攀高至迎娶了令姐。请问卢五爷,我倒是有何德何能可以迷惑一个弃我如敝履之人?你要诬陷我迷惑令姐夫,这便是要指控我不贞不洁,那便请卢五爷说出来,我顾氏何时何地何处以何等方式迷惑了令姐夫,倘若不能……”

她冷笑起来,目光里透着森冷寒意,“女子名节大过天,卢五爷明知如此,却着意用这些污言秽语来污蔑我,这是想要逼死我吗?卢五爷空口白舌,含血喷人,顾氏不服,除非你赔礼道歉,否则我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笑话,卢浚说话的声音不小,宫门前这些守卫想必都听到了,倘若明萱不据理力争,那么不出明日,卢五爷痛斥安平王妃为妖妇或者安平王妃谋害惠安郡主迷惑平章政事。这样的消息就该满街跑了。

她和承恩侯府本来没有什么过节,当年韩修另娶,虽然是惠安郡主设计,但是若是韩修没有借助裙带关系上位的心意,以他的本事又怎么会感受威胁?所以,她并没有怪罪过惠安郡主的,对承恩侯府也没有什么感觉。可是现在,承恩侯府的五爷在大庭广众之下跳出来。要将害死惠安郡主的罪名安在她身上,又污蔑她迷惑韩修,是可忍孰不可忍,倒是成功地挑起了她心中的怒意。

卢浚一时被堵住话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半天才气呼呼地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妖妇!”

但他也不过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因为要真凭实据,他还当真半分都没有。

其实,惠安郡主过世。承恩侯府的人虽然悲痛,可心里却很清楚。这也不过是命数罢了,可人都有迁怒的心理。

承恩侯府卢家唯一的女儿死了,联系到这些年来她与韩修之间看似恩爱实则疏离的关系,又思念及她的委屈和痛苦,卢家的人难免会将这种悲痛之情转移。韩修位高权重,自然是怪不得他的,于是便将这种情绪发作到了明萱身上。何况明萱还恰好是惠安郡主最后所见的外人,据贴身的嬷嬷回禀,惠安郡主便是在与明萱一番深谈之后。才执意要梳妆打扮,装扮未成,着了鲜红的嫁衣,便就歪在梳妆台上离世了。

基于此,他们便更有理由暗地里迁怒至明萱身上,来排解这种丧亲之痛。

不过,承恩侯和几个年长的儿子都晓得事情的轻重,这种情绪也不过就是私底下缓冲一下罢了,从来都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因为他们内心都深知,这事乃是天命,根本怪不到明萱的头上去,真论起来,顾明萱才更是个受害者。

可卢浚年少莽撞,又深得皇上的宠信,他素来张扬,也没有少惹祸端,可凭借他皇上表弟的身份,总是能够逢凶化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他行事便更加恣意张扬,肆无忌惮了。

他是惠安郡主的胞弟,年龄相近,自小一块长大,感情自然也最深,对明萱的迁怒之情便也要比旁人更加深浓,他私心里认定了是明萱迷惑了韩修,韩修才会对惠安郡主冷落,从而导致惠安郡主得不到丈夫的宠爱,郁郁寡欢之下,在芳华之龄香消玉殒的。

他根本就不需要真相,想要的只是释放情绪罢了。

明萱冷笑着说道,“若是卢五爷有凭有据,自然可以随意控诉,甚至您还可以将我一个状纸告去衙门,我若当真是害死令姐的凶手,自有周朝律法将我绳之以法。可若是您无凭无据地就血口喷人,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栽到我头上污蔑我陷害我,我是决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挑了挑眉,“罢了,以卢五爷的胸襟度量,想必是不可能会在这里给我赔礼道歉,我不急,改日必将亲自登门到贵府上,请承恩侯大人给我一个公道。现在,请卢五爷让开!”

马车里的黄衣总算听出了个来龙去脉,她怒声对卢浚说道,“我们要回府了,好狗不挡道,让开!”

卢浚面子上下不来,又见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恼羞成怒,便从腰间抽出一根软鞭,劈头盖脸地朝明萱甩了过去,他脸上白皙的皮肤骤然变得通红,额头隐约有青筋暴起,可见他用力之猛。

这道软鞭来势汹汹,速度极快,明萱躲闪不及,只能全力护住肚子,却将身子背了过去,她闭上眼已经准备要挨上这结结实实的一鞭。

鞭子落声清脆,却并没有打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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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拒绝(二更)

明萱心有余悸地转过身去,看到的是一个坚实宽阔的背影。

裴静宸犹如一尊参天巨佛立在她身前,右手做出护着她的姿势,而左手则一把握住了卢浚飞甩出来的软鞭,他的掌心因为太用力而隐隐显出朱红色的勒痕,甚至有淅沥的血珠沿着手腕内侧缓缓淌下来。他硬生生地截住了这一鞭,没有让明萱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明萱在他身后,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沉瓮肃穆,带着刀锋般的凌厉,“卢五爷,本王的妻子是御赐的正一品亲王妃,记入了周朝皇室的宗谱玉牒,在外亦代表着天家威严,便是你父亲承恩侯见了她,也要行礼问安。你一个无品无衔亦无职的外男,却敢在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对本王的妻子挥鞭耍狠,倘若我妻子因此受惊,腹中的孩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卢浚性命来偿。”

他朗声对着随侍的护卫说道,“此人忤逆犯上,不敬宗室,拿我的金牌速速将他押去刑部大牢,承恩侯若有异议,让他亲自来见我。”

这批护卫都是从北疆军营里调配上来的勇士,个个都训练有素,对裴静宸极其忠诚,他话音刚落,便果断迅猛地将卢浚制服,根本不给承恩侯府卢五爷面子,就径直用布巾堵上他的口,押走去往刑部衙门的方向,承恩侯府的下人哪里肯从,但几次三番上来争夺,却都不是那些孔武有力的护卫对手,只好跑去向看守宫门的禁卫军求助。

但那些禁卫军都是成了精的,承恩侯府不好得罪,难道安平王府就是他们惹得起的?都只作不知,躲得远远的,宫门巍然不动,根本就不给那些无足轻重的下人一丝机会。

明萱皱着眉头将裴静宸的手拉过。心疼地从怀中取出丝帕,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了伤口,这才说道,“你这是何苦。”

以裴静宸和随身护卫的神手,要想伤了卢浚的手令他手中的软鞭飞脱,其实十分容易,可裴静宸却并没有这样做,他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鞭。卢浚没有伤到分毫,可是他的手掌却血肉模糊。

明萱自然知道这是以退为进之计,为的是防止承恩侯府仗着皇帝宠信反咬一口,如今满街的人都瞧见了,他安平王被卢五爷伤了手,便是见了皇上也有话可言,以这一点伤,来换取以后的话语权和立场,其实是值得的,这也是他方才可以毫不留情。丝毫不给卢五爷留颜面,直接令人押走他去刑部衙门的底气。

可她还是心疼。

裴静宸静默不语。将明萱拢在怀中,对着马车上的黄衣说道,“我带着萱姐儿去我那边坐。”

黄衣眼瞧见方才那一幕,对裴静宸的男人气概颇为叹服,知道这段风波之后,他们夫妻两个必是有话要说的,便忙笑嘻嘻地说道。“去吧,去吧,我自己坐还宽敞呢!”

马车里。裴静宸面色如同水波,波澜不动,他沉默不语,表情微凝,看起来似乎有些生气。

明萱一手抚着腹部,一手揽住他脖颈,笑着说道,“我知道方才有些危险,但幸好你及时出现,我和孩儿都没有事。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下回若是再遇到这样的疯狗,我不理他,只避开他可好?”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倘若再碰到相同的事,她亦是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名誉和声望,是这个年代压在所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倘若只有她自己倒还罢了,可她有丈夫,即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不想要以后听到有人在她孩子面前指指点点,拿着今日卢浚所指责她的罪名胡言乱语。不过,她再不会轻易地下了马车给对方可以直截了当伤害她的机会,而是首先注意和保护自己的安全。

裴静宸紧紧将明萱搂入怀中,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知道便好,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天知道他方才见到卢浚从腰间抽出软鞭时那种心情,似是有千百万只蚂蚁噬咬着他的心,他害怕,他惶恐,他生怕自己的脚步再慢了一分,拦不住那鞭子,会让明萱和孩子受到伤害。软鞭的绳锋割破他掌心,带来丝丝的痛楚,可那时他心底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孩子安全了。可那种担惊受怕,他决然不肯再来一遍,因为下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把握保护她。

明萱心中一暖,知道裴静宸方才的沉默和冷淡,不过只是因为太担心她罢了。他那样在乎她,也在乎他们的孩子,当危险来临,愿意以身相当,万不肯让他们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这份浓情蜜意,此刻萦绕在她心口,让她无比抱歉,却又无比满足。

她轻轻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感受着心跳强而有力的节奏,瞬间觉得无比安定,她没有说话,脸上幸福的笑容却一直都没有落下。

明萱和裴静宸前脚刚踏入安平王府,承恩侯卢世勋便带着世子卢洵上了门,明萱因为身体虚乏,也不乐意应付这对父子,便没有坐到正堂,可她却又对承恩侯父子的表现有些好奇,便令人搬了张美人榻放在一墙之隔的耳房内,隔着门缝静观其变。

承恩侯姿态做得足,甫一进门便对着裴静宸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带着惭愧而痛心的表情,声情并茂地说道,“逆子在宫门前对安平王妃出口不逊,又行鲁莽跋扈之举,弄伤了安平王爷的手,实在都是老夫教子不力,安平王您做得对,那逆子平素太不像话,确实是该让他去刑部衙门吃点苦,受几天罪,才好晓得天高地厚!”

当街行凶伤人,忤逆犯上,不敬宗亲,这些罪名可都是坐实了的,按照周朝律法,若当真要判决起来,又何止是坐几日牢,吃几点苦,受几天罪?

世子卢洵也附和着说道。“我父亲年迈,五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兄如父,五弟有今日之错,也都是我的过失。他年少鲁莽不懂事,冒犯了王妃,我替五弟赔罪,还请王爷受了卢洵这个礼。也好让父亲和我心里能够稍微安定一些。

我与父亲的意思都是一样的,让他在刑部衙门吃一点苦,那也是为了他好,只是我母亲近日身子不好,若是晚膳时看不到五弟,恐怕要焦虑不安,若是加重了病情,却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了。卢洵无能,只有深鞠一躬,但愿王爷看在慈母春晖之心。饶了我五弟这一回撤了他的诉状,等他回府。父亲和我一定会严加管教,不让他再出门逞勇斗狠。”

说罢,他果真又行了个大礼。

明萱暗道卢家的人果然一个个都不好相与,当初惠安郡主如此,卢浚如此,承恩侯和世子卢洵亦如此。

他父子这番话声情并茂,既是求情又有威逼。表面显得诚意十足,可一字一句却都是在逼着裴静宸撤销诉状放过卢浚,三言两语之中。便将一个行凶伤人变成了逞勇斗狠,当真厉害。更厉害的是,他父子二人不过是姿态言语上的屈尊,却能够将对卢家不利的舆论顷刻扭转,这大约便是卢家的高明。

没有错,裴静宸虽然身上有亲王的爵位,可卢世勋却是皇上的亲舅,以皇上这边的辈分来论,承恩侯足比裴静宸高了两辈,他肯屈尊来到小辈门厅赔礼道歉,还行了这样大的礼,裴静宸的口风再不肯松,便有些不上路了。今日在宫门前发生的事体纵然是卢浚的错,可人也被押去了刑部衙门,而卢世勋和卢洵的诚意如此之足,倘若裴静宸足够懂事会做,便该主动开口,令人将卢浚从刑部衙门求回来才对。

可裴静宸自小缺失亲情,如今好不容易拥有了彼此相爱的妻子,又即将迎来自己的骨肉,他对家人的在乎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时候,便是有人胆敢说明萱一个字的不是,他都会心生不快,更何况卢浚不仅将那些难听的话都泼在了明萱头上,还做出了要伤害她的事实,这让他如何能够淡然处之?哪怕卢浚是深受帝王宠爱的皇亲国戚,他也要好好给卢浚一个教训,让他从此以后遇到安平王府的马车就退避三舍,夹着尾巴做人。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决心,所以他才会不顾卢家的情面决意将卢浚押入刑部大牢的。

反正如今皇上要用他,自然会对他百般宽容忍让,这种小事上绝对不会为难他的,而一旦临南一事解决了,不论他有没有得罪过卢家,皇上也总是要和他清算的,多了卢浚的事,或者少了卢浚的事,对未来的事态根本就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趁着他如今还是御赐的安平王,这等威仪不用白不用。

所以,卢家失算了。

在没有彻底弄清楚来龙去脉和对方的底限时就贸然出击,这也是卢家的短视。

裴静宸望着他父子两个惺惺作态,却冷笑了起来,“承恩侯和世子如此大礼,本王生受不起呢。令郎当街逼停我妻子的马车,又以污言秽语相加,企图败坏我妻子的名声,一言不合,便拔出腰间软鞭行凶,若非本王及时赶到,此时我妻儿的性命堪忧。”

他伸出手去,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摊开,“本王粗皮厚肉尚且如此,我妻子身娇体贵,又怀着孩子,倘若那一鞭是她所受,那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此,我妻子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太医方才来替她诊过脉,说胎儿不稳,需要好好调养,本王余惊未定,正想着该如何求神拜佛好让我妻儿平安无事呢,承恩侯和世子便来王府行此大礼,以退为进,想要折杀本王。

承恩侯是父亲,本王亦是父亲。承恩侯的孩子金贵,本王的妻儿难道就如同草芥?”

裴静宸语气强硬,冷然说道,“所以,两位请回吧!”

第174章 请婚

等承恩侯走了,明萱从耳房里出来。

她叹了口气说道,“卢浚虽然可恶,但卢家却不是好惹的,这回承恩侯父子在这里碰了好大一个钉子,我怕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底承恩侯是皇上的母舅,皇上有孺慕之情,对卢家分外照顾,我怕你做得这样决绝,会惹皇上不快……”

天子雷霆震怒,不是寻常人可以承受得起的。

皇上既然可以赐封安平王的爵位,那么也自然可以收回去。他若是铁了心要给裴静宸穿小鞋穿,那么可想而见,以后裴静宸的日子难免要受到许多折磨。倒不是真的怕了他,而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有足够的魄力弃了襄楚王的衣钵和这座王府,去过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但只要还身在周朝,便是皇上的子民,到哪里都躲不开去的。

与皇帝交好,总要比与皇帝交恶好。

裴静宸目光微深,笑着说道,“我对卢浚如此不近人情,虽然是存了必须要惩戒他的心思,但说到底却也还是为了咱们。阿萱,不瞒你说,自从我成了这烫手的安平王后,朝堂上下不少人都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来,户部尚书有意要将膝下的孙女与我为侧妃,京兆尹大人也想要把自家的侄女塞进咱们王府,这些俱都被我拒了。”

他冷哼一声,“但前日皇上也来试探我,倘若我略有几分松口,他便立时能将承恩侯世子的庶女赐给我当侧妃,我今日对承恩侯父子不讲情面,正是为了要断绝了皇上那荒谬的念头。我曾承诺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不会在你我之间设置障碍,同意让别的女人横插一杠。经过今日,世人都知道我安平王爱妻如命。为了妻子连卢家都敢得罪,想必今后再没有人会想要往我这里塞女人。”

按制,周朝的亲王除了一位正妃之外,尚还能娶两名侧妃,四位夫人,皆是有品级的诰命。

朝堂之中,东平王已经年过四十,世子都要娶亲了。侧妃位早就已经排满。而临南王则偏居南疆,年过五十孙子都满地跑了不说,便是瞧着如今皇上扣留临南王世子的动向,便就知晓临南王一脉很快就要大祸临头。除了裴静宸这位新封的安平王之外,英郡王和清平郡王以及年老的宗亲们都只是郡王爵位。

裴静宸身居亲王之位,年轻英俊,除了双腿有疾之外,堪当是盛京城中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如今只得一位正妃,侧妃和夫人之位虚空。自然吸引了朝野上下不少人的目光。

明萱微讶,原来竟还有这样一回事。

她的胸口涌上一层暖意。只觉得倘若是为了要抵御那些烂桃花,那么得罪了卢家,哪怕得罪了皇上,也都不太重要了,反正安平王府势必要和皇上之间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那些烦心的事,等躲过了这时。到了该烦心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裴静宸见明萱甜甜地笑着却不说话,便也笑了起来。

他问道,“今日皇后宣你和黄衣入宫。都说了什么?怎么我听说皇上后来也去了坤宁宫呢?”

明萱便将在坤宁宫内的所见所闻皆都说了一遍,她忧心忡忡地说道,“我看皇上不像是要给给哥哥和黄衣赐婚的意思,他这样唐突地相看黄衣,怕不是想要纳她为妃吧?”

她将黄衣言之凿凿的所言尽都告诉了他,“黄衣性子刚烈,诚如她所言满身都是毒物,若是皇上想要强来,我怕她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你明日若是得了空,不若请我哥哥上门一趟,问问他到底有何想法,是不是该趁着皇上尚还未曾下旨这机会,先下手为强,直接去跟皇上请婚?”

裴静宸沉吟片刻说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现在就派人去请舅兄。”

等他出去吩咐了长庚回来,明萱猛然想起了星移塞给她的那张揉成团的纸卷,忙从怀中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摊平在书案之上,蜡黄色的纸上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仓促之间写成的,字体上刻着深深的褶皱印痕,看起来十分诡异可笑,然而当明萱和裴静宸读完这片纸后,脸上的表情却俱都变了色。

那纸卷上简明扼要地写着,“四年前元妃仙逝,皇上驾幸永和宫,于酒后临幸宫女月荷,月荷遂怀有孕,然皇上临幸皆有内侍监朱笔记录,皇上酒醒离开,并无将此事告知内侍监。月荷足月生下一男胎,今已有三岁余,辗转藏与永和宫地宫之中,得可靠之人相顾,从不敢示于人前。”

这纸片上写的事太过匪夷所思,倘若不是深信星移不会拿皇嗣之事来开玩笑,她甚至会直接拿它当天方夜谭,弃之不理。然而,混淆皇室血脉是诛九族的大罪,时人尊君至上,是绝对不敢拿此事胡言乱语的,这样却反而令这件事增添了几分可靠性。

明萱深深吸了口气,“怪不得星移这样护着月荷,原来……”

倘若当真有这个孩子,那便该是皇上的长子。在皇后无子的情形之下,哪怕那孩子的母亲不过只是个侍女,但皇长子的地位却仍然十分尊崇,月荷既是皇长子的生母,封妃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因此星移潜意识之中已经将月荷当成了主母,所以才会对她极尽呵护,不忍让她受到一丝责难。

她沉吟着说道,“星移今日非要来见我,一来是想要将我姐姐临死前的真相告知,二来怕是也想要借我之力将这长于地宫的皇长子救出,令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得到应有的地位。可是,她似乎高看我了呢,我哪里有这样的通天手腕能够做到这点?倘若她们只是要求这孩子平安,那倒还或可一搏,将那孩子从永和宫地宫带出来。可要恢复身份,却……”

内侍监没有记录的侍寝,为了皇家子嗣的血脉纯净,宫里是不会承认的。

裴静宸目光微动,低声说道,“下回你若是再有机会进宫,便去问问月荷的意思。”

若是只求孩子平安。以他如今出入周朝皇宫的频繁程度,里应外合,将个三岁的孩子带出来,并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是夜,顾元景踏着星月而来。

黄衣见到他,自然万分高兴,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又恢复了当初在南郊别庄时明萱第一次见她的那种天真烂漫和活泼恣意。

明萱见了心中便有些感慨。这许多天以来,黄衣虽然每日都笑呵呵的,但是她一直都逼迫着自己学规矩学礼仪,学着周朝贵妇之间相处来往应对,何尝有过现在这样开朗明媚的笑容?心里边越发坚定了要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这种信念。

她将今日的事体俱都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和裴静宸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郑重地对顾元景说道,“哥哥,我和阿宸都觉得,此时你该主动出击才对。若是让皇上抢了先机先拟下了旨意,你再想要求黄衣便就是欺君犯上。这罪名太大,咱们承受不起的。”

原本顾元景和黄衣之间隔着一道天堑,但是因为临南王一事,却有了搭桥的机会,这机会转瞬即逝,而且倘若他没有抓住,会变得十分麻烦和棘手。那么所谓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便该舍去那些无谓的执着,厚着脸皮坚决地要“替皇上分忧”才是。

顾元景思虑再三。沉沉地点了头,“为了此事确保万无一失,咱们还是坐下来仔细合计合计。”

这一夜,安平王府书房的灯烛一直燃烧到了天明。

三日之后,承恩侯卢世勋直接走了刑部尚书的路子,经过一番周折,卢浚还是被放了出来。

尽管刑部衙门不敢怠慢这位卢五爷,但牢狱之中便是再善待,也不过就是将牢房整理地干净一些,容许承恩侯府私下送进来上等的棉被寝具以及膳食罢了。对于不羁惯了的卢浚而言,这几日的牢狱之灾,让他倒足了胃口不说,还受尽了前所未有的苦难。回府之后,卢五爷便被诊断出感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

皇上虽然并未就此事发表意见,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过一句,对裴静宸依旧如同先前一般的笼络态度但流水一般的补药却从大内宫中流向了承恩侯府,卢家五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却出动了太医院几乎大半的太医,这已经证明了皇上对这位表弟的疼爱和荣宠,亦足够代表着皇上对卢家的态度。

朝堂之上,有人叹服裴静宸的气节,欣赏他不畏强权誓死捍卫妻儿的勇气。但更多的,却是笑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人既不懂得审时度势,处世又不会变通圆滑之道,白白地得罪了圣眷正浓的卢家,也让皇上心里不舒坦,错失了一个能够依附而上的绝佳机会。

但这些闲言碎语,裴静宸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哪怕当日在宫门之前,他已然能够直立,但却依然坐着轮椅上朝,对旁人的试探和挤兑淡然一笑,从不解释什么。若是皇上不宣,他便也乐得窝在在王府中与明萱画眉作乐,不理会世俗言语,也不轻易与他人往来,一时间,倒是过起了我行我素的生活。

这一日,裴静宸正与明萱一道在书房之中画着童子采莲图,忽然听到门外黄衣娇声笑语如同铜铃一般清脆,她笑着推门而入,一把便扎入了明萱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她,“萱姐儿,成了!”

第175章 商议

明萱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黄衣是在说,顾元景向皇上请婚的事成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未来的嫂子又是黄衣这样不仅深爱哥哥还对自己胃口的好女人,她心里也很兴奋激动,那么大的人了,也不顾裴静宸还在场,便与黄衣一道抱着笑着叫着流着泪。黄衣的眼泪蹭到她脸上,凉凉的,也涩涩的,有些不太舒服,可此刻她一点都不想抽出手来擦拭脸上的泪痕,只想要深深地抱着黄衣。

顾元景和黄衣能够在一起,真是太不容易了!

裴静宸看着不顾仪态的两个女人,有着半晌的无语,甚至有些尴尬,正当他在犹豫是该继续杵在这里看着她两个又哭又笑好,还是该安静地走开留给她们一个空间,这时候,顾元景掀开门帘进来了。

顾元景望着这景象也有些愣住,不过自己最在乎的妹子和未来的妻子可以如此相亲相爱,他心里也是欣慰欢喜的,他不再往前,生怕脚步声会打扰她们,只是斜着身子倚靠在黑檀木制的月牙门上,深情和喜悦地望着她们,像在欣赏一幅绝佳美好的风景。

良久,两个拥抱地紧紧的女人终于舍得分开,她两个望着泪流满面的对方,不由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黄衣倒还罢了,她在南疆生活率性,从来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顾元景和裴静宸对她来说,都是亲人,她并不在意在他们面前袒露性情。

可明萱却很有些别扭了,不论前世今生,她都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女子,喜怒哀乐很少见于人前,冷静自持才是她素来的标签。自从到了周朝,世俗规矩对女子的仪态要求极其严格,她出身侯门。身为世家千金,想要在这个时代更好地生活下去,就必须要顺从和融入这时代的法则,所以她平素举止仪容皆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倘若从性情做派来看,她已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周朝古人了。

所以,对方才的放肆,她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在瞥见裴静宸和顾元景带着戏谑的笑容之后。更是满面通红,咬了咬牙说道,“我怀着孩子,不好大喜大悲,你们两个怎么不拦着我点?”

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裴静宸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上前将明萱搂入怀中,轻轻将手放在她已然有些微微隆起的腹部之上,感受了一会才又说道,“咱们的孩儿说,他母亲这是喜极而泣。不碍事的。”

明萱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见黄衣镇定地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不由又在心里暗淬自己有些忒矫情了。不论是裴静宸还是顾元景,都是她这世生命中最亲近的男人,便是当着在他们面前又哭又笑,失了平时的端庄礼仪,那又算是什么?倘若连在自己家人面前都要端着,那活着岂不是要累死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也泰然起来。笑着请了大家入座,然后问道,“哥哥。你倒是说说,皇上到底是怎么答应了下来的?”

顾元景眼神一深,“皇上问我肯不肯去南疆苗寨大婚,我说愿意,他就答应了。”

他说得简单,可是裴静宸和明萱却都是能闻弦音知雅意的人,便立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临南王世子自正月十五进京代父参加元宵宗亲宴席,到今日已经足有两月,数次以南疆临南王病危为由请求还家,但皇上顾左右而言他,一直都拖着不肯放人。临南王世子先前十分焦急迫切,但这几日来,却又忽得平静了下来,反倒不再向皇上请辞,世子和世子妃每日安心养在驿站吟诗作乐,与之前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盛京的景况相比,截然不同。

这反而令皇上心中没有了底,他害怕临南王世子的转变是因为与南疆来的探子联络了上。

临南王若是要反,必将先攻占与之接壤的平州,但此时平州没有讯息传来,想来临南王尚还未曾行动。所以皇上想要先下手为强,在临南王将反未反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撤藩的旨意先一步到达临南。

皇上已经不想再等待了。

反正,如今周朝的藩王,只有临南王和清平郡王两位。清平郡王的封地容州与盛京近在咫尺,封地小而贫瘠,又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说是个藩王,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权利,倒还不如在盛京当个闲散郡王来地舒服,好些年前,清平郡王便就呈上过想要回京来的请愿,倘若此时皇上宣布撤藩,清平郡王想必是举双手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