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丁将军就是在同西夏人打仗时牺牲的。家仇加国恨。

他说:“既然是谣言,就别去信。”

白玉堂想了想,叹了口气,上了那辆银白色的林宝坚尼,绝尘而去。

展昭站在原地苦笑,心里想着,白玉堂是否知道皓兰来看过他。

也许只是站在人群中遥望他一眼,也许只是在那幅献给她的画前停留片刻,虚幻缥缈得像是一个梦。但她回来看过他。

星期一上班,黄主任忽然召开临时会议,要传达法院的最新任务。

他的目光在展昭他们几个年轻人的脸上转来转去。“这个被告被控故意杀害妻子。一审判决杀人罪成立,判了无期徒刑。前阵子被告不服上诉,法院要我们提供法律援助。你们商量一下,谁来接?”

众人面面相觑,暗骂法院不是丢烫手洋芋就是丢废铜烂铁。拿到资料后大家都仔细看过一遍,没有物证,只有在证人证言和被告人口供上下工夫。一审整个行程已经无可挑剔,大都觉得这判决基本铁板订钉,翻案是不大可能。于是都不大想去做无用功。

小章扭头看到展昭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资料思考,冷笑了一下,说:“展师兄好像有高见。”

展昭没有理会他,抬头对黄主任说:“我来负责好了。”

黄主任松了口气。

展昭很快就见着了被告。这个消瘦萎靡的汉子似乎已经对审讯麻木了,得知展昭是他的辩护律师后,眼睛也不抬一下。

展昭说:“你既然已经上诉,就该把实情告诉我,不然我将来在法庭上怎么为你辩护?”

那人瑟缩一下,闷声闷气地说:“他们说,你们都是串通好了的,俺说了也没用?”

展昭问:“他们是谁?”

忽然他发现这个人的胳膊似乎有点不对劲,“你左手怎么了?”

旁边的警卫立刻笑呵呵地插口道:“是他上个礼拜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摔断的。”

展昭瞟了警卫一眼,“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会睡着觉就从床上摔下来。”

不是错觉,被告听到这话时,身子又颤抖了一下。

回来后,展昭立刻给熟识的法医打去电话,请他帮忙去验伤,看是意外还是人为。

小章路过他身边,嗤笑道:“展师兄,何必花那么多力气。那个被告当初都已经承认杀了他老婆。估计是回头又不想死了,才又翻供上诉的。”

他在这头嗡嗡嗡地叫,展昭径自收拾好东西,提着包下班了。

隔天,检查报告出来,被告左手是被条状物重击下骨折,同时查出他身上还有人为造成的大大小小的伤十多处。展昭把报告反复看了好几遍,手指敲打着桌面。

他的脑海里有四个字在不断跳跃:刑讯逼供……

黄主任走进来的时候,展昭正在揉着太阳穴。黄主任咳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讪讪开口:“小展啊,你那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展昭说:“上午已经同被告人沟通好了。他决定配合我。”

黄主任咳了又咳,“那个,听说,你叫人给那被告验了伤?”

展昭瞅着上司,那一脸诚恳和专注倒是让黄主任的话塞在喉咙里,一时吐不出来。

展昭笑笑:“黄主任,警方说了什么?”

黄主任叹口气,看看这个不畏虎的初生牛犊。

展昭是他老友包拯的得意门生,也是他这么多来带过的最好的徒弟。黄主任也曾期望过招展昭做女婿,不过展昭似乎对染着红头发、混三流大学、娇纵跋扈的黄小姐没有过多好感。而黄小姐同样也觉得这个男生虽然帅得没话说,却又呆板又穷。

展昭说:“主任,我既然发现漏洞,要收手就难了。”

黄主任提点:“被告岳家在道上似乎有点势力。”

展昭一脸谦意:“主任,在您手下干了这么久,你了解我的。这回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黄主任连连摇头:“你这倔强的孩子。当初就不该让你接这案子。将来你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老包交代?”

展昭没吭声。

黄主任站起来,叮嘱道:“我和你说的事,你回去考虑清楚。倘若你执意要查清楚,我支持你。”

他走了出去。展昭看他背影,觉得他老了,有点佝偻。

开庭前一天,白玉堂打电话问展昭要不要派几个人跟着他。

不是笑话,白玉堂现在的身份虽然是个画画的,但整个陷空岛集团是他的大后台。白玉堂回家跟在兄长身边的时候,出入也都有是保镖的。

展昭付之一笑:“没那么夸张,对放要真打算揍我,也得是等法官判了被告无罪之后的事。”

白玉堂冷笑:“到时候你喋血法院大门口,阴魂别来缠我。”

白玉堂的顾虑,其实一点也不多余。被告就提醒过展昭:“展律师,我岳家这次势必要整死我。你这样帮我,我怕连累你。”

展昭笑得很轻松:“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拼到底。是男人,就不该退缩。”

二审判决下来,撤消原判,发回重审。

展昭当时就感觉到旁听席上投射过来几道毒辣的目光,张牙舞爪地要把他撕成几大块。

他在重审中要继续为被告辩护。第二天便收到了恐吓信。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这类信件了,没了新鲜感,也不觉得畏惧。看完信,笑笑,转手就扔进了碎纸机里。后来想想,打了电话给白玉堂,说:“你找两个人看着我妈吧。”

白玉堂听了,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便挂了电话。可是当天展昭回家,就已经注意到楼下多了两个陌生人,对上眼,默默点头打招呼。他放下心来。

重审那天,正是展母六十大寿。展昭一早就在庆喜楼订下位子,打算等完了,给母亲祝寿。

开庭前,他看看窗外的天,很好,一片晴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看样子是下不下来的。门上响了三声敲门声,提醒他该上庭了。他站了起来,把最新收到的一封写着血字的恐吓信撕成细小的碎片,丢进废纸篓里。

欧阳春悄悄走进审判庭的时候,展昭已经在做最终陈述了。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都可以清晰地听到那人温润清朗的声音。前排的那个身影站得笔直,穿着他为他选的那件深灰色西装,如一只姿态优美的鹤。

欧阳春微笑着,翘起腿尽情欣赏展大律师精彩的表现,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把这个人才拉到检察院。

然后他的视线投向了一个坐在斜前方的男子身上。

欧阳春会注意到这个陌生男子,是因为这个人出色的五官和气质。不得不承认,长得如此英俊的男人,并不多见。欧阳春的母系是大夏移民,到了他已经是第三代,但他还是多少遗传到了一点大夏人的长相。所以他一看那个男子,便知道对方同他一样,是混血儿。

那人姿态随意地坐着,一只手撑着下巴,深深凝视前方,眼睛在光线下,是清澈的琥珀色,嘴角似乎有那么一点笑意。极其温柔的笑,几乎是充满爱意的。

欧阳春越看他,越觉得有点眼熟。

这时,那个男子掏出了手机,接听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关上手机,又望了展昭片刻,起身悄然离去。

只是临关门的那回头一瞥,似乎,是向欧阳春投来的。

白玉堂他们来得晚,刚走到门外,人群就涌了出来。丁月华抓了一个人问问:“哪方胜诉了?”

出来的人告诉她:“被告无罪释放了。”

丁月华呀了一声,扯了扯白玉堂的袖子:“听,展昭胜了呢!”

白玉堂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下来。旁边的夏紫菀看在眼里,也神色一变,想必是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展昭出来,看到他们三个俩,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夏紫菀说:“来给阿姨祝寿的啊。”

“都是忙人,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必跑一趟呢?”

丁月华挽着他的手,笑得色若春晓:“我好像又看到你那检察官朋友了,不是说要介绍给我的吗?”

展昭看到白玉堂凝重的脸色,心下明白,对丁月华说:“这里人太多,我们出去说。”说着,拉着丁月华往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忽然靠近。展昭看她翻动手掌,银光一闪,立刻向后退去。可是那个女人根本没朝向展昭,而是直直向旁边的丁月华刺过去。

展昭和白玉堂吓得大喝一声,猛地伸手扯走在前面的丁月华。不料用力过大,丁月华一脚踩着白玉堂,两人齐齐跌在地上。

而那个女人竟持着刀扑过来!

展昭不多想,当下扑过去挡在丁月华前面,准备受下这一刀。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展昭回过头,看到那个胖女人瘫倒在地上,假发脱落,原来是个男子。

欧阳春伸手扶展昭,嘴里骂道:“这都什么世道?法院门口都敢买凶杀人了,还有没有王法?”

夏紫菀忽然惊叫起来:“呀!血!”

展昭这也发现欧阳春的制服袖子被割开一道长口子,血水浸湿了白衬衫,沿着手掌滴落下来。

他惊骇:“欧阳!”忙托起他的手检查伤口。

欧阳春哎哟一声,皱着眉头笑道:“哎,我被划总好过你被捅。”

警卫过来驱散了旁人,把那个行凶的男子也抓了起来。那家伙似乎被欧阳那一脚踹中关键部位,正痛不欲生中。

白玉堂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干的什么屁活?青天白日的在法院门口杀人,这还是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然后又回头骂展昭:“你看,我当初哪里说错了?说你是猪你就真的笨了。”

展昭哭笑不得。夏紫菀有些尴尬地拉了拉白玉堂,“你少说几句吧,快带欧阳先生去医院要紧。”

白玉堂这才住嘴。

医院急症室外的长凳上,白玉堂百无聊赖地坐着。有个皮球滚到脚边,他弯腰拣了起来,逗着追过来的孩子,故意不还给他。这时,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五少,兄弟们去查清楚了。张家的确找了人说要教训你朋友,人都跟了他几天了。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这些人突然都不见了。我怀疑,也许有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出面……”

白玉堂关上手机,视线投向展昭身上,无知无觉的他正站在欧阳春身边,关切地寻问着。片刻,白玉堂转向另一个人。

丁月华脸上的血色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一双大眼睛带着伤楚,不知正在想什么。

****************

展昭的新家在检察院家属区里。四十平米的小小套房,五楼,幽静,通风,从窗户可以望到隔着一条街的小学。每天都可以看到稚嫩可爱的孩子们欢笑着从围墙外经过。

展母没有跟着搬过来。她始终觉得大城市里的生活枯燥乏味,愈发想念镇上老姐妹们,于是决定还是回去。

走前嘱咐道:“我看那丁小姐人对你还是有意思的。她这么好的女孩现在不好找了,你别错过。”

欧阳春家境好,去年在“汴京印象”买了一套90多平米的公寓,自然是看不上检察院给单身职工安排的小房子。

展昭说:“欧阳公子,你省省吧。我还正奇怪呢,你我同检察长在汇春苑吃饭,怎么就那么巧,让黄主任给看到了?”

欧阳春说得头头是道:“他不提拔你,他女婿还给你小鞋穿,你在那里干一辈子,还是工字不出头。到了检察院,做了主诉检察官,虽然发不了财,但至少不用看人脸色过活。”

那年夏天奇热无比,据说是四十年未遇的酷暑。新闻每天都报道有路人中暑、老人去世,卖制冷设备的商家发了财。

展昭匆匆搬进来,还没来得及安空调,房间里热得像蒸笼。欧阳春吃完晚饭,提着一个冰西瓜过来,一进门就喊热。展昭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两人坐在地上吃西瓜。

吃完了,展昭收拾垃圾去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欧阳春正把玩着一个打火机。那个有着飞鹰图案,一角被火熏黑了的打火机。

欧阳春疑惑道:“已经不能用了还收得那么好,女朋友送的?”

展昭惊了一下,猛然想起,这个打火机跟着他,有七年多了吧。

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里,展昭并没有摸着这个打火机在黑夜中辗转反侧,更没有摩挲着它思念得人憔悴。在它不能用了后,他将它随手丢进放相片的盒子里。如果不是欧阳春为了点烟把它翻了出来。他都已经遗忘了它的存在了。

曾经,心头被剜了一个大洞,低头就可以看到里面的血淋淋。然后,结了血痂,不会再一动就钻心地痛。渐渐的,肉也长好了,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也没人能看到这伤痕。只是没想到,伤口终究是伤口,留下老大一块疤痕,触碰到了,还是会痛。

第二年开春,展昭正陪着领导在外应酬,突然接到了王朝的电话。王朝乐滋滋地通知老班长,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了。

展昭和王朝这些大学同学毕业后就分散了,只在两年前包院长去世后的追悼会上见过一面。包院长是患转移性肝癌去世的,重病期间,展昭常常跑医院看望他。那时候王朝还是光棍一条,对着女孩子还有点克服不了的羞赧。转眼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做了爸爸了。

满月酒在洛阳举行,大学同学来了不少。那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以前和展昭争夺第一名的同学现在也是洛阳市检察院的检察官,见了展昭,大力捶他,道:“咱们班长风采依旧啊,我等远在洛阳都听说了您的大名。交通局副局长的受贿案,给你办得那个响当当啊!才干一年就评了优秀,我们这种庸才以后怎么混?”

展昭谦虚地笑笑:“我不会其他,只会工作,不得不做到最好。”

王朝的爱人是中学老师,文静秀气,一直抱着儿子,不肯沾酒。王朝在学校的时候就以海量而出名,孤军奋战也悠然自若。敬到展昭他们这桌,一杯干完,又倒满一杯专门敬展昭。

“老大,咱们同窗四年,同寝室四年,感情不比一般。今天我当爹,你自然应该多进一杯。”

坐旁边的白玉堂想起展昭胃不好,想要帮他挡,展昭却在桌下压了压他的手,笑眯眯地接过酒,一干到底。

结果酒席才过半,胃就已经开始疼起来。白玉堂在旁边又是冷笑又是白眼,道:“你喝啊?50度的白酒一口焖,没本事还逞什么英雄?”

展昭苦笑。

白玉堂把抽了几口的烟扔在地上:“走吧,我送你先回去。”

高速路上,除了前方车灯照亮的路面外,都是浓稠的黑。白玉堂忽然阴森森地开口:“最近月华和你联系过吗?”

展昭闭着眼睛,感受着胃部纠结不散的疼痛,漫不经心地回答:“过年后就没消息了。她现在红透半边天,忙得没时间。”

白玉堂打着方向盘,脸色阴翳:“最近她的传言,是越来越多了。对方是西夏电子少董。”

展昭张开眼睛,“是李明浩?”

“是。”白玉堂点头,“两人在商务聚会上认识的,一拍即和。这也罢了。偏偏那李少是有太太的,虽然卧床七年,现在时日不多,但好歹他还是有妇之夫。听我大嫂说,月华她妈妈都快气疯了。丁伯母说,除非丁月华不姓丁了,否则别想嫁给西夏蛮子。”

展昭望了望车棚,说:“她嫁了李明浩,不就自然姓李了吗?”

白玉堂笑,“你少装模作样,你知道我的意思。”

展昭长长叹了一口气:“一个人,一辈子总要爱一回。月华如果觉得那是她的幸福,我会全力支持她。”

到家时,展昭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白玉堂叹一口起,扶他上楼。刚到门口,展昭还没取出钥匙,门就打开了。室内柔和的光芒越过一个高大的黑影照射进白玉堂的眼睛里。

欧阳春惊讶地看着一脸苍白的展昭,叫道:“喝多了?胃又疼了?”然后从白玉堂手里接过展昭,扶他进屋,转身又去找药。

白玉堂吸了一口气,感觉胃里刚才喝下的酒似乎变成了醋。白玉堂固然是有展昭家门钥匙的,但他没想过还有这号人物也有钥匙。并且,会在深夜等展昭回家。

习惯上称这种人为什么?入幕之宾?

呸!白玉堂在肚子里骂。

欧阳春似乎为了证实白玉堂的猜测一样,像在自家似的招呼白玉堂:“白先生进来坐吧,要喝点什么?”

白玉堂笑着摇摇头,对展昭说:“你好好休息。”然后看欧阳春一眼,带上门走了。

展昭靠在沙发上,听脚步声渐渐远去,闭着眼睛笑了,轻声说:“他误会了。”

“误会什么?”欧阳春耳朵尖听到了。

展昭笑了笑,没说出来。

“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欧阳春说:“我们那栋楼的电缆坏了,明天才修得好。今晚是中原杯的决赛,我过你这儿看。”

展昭点点头,“那你看吧。我先睡了。”

“对了。”欧阳春叫住他,“你那个朋友,洛阳台的名主播丁月华小姐,八点的时候给你来了个电话。我顺手接了。”

“留言了?”

“没有,不过似乎有话说的样子。我说要你回来后给她打回去,她又说不用了,说不过是问候你一声。”

“就这样?”

欧阳春啧啧道:“还要怎样?丁大主播专程打电话问候,你还要怎样?”

要求是不能再高了。当初在宋大的时候亲昵如手足,暧昧若情侣,现在也分成独立的个体,朝着各自的前程奔去。

汴京的大气污染年年严重,天空也早已不如那时候湛蓝,无法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透过去,望到恣意逍遥的过去。城市道路翻新后,520路公交车也已经改道,通往市精神病院。宋大一宿舍现在改住女生,111寝室的阳台上挂了一张大大的布帘,遮挡住了阳光和路人的视线。连思佳酒楼都重新装修了一遍,增开了咖啡店。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大概就是老板娘依旧风姿绰约,没怎么变。

展昭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看看时间,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实在有点诡异。欧阳春不在屋里,大概是看完球赛就回去了。莫非,是把钥匙忘在这里了?

打开门,一个柔软的物体就倒进了展昭怀里。他急忙接住,撩开对方的长发,大吃一惊:“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