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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展昭上午没课,一早就到实验楼去找叶朝枫。陈旧的楼房里人来人往,手里拿着,肩上抬着各种各样的器皿。学院到底吝啬,这个时候都不肯出人工,叫实验员自己动手。一些老师于是把学生叫来,充当免费劳力。

不少人在抱怨:“怎么突然说要搬?弄得人仰马翻。”

“得啦,新地方比这里不知道好多少倍。”

“可是时间那么紧,我根本来不及收拾嘛。”

展昭一路躲躲让让,好不容易才走到叶朝枫的实验室。叶朝枫正在埋头整理东西,一些文件和装着化学品的罐子已经放在了箱子里。

“你拿文件吧。这些瓶瓶罐罐的让我来。这是外面那辆白色平治的钥匙,放后备箱里就行了。”显然叶朝枫并不想和人挤学校那辆破烂的公车。

展昭点点头,抱起厚厚一摞文件袋。叶朝枫也小心翼翼地碰起一个装着绿色液体的玻璃器皿,叮嘱说:“我先把这东西拿去新实验室,你只用拿文件,记住了。”

展昭笑,觉得这人罗嗦起来也够戗。

叶朝枫的文件非常多,展昭来回跑得一身汗,才把车后备箱装满。他苦笑,直起腰喘气。

有人递了一张手绢过来。叶朝枫已经回来了,一脸怜惜地看着他:“真是辛苦你了。丁月华知道我抓你来做壮丁,不知道要怎么怨恨我。”

展昭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运动还是羞涩。“怎么会?关月华什么事?”

叶朝枫摸出烟盒,看到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展昭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

叶朝枫有些吃惊:“你也抽上了?”

展昭笑笑:“是男人就没有不抽烟的,只有想抽和不想抽的区别。”

叶朝枫摸出一个银色打火机,点上烟,再把打火机丢到展昭手里。坚实小巧的打火机,机身上刻有一只鹰。展昭多把玩了片刻。

这时忽然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展昭惊讶地望过去,一个发福秃顶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脸涨成紫红色,双目突出,指着正在搬东西的学生气得发抖。

学生怯生生地说:“赵老师,徐老师叫我们来帮着搬东西。”

旁边一个老师一把拉住中年男人:“老赵,你别急,这都是来帮忙搬家的学生。”

“搬家?搬什么家?谁说要搬家?”赵冠生大喊大叫。

那个老师苦笑:“大家都是今天一大早才接到的通知,说要搬到学院楼七楼上去。怎么,你不知道?”

赵冠生大吼大叫:“我当然不知道!”

展昭皱眉,转过身想去询问叶朝枫,却发现身边空空,叶朝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了。

赵冠生眼里绽放出凶狠的光芒,一把推开那个老师,拔腿往房子里面冲。恰好有一个女孩子抱着一个玻璃器皿出来,堵住他的道路。他竟然一把将那女孩子拨到一边。女孩子没站稳,手里的瓶子掉落到地上,哐啷一声碎成片,里面的液体泼洒出来,冒出浓烈的白烟。

女生吓得尖叫,其余老师大喊:“老赵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赵冠生却置若罔闻冲了进去。展昭突然有不好的直觉,情不自禁跟着跑过去。这时老师和学生已经涌到门口,围住那个女生。又有人叫大家散开,这药挥发什么的。展昭挤了一下就被老师大呼小叫地拉了开去。

这个情况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大家一下子都有点慌乱。学生们也愣住,老师们交头接耳:“这老赵是不是魇住了,发什么疯呢?”

“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实验室里的吧?”

“我几个学生都在上面,别碰到他就好。”

“他不会是背着我们炼了什么药吧?”

房子里忽然传来惊呼声,随即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外面的人全都冻结住了。

房子里面传出女孩子惊慌的哭喊声,还有个男子冷静的声音:“东西都放下,侧门!男生让女生先!”

那是叶朝枫的声音。展昭心微微放下,却又立刻提了上去。叶朝枫此刻正在屋子里面。

他只耽误了两秒,然后立刻奔到实验楼侧门。门虽然只是一扇单薄的木门,但是是从里面锁着的,可以听到里面有女孩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打不开!”。他绕到最近的一扇窗户下,拣起一块石头砸碎了玻璃,冲里面的女生喊:“都后退,我把门撞开。”

女孩子们都吓得六神无主,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一味地挤在门口叫喊捶打。

幸好又有老师和男生赶了过来,帮着喊话。女生们将信将疑地后退了几步。一个牛高马大的男生试了几次,轰地一声把门撞开了。

惊慌失措的女生们蜂涌出来。展昭好不容易找到空隙,钻了进去。

屋子里面已经弥漫满了烟雾。老旧的实验室没有安装烟感探测器和水喷洒,有机化合物燃烧产生的浓烟四下蒸腾,让里面成了桑拿室。

展昭依稀听到一处穿来叶朝枫的声音,弓着腰摸索过去。

叶朝枫正扶着一个受伤的男生往外走,看到展昭出现,气得叹了一声:“你进来做什么?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大爆炸!”

展昭说:“我人都进来了,你教训的话等着出去后再说。”

话音刚落,身后屋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点然了,发出一连串的巨大爆炸声,像过年点燃的大炮仗。猛烈腾升起的舌头俨然已经舔上了实验室的天花板。

叶朝枫身后还跟着一个胆小不敢乱跑的女生,一见这阵势,吓得开始哭爹喊娘。展昭见往门口跑已经不大可能,便嘱咐女生趴下,和叶朝枫一起用凳子去砸窗户。窗户是有铁栏杆的,但是已经锈迹斑斑,板凳砸过去,铁条逐根蹦脱开来。

外面已经围了不少的人,看到里面的人在砸窗户,立刻有人过来帮忙。

叶朝枫同展昭把那个受伤的男生抗起来,外面的人将他拉了出去。

刚松了半口气,身后那已经变得像个炼狱的实验室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发自内心的咆哮。热浪过去,天花板上落下木屑粉尘。

叶朝枫咳了一声,说:“是乙醚,大试剂瓶没搬走,给点燃了。快,我记得不止一瓶!”

展昭也不再顾及男女大防,拉过最后一个女生,托向窗口。

木制天花板就在这时决定退休。哗啦啦一阵灰石就那么崩塌了下来。

展昭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灰色身影。

叶朝枫的伤并不严重,崩塌飞溅起来的一块木板砸中了他的头,气浪冲击之下,跌倒在地上。展朝扶他起来的时候,血正流了出来,沿着脸颊趟到下巴,再滴在衣服上。

屋子里热得要命,到处都是有毒的烟,叶朝枫摇了摇晕旋的脑袋,看到展昭,忽然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收好。很重要的……”

展昭看着他脸上的血,只觉得触目惊心,不和他废话,扶他出去。

就在叶朝枫刚要伸手抓窗棂的时候,展昭感觉到了头上的异样。松动的木板顶棚发出嘎吱的声音,像张开翅膀的大鸟一样扑了下来。

他最后的记忆里是叶朝枫被自己给压在身下,肩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大脑好像也受到了撞击。

失去意识之时,仿佛听到消防车的声音。

第九回

耶律皓兰和白玉堂闻讯赶来时,只看见丁月华双眼通红坐在椅子上,吓得失声大叫:“人死了?不可能!”

丁月华没好气:“哪有那么容易?不过缝了十多针,要住院就是了。”

耶律皓兰问:“那我哥呢?”

“你哥头上的伤口只了下消毒,缝了三针就完事了。他正在外面和警察说话。”

“警察怎么来了?”白玉堂疑惑。

“不清楚。”丁月华摇头,“听说有个老师重伤,送到市医院里抢救了。”

“那关我哥什么事?”耶律皓兰不悦。

这时萧扶铃一手端着一杯咖啡走来,递了一杯给丁月华,转去对耶律皓兰说:“因为实验室会爆炸,是因为那个老师同你哥哥产生争执的时候,打翻了危险试剂。你哥哥后来又没去救他……”

“我哥救了十多名学生,那还不够?”

“少说两句!”叶朝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

耶律皓兰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并不严重,放下心来,“妈妈已经知道这事了,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通,要我们立刻回去。”

叶朝枫眼神锐利,“谁告诉她的?”

萧扶铃心虚地地下头。叶朝枫扫了她一眼。

白玉堂一听耶律皓兰要回去,眼神暗淡下来,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好叶朝枫一句话就否定了花女士的决定:“一切等到展昭伤好以后再说。”

展昭一直假寐着,麻药效力退去后,伤口火辣辣地疼。想睡也睡不着。病房外面的争执,他也听去了八成。所以看叶朝枫板着脸走进来时,他开口说:“你妈也是担心你。我这里没事,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叶朝枫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展昭想抽回来,使了几次力,却被叶朝枫抓得牢牢的。他没有力气,只好作罢。

叶朝枫忽然开口:“为什么要进来?”

展昭依旧闭着眼睛,说:“因为你在里面。”

“万一葬身火海呢?”

“我没想过。”

“傻子。”

“也许是吧……”

叶朝枫久久没出声,忽然俯下身来,把头靠在展昭肩上。展昭微微张开眼睛,只能看到他浓密的头发,他只得又疲惫地闭上眼。

呼吸里全是这个人的气息,身体亲密的依偎在一起,可是可以感觉到,心,已经隔得很远了。

那天夜里,窗外又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学校医院的住院部没什么人,这个时分更是格外安静。

事到如今,反而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的。于是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默默无声,是在听这夜来雨声,也是在想着复杂心事。

疲倦渐渐袭来,展昭强打起精神说:“你回去吧。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今天也受了伤。”

叶朝枫把他的手握住,笑了笑:“没事。这里静,我也可以想一些事。”

“今天实验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朝枫笑:“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赵冠生像发了疯一样,又是骂人又是推学生。我去抓他,他又来推我,结果力气没我大,自己跌倒,撞翻了架子。”

“他伤得重不重。”

“不清楚,应该会没事吧。”

“你给我那东西……”

“是我母亲给我的纪念物,我已经拿去收好了。”

展昭放下心来,合上眼,竟也渐渐睡着了。

天将明时,展昭隐约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

再次醒来,伤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丁月华早早送来了早餐,瘦肉粥香喷喷让人垂涎欲滴。她俯身扶他起来的时候,展昭又看到她洁白的头绳。丁月华的动作极尽温柔,看着展昭的表情带着疼爱与怜惜。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中午的时候同学和老师都来探望他,送来了水果糕点。展昭从老师那里得知这事并没有告诉家长,立刻松了一口气。萧扶铃和耶律皓兰也过来坐了片刻,送了一大堆补品。叶朝枫却一直没有露面。

丁月华逃了下午的课,正同他闲聊着,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们问:“谁是展昭?”

“我就是。”展昭早估计到警察会来问话,并没有惊慌。丁月华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个时候不声不响站起来,把位子让了出来。

两个警察看这少年模样清俊,态度大方,有了几分好感,口气也温和了些。

“同学,我们想询问一下昨天实验室事故的一些细节。你当时进到房子里面的时候,是否有看到赵冠生老师?”

展昭问:“就是那个突然冲进去的中年老师?不,我没有看到他。”

“你都看到了什么?”

“里面到处是烟,可视度很低,我只看到有同学跑过我身边冲向侧门。然后我找到了叶朝枫,他正扶着一个男同学,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同学。”

“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不清楚。一楼某间实验室吧。”

“他是否有跟你说过别处还有人。”

“没有,但当时时间也不允许我们多交谈,因为一个爆炸连着一个爆炸。”

一名警察问:“叶朝枫是否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展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刺了一下,耳朵里有一阵嗡响。他的嘴巴却像是不受大脑控制一样说:“我本来是去帮他搬东西的,都是文件资料,放在他车后备箱里。”

“不,不。”警察忙说,“是之后,爆炸发生,你找到他之后。他是否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展昭在被子下的手紧捏成拳头,轻声说:“我……记不清了……当时很乱。”

一个警察不耐烦道:“这怎么会记不清,给还是没给,一句话!”

丁月华呼地站起来,厉声道:“请你注意语气,他不是犯人!”

这名警察没把她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不关你的事,不要妨碍我们办案!”

丁月华的出身让她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当即喝道:“好大的口气!你是哪个分局的,鉴证组的是吧?你们上头是李宏还是许定安?”

另一个警察见她张口就点了上司的名字,知道这女生不简单,立刻拉住同事,“别和学生争,少点事。”他转过头对展昭说:“同学你再好生想想,到底给过你东西吗?”

展昭感到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凉汗,从小大大从来没有说过谎的他,在这一刻感觉有一种神秘诡异的力量操纵了他的身体,让他张嘴说出没有经过大脑思索的话。

“没有。”

“真的没有?”警察不死心。

展昭渐渐感觉到魂魄归体,可是却依旧坚决地说:“没有。”

两名警察虽然不死心,但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告辞。

展昭忽然喊住他们,问:“那位赵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他伤势过重,今天早上在中心医院失救。”

丁月华看到展昭刹时间变得苍白的脸,暗自惊讶。展昭一向镇定从容,让他骤然变色的事,肯定不简单。

展昭恍惚了好一会儿,像是才想起病房里还有丁月华这号人似的,问:“月华,你昨天也是一出事就赶到了,你都看到了什么?”

丁月华昨天原本知道展昭会去实验楼,后来一听说出了爆炸事故,立刻就赶去了。她说:“你们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了,但是叶大哥还是清醒的。啊,当时就有一个男人扑过去抓住他,问他是不是拿了东西。”

“叶朝枫怎么说?”

“他说那人莫名其妙。那人不死心,还要搜他,后来给保安给拉走了。”

展昭沉默,低垂着眼睛,表情深沉让人看不透。

丁月华有些不安,“昭哥,没事吧?”

展昭并没有回答他。

接下来几的天,展昭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但是在人前还是一副随和的样子,只有丁月华偶尔见他私下神情凝重地在思索什么。她不敢多问,觉得这事恐怕她怎么都插不进去。那天的询问后她知道展昭的反常肯定和叶朝枫有关。又想到展昭一直那么信任叶朝枫,如果叶朝枫做了什么对不住展昭的事,他大概会很难过吧。

展昭托她和白玉堂去打听赵冠生的消息,两人回来后告诉他,警方认定那是意外。

也是,起码二十个人可以证明赵冠生当时精神反常,还险些伤了学生。又有十多名学生可以证实是赵某发疯,先去袭击叶朝枫。叶朝枫对他没有去援救赵冠生的解释也非常合情合理:他想到先要疏散学生,而后时间不够他去救赵某。学校和警方对他的解释非常满意。

一环套一环,紧密连贯,没有漏洞。或者只有一个,叶朝枫在紧要关头塞给展昭的东西。

他只记得那东西很小,小盒子装着。叶朝枫说那是他母亲送的,展昭发现自己也没理由不信,因为这也很有可能。可是为什么他会撒谎?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