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得,她心中一动。

尽管因为韩修的重生发生了蝴蝶效应,许多微小的细节都已经不同。可是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前,整个大趋势却是不会受到影响的,那么作为重生者的韩修。对临南王这场叛乱的所思所想,一定会比自己更加高明深远。

她想了想,抬起头问道,“临南王会当上周朝的皇帝吗?”

这声音低婉轻柔,却将韩修汹涌澎湃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他怔怔望了明萱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临南王早有反心,先帝对他暗中也有防备,在安州埋有奇兵,先帝过世突然只除了他身边亲信外,只有二皇子知道这个秘密,五王夺嫡时,二皇子本来占尽先机,若不是裴相鼎力支持,皇上不可能登基称帝。而二皇子,根本来不及将安州的兵马调出,就丧了命。”

前世时,九皇子是在今岁才登基的,是他一己之私,将五龙夺嫡的节奏提前了接近五年。

而先帝的突然离世,自然也不是命当如此,实际上,先帝本该活到今年九月。

先帝年轻时曾经吃过临南王贡品的暗亏,所以虽然看起来外表健硕,但内里却受到了很大的损伤,一直以来都以药物维持,那珍贵的药丸里有一味长生草,亦是长在了西夏国的深山老林之中,只是西夏与周朝一直纷争不断,所以太医便以相似药性的草药来代替长生草,也能有所效用。

后来韩修及早结束了与西夏国的多年征战,令西夏奉上了“永赋岁贡”的降书,西夏成了周朝的属国,这长生草便不难再取得了,太医以长生草入药,本该令药丸的效用达到最佳的,但谁料到皇上的身子内里虚空严重,又用惯了药性微弱的药丸,这长生草药性烈,倒成了虎狼之药,迅速地掏空了身子,所以才提前毙命的。

随着先帝的死,五龙夺嫡和临南王谋逆,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是以,本来会是十年之后才有的局面现在便已经上演。

明萱讶然,安州是离盛京最近的一座城池,距此不过八十里路,韩修的马车正是往安州方向而去的。

韩修见她神色,便猜到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手中有能够调动安州兵马的虎符。”

他将眼神挪开,不再看明萱的腹部,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你晓得安平王府乃是非之地,能够及时离开,很好。接下来几日,盛京城内必将大乱,你去了白云庵就不要再出来,清凉山是佛家重地,周朝百姓多是佛祖信徒,不论是南疆还是北岭,军士之间大多都信奉神明,是不敢轻易踏足的。十日之后,倘若局势已定,我……你夫君安平王定会亲自前来接你。”

第189章 昼儿

明萱赶至白云庵时,天色蓦然沉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圆惠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是明萱,便忙将遮雨的大伞递了过去迎她进来,脸上却是挂着叹服的表情,连连说道,“师太原说了你这几日要来,我还不信,你这快要七个月的身子了,这里山路颠簸,待在王府里养胎多好。谁料到你却当真来了,果然还是师太料事如神。”

明萱正要随着圆惠往里头走,又回了回头,见严嬷嬷和丹红杵在门口不动,驾着马车的长戎更是一脸讷然地望着他,便轻轻一笑,“嬷嬷和丹红都跟我进来吧,这非常时期,不得已带了你们两个进来,师太宽和,定不会见怪。不过庵堂自有庵堂的规矩,你们两位要跟我一道穿缁衣,食素斋。”

她转头又对着长戎说道,“你将马车停到西侧门,我记得靠近西侧门处有一间矮房空置着,等会我去求了师太让你歇那处,既靠着庵堂能够保护咱们,却又不从院子里进。”

玉真师太规矩严苛,除了裴静宸之外,莫说陌生的男子,这白云庵便是寻常的婆子丫头都不让进的。

圆惠听了忙道,“师太吩咐过,若是尚有男客,便去西侧门处的矮房里住,已经让小沙弥尼收拾过了。”

明萱眸光微动,心中想着师太虽然远在化外,但红尘之内的这些事却皆都瞒不过她去,自己和裴静宸能够想得到的,师太早就已经勘破,甚至要比他们想得更深,看得更远,这是身在皇室必有的政治敏感,抑或,也是师太心有鸿堑……

其实,当得知师太最终还是愿意庇护那个地宫里出生的孩子。她便就知道,师太这大半生吃斋念佛不过是逼不得已之下的自保。

师太的辈分太高,声望太厚,倘若不逼得自己离开周朝皇室的权力中心,这些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恐怕一个都不会安心。而这个地宫出生的孩子,却给了她别样的希望,她在他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伸出援手。救治他,庇护他,抚育他,他也必然会信任她,依靠她,倚仗她。而他现在还不过三岁,等到十几年后他也有了对她顾忌的想法,那时,她也许已经驾鹤西去。

那,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在盛世皇宫之中捧在被手掌心上出生的女子。曾经拥有过帝王父君最深切的宠爱,尝到过权利顶峰的滋味。若非为了自保,又岂会愿意在大好的青春妙龄青灯古佛缁衣素餐?哪怕身在红尘之外数十年,可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玉真师太的心情,其实明萱能够理解,而她也认为,在目前状况之下,那个孩子能够得到师太的庇护。其实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那孩子的生母月荷,只是元妃身边的一个陪嫁丫头,出身太低。见识有限,倘若他将来有机会认祖归宗,她决然不能有保护他教导他的能力,她甚至都留不住他。月荷出自永宁侯府,恐怕她的老子娘或者兄弟叔伯还在永宁侯府上当差,所以这孩子想来多数会记在顾贵妃的名下,将来便是顾贵妃的儿子,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是永宁侯顾长启了。

可若是养在师太身边,经由师太教养,那么便不一样了。师太是周朝皇室的大长公主,有威信,得到宗族的尊敬,她对政治又有独特而敏感的见解,由着她保驾护航,这孩子在宫中便有一席之地,足堪与俞惠妃所出的皇子抗衡,若是要一争,胜算很大。

假若那孩子登基称帝,虽然稚龄,但宗室之中,却必然对他维护至极。师太年事已高,她不会霸权太久,等到他羽翼丰满,能够大展宏图时,师太便已行将暮年。她终生未嫁,亦没有子嗣,自然不会存了不该有的私心,将来他亲政时,便能够得到一个完整而平静的大周。

而显而易见得,于周朝宗室和朝臣而言,他们想来更愿意支持月荷的儿子,而非俞惠妃所出的大皇子。俞惠妃的身后是整个定国公府,若是大皇子登基,那将来势必要重用俞家的,人人心中都怀着权势,谁都不想替他人做嫁衣裳,唯独没有外戚的皇子登基,他们才会有更多的机会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权势。

当然,这一切构想的前提是,临南王出奇制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周宫,而后,裴静宸的北军和韩修从安州搬来的救兵可以及时地赶回勤王,将谋逆的反贼临南王一举歼灭,这看起来虽然有些过于理想,但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达成的概率约莫会有七八分。从临南王宣告谋逆之后,东平王英郡王清平郡王和诸公侯伯爵的沉默以及韩修前所未有落于人后的表现中可见一斑。

上蹿下跳的,唯独承恩侯府和定国公府罢了。

都是存了自己的私心,那么明萱承认,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周是皇帝,天地君亲师,俯仰天地,帝王摆在人伦之首,便是她心中对他有再多的不满,头顶上压着礼制律法,她也不能有任何对皇帝不敬的举动,除了服从,仍旧是服从。

明萱承认自己不是满腔热血一腔豪情的“烈女”,做不到不管不顾地对皇帝下杀招,且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便是完全有能力杀死皇帝为死去的父母长姐报仇,她也不会那样去做,因为弑君并不是一件小事,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九族”。 她如今有家庭有丈夫,孩子也即将在九月出生,她不会为了过去的仇恨危害到现在的幸福,也不会令铁心跟随着她的那些忠仆受无妄之灾。

所以,倘若能以这样的方式报仇,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明萱跟着圆惠进到师太的禅院,未及进门,就听到一阵童儿的哭声,随即便是师太软语安慰,隔着潺潺的雨声,她听不清楚师太在说些什么,但过不多久,又听到童儿破涕为笑的声音,及到进屋,便看到师太满面慈爱地搂着一个清瘦的男孩悄声说话,泪痕尚还挂在孩子眼角,但他脸上却绽放着灿烂笑颜。

她心里便觉得有些心酸。

师太的年纪和自己的祖母差不多大,但祖母儿孙绕膝,师太却是冷清清的一个人,她青灯古佛斩情绝爱,可是心底却一定也曾渴望过家庭的温暖吧?看她此刻柔和的神色里带着隐隐的幸福和满足,想来她是真疼这个孩子的。

而那个在地宫里长大的孩子,自出生起便就身处黑暗之中,他才三岁,月荷瞒着众人养下他,要逃人耳目已经是一件艰难至极的事了,恐怕也没有时间陪伴他玩耍,如今师太愿意这样待他,真心对他好,他便自然愿意靠近她,也信任她。

师太抬起头,笑着冲明萱招了招手,又低头对着那孩子说道,“昼儿,那是你嫂嫂。”

论辈分,这个叫昼儿的孩子,与裴静宸是一般大的,所以师太让他管明萱叫嫂嫂。

那孩子怯生生地望着明萱,过了良久忽然坚决地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是嫂嫂,是母亲,是画像上的母亲。”

明萱微愣,她不知道昼儿在说什么,他的母亲不是月荷吗?她和月荷长得半分相似也无,他怎么会觉得她像他的母亲?画像上的母亲又是怎么回事,三岁孩子的童言童语,她一时有些搞不太明白,所以便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太却叹了口气说道,“昼儿的母亲,是你的姐姐元妃,月荷是个懂事的……”

她并没有多说,但明萱却听明白了那话中的意思。

月荷是元妃的陪嫁丫头,她所出的孩子便自当记在元妃的名下。她很懂事,也很聪明,知道自己出身卑微,毫无依仗,便自孩子出生起,就指着永和宫里元妃生前的画像让昼儿唤母亲,而自己则甘心以一个奴婢的身份在他身边照顾他。

时间久了,昼儿便只认那画像上的人作母亲,明萱和明蓉是嫡亲的姐妹,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的,他便以为明萱便是那画像上的人。

明萱心里一酸,想到了元妃肚子里那个孩子,倘若元妃没有死,那孩子要比昼儿还要大一些吧?

分明是想要兑现和裴相的承诺,却不想让天下人指责他始乱终弃鄙弃发妻,便想到这欲盖弥彰的法子,好成就他英明帝王的名声,后果却全由顾家三房来背,虽说是有人故意弄潮,可说到底皇帝难辞其咎。倘若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元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会死了……

想到这里,之前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念头,越发坚定了。

师太柔声对着昼儿说道,“画像上的是母亲,这位是嫂嫂,她们长得像,可不是同一个人,昼儿最聪明了,一定不会弄错的,对吗?”

昼儿仔仔细细地望了明萱许久,终于肯点头说,“这是嫂嫂,不是母亲。母亲的眼角有一颗痣,嫂嫂没有,昼儿看清楚了,以后不会再弄错了。”

他顿了顿,忽然上前拉住明萱的衣襟,仰着头悄声问道,“嫂嫂,昼儿……昼儿可以摸一摸你的脸吗?昼儿从来都没有见过母亲,嫂嫂跟母亲长得真像,昼儿想知道母亲的脸摸起来是什么样的……”

第190章 自保

明萱俯下身来,笑着拉起昼儿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这样含着笑意温柔地望着他。许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白,玉雪可爱的脸庞之上,生了一对极其动人的眼眸,墨瞳闪闪发亮,透着别样的光华。

只要见过这孩子一眼,便就不会怀疑他的身世,因为他与皇上实在太过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昼儿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明萱的脸颊,带着些兴奋,又有些羞怯地开口,“好软,和晌午时吃过的糯米丸子一样软。”

玉真师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冲着昼儿招了招手,“昼儿,来祖姑婆婆这里。”

昼儿倒是听话,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玉真师太的身边,一双墨黑的双眼乌溜溜地望着明萱,颇有些流连忘返之意。

玉真师太搂住怀中的小人,笑着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昼儿该睡觉了呢。你嫂嫂她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的,明日等昼儿起来,她再陪你玩。她肚子里还怀着小宝宝呢,想来也很累了,她也该休息了呢。”

昼儿虽然很好奇地望着明萱的肚子,但却十分乖顺地躺了下来,没过多久,便在师太的轻拍中闭上了眼,不多一会,屋内便响起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师太便拉着明萱的手轻声将门扉合上,一边走出到廊外一边说道,“咱们先去药室说话,我让圆惠准备了晚膳,等弄好了她自然会送过来的。”

师太的药室一共两间,外间是书房的布置,放置的多是药经典籍以及一些字画书册,内室则是药庐,是师太制药炼药的所在当初给裴静宸逼毒治毒,便是在此处的。

原本师太的禅室倒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但如今屋子里睡着昼儿,虽然他才不过三岁可在地宫里出生长大的孩子到底非比寻常,他要比别的孩子都早熟许多,且如今谈论的是当今周宫内的情形,不便让他知晓的,所以师太便引了明萱去到药室。

明萱也不隐瞒师太什么,将她近日处境与一路而来所见合盘托之,只将与韩修相遇之事隐去却借由旁人的口将他西去借兵一事说出,然后低声叹了口气,“我来时盛京内城响起了鸣号,想来是遇到了紧急的战情,若是阿宸推测得不错,恐怕此时周宫之内,该是兵戎相见了。也不知道这场战事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最后谁胜谁负。”

她顿了顿又愁着眉说道,“阿宸离家十数日了,我却一封书信也不曾接到也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了。”

师太笑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沓信来,递了过去,“宸哥儿以为你早到了我这处,所以便都将给你的书信往我这里送了,我这里准备好了你要来,但迟迟不见你踪影,便令比丘尼出去探了一回,才知道你一时被困住了。不过,我一直都对你很有信心,料到你这几日总是会抽身过来的果然,你没有令我失望。”

她笑着说道,“你放心,宸哥儿很好,武定侯抽走了精锐部队,便气数已尽勉力支撑,也不过只是苟延残喘。

宸哥儿其实前几日便已经将武定侯生擒,控制了北岭军,不过他秘而不宣,仍旧在北郊与北岭军抗敌,约莫得再修整几日,才能入京,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自会来接你回去。”

临南王的府兵远在南疆,路途遥远,那么多的军马粮草想要在皇上眼皮底下偷偷运送到盛京,是决然不可能的事,联系到顾元景的探查报告之中所言,便该知道临南王是在各府各州都私募了兵士,可这般暗中行事,便局限了军队的规模,这些私兵的人数不会太多,散兵是很难能成气候的。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临南王的倚仗不过只是武定侯的北岭大军,以及当初临南王世子带进京城的那支护卫,他的目的一致都是奇袭,而非硬拼,若他当真能够并不见血刃地改朝换代,那么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都是周室子孙,只要许以利好,宗室和这些闲散王爷们恐怕是不会有人甘冒大不韪去反抗的。

这主意很好,原本也有很大的机会可成。

只是,临南王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会提前提出撤藩,并且还笼络了可以号令北军的裴静宸,令北军的精锐一早就埋伏在盛京城外的北郊,将武定侯一支打得溃败。倘若没有北军,那么临南王几乎算是长驱直入了,更何况,先帝虽然在安州留下了一支精锐,用以防备临南王谋逆,可二子一死,这件事就成了个秘密,皇上是不知道的,所以这场兵变篡位几乎成了一场必胜之战,毫无悬念。

明萱听到“秘而不宣”这四个字,心中一动,想着裴静宸果然与她是一路人,北军一早就打了胜仗,生擒了武定侯,这场战事便算是到了终结,可他仍旧驻军北郊,不过是拖延之策。他在等,等着盛京城内的消息,一旦临南王称帝,他便可带着北军调转枪头回京擒王。

这样看来,皇帝是必死无疑的了,那么昼儿······

明萱想了想,便也不与师太猜来猜去,直言问道,“如今朝上由承恩侯府和定国公府的人把持朝政,皇上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想来他们定会拥护俞惠妃所出的大皇子登基,那么昼儿他······”

若是皇上死了,是俞惠妃的儿登位,那么安平王府的处境仍旧与先前一般,一丝一毫都没有得到改变的,所以唯有昼儿登位,才能改变这一现状。而昼儿虽是皇上的长子,可内侍监没有记录,他的身份很难得到确认,纵是生了一张与皇上一模一样的容颜,也总会给俞惠妃和定国公府以诟病的把柄。

所以,该怎样将昼儿合情合理合法地推至金銮殿前,这才是重点。

玉真师太听了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定国公府俞家与临南王府是姻亲,一向过从甚密,临南王谋反,定国公府哪里能脱得开干系?惠妃的儿子有这样一个母家,群臣岂可纵容他登基称帝?这朝政定国公和承恩侯可以把持,可是立新皇却是要经过宗室的点头,哪里有那么容易?”

蓦得,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了下来,嘴角的笑意变得慈和,“我们昼儿生得那样像皇上,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身世。何况,是谁说内侍监没有皇上临幸永和宫婢女月荷的记录了?倘若有谁有疑议,便请内侍监的人将记录取出来让他们去查便是了,昼儿的身份确凿无疑,从前没有大告天下,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罢了。”

明萱心下微微有些惊讶,皇上醉后临幸了月荷,并没有录入内侍监的册子,这是星移说的,大抵也符合皇上向来的心态。

他既然自谙深情,当然不可能让人知晓他在元妃过世之后不久就临幸了她的陪嫁侍女,否则若是传了出去,他所谓的深情不就成了一桩笑话吗?莫说这是酒醉之后的事情,他也有可能并不知晓的,便是知晓,又怎么可能特意让内侍记下来,好成为将来令人诟病的证据?

可师太却说,内侍监的册子上记下了这一笔。

她那样言之凿凿,那便不会是假的。

蓦得,明萱眼眸一亮,她压低声音问道,“是建安伯?”

师太点了点头,“琨哥儿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若······咱们昼儿总要比俞惠妃生的那个强。”

建安伯梁琨与当今皇上自小一块长大,感情自然是深厚的,可他并不是个愚忠的人,尽管内心里不愿意看到皇上出事,可倘若皇上出了事,他也不得不要筹谋未来。不论是为了周朝的利益还是他建安伯个人着想,没有母家的昼儿,要远比俞惠妃所出的那个孩子,更适合这个帝位,所以他才会动用多年在禁宫之内的掌控权,将四年前内侍监的册子给改了一笔。

明萱松了口气,梁琨此举甚是明智,也算是一种自保。

她忽然想到了韩修,他既然一直都知道先帝在安州的那支奇兵,也早就猜到了这场战事的动向,那么便早该将奇兵搬回才对,可他偏偏却要等临南王攻进了周宫才出城请兵,这岂非也是与裴静宸一样的心思?可裴静宸那样做,不仅是为了给岳家报仇,也是为了自保,韩修那样做,却又是为了什么?

他辅佐皇上四年,已经是皇上的心腹第一人,位及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论换了谁当皇上,都不一定能够容得下他的。

若是皇上驾崩,俞惠妃的孩子登基,自然是定国公府的人得等高位,哪里还有他韩修什么事?若是为了权势,他已经到了权势的巅峰。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今上虽算不得明君,可这四年来在百姓心中却素有贤名,既非暴君,又谈何推翻?那他如此,究竟是图的什么呢?

第191章 勤王

明萱来不及细想,外头便陆陆续续传来内城的消息。

先是御书房传出了休朝的圣旨,将一众想要一探究竟的大臣皆都拦在了安和门外。有心人注意到宫防的守备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无息地换过了一批,重铠之下,明刀实枪在烈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现出冰冷而狰狞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那些胆小怕事的便也都生出退怯之心,而素有名望的那些老臣子,也不愿意在不明情况之下便贸然出击,多是作观望状的。

因此,真正忧惧担心的也只有定国公和承恩侯两家。

但不论是俞家还是卢家,在朝堂或许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可手里却并没有兵权,府里的私兵向来过惯了安逸富足的日子,在那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骁勇战士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连一丝还手之力也无的。定国公和承恩侯合力,并没有撬开安和门那座沉重的铜门,却反而将自家的护卫私兵给折损得八九分。

然后,宫防的守备线一直往外挪,直到布满了整个周宫的外围,莫说朝臣想要觐见,便是连苍蝇都不给放进一只。一连数日,再没有任何人进入过周宫,当然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过,犹如一个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密封木桶,没有任何缝隙留下,只偶尔能遥遥听见几声兵戎相见的声音,铁器交碰擦划发出的刺耳鸣音。

周宫内的战况酣然,但兵祸却也仅止于此。

如明萱所料,临南王想来并没有大股军队支援,因此才会长驱直入周宫,然后闭门瓮中捉鳖,以期一举将皇帝斩杀,然后登基称帝,因此这场祸事只将战场定在了周宫之内,倒并没有给内城百姓带来任何灾难。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的。在惶恐不安了两日之后,内城的百姓见并无危机,便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开店的继续开店,摆摊的继续摆摊,公侯府第虽然紧闭府门,但门内的日子却依然如同往常一般过着,若是忽略周宫之内偶然传出的乒乓作响以及五城兵马司和京畿卫营时不时抬出来的伤员。盛京城在最初的惊惧之后,似乎逐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盛京城的百姓都如此,清凉山白云庵的日子则更清静闲适。

大约是初次享受到关怀,昼儿有些粘人。师太在时,他整日跟在师太身边,师太去佛堂清修或者去药庐钻研时,昼儿便就粘在了明萱身上。

他今年才三岁多,因为经历与人不同便常显得有些老成,但再早熟也不过只是个孩子,渴望得到关爱和注目。渴望接触新鲜的人和事,对母亲更是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孺慕之情。如今。他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对与“母亲”生得如此相像的嫂嫂则更添加了一份依恋之情,每常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般,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打转。

明萱自从怀孕之后,身体里的母性光辉便都迸发,面对孩子时,她总是不自觉的心软。此时。她倒是当真并没有将昼儿当成大周朝未来的君主看待,而是真将他看成是元妃的孩子,每日里沉下心来。对他讲一些前世时简单而蕴含哲理的童话小故事,或者陪着他铺纸挥墨随意地涂涂画画,日子倒也过得极快。

一晃十来日过去,忽得有一天外头传来了长戎递进来的消息,说是皇帝驾崩,临终前写下了禅位御旨,要将这周朝的金銮帝座交给临南王,临南王大开城门,恢复了周宫的通行,令文武大臣入宫觐见,择日登基称帝。

再有几日,便又听说裴静宸率领北军挥师内城勤王,与临南王的叛军打得难分难舍,在紧要关头,宰相韩修又领着一队奇兵突然而至,与北军一起将叛军尽数歼灭,临南王和世子皆已经伏法,承恩侯和定国公欲拥立俞惠妃之子登基称帝。

这消息传来,玉真师太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亲手替昼儿穿上杏黄色的皇子袍服,将紫金发冠系在他的头上,然后俯下身子笑着对昼儿说道,“这些日子祖姑婆婆说的话,昼儿都记住了没有?”

昼儿面色肃穆,心里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他凝重地点了点头,“昼儿记住了。”

师太弯起了唇角,“那我们回家吧!”

她穿上延熙帝赐下的九瓣金莲法衣,将杏黄色的发巾摘下,露出乌黑的长发,她将墨发盘起梳成一个小髻,戴着紫金莲冠,有长长的流苏垂下,在她耳边摇曳生姿。踏着青石板路,她拉着昼儿的手徐徐走出白云庵堂,上了马车之后,又掀开车帘笑着对圆惠说道,“这白云庵以后便就是你的了,若你想留,便是这里的主人,若你想跟着宸哥儿夫妇一起过些清静日子,那这庵堂便交给静心,该当如何,全由你来做主。”

圆惠虽然驽钝,但师太已经将话说得那样明了,她哪里还会不明白?便忙躬身回答,“是。”

师太又笑着将明萱招到身前,柔声对她说道,“萱姐儿,你且稍待片刻,宸哥儿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等你回了盛京,咱们再见。”

昼儿从马车里钻出一个小脑袋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明萱,“嫂嫂,等昼儿回了家,你可一定要来看我!”

明萱笑着捏了捏昼儿的脸颊,轻轻点了点头,“一定。”

她目送着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远去,心里久久不能平息,她知道,不论是师太还是昼儿,这一去,都会得到巨大的改变,他们,与此时之前她所相处的那两个人,再也不会相同了。

师太果然说得没有错,在明萱回屋子整理衣物的时候,裴静宸便风风火火地到了。

他身上铠甲未脱,便已经大踏步上前将她整个人拢入怀中,这动作已然十分困难,偏他还要将腹部的空隙留下来,好不至于压迫到明萱的肚子。

所以此刻,此情此景,在严嬷嬷和丹红看来,是十分别扭好笑的。但严嬷嬷和丹红的笑意只挂在脸上,却并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打扰了这美好而浓情的一刻,她两个抿着嘴对视一眼,便放下手中的衣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然后将门扉合上,将这一室的温情关在了屋子里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静宸才舍得将明萱放开,他双手扶着她的脸颊细细凝视,许久忽然憋出一句,“你瘦了。”

明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踮起脚尖捏了捏裴静宸的脸,“你不仅瘦了,还黑了。”

说罢,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庵堂里都是素斋,圆惠虽然变着法儿得给她换花样,到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饮食上吃得清淡,再加上心中有事,难免就会日夜忧思,这十几日来,天天都如此的,倘若反而胖了起来,那才叫奇怪。至于裴静宸,这天如此炎热,与北岭军的战况的地方多是山岩之壁,难免倍受烈日摧残之苦,行军打仗,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不瘦不黑那是不可能的。

裴静宸重重在明萱的唇上一吻,搂着她肩膀说道,“盛京城现今乌烟瘴气,等到事情尘埃落定,怕没有几日的功夫不成,与其这时候回京,不若咱们两个在这里多住几日,放松一下心情,权当是出来游山玩水了,你看如何?”

凭空冒出来一个三岁的皇子要与惠妃的儿子争夺帝位,不论是定国公府还是俞惠妃定然是不服的,哪怕是朝臣,也总当要质疑一番,等确定了身世之后,也还有得好争一番,纵然师太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但没有个几日分辨,恐怕也是不成的。昼儿是记在元妃名下的孩子,裴静宸又是此次勤王的大功臣,倘若他夫妇二人此时回京,是必要受此烦扰的。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可如今明萱肚子隆得那样高了,他才不想要她被这些事烦着了。

裴静宸贪恋地在明萱颈间吸了一口气,眼神一下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习惯了拥你入眠,这些日子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你,便觉得空落落的,怎么都睡不好,今儿好不容易软玉在怀,不管怎么说,都得在这里好好歇一觉再走的。再说,这个山谷里奇景颇多,我一直都想着要带你来这里看看的,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若是错过岂非可惜?”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暧昧不清的笑意,凑在明萱耳边低声说道,“还记得后山那个温泉吗?你如今怀着身子,自然泡不得澡,但故地重游,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呢!”

明萱脸色微红,忍不住轻声淬了他一口,“说什么胡话呢,庵堂是清修之地。”

他们是夫妻,拥抱这原本是人之常情,可此处并非安平王府,却是清修佛道的庵堂,哪怕只是相拥而卧,也是一种亵渎。

裴静宸目光莹莹,“你以为我从前来寻祖姑婆婆时,都是住在庵堂的?除了上回疗毒迫不得已,我一向可都是谨守礼仪的。在后山,我自有居所,你放心,那地方不论隔着白云庵还是清凉寺,都有些距离的,过往神明才不会因此觉得你我不敬。”

他随手抓起明萱收拾好了的包裹,笑着拉起她的手,“咱们走!”

第192章 情歌(补更周六)

白云庵后有一条小径,直通往清凉寺后崖的山壁。

裴静宸的临时居所便在那山壁之内,一半与密洞相连,一半却正对着朝阳与白云庵堂遥遥相望。因屋前栽了棵参天的大树,恰好将屋子遮蔽住,所以,不论是从清凉山后山的悬崖往下遥望,还是从白云庵的后门看过去,都不容易被发现。

山路狭窄,马车不能通行,若是要去到那小屋,便只能走过去。

但明萱此时身怀六甲,腹部已然隆得老高,裴静宸不舍得令她辛苦,便将身上的外袍除去,只留一件轻薄的内衫,还将裤管卷起,一副利落的模样,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向前行去。他怀中担负着妻子和未出生孩子的重量,说实话有些沉,但他心里却涌起沉甸甸的甜蜜和幸福,嘴角的弧度也在不知不觉间翘得更弯。

炎夏沉闷,等他将明萱放在大树之下时,他月白色的内衫早已经湿透。好在山涧中要比外头阴凉一些,偶尔会有小股的山风吹进来,带来些许凉意,将那贴在他的内衫吹得更紧,在他胸前凸现出一朵鲜红欲滴的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