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得早,去得慢,明明七月过半,却还是像六月大暑,丝毫没有减轻。

河南、湖广、乃至江南一带,尽皆受了轻重不一的旱灾。大昌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年年都有地方受灾。

可今年的受灾情形,却似乎格外严重。

起因来自河南受灾,朝廷下发赈灾的诏令。可惜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灾情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甚至有大量灾民冲进通州。

通州是北京的门户,此地被冲撞了,其他地方还能跑得了。北直隶一片大乱,四处可见灾民,疫病四起,人心惶惶。

嘉成帝已经发了几场怒,可四处皆是无粮可调,国库倒是有银子,关键能买到粮食才行。

早在旱情初现兆头,就有一些大户和粮商,将粮食全部屯了起来,待价而沽。如今朝廷再三发下诏令,让当地官府抑制粮价,尽皆无用,米价已经从一石粮食一两纹银,飙升至一石粮食十多两纹银。

即是如此,市面上也买不到什么粮食。老百姓们已经饿疯了,几地的常平仓都被冲击,可粮仓里却一颗粮食都没有。

薛庭儴就是这个时候入京的。

他从西北进京,水陆并行,走的是朝廷驿站,路上倒是没看到什么灾情。

就是进入北直隶,才发现外面的混乱。

一路上时不时就能看见有灾民成群游荡,见到有车就上前讨食,不给就堵着不走。薛庭儴这一行百十多个护卫十几辆大车的队伍,他们也敢拦。

薛庭儴只能一面走,一面命人施吃食。

可惜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引来更多的灾民。最终,他还是动了武力,才脱离了这些宛如蝗虫的灾民。

人间惨剧!不忍目睹!

招儿紧紧抿着嘴,两个小的也是神情低落。

这趟远行他们见到了太多太多,超出他们以前所有的认知。成长就是这样不期而至,宁宁懂事了许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要了吃食却又吃不了,不是打发了下人,就是拿去扔了。

直到进了通州,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薛庭儴并没有逗留,匆匆收拾了一番,便赶赴至京。

与外面相比,京城方圆百里内还是极为平静的,一行人到了京城后,招儿带着其他人回家,薛庭儴则是奔赴宫里面圣。

有圣旨在,他很容易就进了宫。

一路行来,可见宫里的气氛并不太好。

到了乾清宫,嘉成帝正在里面和大臣们议事。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又是太子少傅,薛庭儴在外面等候时,受到的待遇极好,并未让他杵在大太阳下头晒着,而是被领去了茶房。

茶房里,墙角处放着一个偌大的冰釜,冰釜里大块白冰冒着白烟,为室中增添了许多凉爽。

小太监奉了茶来,薛庭儴也没客气,撩起袍子下摆在椅子上坐下喝茶。

这里离正殿并不远,隐隐还能听见嘉成帝暴怒声。

茶房侍候的太监们腰是弯了又弯,唉声叹气的,好像被训得是他们一样。

在宫里虽不缺吃喝,风吹不到雨也打不到,外面乱不乱好像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嘉成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君父忧心子民,难免雷霆震怒,陛下震怒了,他们也落不了好。

就这么,薛庭儴一面喝着茶,一面就跟几个小太监闲聊起来。

都是长吁短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忧国忧民,而那些在殿中站着承受雷霆震怒的官员们都是摆设。

差不多聊了半个多时辰,薛庭儴已经跟这一房的太监混熟了。

他会来事,人年轻,又不摆架子,特别体谅人,给人一种感同身受感。等里面大臣们散了,嘉成帝叫薛庭儴进去时,几个小太监还教他千万不要多说话,陛下发怒了,就受着。

弄得好像薛庭儴是愣头青,今天第一次面圣,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样。

临走的时候,薛庭儴塞了几个小太监一包珠子。

这玩意在沿海一带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可在京里却稀罕,可把几个人给高兴坏了,都说薛大人是个好人。

进去后,嘉成帝脸上怒气未消。

薛庭儴按规矩下拜,嘉成帝叫起了,他才起来。

嘉成帝怒气腾腾的,背着手在前面来回不停地走着,薛庭儴只能低着头杵在那儿。

与他一样的,还有殿中服侍的太监,可这些人就比他心惊胆战多了,生怕陛下心里一个不顺,被迁怒了。

“这群贪官,朕要一个个砍了他们,才能解掉心头之恨。”

“都是些无能之辈,竟是连粮食都拿不出来,你说要你们有什么用!”

随着几个扑通声,几个太监俱都跪了下来,就薛庭儴一个人杵着,格外显眼。

嘉成帝斜睨了过来,明明发怒的对象不是他,却给人一种被怒目而视之感。

薛庭儴润了润唇,道:“其实这事也不难解决。”

“你有什么建议?”

“陛下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有多少贪官,而是从哪里弄来粮食赈灾,不然灾情扩大,流民四起,就怕有人会聚众造反。”

“你好大的胆子!”一声暴喝蓦地响起,夹杂着一股猛烈的气势迎面扑来。

嘉成帝暴喝道:“我大昌如今一片太平盛世,朕也不是昏庸无道之君,何来反之一说。”

气氛近乎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隐隐有人在低喘,还有惊吓咔在嗓子里眼里翻滚声。

薛庭儴却是抿着嘴角,不退不让:“下官乃是穷苦出身,很明白老百姓们的想法,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唱谁的好,可若是没了饭吃,他们什么事也都能干出来。本就是愚昧无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什么遗臭万年,抄家灭族,人都要死了,谁会去管这些!”

空气又凝滞住了,殿中放了冰,却似乎也降不了闷热的温度。

一道如有形质的目光,沉沉地压在薛庭儴头顶上,几欲噬人。

嘉成帝肖似先皇,高大魁梧,脾气暴烈。

可在脾气暴烈下,也隐藏着一颗很深沉的帝王心。这些东西相辅相成,让所有人总是可以很轻易忽略掉,以为他是个鲁莽之辈。实际上并不是,从先皇没干成的事,可嘉成帝却干成了,就能看出。

这样一个帝王若是换做其他时候,成就绝不下此时。不说远超秦皇汉武,但也是开疆扩土之明君。可偏偏是在这种时候,一个看似新朝初建,实际上遗毒万千,表面上一副海晏河清,实际上千疮百孔的江山。

沿海一带的开阜,促进了大昌海上贸易的急剧增长,其实并不能解决这座江山的危机,不过是将隐在其下沉疴痼疾提前掀了出来。

想到这里,薛庭儴沉沉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嘉成帝:“那些大户粮商地主们必然有粮,是一个人反,还是一群人反,其实陛下应该早已有了决断。”

只是还缺一把刀。

所以才会有薛庭儴的夺情入京。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明亡,除了土地兼并,小冰河时期,文官只知清谈不干实事,还有个原因是大量白银流入引起的通货膨胀。不过那时候的人好像不懂这个。

☆、第232章 第232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招儿正在家中收拾,就接到薛庭儴奉旨出京赈灾的消息。

她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赶紧给他收拾了行囊,从衣物到药材,应有尽有。

其实早在路上时,招儿就知道薛庭儴会忍不住,果然他没有忍住。可惜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带着孩子在家中等他。

薛庭儴入京又出京的动作,让京里关注着他的许多人都非常吃惊。

随之下来的是上面发下的圣旨,封薛庭儴为赈灾钦差,统筹河南等地赈灾事宜,有临时决断权,可不上奏朝廷。

随之一同的还有五百锦衣卫,以及京营的三千兵力。

如此大的阵势,明摆着陛下要大动干戈,一时间朝野震动,无数信函飞往各地。

事实上薛庭儴确实在大动干戈,刚出京人马还没到通州,就命太仓准备一万石粮食。

大昌朝全国各地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常平仓等。而通州早在金代就是漕粮汇聚之地,大运河从南到北,通州便是终点。且从明代迁都北京后,为了存储的漕粮,京城和通州更是陆续建了很多粮仓,统称为京通二仓,又称太仓。

若说全天下哪里没粮都可能,但唯独太仓不可能没粮。

这也是为何外面粮价连连攀升,可京城受到的波及却不大的主要原因,因为有太仓撑着。

太仓的粮官收到消息后,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若要动太仓的粮,朝廷早就下命了。

可文书上有赈灾钦差的大印,也容不得他不信,且随着文书而来的,还有锦衣卫的人。他只能一面命下面人去调粮,同时快马加鞭往京里送信。

可惜赶得时间不凑巧,等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外苦守一夜。

另一头粮官被压着连夜筹粮装车,等到次日清晨,薛庭儴一行人带着粮车离开,京城那边的命令还没到,粮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批粮食被押着离开。

消息在早朝时被披露,满朝哗然。

太仓之重,毋庸置疑。

这京城几百万百姓,还有这么多官员、勋贵王公,每天消耗掉的粮食是个惊人的数目。

湖广以及江南一带俱是欠收,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有粮往京中运,还要管着附近几地赈灾一事。没有这两处供给,京城坐吃山空,要不了多少日子就没粮了。

薛庭儴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动了太仓之粮。

一时间,弹劾他的官员如过江之鲫。

群情激奋,义愤填膺,恨不得当场把他拽回来最好。

等下面说完了,龙椅上的嘉成帝才冷笑道:“就算被他带走了一万石,太仓之中还有几百万石,难道诸位爱卿是怕京中无粮可用,也像那些灾民一样挨饿?须知若要身体安,三分饥和寒。饿一饿也好,也免得你们还要花银子,买那劳什子人参养荣丸吃。”

说完,嘉成帝就拂袖走了,管着朝仪的太监高呼退朝。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之后各自散去。

散虽散了,却没有消停,许多大臣都上了折子,这次口气全都变了,不再抓着怕京城无粮说,而是怕以后有人效仿,朝廷难安。

这些折子俱被嘉成帝留中不发。

*

另一头,薛庭儴的艰难行程刚正开始。

灾民们彼此也是通着信的,这大队人马一看就是朝廷派下去赈灾的。那一车车的粮食,在灾民们眼里比那金山还贵重,都是眼冒绿光蜂拥而至。

这趟和薛庭儴一同下去赈灾的,除了锦衣卫的一个镇抚使,还有京大营的一个副将,两人分别叫纪春德和汪良华。

汪良华见此情形,忙让兵卒们驱散灾民,甚至不惜动武。

谁曾想却被薛庭儴给拦下了。

“此次赈灾,以抚民为主,让人放粮。”

“大人。”

“就地施粥,让人告诉他们,我们这次去就是赈灾,只要守规矩,不惹事是非,跟着我们走,不会有人饿死。”

谁都闹不明白薛庭儴到底想做什么,可出京之前上面发了话,一切以薛大人的意见为主,汪良华只能下去安排。

没有扎营,只是就地垒灶造饭,刚好也是中午了,官兵和灾民们一起吃。

饭食很简陋,只有稀粥,下面倒是有兵卒们抗议,可汪良华已经让人下去说了,所有人都吃一样的饭食。

你们吃稀粥,上面的大人也是稀粥,灾民们同样如此。

难道你一个小兵卒子,比上面的大人还大?

一众兵丁只能咽下抱怨,吃了一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

吃完后,除了晃一晃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响,一点都不解饿。

可转头看灾民,明明也是稀粥,却好像吃到什么珍馐佳肴。

很多人都舍不得吃,要么是先紧着老人小孩,要么就是一口一口细品着,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一瞬间,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吃完歇息两刻钟,继续上路。

期间,源源不绝有灾民奔赴而来,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里有官大人施粥。不止是一顿,而一天三顿。

于是就这样,大批的流民和灾民渐渐远离了京城附近,竟是随着薛庭儴一路往南行去。

沿路各府县都盯着这边的动静,见这大队人马远离,都不禁松了口气。

消息递回京城,嘉成帝又冷笑了:“一个个尸位素餐,让你们想法子疏散灾民没办法,让你们开仓放粮诸多顾虑。每年拿着朝廷的俸禄,不能为朝廷解忧,要你们何用!”

这下可没人再弹劾薛庭儴了,人家虽是要了粮,可关键人家办了事。

*

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

灾民的处置可不光是管饱肚子不饿死人就行,还得防着各种疫病。幸亏经过这么多年,朝廷对疫病的防治,还是有些章法的。

再加上虽是没粮,但有药材,薛庭儴出京时特意管户部要了十来车的药材。

他命下面兵卒着重注意疫病防治,所有人喝的水一律要烧开,不能随地便溺,要及时处理,就地掩埋,不能随意污染水源,违者一律驱逐。

倒是没有灾民敢犯。

且他每天都会在造饭时,让人烧了药汤分发下去,让每个人都喝一碗。队伍中一直没有疫病发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同时也有一个严峻的问题出现在眼前,那就是粮食不多了。看似一万石粮食很多,就不说这三千五百个兵士,灾民已有近万人之数,不过是杯水车薪。

每天都是三顿饭,两顿稀的,一顿干的,所有人都开始瘦了下来。甚至是薛庭儴,好不容易养了些肉,又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掉膘。

这日傍晚,队伍就地扎营造饭,从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外围就被拦住了,听说是薛大人家里派来的人,兵卒们才放了行。

是赵志。

他独身一人,带来了一些衣物和一个食盒。

又告诉薛庭儴,夫人跟来了,就在后方不远处跟着,随行的还有薛府的一众护卫。

薛庭儴气急,让赵志回去说,让招儿赶紧回去。

第二天赵志又来了,还是带来饭菜,虽是简陋,但比那稀粥却胜过太多。同时还有招儿的回话,她出来是巡视北直隶各地生意,并不是刻意跟随至此。

薛庭儴倒是想撵她回去,可心知肚明招儿倔强,她若是打定了主意,谁说都没用。就算表面应承,背地里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只能默许。

不过很快薛庭儴就没功夫去管这些了,因为到了保定府。

这保定府乃是大府,也是拱卫京师之重镇,更是京城的门户。出了保定,就是正式离开北直隶了。

保定的大户、富商们不少,之前薛庭儴带着大队伍,过城而不入,都是绕道而行。这次他却改变了章程,让大队伍在城外就地扎营后,就带着锦衣卫的人入城了。

打从这些人入了保定境内,就有人一路盯着,所以保定这边早就有了防范。

不过薛庭儴只是带着锦衣卫的人进城,京大营的人没带,灾民们也没带,自然没人敢阻拦。

可心里都是起了疑惑,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想要粮,他们可是没有粮的。

他们很快就知晓薛庭儴想干什么了。

薛庭儴到了保定府府衙,便找到了知府陈茂龙,询问他此地最大的粮商和大户是谁。

陈茂龙踌躇不言,也是弄不懂钦差大人想干什么、

薛庭儴冷笑说若是耽误了赈灾大事,朝廷首先就饶不了他。又有人捧着那道‘可临时决断,不上奏朝廷’的圣旨立在一旁,更不用说那些虎视眈眈地锦衣卫了。

陈茂龙无奈只能报了两个名字,薛庭儴也爽快,让他以知府之名,召两人前来说话。

很快,这两个大户就被找来了。

锦衣卫的人抬了两箱银子进来,扔在两人面前。

“本官为朝廷办差,奉陛下旨意出京赈灾,为了免于被人说朝廷欺压百姓,本官也不赊欠你们的,就按照近两年的市价,这些银子能换多少粮食,你们自己看着办。”

“钦差大人!”

两人震惊不已,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拿眼睛直个劲儿去瞅陈茂龙。

这陈茂龙即是本地父母官,少不了与这些大户们打交道,平时也没少受对方好处,此时自然要帮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