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来想,这官做不做都可,他既能一步步爬上去,未必一年后就不能站起来。他不想老族长为了维护他,平白担上一个刻薄狠毒的名声。

活了一辈子,到老了,不就是个名声。

这些日子回乡以来,他特别感叹生死无常,谁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死了,还是保留一个清白。

他正想出面解释,就听老族长道:“这赵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我那大兄弟休了,有休书为证。”

*

“这赵氏好逸恶劳,刻薄子孙,村里人人皆知,为了这事,我那大兄弟与她打了多少回架。我薛氏一门清清白白,哪里容得下这等恶妇,老朽当年作为薛氏一族的族长,不止一次出面斥责,并让我那兄弟休了她。可我那兄弟顾念夫妻情义,心中不忍……”

“那一次,赵氏实在闹得不像话,我便硬压着我那大兄弟休妻。他求我,又替赵氏保证日后不再犯,为此亲自请人写了休书,交予我保管,并声称赵氏若是再犯,就用此休书休妻,不用再与他言说……

“我那大兄弟就是这么被赵氏给气死的,当时适逢有丧,又是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薛氏便没对外告知,而是经由几个族老出面见证,就把赵氏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本想撵了她走,可她娘家无处可去,就让她一直住在祠堂里,算是侍奉在亡夫灵前,为自己赎罪。

“这次庭儴回乡祭祖,只因妇人闲言,这赵氏竟是想不开悬梁自尽,其意欲如何,世人皆知。不管朝廷如何定论,反正我薛氏子孙没有这般恶性难改的长辈,自然不存在守孝之说。”

因为总不能站在日头下面说话,一众人便移步至族长家里。

王知县和钦差,以及薛庭儴一众重要人物,皆坐于堂中,而一些村民和薛氏的族人则站在门外。

老族长的述说,所有人都听在耳里,场面一片寂静。

经过之前的一幕,余庆村的村民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赵氏死不死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薛大人会不会因此事辞官。

因为村里出了个高官,余庆村如今俨然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村子,走出去谁人不高看一眼,更不用说因此带来的种种便利。

官在朝中才是官,辞官了就不是官了,所以大家自然不希望薛庭儴丁忧回家。

只可惜他们插不了言,只能听着。

“老人家,本官虽尊老爱幼,可这事却不是任你空口无凭的。虽本官也替薛大人惋惜,可丁忧不过一年,实在犯不上如此。”钦差脸上虽带着笑,但明显有些不满了。

“老朽当然不是空口无凭。大人稍候,老夫这便去拿那物。”说着,老族长便颤颤巍巍去了里屋。

不多时再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泛黄了的纸。

纸张并不是什么好纸,且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变得十分卷、脆,拿在手中就能感觉到其上岁月的流失。

“这便是当初那封休书。”

说着,老族长又命人把薛财媳妇带了上来:“这就是那嘴碎惹事的妇人,你把事情经过跟大人说一遍。”

薛财的媳妇吓得浑身直哆嗦,但还是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说。且经过她的言语,也能听出薛氏一族没亏待赵氏。

哪个乡下老太太能有赵氏这般待遇,有人侍候着,什么都不用干,饭菜有鱼有肉。每个月光替她请人侍候,以及伙食钱,便要耗费掉数两银子。

“此事我有一言想说,之前我和薛大人提过这事,他知晓后也是感慨良多,还说打算跟族里说,放赵氏归家安享晚年。”说话的人是薛俊才,他乃是举人之身,也有官前说话的资格。

“这余庆村村民有数千之数,当年知道这事的人,还有不少都活着。大人若觉得我们托词,可以随意去问。之所以会证明这些,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以示我薛氏一族的清白,也当不上大人那句犯不上。”

不得不说,老族长真是人老成精,这一番做派即是说明了事情经过,又把责任推到了钦差身上。

凡事过于刻意,都会显得很假,而如今这些刻意,俱都是因为钦差那句质疑之言。

确实犯不上如此,可你如此质疑我们,为了证明,我就把所有事都公之于众,至于犯不犯得上,还得世人评断。

钦差哑口无言,竟是被个乡下老头子给落了脸面。

薛庭儴怅然地叹了一口,站起来道:“罢,我这便上书自请丁忧,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血缘关系。”

薛庭儴走了,这出戏自然也演不下去了。

钦差托词等朝廷消息,便匆匆忙忙走了。

王知县倒不想走,这一番他也看出这钦差怕是刻意与薛庭儴为难,甚至其祖母之死也显得有些蹊跷,早就后悔为何要跑这一趟。

可钦差主动上门,他敢说不陪着来,只能怨自己倒霉。

……

薛庭儴写了奏疏,便命人通过驿站以加急速度送往京师。

转头来到老族长家中,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老族长躺在榻上,这一场事耗掉了他所有精力,所以也是疲累至极。他有些唏嘘感叹道:“你这孩子也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其实你这趟回来留在乡里,堂爷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只是你的大事,堂爷也不知,也只能为你做到这里,剩下的还需你自己斟酌。”

“堂爷。”

“你是我们薛氏一族的脊梁骨,不管你做什么都记住,有我们薛氏一族在你背后撑着。这事不怕他们查……”

……

“那封休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回来后,招儿好奇问道。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既然有东西,你全当就是真的。”

听了这话,招儿就知事情有些不简单。

她哪里知晓,休书确实是真的,却是当年老族长自己写的。

本是想吓退赵家人,谁知赵家人太熊,根本没用上。这封休书他一直保存着,就是知晓赵氏一直是个隐患,为了以防万一,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时候用上了。

就在两口子在家里说话的同时,外面的风波其实并没有过去。

本都以为赵氏的死,是其心中不忿,故意恶心人,想坏掉薛庭儴的名声。可薛庭儴那么说了一句,却让老族长上了心,便让薛金泉在下面查了起来。

临着老祠堂住着的人家都盘问过,连宁宁几个小家伙都被盘问了出来。

赵氏确实死得蹊跷,可又不蹊跷。

蹊跷的是死得太突然,且一个疯了多年的老婆子,怎可能因为一句碎言碎语便悬梁了,还是故意恶心人。不蹊跷的是疯子的思想素来和常人不一样。

最后还是薛俊才拿主意,让人去找了个在县衙里当了多年的差,如今归家养老的老仵作。

如今这夏县,谁不知薛家的名头,打点一二谅对方也不敢出去胡言乱语。老仵作连夜就被请来了,薛庭儴刚歇下,就被请了过去。

*

因为赵氏的死因有可疑,所以她尸体一直未挪动,连寿衣都没有换。

老祠堂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就怕损了什么线索。

此时赵氏所住的那间屋里,聚了许多人。

薛金泉、薛俊才,还有几个薛氏一族的族人都在,薛庭儴也来了,还带来了招儿。招儿有些怕,但实在好奇,又不放心薛庭儴一个人来,便跟着一同来了。

屋子正中用两张条凳架起一块门板,赵氏的尸身便放在上面。

“其实自缢还是他缢,很容易分辨出。自缢,人体的重量全部施加在颈上,是以下颚,也就是这里,作为承重点,所以於痕应该是倒八字,颈骨大多数会断掉。而他缢——”

怕众人听不明白,老仵作叫来自己的儿子做示范。他儿子半蹲着,他则拿了一条绳索,从后面环绕在其颈子上,并缓缓收紧那条绳索。

“他缢的施力范围是四周,也就是圆形或者半圆形的於痕,且位置该是在颈部中央。”

老仵作丢掉手里的绳索,来到赵氏尸体前,将其颈子上的痕迹露出。

“你们看死者的颈部,有两种深浅不一的於痕。一种为一字型,一种却是倒八字。再看其手骨,曲如鹰爪,指甲上也有痕迹,似乎挠伤了什么人,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招儿忍不住插了一句:“也就说,有人勒死了她,又将之悬挂在房梁上,佯装是自缢而死?”

老仵作见其打扮,又是站在薛庭儴身边,也能猜出其身份,便道:“夫人所言不错,正是如此。”

薛庭儴面露深思,薛家的几个后生已经则群情激奋起来,薛俊才则是来到赵氏身边,双手发抖地跪下了。

也许之前他刻意为薛庭儴开脱,是为了薛氏一族,他也知晓这事怪不上薛庭儴,可现在这种结果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似乎赵氏是他缢而亡,就洗脱了她宁死还要害人一把的恶毒,也让身处在其中的他,乃至是薛庭儴,都显得不那么局促和尴尬了。

“去查,挨家挨户的查,重点放在姓郑的身上。”薛金泉道。

“族长,我们这就去。”

……

老仵作父子被人送走了,处在深夜中的余庆村却一下子苏醒过来。

狗叫声、火把的光亮,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拉开混乱的序曲。

“这是咋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响起一个老妇人的沙哑声。

“谁知道咋了,可能是谁家丢了东西。”

说是这么说,郑里正,不,是郑老头,还是披上衣服起来了。起来看动静的,还有他的大儿子郑高峰。

郑家早就分家了,打从郑老头从里正位置上退下来,就分了。是他主动给儿子们分的,理由是不想连累其他儿孙。

站在门前看了会儿,看不出所以然,郑老头便让郑高峰回屋去。

如今的郑高峰一点都没有十年前高大、魁梧的模样,背驼了,腰也佝偻了,头发也早就有了银丝。

是生活的重担,也是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爹,那你也早点回屋睡。”说着,郑高峰就回西厢了。

郑老头独自坐在堂屋的炕上,摸出旱烟锅,又吹燃火折子,点了一锅烟,抽起来。

青白色的烟气在黑暗中蔓延开来,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有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来了许多人。

堂屋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火把的光亮照亮黑暗的屋子。

“郑老头,把你手和胳膊露出来给大伙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亲的雷,么么

☆、第231章 第231章

第二百三十一章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郑老头杀了赵氏。

郑老头已经病了好几年了,都说他要死,可偏偏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样一个糟老头能出来作恶,着实让很多人都吃了一惊。

可证据俱在,老仵作的判断恰恰应在他的身上,可能因为他老迈也没什么力气,勒死赵氏的时候,赵氏挣扎着把他胳膊和手上挠得稀烂,遮都遮不住。

且郑老头也承认了。

至于为何原因,他却不说。

只是经过这一场事,尘封了十年的仇怨再度呈现在众人面前,在余庆村当家做主了十年的薛家人,这才想起十年前村里可不是薛家说了算,还有郑家。

只因薛家出了个薛庭儴,所以郑家没落了。

郑老头目的显而易见,不过是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报复。

能把薛庭儴报复了,等于一下子敲断了薛家的脊梁骨,不可谓不狠。

按理说,事情真相算是弄清楚了,薛庭儴却提出了疑问,让人去看看郑高峰的手。

薛家人去抓郑高峰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吃惊,可再吃惊也没掩住他手上的挠痕。

不过这挠痕比郑老头手上的轻多了,只有浅浅的几道挠痕,估计再过段时间,这血挠痕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家人逼问郑高峰挠痕从何而来,他推说是和婆娘打架。薛庭儴得到消息,让人带郑高峰去看赵氏的手。

被压着去看完赵氏的手后,郑高峰面色一片死寂,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词。

其实薛庭儴开始也以为是郑老头存心报复,可一来他已年迈,别看赵氏是个妇人,他是个男人,可赵氏被荣养多年,体态比早先年胖了许多,以郑老头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将郑氏吊死。

再来就是郑老头大抵想给儿子遮掩,却用力过猛。他手上被挠成那样,少掉的肉自然会在另一处呈现出来,可赵氏的指甲中并没有太多残存的碎肉。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只是郑高峰真是因为十年前的仇恨,所以才心存报复的?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郑高峰比他爹更嘴硬,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笑说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

郑高峰被拉出去在村里示众,无数的烂菜叶子和喂猪的潲水向他迎面扑来。

郑姓人没一个出头露面,是不敢,也是不能。实际上经过这么多年,郑姓人在村里过得也不错,除了说话不算数。

可对于一个普通的村民来说,说话算不算数似乎没那么重要。

薛家人恨郑高峰,郑姓人何尝不恨。经此一遭,郑姓人在村里的处境又将会艰难许多。

最后还是薛庭儴让人出面制止了这一切,说是有朝廷,有律法,村子里还是不要动用私刑,交给官府。

郑高峰被拉走的那一日,村民们又是放鞭炮,又是撒盐巴,似乎进入了什么庆典。

人群之后的路旁,站着薛俊才,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女。

“大哥。”

“走吧,妞妞。”薛俊才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恩。”

*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下午的时候县衙有人来报信。

说郑高峰走在半路逃跑,却不小心掉到悬崖下摔死了。

听了这件事,余庆村所有人都非常吃惊,却又骂郑高峰该死,是老天爷收他的命了。

郑家没有人愿意出面给郑高峰收尸,事实上郑高峰和他媳妇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下面几个孩子对这个爹也不太待见。当年几个孩子都记事了,可没忘记自家会成这样,都是因为他爹偷寡妇。

不光偷寡妇还杀了寡妇,害得爷爷里正的位置没了,害得这些年他们走在外面,头上顶着个杀人犯的儿女的名声,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场。

田氏早就倒下了,最后是郑老头去给郑高峰收的尸。

郑高峰的尸体就像当年薛寡妇刚被找到时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满身狼藉。县衙的人在将郑老头带到此地后,就满脸不耐烦地走了,丝毫没有打算给他帮个忙什么的。

郑老头跪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儿子,心中满是疲惫,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你说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受那些人的摆布,这种事能是你搀和进去的,他们不会让你活的……”

郑老头并不知是何人唆使了郑高峰,只知有一天郑高峰突然跟他说,郑家不会就此没落的。再就是那天郑高峰出去,手上带着伤回来。

他原本想就用自己一条老命,换儿子的一条命,谁知却被人识破。

“死了也好,人死恩怨消,爹陪你一起……”

郑老头慢慢站起来,艰难地拖着儿子往前走。

他神色平静,步履蹒跚,最终父子俩一同落入悬崖。

*

郑老头和郑高峰一起死了消息,还是几日后才传回来。

此时薛家正忙着给赵氏办丧事,同时又有圣旨到了。

圣旨上长篇大论说了许多,是以嘉成帝的口吻。

大意就是在说,爱卿家里发生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朕为你深表哀痛。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物都逃不出规矩,大国亦是,小家亦是。

不过到底孝字当头,为了不有损爱卿的清誉,朕特许你在家中过了头七,守过了头七你就赶紧回来吧。

这种情况下,薛庭儴只能一面忙着赵氏的丧事,一面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对于郑家的事,他并不上心,这是早就知道的结局。

这一次,薛耀弘没办法和父母弟妹们一同了,他得赶八月院试。前面两场都过了,还得过了院试,他才能拿到生员的名额。

离去那一天,宁宁依依不舍,闹着还不想走。

可惜招儿这次发了怒,连薛庭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她只能含着泪挥别了小伙伴,挥别了大哥表哥,和爹娘踏上去京城的路途。

*

这个夏天,整个京城也就下了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