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蜻蜓立即吩咐正在精心盘头的彩霞,“弄个最简单的样子吧,反正还要戴帷帽,也没人瞧得见。”

彩霞想想,给她梳了个极简单的发髻,就拢起头发的两侧,在脑后用几枚花钿盘住,下面如瀑的长发就这么自然地垂下,只编几根细细的长辫左右交叉着固定,再戴上帷帽,既清爽又利落。

张蜻蜓觉得这可比平时那缚得紧紧的,又戴了堆乱七八糟首饰的发式要舒服多了,忍不住赞了句,“你的手还真巧!”

彩霞却有些撇嘴,这么简单,哪里体现得出来水平?只怕也就是三姑娘才会称赞了。可一旁兰心却有些不忿起来,拿着张蜻蜓的帷帽递上前来献殷勤。张蜻蜓心中一乐,却不言语。

等到出了门,出于礼节,还是要去跟林夫人打个招呼的,果然就听说:“夫人累着了,要多歇一会儿,你们出去玩吧。”

张蜻蜓和章清莹对视一眼,这也算是各取所需了。急急出来与章泰寅会合,便往后山而去。

见后头丫鬟婆子跟得太多,张蜻蜓便吩咐将糕点每人赏了几块,“若是一会儿走散了,也不必着急,记着时辰,自己到下面去会合便是。”

丫鬟婆子们听了,俱自欢喜。不是贴身丫头必定得跟着的,都乐得撂开手去自便了。

第69章 原来美人已嫁人

等身后的人渐散了些,章清莹还来不及跟弟弟说起林夫人的“大秘密”,章泰宁却拉着她快步往一条路上走去,“方才舅舅打发人来跟我说,他们就在上面的枫林里等着咱们呢,快走!”

是么?章清莹一听,立即把林夫人给忘了,一个劲儿地赶起路来。

瞧这俩小家伙急得张蜻蜓在后头看得直乐,却是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她估计得没错,沈家人确实是一大清早就赶到了这里,可想着林夫人素来不大瞧得起他们,怕让这对小外孙为难,故此就一直躲着没有出来。

但沈大海却一直在门口打探消息,他们一到就瞧见了,却苦于无法接近,就拜托了小沙弥帮他们打探消息,直到午休那会子,才觑空给章泰寅递上了话。听说他们下午可以上山来逛逛,沈家老两口是连午觉都没歇,早早地上了山,守在了红枫林里。

沈家虽有过几个孩子,但长大成人的却只有沈姨娘和沈大海姐弟二人。现沈姨娘又因难产而亡,沈家老两口也是痛心非常,对这俩小外孙是疼爱有加,只是苦于身份卑微,不能时常亲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略尽绵力而已。

章泰寅听说外公外婆一家子全都来了,哪还能睡得着?就是骑马的满身疲乏也瞬间就不翼而飞了,只盼着能早点过来相见。章清莹在这头折腾张蜻蜓,他也在那头也是翻来覆去,一刻没有安宁。

好容易到了时辰,是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亲人面前去。不过小大人还不忘正事,准备好了银钱,打赏身边的丫鬟嬷嬷们,“你们且自逛逛,一会儿再来接我们就行。”

见他身边的管事嬷嬷似乎不大乐意,张蜻蜓往她跟前一站,挑眉一笑,“既是偶然遇见了,就算是母亲大人在这里,也总不至于拦着不见吧?听说这庙里的菩萨可灵,咱们在这里做什么,菩萨可都瞧着呢,嬷嬷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要斤斤计较吧?您要不也去给家里拜拜,求您平安又发财,这儿有我盯着,出什么事我负责。”

她暗地里也塞了块碎银子过去,嬷嬷想想也是,干嘛当着菩萨的面还做坏人呢?回头禀告林夫人一声也就是了,于是接了赏道了谢,留下几个丫头盯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走开了。

张蜻蜓回头瞧着红枫林里相聚的外祖孙们一乐,却是领着自己人往旁边走去。

周奶娘问:“姑娘不过去打个招呼?”

在她心里,姑娘出了钱又出了气,起码也得要沈家人记个情,感谢自家姑娘一番才是。

可张蜻蜓却摇了摇头,“人家难得见个面,咱们过去凑什么热闹?倒让他们不自在了,不如就在这一旁看看风景,岂不是好?”

她又瞧了彩霞和兰心一眼,“这事儿别人说什么我不管,可我不想听到从荷风轩传出什么话来,懂么?”

彩霞自是不会告密,兰心见事不关己,也乐得高高挂起。

几人沿着林间山道往上一路上行,就在这片红枫林的上面正好有一高台,可以俯瞰这山中秋景。但见金秋艳阳下,如霞般的漫山红叶和染上秋色的黄叶,与经冬的松柏一起渲染出一副天然美景,看得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到此间亭子里坐下,张蜻蜓很是感慨,在她们北安国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现入了十月,草都枯了,树叶也都掉光了,该下入冬的第一场雪了。可在这儿,早晚却是连夹袄也不用穿的,在这大太阳底下,还有些微微的热意,真是大相迥异。

想着要下雪了,难免就挂念起那个穷得叮当乱响的家来,他们可有御寒的衣被?还有那位娇生惯养的真小姐,她在发现自己家的窘境之后,可会气得哇哇大哭,或是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她要真走了,那也活该。张蜻蜓太清楚自家人的德行了,除了那个滥赌的爹,几个弟妹也是实打实的懒虫,个个就知道指望自己,什么活都不会干。

不过要是那位大小姐真的跑路了,自家爹娘也太惨了些吧?也不知这位大小姐有没有带些钱出去的,就是随便两样首饰,起码也可以管个饱饭的,要不这个冬天那一大家子该怎么过呢?

张大姑娘手托香腮,望着如画美景,却是一时以忧,一时以怨,还好她戴了帷帽,旁人也瞧不见她的表情。

“三小姐!”蓦地出现的男音,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转头一瞧,是沈大海跑过来了,鼻尖还挂着些细细的汗珠,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极为健康,脸上的笑容虽有些局促,却是真诚而质朴的。

“请您赏个脸过去坐坐好么?咱家没什么好东西,就尽自己的心意准备了几个小菜,借了这儿的厨房煮了碗面条,就算是给他们提前过个生日了。莹莹和小寅说了,在府里多亏您照顾着,想请您也去入个席。”

张蜻蜓素性爽朗,既是人家主动来请,当然要给个面子。

但周奶娘却有些不乐意,小声嘀咕着,“这不大妥当吧,姑娘,他们又不是咱家什么正经亲戚,他又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万一给人瞧见,只怕是连您也派上不是了!”

要说周奶娘一点心眼也没有,却也不是,她这话虽是说给张蜻蜓听,但声音不轻不重的,连沈大海也听得一清二楚。

当下脸都憋红了,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呃…没关系,我可以不上桌的,三小姐,就请您过去吧。”

“算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不去了。”张蜻蜓看周奶娘那一脸的不情不愿,就是想去也怕她给人家摆脸子,倒是不好意思了。于是婉言谢绝,为示诚意,还特意把帷帽前的纱帘给撩开了。

沈大海这么大个汉子,从来在军营里都是直来直去,哪里一时想得到许多礼节?只是觉得想表示一下对张蜻蜓的感谢和自己的诚意,最关键,他从三姑娘的眼里并没有看出如林夫人那等人瞧不起他们,打心眼里蔑视的意思,于是更加热情地上前一步邀请起来,“您就赏个脸去吧,都等着您开席呢!”

张蜻蜓正打算应下,却是兰心抢先一步拦了上来,没好气地道:“嗳嗳嗳,你这人是干嘛呢?都说不去了,你还来纠缠不休地做什么?”

沈大海一下臊了个大红脸,窘得恨不得钻地鏠里去。张蜻蜓脸一沉,有些不高兴了。

没等她发话,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过来,“美…美人,你…你别…别怕我…我来救你!”

这谁呀?听这上气不接下气的调调,跟个痨病鬼似的。扭头一看,张大姑娘眨巴眨巴眼,有些犯傻了。

眼前这人,比沈大海略白的小麦肤色,透着长期养尊处优的玉般质感,飞扬跋扈的眉目之间镶嵌着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带着三分英武,三分张扬,三分叛逆和一分率真。今儿不再是那身银灰的低调锦衣,而是惯常的明艳的红,在这秋日艳阳之下,犹如滴血的宝石,越发耀眼夺目。却也只有如此的张狂,才更能凸显出他的个性。

这…这不是那头豹子么?他怎么也跑过来了?

张蜻蜓不知道,自家定下要出门拜佛的消息,早在几天前就给那个古灵精怪的郎世明给打听了去。

却是直到今儿一早才喜滋滋地找潘云豹告密,“章三小姐今儿要到般若寺进香,你要是想在婚前见一面就赶紧去,做兄弟的够意思吧?回头等云龙大哥回来了,可得让他教我几路功夫。”

潘云豹一听,当即就策马扬鞭带着人赶来了。虽是郎世明吹嘘得如何如何,但对这个满嘴大话的小兄弟,他着实有些信不过。万一是个无盐丑女被自己娶回门来,日后岂不是得给兄弟们笑话死?

况且还有那位魂牵梦萦的客栈美人在心里打了个底子,他更得好好做番对比,万一看不上眼,就是逃婚,他潘二少爷也绝不能屈就自己。

所以张蜻蜓之前在楼上看着有伙人进来,有些眼熟,其实就是见着他了,只是那一晃眼,没怎么瞧清楚,后来又给林夫人那一下给打断了去。此时和这头豹子一照面,张大姑娘迅速确认,就是这位了,自己未来的夫君。

潘云豹到的时候不对点,一打听,章府人刚做完法事,都去休息了。于是他也包了房间,安心在那儿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才慢悠悠地往后山上行。他确实不用着急,这后山能有多大?只要人在,就一定能遇上。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在红枫林下头的时候,就瞧见那一顶熟悉的帷帽。

潘二公子那个急呀,当下就把章三小姐抛到脑后去了,一门心思往山上狂奔,要见他的客栈美人。

快到这儿的时候,就见一个陌生男人突然闯了过来,而张蜻蜓撩开了帷帽,似乎正在说着什么。这一眼,立即让他确认了,真的是那位美人。

而潘二少见沈大海跟张蜻蜓略说了几句话,就想当然地浮想联翩到恶霸调戏美人之类的桥段,这种事情,当然是自诩为侠义心肠的他绝不能容忍的。

立即不惜力地往上跑,把家丁小厮全都甩下不顾,要赶来英雄救美,施展他的英雄豪气。

当他终于一口气冲上来了,别的都没听见,就听见兰心那番无礼之辞了。

潘二少当即上前打抱不平,可抢着说了那句话,也自觉有些底气不足掉面子,呼哧呼哧又大喘了几口气,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在他有些发热流汗的头脑里,已经演绎出来下面的结局,美人投怀送抱,以身相许,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就在潘少侠摆出自以为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架式,扬起拳头要跟“恶霸”沈大海单挑之际,却见身后的美人绕过他,对那“恶霸”发话了,“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美人,别去。”潘少侠急了,我这还没开打,你怎么就屈服了呢?“你别怕,有我在,他绝计不能把你怎么样!”

周奶娘和兰心彩霞都看着有些发懵,这突然跳出来的家伙是谁?她们都没跟张蜻蜓去过上回的斗菊会,当然不认得这位久闻大名的潘二公子。

张蜻蜓冷冷白了那头豹子一眼,丢人现眼。

张大姑娘规矩虽然学得不多,却也知道,跟沈大海在一起吃个饭,总比跟未婚夫在这儿不明就里地耍宝强,径直走到沈大海身边,“走吧。”

沈大海也有点犯晕,他不过是请章三小姐吃个饭,这家伙冷不丁地跳出来干什么?难不成是见到三姑娘美色,所以企图调戏?

如此一想,京城五营的沈队长眉头也皱了起来,把张蜻蜓护在身后,看向潘云豹的目光充满了警惕,“我们走!”

潘少侠急了,上前想拉人,“美人,你别去。”

还想抢人么?沈大海把拳头示威性地一扬,“这位公子,请你别再咄咄逼人了!”

谁怕谁呀?潘少侠从小最不怕的就是打架。“我告诉你,你别想从我眼皮子底下将这位姑娘带走!”

这还真是想劫色啊,沈大海眼睛一眯,雄性好斗的天性给激发了出来,当下也不客气,斗大的拳头往后一缩,又出其不意的往前攻击,直奔潘云豹的面门而去,目标直指他的眼睛。

潘云豹也算是身经百战了,看他那拳头一动,立即就用做出反应,伸手去挡,孰料张蜻蜓此时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你发什么神经?我们是一家子。”

潘少侠为美色所迷,一时不慎,砰的一声,没躲过本该躲过的那一拳,给人结结实实打在左眼眶上,顿时乌青了一块。

可是脸上的疼痛还没心上得来的震撼更为剧烈,本能地捂眼,用另一只好眼瞪着张蜻蜓,“你…你说什么?”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子,我们自去吃饭,关你什么事?”有了张蜻蜓那话,沈大海理直气壮的叉腰怒斥。

潘云豹半晌才回过味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家子?他们本来就是一家子,那这是人家小夫妻的吵吵闹闹?

张蜻蜓以为是潘云豹认得她故意来找茬,瞧着他那副便秘似的神情,以为是不信自己,心中更怒,扭头就走。

沈大海冲潘云豹扬扬拳头,“再敢来纠缠不清,我送你去官衙。”

潘云豹哪里还听得进去?痴痴地望着张蜻蜓离去的背影,可怜的少侠那一颗纯情的心,头一回碎了一地。

千年没有吟过诗的他,忽地在脑子里冒出残缺的半句,好像是呐个…还君明珠啥啥啥,原来美人已嫁人!

伤心郁闷!

这么好的美人,你怎么就不等等我?

美人不等他,他也无心再去寻什么章三小姐,无精打采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潘二公子回了府,成天长吁短叹,对月伤心,对花叹气。就连听说生平最怕的爹和大哥要回府了,都勾不起他一点情绪。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把人伤成傻子!”这是蒋十一郞终于解除禁闭,过来探望他时说的头一句话。

潘云豹顿时如遭雷殛,只觉字字切中要害,诉出心中肺腑,原来自己竟是为情所迷么?那该何解?

胡浩然酷酷地瞥他一眼,“走,咱们打一架,打完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是么?表示怀疑。

蒋孝才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既是为情所困,自然得一醉解千愁!”

继续怀疑。

郎世明当即挽袖,笑得欠扁,“二哥,要不你告诉兄弟到底是哪家的小媳妇,兄弟去帮你抢了来!”

潘云豹被问得一怔,“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天啊,我怎么连她叫什么也忘了问?”

见他跺足捶胸,蒋孝才一本正经,“此人中毒已深,无药可医,不如试试我最新研制的五步断肠散,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有理有理,以毒攻毒,只怕还能救回一命。”郎世明帮忙,端了桌上的墨汁就往潘云豹嘴里灌。

胡浩然极是不屑,“干脆一砚台敲他脑门,给他脑子放点血,冷静冷静。”

“你们…”潘云豹一语未毕,忽见有家丁前来报信,“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已经定于下月初八就要回京了。大少爷特意让人跟您交待一声,走前让你学的兵书都背好了么,这次回来老爷要亲自考察的!”

啊!整个潘府立即回荡起二少爷凄厉的惨叫。

不远处,有人听见,异常恼怒地把手中的书往桌子上狠狠一摔,“这滩烂泥,就是他哥拼上这条命,也救不回来了!”

“可是…可是二少爷不是要成亲了么?听说,听说章家那位三小姐,人还是不错的,前些天还刚得了宫里的嘉奖,足见是个明是非的。”

“哼,再明是非又如何?你瞧瞧他这些天,也不知是为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子弄得神魂颠倒的,人家再好的小姐嫁进门来,他又岂会懂得珍惜?”

“说不定…说不定章三小姐刚好可以管得住他呢?”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70章 嫁妆

沈家请张蜻蜓在红枫林用的那一顿便饭虽是简单,但做的真的是非常用心。尤其是那碗沈家外婆亲手做的,一根到底的长寿面,骨子里就透着份小门小户的憨厚与朴实。就算是后来被林夫人抓去教训,她也觉得这顿饭吃得很值。

不过听她唠唠叨叨实在讨厌,张大姑娘便佯装无意问起刘姨娘,“您下午上哪儿了?若是出去逛逛,怎么也不叫上我们一声呢?”

林夫人到底心中有鬼,怕这庶女鬼精鬼精地瞧出些什么,到底作了罢。

却因她回来得迟了些,张蜻蜓想借着收买僧人,替那对小姐弟说好话的愿望也是落了空。不过张大姑娘吃了人家的嘴软,又经不住沈家老两口殷切托付,最后到底是决意破釜沉舟,直接就在翌日他们生辰那晚,跟章致知跪下求情了。

“我知道爹爹让四妹三弟去祠堂祭祀,是提醒他们勿忘生母之恩,但他们毕竟年纪还小,成天在祠堂那儿只给清粥几碗,也实在太伤身子了。女儿记得从前母亲大人曾教训过,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咱们为人子女的绝不可轻易损之。上回女儿一时任性,无故寻死,已经知道大错特错了,现在实不忍见到弟妹们又为了尽孝道而有所折损。人常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就算是沈姨娘在世,若是知他二人为了祭奠自己而弄得伤了身子,必是极心疼的。现在女儿不是让弟妹不去祠堂诵经祭拜,只求爹爹恩准,给他们一日三餐的素斋白饭,让他们能吃饱饭,有精神去尽到这份孝心,况且也可免得伤了身子,也能爹爹和母亲都早操些心了。”

这一番话,是她自己琢磨了一番,私下找到陆真,在她面前演习过的。陆真听完,给她润色了一下,加了几句文绉绉的话,便让她过来背了。此时张蜻蜓也不知效果会如何,只眼巴巴地瞅着章致知,等他的赦免令。却见章致知沉吟半晌,脸色似是不太好。心下未免有些打鼓,不会又踢到铁板了吧?

林夫人见她这话里还拉扯上自己,倒是不好说些什么,只盼章致知绝不要答应,重重连她一起责罚才好!

孰料最后章致知竟是一声长叹,“今儿你能说出这番话,也不枉爹娘素日对你的一番苦心教养了。”

尔后,他瞧着章泰宁,目光中微有些失望之意,看得章泰宁心中一沉,暗想糟糕,恐怕此事父亲早有悔意,只是府中上下无人敢触他这逆鳞,当爹的面子上下不来,故此才一直拖延至今。此时让三妹妹抢先在爹面前搭了个梯子,估计此时章致知心里就在嗔怪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对弟妹不够仁义了。

他急忙也跪了下来,语带哽咽,“此事儿子也一直想要跟父亲说起,只是儿子是长子,又自幼苦读圣贤之书,父亲也曾说过,家中凡事弟妹皆以我为表率。我若是因为心疼弟妹提出此事,那倒似是因私废礼,将孝义大事置之不顾了。如此一来,儿子一直想劝却又不敢十分拦着。如今看来,倒是儿子迂腐了,虽说孝道不可违,但正如三妹妹所言,弟妹尚且年幼,沈姨娘的故去也是命中劫数所致,现斯人已逝,却让他们二人年年遭此一番磨难,实在也是有些重了。今儿借着三妹妹这话,儿子也想斗胆跟父亲请求一事。不说三弟生来便是三灾八难的,连四妹也不是结实身子。倒是求父亲开恩,将他们的七日祭祀减为三日,再让他们多抄些经书,替沈姨娘消灾渡劫即可。”

林夫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假惺惺挤出几滴泪来,“此事泰宁在我面前也提过多次,求我在老爷跟前说说,可妾身到底是妇人之见,一直心存畏惧,不敢多言,今日还请老爷念在孩子们一片手足情深,容了这个情吧!”

章致知心下这才缓过劲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对这个大儿子寄予厚望的,当然不愿意看到他比一个庶女还不如。既然能说出一番理由来,那他也愿意相信章泰宁是真心的了。

当下就改了规矩,就趁着十岁这个整生日起,以后这对小姐弟的生辰照府中旧例给他们庆贺。到了廿三日,沈姨娘的忌辰,他们仍是得连续斋戒七日,却每日只去祠堂跪上一个时辰即可,再各抄一本往生经超度沈姨娘便是。

张蜻蜓听得大大地松了口气,章致知却又说起一件跟她有关的事情,“出征的军队定于十一月初八回京,想来潘家没几日就要接你过门了,你这些天就在家中好生修身养性,知道么?”

张大姑娘心头一紧,应下告退。章清莹小姐弟俩跟着出来,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衣袖,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之意。

张蜻蜓抬手摸摸他们的头,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伤感,“以后,我再也照管不到你们了,以后一切自己当心。”

小姐弟再不顾忌,一左一右抱着她,把小脸埋在她的怀里,只有那微微耸动的小肩膀泄露出他们的伤心。

而章致知转头又交待林夫人,“若是潘家这次真的封了侯,三丫头出阁时可得再加些东西。毕竟是侯府,若是嫁妆太寒酸,人家笑话的,可就是咱们家了!”

一是事实如此,二也是张蜻蜓方才那一番孝悌之心,着实打动了他的心,不想让这个女儿嫁得太过委屈。

林夫人面作难色,“老爷,您不是不知,泰宁和清雅这一娶一嫁,咱们家底已经掏得差不多了。非是妾身偏心,实在是结亲时也不知道潘府还能有这番荣耀,我还是按着比清芷那时加了一倍的东西预备下的。可若是太多…只怕到时大姑奶奶又得埋怨咱们了。”

章致知微一皱眉,“遇春家能跟潘府比么?清芷要是有话说,让她来找我,我也知道你当家不易,但三丫头既是结上这门亲了,总不能让她给人看笑话吧?我还听说,此次潘家三公子的婚事似也定了,很有可能到时会弄个双喜临门。潘家老二是元配嫡子,总不能让他输给继室吧?咱们纵是不看着女婿,也得看着潘老爷和潘大公子的面子。”

林夫人倒是不知还有这一层原故,只是一味叫穷,“可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让妾身怎么办呢?总不好去动田产店铺吧?这后头还有泰安、泰寅和清莹,都是一个接一个要花钱的。”

章致知心中却是有了计较的,“家里的田产店铺当然不能动,不过这回宫里不还赏赐了些东西么?要不就别留着了,全给三丫头陪嫁去吧,咱们府上的人上回你不说要清理的么?我看有些地方也用不了这许多人,不如给她再找四房家人,若是实在不凑手,再多给几个丫鬟小厮,看起来也就像个样子了。”

这…林夫人虽是满心不愿,却怕章致知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不得不应承了下来,却是到底不甘心,立即补了一句,“上回宫里赐的那一对白璧,我已经给清雅送去了。您也知道,邝家可比不得潘家,家里人都是见过好东西的,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若是到时没个体面礼物,清雅这个新媳妇也实在难做人得很!”

章致知听得直皱眉,如何瞧不知林夫人的私心?上回得来的许多礼物之中,就数三殿下赐的这对白璧最为名贵,连他都爱不释手,准备留下做传家之宝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林夫人送了出去。

心下实在不悦,又不好发作,当下冷冷地翻起旧账,“我记得从前周姨娘那儿也有好些首饰的,后来你都收了。现赶紧去找找,还是给三丫头吧。若是用掉了,少不得请夫人也受点委屈,把你的首饰也挑几样好的,给她先带去陪嫁,日后再给你慢慢置办。”

林夫人听得耳根子都快红了,她以为这些事情章致知都没留意,没想到他竟是全记在心里,一直没吭声而已。

章致知瞥她一眼,又忿忿地交待了一事,“清雅既是已经嫁出去了,便是邝家的人了。若还成天回娘家要东要西的,那咱们索性都别过日子了,全贴补她算了,你呀,也别成天老帮她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倒是让她赶紧给邝家生个长房嫡孙出来,这才能让她真正坐稳那个少夫人!”

林夫人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多一字,只得唯唯诺诺,应承下来。心内却是把张蜻蜓更恨得个咬牙切齿,巴不得她遇人不淑,甚至给那不成器的纨绔天天欺负才能解心头之恨!

但是章致知交待的话又不能不照着办,但要怎么办得既能圆过面子,又不让自己感觉太吃亏,林夫人真是煞费苦心。

这些事情张蜻蜓当然不知,张大姑娘最近陷进了婚前忧郁症里,脑子里就反复盘旋着一个问题,难道真的就要这么嫁人了么?

不甘心啊,不甘心。她正提着刀在厨房里乒铃乓啷剁着鱼茸发泄满腔怨愤,巧云急匆匆从外头进来,“姑娘,不好了!”

第71章 庶女的无奈

巧云刚刚得到一个重要消息,章致知让林夫人给三姑娘找几户陪房,“结果全是府上最差的人家,全给您弄来了!”

张蜻蜓听得一愣,菜刀一扔,拉她进屋,“你把话说清楚!”

在林夫人给她挑的陪房里,其中头一位最难缠的,姓徐名贵。原是章致知年轻时的书童,也算是主仆多年,情份颇深了。他在章致知发迹之后,时常以元老自居,总想着弄个总管当当,却没想到自老爷娶了林夫人之后,整个内宅就被林夫人清洗了一遍,完全换上了自己人,那徐贵只落得个普通差事,在二门外的闲差,没有丝毫油水。他自觉受了亏待,是日日喝酒,天天骂娘,是阖府上下有名的第一个刺头儿。

林夫人多次想把他给弄回老家去,但这徐贵又偏偏不愿意走,总盼着有朝一日能翻身。可虚等了这么多年,也没个指望,人变得越加颓丧。现只能说看在与章致知多年的情分上,就当白养着他了。

因为他跟林夫人处得关系不好,后来给他配的媳妇也是个很一般的粗使丫头,生下个儿子徐吉荣,本指望他能再给少爷们做贴身小厮,挣回点面子。奈何此人极不争气,若说巧云他哥白麒麟是命不好,人摔得痴痴傻傻的,但这徐吉荣就是个天生的榆木疙瘩,跟他那老娘一个德行,府上有名的木头人,做什么事都慢半拍,偏又不像白麒麟那样有力气能干粗活。小时候给他老子一门心思地逼去读书识字,弄得半个酸秀才似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至今也没塞进府里来做事。

这是一家三口不得志的,还有一家三口人,却是林夫人从前的陪嫁。

那家男人也跟着主子姓林,名叫林权,他们一家原本还很是得宠的。可是这林权吧,贪财好赌,时候一长,就渐渐地有些手脚不干净了。可他两口子会逢迎,一直林夫人也没疑心,可就在去年,章泰宁要结亲的时候,林夫人突然想起自己从前陪嫁的一支老凤钗,想给未来儿媳下聘,结果这临时一查账,发现他居然胆大包天地将林夫人的钱财给偷着亏空了好些,有些首饰连赎也赎不回去了。

林夫人当下那个气啊,立即把他重打了五十大板,差点就一家子全给卖了出去。后来一家子齐到林夫人面前去哭了许久,好歹念着些旧情就给留了下来,却是把他们的家底给没收了个干干净净,罚去涮马桶洗茅房了。

他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在章清雅身边侍候,现已经陪嫁了出去。儿子林寿从前本是章泰宁的小厮,后因此事连累,也一并赶出后院。他原先还定了亲,就是林夫人身边王大娘的女儿,可此事一出,王大娘立即翻脸不认人,悔了亲事,现在也没个着落,极不得志。

再有一户人家,却是彩霞的哥嫂。彩霞当年是和她哥哥打小一起被卖到府上来的,她还罢了,可她哥哥,江瑞此人却极不争气。本事没有半分,偷懒耍滑第一,那个嫂子也是又小气又抠门,还极爱占人小便宜,阖府上下没有不讨厌的。两人别的本事没有,生娃娃的本事第一。成亲才两年,已经生了两个娃了,第三个现已搁在肚子里,就等着呱呱坠地。这一家子,林夫人早想弄出去了,只是从前看着彩霞还能用得上,就勉强留了下来,可如今却不用顾忌,干脆一把连全甩张蜻蜓这儿了。

“最后一户,就是我们家了。”巧云有些赧颜,在旁人的眼里,他们也算是烂得可以了,“听说还有几个粗使男丁,那些还没能打听到。”

张蜻蜓一听就火了,塞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给她,她就是带出去了也是麻烦事儿。不过这还不是她最关心的,“那我的嫁妆呢?这些你能不能打听到的?”

人不好,卖掉就是了,但是嫁妆却一定要好的,若是连那个也不值钱,自己的日子才难过哩!

巧云做事细致,也去打听过了,“您的嫁妆夫人管得极严,全都上了礼盒,锁在上房里,着实是瞧不出来究竟。”

这样可不行,张蜻蜓摸摸下巴,总得去找林夫人谈谈才是,不能把她当成簸箕,什么垃圾都往自己这里塞!

可是怎么谈呢?挥手让巧云出去,找来陆真,把事情略略一说,没好意思直接问嫁妆,先问起她人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

陆真淡淡笑了,“我建议姑娘就这么放着,不办。”

不办?张蜻蜓不解,“可她若是将这些人我弄到身边,有什么用?还给自己添乱!”

陆真却不同意,“其实每个人都有其可用之处,那就要靠你来发掘和调教,要不你这做主子岂不太闲了些?”

靠!张蜻蜓可不耐烦去做教书先生,“若是有好的,干嘛不要呢?”

陆真听这傻话,颇有几分好笑,“可现在人家愿意给你么?你去找林夫人吵闹,难道她就听了?我劝你一动不如一静,安安生生等着出嫁吧。至于嫁妆和陪房,就随他们弄去。若是太不像话,到时丢的脸,也不全是你自己,章府也会没有面子,夫人再如何也不会做得太过分。你倒不如多了解一些潘家的事情,对你才更有帮助。”

她已经打听了几件事情,正好想跟张蜻蜓说起。

可是张大姑娘满脑子都在嫁妆上头,哪里容得下别的东西?

她想得比较长远,若是跟那头豹子相处得好便罢,若是相处不好,弄得过不下去要和离怎么办?自己这嫁出去的庶女可不比章清雅,那完完全全就是泼出去的水了,甭想再指望林夫人给她拔一根毫毛。真要到那个地步,章致知这么爱面子,肯定也不会收留自己,那这些嫁妆就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不能不争。

“人我可以不挑,但嫁妆的事情,你有没有办法替我打探一下的?”

陆真瞟她一眼,目光里是大不赞成,“你想争些什么呢?你又能拿什么做比较呢?你又有什么依仗能让这个家为你做到让你满意为止呢?”

张蜻蜓被她连续三个问题堵在那儿,一口气差点就提不起来。

是啊,她要怎么争?就像从前胡姨娘暂时接手她的嫁妆时,不也是一样地推三阻四?钱不在她手上,她能怎么样?就算是拿到了章清雅的嫁妆单子,那又怎么样?她是嫡女,自己是庶女,光这一条,林夫人就能轻轻松松地压死自己。

就算是去求章致知,爹也肯答应,可总不能让他一件件地去给自己准备嫁妆吧?虽然章致知在这个家里有绝对的权威,但钱却是掌握在林夫人的手中。这一点,张蜻蜓还是看明白的。

章致知原本的出身算不得高贵,不过是个普通的富户农家。起初并没有多少家底,也可以说,章府原本的家当多半是靠林夫人带来的。不过这些年来,在与章致知的共同努力之下,才逐渐地有了今天的样子。

如果张蜻蜓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官家大小姐,她可能会呼天抢地地觉得很不公平,可是张大姑娘也是辛辛苦苦赚过钱养过家的,所以她非常明白,林夫人不愿意拿钱给自己花,也有着她充分的理由。

她若是想争,就只能去争取章致知的那一块,可是章致知的那一块不也一样融进了这个家里?林夫人既是掌权者,她不想给,张蜻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思来想去,张大姑娘竟是觉得从未有过的憋屈,身为庶女的无奈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你别的地方可以耍些小巧弄些心机,可是到了这样实打实的关键时候,你没有办法就是一点没有办法。

此刻,她真是理解了原来的章清亭在这个家里想上吊的心情。抬头想跟人说说,却见陆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了。

张蜻蜓心中一下就泄了气,知道她肯定是不赞成,所以才不想多说。唉,张大姑娘长叹一声,半靠在床头生起了闷气。

周奶娘刚刚绣好了鸳鸯戏水的枕头,满心欢喜地拿过来给她看,却见张蜻蜓无精打采,她可心疼了,“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谁又惹您生气了?”

“没事,你让我一人待会儿!”张蜻蜓口气颇为不耐,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周奶娘才瞧她这屋里只有陆真出去过,便自以为是地道:“是不是姓陆的又惹你生气了?我说姑娘,您也得在她面前拿出点威风来才是,就像整治那些丫头们似的,也好好地整治整治她。不过是个打短工的,成天得瑟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