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泰宁正决定要卖他们这个面子,却听章泰安冷哼一声,抢先出言了,“要是说说笑笑都能治病,那天下还要大夫干嘛?三姐,你已经嫁出去了,怎么还是这个多管闲事的脾气?要是他们因此病得更重,那谁来负责?”

“我来负责。”潘云豹有点火了,这小子怎么说话的?这么公然不给自己媳妇面子,那岂不是不给自己面子?来之前,媳妇就跟他交待过,全家就数这小子最坏,让他一定留心,果然不是个好鸟。

张蜻蜓站了起来,斜睨着那个小霸王,“二弟,你若是不放心,我把三弟和四妹接回家去调养,等养好了再送回来如何?”

章泰宁心下微恼,嗔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一眼,转头微笑,“三妹三妹夫,这是何出此言?泰安还小,也是关心弟妹才有一说,你们若是跟他见气,岂不也太小孩子气了?夫人,你快命人在花园里摆起茶点,准备几样玩意儿,我去请二妹和二妹夫过来,咱们一起过来行个令也好。记得给三弟四妹多穿些再出来,千万别再受了风。”

他一番话说得面面俱到,既含沙射影地指责了张蜻蜓小两口,又给了他们面子,既挽回了章泰安的过错,又适时表现了自己做大哥的风范。让人无可挑剔,连张蜻蜓也只能作罢。原来她还想借机看能不能把这小姐弟俩带走几日,现在看来,倒是不可能了。

顾绣棠领命而去,很快就在花园之中布置好了。虽然已到十一月中旬,但日近正午,太阳挺大,也没什么风,很是暖和。择一块可以赏景的空处,铺上地毯防潮,再架上大桌,各人面前均拿果盘分别装了点心蜜饯和坚果,连同茶水温酒手炉一起送上,就绝不会觉得半分寒意了。

章泰宁知道这儿准备着,便到前厅陪二妹夫特意多坐了一会儿。林夫人听说张蜻蜓不肯出来见自己女儿,未免有些暗恼。做母亲的总是想方设法偏向自己子女,心下想着,就算你是新姑娘,按排行也是老三,让你来见二姐有什么委屈你了?再说,潘云豹可不是长子,哪有她亲女婿身份尊贵?

可是今儿听陆真说起潘云豹的种种不肖,还有张蜻蜓一进门就闹得要分灶单过,心中倒是有几分暗爽。这和她从其他暗线那儿收到的回报基本相符,对于陆真,她是要用,但也不能全信。林夫人一贯信奉狡兔三窟,多养几只猫来捉老鼠总是没错的。她可以把张蜻蜓送上那个位置,但也绝不能让这个庶女过得太得意。

章致知听说他们要在后头行令,也动了兴致。连他都要去凑个热闹,林夫人连跟章清雅的私房话也说不成了,不得不跟过来捧场。

章清雅表面上一脸的无所谓,只是那厚重脂粉下的浮肿眼睛,还有看着邝玉书时含怨带嗔的眼神,着实让人有些担心。林夫人知道侯门的日子不好过,可女儿府上究竟又出了何事?怎么女婿只顾和他们客套,竟连看都不看自己女儿一眼的?

顾绣棠布置齐全,命人请了大家过来,分主次落座。有新人在场,一贯坐上位的邝玉书夫妇今日不得不退居次席。

张蜻蜓很不想搭理章清雅,自己在林夫人身边坐下,特意又拉了章清芷在她身边,“您是大姐,原该让您坐上首才对。今儿妹妹偏了,还请大姐见谅。”

众人一愣,可谁也不能说她把位子排错了。既然章清雅给挤到第三了,那邝玉书总不能与大姐相对而坐。冯遇春挑眉冲张蜻蜓抱一抱拳,自顾自地就在潘云豹身边坐下了。邝玉书脸上微窘,在大姐夫下首坐下。

这一点微妙的变动,在众人心中都生出别样的感受。从前一个贵婿倒还罢了,现在有两位贵婿,连章致知都不得不在心里掂量起来。恐怕家里以后的座次,再不能让二女婿一枝独大了,还是按着年龄排下来要更好一些。

章清莹和章泰寅本都没病,就是这几天给饿得有些受不了了,一放出来,盯着面前的糕点,两眼都有些发直,忍不住的口水直咽。可各自身后都有嬷嬷管着,硬是一块也不敢动。

这过于直白的小小心思,连林夫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反而吩咐嬷嬷,“坚果蜜饯就算了,替他们拿些好消化的糕点尝两块吧。”

小姐弟俩大喜,捧着糕点都没好意思一口吃下,小口小口地抿着,那幸福又满足的模样却越发显得饿得可怜。

连章致知都注意到了,含蓄问了林夫人一句,“我瞧他们似乎没什么病啊,怕是饮食过于清淡了吧?”

林夫人不动声色,“已经调养了几日,自然是好些了,正准备慢慢给他们加些油荦,可不能太过,那又伤身子了。”

章致知颔首不语,可是章泰寅已经听清,迅速地跟三姐四姐交换一个眼神,小大人的眼里闪过一抹坚定之色。

当下坐定,章泰宁提议玩个击鼓传花的小游戏,传到谁手上,就得做诗词一首,或是表演个节目。若是不好,便罚酒一杯。

这个简单又有趣,谁都可以参与。

张蜻蜓忽地笑看着章致知撒娇,“爹,那若是做得好了,您有没有赏的?”

章致知呵呵直笑,“当然有你要是做得好,爹再赏你一串珍珠项链,比上回的还大还漂亮。”

张蜻蜓却摇了摇头,“我可不要项链,到时爹您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么?”

“那你要什么?”

“现在我不告诉您。”张蜻蜓笑靥如花,故意眨眨眼睛卖了个关子,“等我做得好了,您再奖赏也不迟呀!”

章致知哈哈大笑,“好好好,都依你!”

林夫人却立时警惕起来,这丫头,又想搞什么鬼?

第96章 媳妇你瞧好了

击鼓传花,都是大户人家玩惯了的游戏。

一个丫头看似蒙着双眼敲打,其实旁边还是有明眼人在偷偷提示的。随着鼓点或快如马蹄之急,或慢如更漏之缓的转了两轮下来,刚将场上气氛调动起来了,当那一枝桂花传到章致知的手上时,那鼓声便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了。

众人拍手叫好,林夫人笑道:“老爷是一家之主,凡事也都该占个先的。”

胡姨娘邀宠献媚,“老爷,要贱妾替您唱一曲么?”

林夫人脸色刚一冷,章致知心情不错地接过话来,“不急,今儿我就讲个笑话给你们听吧。我也不惯如此,讲得不好,你们也别见笑。等我讲完了,再让五姨娘唱上一曲,也就是了。”

众人皆是赞好,唯有章清雅不忿地道:“爹讲的笑话,必是好的,又何必劳烦五姨娘多此一举呢?该她的时候,自然有她粉墨登场的机会,为何硬要跟爹搅和在一块儿?”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了,不像是针对五姨娘,听那意思倒像是针对她的妾室身份。胡姨娘暗自气结,章致知也不禁眉头微皱。

林夫人忙把话圆了过来,“二姑奶奶自小最是信服老爷的,老爷说什么,她无有不叫好的。现长大了,竟还是这个小孩脾气,也不怕惹人笑话!”

虽然有些牵强,但勉强也算是找了个借口。章致知就见二女儿隐含怒气地瞟了二女婿一眼,但邝玉书脸上笑容不变,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心下知是有异,也不便当着女婿的面,对着女儿发脾气。

想了一想,便说了个笑话,“三国的故事大家都是听过的吧,今儿要讲的就是和三国有关的笑话。从前,有两个人,都自诩三国的故事读得最熟,时常在一起攀比,你说上一段,我接下一段,或是考较其中的地名人名,谁若接不上来,就算输了。这一日呢,恰好一人连输了几场,心下十分不忿,就提了个问题,‘你说三国里没有你不知道的人,我且问你,诸葛亮的母亲姓甚么?’这问题一下子就把那人考住了,思前想后许久,都想不出来。你们知道么?”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一桌子人都摇头,“老爷快说,到底是甚么?”

章致知呵呵一笑,“那人道,‘既生瑜,何生亮’自然是何氏生的诸葛亮。”

哈哈,章泰宁领头击掌,“这个笑话好,到底是父亲,讲个笑话都比我们精致许多!”

章致知却举起了酒杯笑望着三位女儿,“虽说咱家不姓何,但爹也希望你们能早日生出不亚于诸葛亮的聪明儿孙,替你们的夫婿开枝散叶,光宗耀祖。”

这话说得很是应景,章清芷领着二位妹妹都站了起来,饮了一杯,三位女婿陪了一杯。

冯遇春自不必说,和妻子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潘云豹听着这话,也是目不转睛地瞅着自个儿的媳妇傻乐。只有邝玉书脸上仍是淡淡的,而章清雅坐下来的时候,眼中却有更加明显的不忿之色。

林夫人瞧着心里咯噔一下,女儿府中出的事,莫非与子嗣有关?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心念转动间,便对一旁的仆妇们暗使了个眼色,那第二轮的桂花就传到了邝玉书的手中。林夫人满心是要替女婿争个面子,坐的位次靠后了,这儿就补偿一把,让他占个先的意思。

邝玉书得了花,微微一笑,“今日既是三妹妹归宁之喜,那我便赋词一首,以作恭敬了,取笔墨来。”

既要游戏,这些文房四宝早在一旁备定,就见他取过笔墨,微一沉吟,下笔便是一首。待林夫人展目远观,却是立即变了颜色。

就见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一首小词,“自古姻缘天定,不繇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从明面上看,这是在赞美张蜻蜓与潘云豹的天作之合,但细一体味,就不能发现其中的讥讽之意,分明暗指他和章清雅的这桩婚事全是林夫人“人力谋求”。

尤其是那一句“对面无缘不偶”看得章致知都心中一惊,难道二女婿对于二女儿已经不满到如此地步了?可表面上还不得不赞,“真是好词好字。”

潘云豹只是粗通文墨,感觉这词似乎读起来不错,就以为挺好。张蜻蜓更是大字不识,只是心急自己所求之事,道谢收了二姐夫这贺词,就笑请继续了。

可林夫人瞧她这么急于想要表现,却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这三轮鼓声停止,就落在了潘云豹的手中,她还笑吟吟地问:“贤婿,你打算是作诗还是作词啊?”

“二样我都不会!”潘云豹答得爽直,却瞧了媳妇一眼,长身而出,“我愿意舞剑一支,还请岳父岳母不要见笑。”

“好啊,你是军人之家,该当有这样的男儿本色。”章致知非常捧场地命人去书房取了他的龙泉宝剑来,“贤婿切勿见笑,我们文人之家,只有这样的兵器。和府上当然不能比,你瞧尚能舞否?”

潘云豹随意挥舞二下,试试了剑的分量,“还行!”

张蜻蜓却很有点担心,这小子到底行不行的?不要太丢脸哦。

瞧出媳妇那一脸的疑虑,潘云豹越发多了几分斗志。脱下外氅,露出内里的紧身装束,昂然走到场中,冲着媳妇远远一笑,“我这也是昆仑剑法,媳妇你瞧好了,我可真不是吹的。”

他这还没表演,就引得旁人窃笑不已,未免心下都看低了三分,心想连自个儿媳妇都不信,这本事能强到哪儿去?

见众人都笑盯着自己,张蜻蜓只觉脸上滚烫,暗自咬牙,这死豹子要是丢了她的脸,回头非拿承影把他劈了不可。

在这一点上,张大姑娘和某只豹子终于找到了共通之处,在人前好面子,还都是极度的好面子。

章致知身为大家长,当然不会见笑,反而给三女婿鼓了把劲,“云豹,你也别紧张,都是自家人,慢慢来。”

潘云豹感激地点了点头,不再笑了,凝神静气,面南直立。左手反握剑柄,剑尖向上,目视正南方,正是昆仑剑法的起手式。

可旁人不懂,平常人都是右手执剑,他却是左手执剑,难免更让人觉得好笑,都抱着一种瞧乐子的心态,在等着看这位著名的纨绔姑爷耍宝出丑。

一开始,潘云豹只是左右手交替慢慢划了几圈,左右脚也分别走了几步,却不像是练剑,倒像是小孩戏耍一般,旁边的笑声不由得更响起来。

林夫人偷觑着邝玉书不屑的眼光,以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嘲笑之意,心下稍安,她折腾这位三女婿如此出丑,可能让他稍稍减轻些心中怒气?

连章致知看着也有些紧张,这个女婿不会真是个草包吧,这么倒来倒去的,到底是在干什么?

却只有张蜻蜓的目光越来越惊讶,这只豹子做得很好呀,跟早上潘云龙教她的一模一样,而且潘云豹出手之间都带着些虎虎风声,和大哥一样,都带着长期练武之人才会有的扎实与凝重。

忽地,就见潘云豹左脚右插一小步,左手持剑下沉于腹前,快速交于右手,正是昆仑剑法的第一招朝天一炷香。尔后就见他身形快速变动,那不太锋利的龙泉剑也给他挥舞得呼呼作响,剑头幻出无数光影,这是第二招打草惊蛇。

再接下来,第三招沉香劈山,第四招银蛇乱舞,童子拜寿,神龙摆尾…二十四式昆仑剑法在潘云豹手上如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伴着他衣袂翻飞,竟是婉若蛟龙,翩似惊鸿,毫无凝滞,一气呵成。

张蜻蜓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头豹子真的没有撒谎。他这套剑法使得好极了,丝毫不输潘云龙半分。

等着最后仍旧将剑交于左手,缓缓地恢复最早的起剑式,潘云豹看着四周鸦雀无声静默着的人群,有些不太自信起来,弱弱地问了一声,“呃…我使的这,这个还行么?”

邝玉书瞧左右之人,目光中的赞叹之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起来。一介草莽,有什么好得意的?悄然抬眼,将目光从章清雅身上转向张蜻蜓,更加不忿,原本这个美娇娘该是自己妻子才对,却生生的因天意弄人,换了这个妒妇回来,真是倒霉。

他现在只盼着张蜻蜓看不起这样的舞刀弄枪之徒,却见这三妹竟然站了起来,热烈地拍着巴掌,毫不掩饰对相公的欣赏之意,大赞,“好!”

然后冯遇春也站起来喝彩,“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家学渊源,今日得见,真是大开眼界好,三妹夫这套剑法耍得真好!”

回过神来的下人们,那掌声是响成如雷的一片。谁都不是瞎子,像这样的功夫可比二姑爷提笔写几个字难多了吧?况且打得热闹,他们就爱看这个。

“确实不错!”连章致知也非常满意地鼓起掌来,“得胜侯的威风凛凛,可见一斑当赏,真是当赏贤婿,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潘云豹可不傻,他要讨样好东西。

注:邝玉书的词出自《醒世恒言》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第97章 给他一个机会

潘云豹只瞧见自己媳妇带头给自己叫好,一颗心就比蜜还甜了,此刻呵呵傻笑着瞧着张蜻蜓,提出要求,“岳父大人,那我能将这个讨赏的机会让给我媳妇么?”

这死小子说他傻吧,这会子倒挺会来讨巧的,不过张大姑娘心里可美着呢,呵呵,她的相公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嘛。

林夫人却有些笑不出来了,本来是要给三丫头一个难堪,谁料想竟给她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了。这可怎么办?这死丫头到底会求什么?

张蜻蜓求得不多,不过在求之前,却卖弄了一个小小的心机,“爹,我有件事想求您,您能先答应我么?”

章致知哈哈一笑,“你尽管说,只要爹能做到的,但无不允。”

“那我想求您让三弟上白鹭书院去念书,您同意么?”

张蜻蜓此言一出,让众人都微微变了颜色,这算是什么请求?

在之前章泰寅悄悄递给三姐的小纸条上只有“白鹭”二字,她和这对小姐弟从前讨论过这个话题,所以三人皆是心知肚明。

章泰寅挺直着瘦弱的小身板,走上前来,跪在章致知的面前,“爹,是我求三姐帮我去白鹭书院的。儿子这回病着,想明白了些道理,所以才有此一举,请您千万不要怪三姐!”

林夫人心下暗气,原来你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想飞,等你翅膀长硬了再说吧。

她温言笑道:“泰寅,你这是何意?知道你求学心切,但白鹭书院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极是辛苦的。你呀,还是等调养好了身子再说吧。”

张蜻蜓忙道:“爹,要不您先听听三弟的想法,可以么?”

林夫人抢着道:“泰寅还小,他哪懂得什么道理?不过是小孩子家一时气性,说出来没得让人笑话。这出来也有一时了,倒是让他们回房去休息才罢。”

她笑容虽是不变,但射过去的眼神却着实凌厉。

张蜻蜓气不过,正要与她争执,却听冯遇春笑了起来,“岳母,说起来,今儿在座的都是一家子,纵是有些孩子气的话,也不是不能听的。泰寅也有十岁了,有什么话,让他说说又何妨呢?”

“就是!”潘云豹坚定地站在媳妇一边,媳妇想干什么,他是一定要支持的,“方才岳父还答应了我媳妇的,总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这下林夫人气得一哽,章致知望着幼子,沉声道:“你说!”

章泰寅抬头看了张蜻蜓一眼,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之后,声音虽有些发颤,却仍是勇敢地道出自己的心意,“爹,孩儿知道自己自幼生来体弱,累得父母日夜悬心,已是大不孝了。前些天,不过是多吃了几口鱼肉,竟都能病倒,着实让孩儿羞惭不已。想着从前三姐曾在人前说过,她虽是女子,也知道做好女子的本分,不能习文练武便做好针黹女工。可想我堂堂男儿,却如深闺千金一般娇养在内阁之中,文不文,武不武。长此以往,那竟是比女子更加不如了!”

他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力图叙述得更加明晰,“二哥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母亲仍是能将二哥送进书院,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了。而孩儿因为身体不好,多蒙母亲厚爱,一直舍不得有任何闪失。可书上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孩儿若是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身外之苦都受不住,现在是劳父母操心,长此以往,又让孩儿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伏下身子叩拜,“所以孩子愿意追随二哥一道,进入白鹭书院学习,还请父亲母亲同意!”

“不行!”林夫人当即反对,若是同意章泰寅去了,那可是彻底堵死了章泰安的回家之路了。总不能说把老三丢在那里,把老二单接回来吧?

“泰寅,就算是你急着上进,却也不能不把身子养好了。等大夫说你没有大碍了,那时咱们再商议此事,今儿是你三姐姐回门的好日子,难得的骨肉团圆,何必非得要提这伤感的话题?”

她说着,还低头假意拭了拭眼泪。

这样的家务事,就是女婿也不方便插嘴。章致知沉吟着,有些犹豫不决。

倒是潘云豹没心没肺,心直口快地道:“三弟,你真的要去白鹭书院么?那个地方可真的苦得很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我小时候也去过,可没几天就受不了地回去了。”

这话倒是逗得人忍俊不禁,稍稍缓和了一些紧张的气氛。只张大姑娘有些牙疼,当着这么多人,揭自个儿疮疤做什么?还以为真是自家人呀,看别人都笑话了。

章泰寅得他这一打岔,紧绷的小脸也缓和了一些,“三姐夫,我知道你也疼我。只是爹从小就教过孩儿,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不想等长大了,再后悔现在没有好好珍惜光阴,落得一事无成。”

潘云豹给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同样的话,媳妇昨儿才骂过自己。看看,连人家弟弟,这么点小竹竿都比自己有志气,难怪媳妇要骂他不争气了。

那自己是不是真得改一改?可是要怎么改呢?他还真不知道。

趁章致知还没作出最后的决定,章泰宁站了出来,“三妹夫,你也毋须妄自菲薄。瞧你方才那路剑法,就已经很好了。不过娘说得对,泰寅你想力争上游是好的,但凡事还要量力而行。或是勉强去做自己根本达不到的事情,到了书院那儿,你照顾不了自己,仍是三天两头的病,最后不是让父母更加操心么?快别固执了,还是等日后你身子养好一些再说吧。”

张蜻蜓见章致知似有些赞同章泰宁的话,有点着急。她是始作俑者,不好插嘴再多说什么,只能给章清莹使了个眼色。

大人此时不好插嘴,但小姑娘却是不怕的,她是章泰寅的亲姐姐,年纪又小,哪怕说错了什么,也不好怪罪。

见三姐的眼睛盯着自己了,章清莹悄悄地吸了口气,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爹,母亲,能容女儿说句话么?”

林夫人那眼光都快杀人了,这么个小丫头难道也要跟她唱反调么?

章清莹不敢看她,只看着爹,他们小姐弟唯一的希望与依靠。心头忽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一起涌了上来,却是无法言说,只是瞬间就泪盈于睫了。

只听小丫头欲语泪先流,“爹,我们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我们也知道,好多人都说我和弟弟是不祥之人…可我们,我们也真的不想这样的…”

见她提起伤心往事,张蜻蜓的眼圈也湿了,章泰寅低着头,胸前衣襟却是洒下斑斑水迹。

章致知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不忍之色,深觉对不起这两个孩子,“你…你们快起来。”

章清莹用力摇了摇头,泪如雨下,“弟弟…弟弟从小生下来身体就不太好,但他一直很努力,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多学点东西。他很想证明,证明他不是不祥的人,不是没有用的人。其实我…我也一样,我们很想,很想做得好一点…”

“你…丫头你别再说了!”章致知有点听不下去了,这要多少的委屈才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瞻前顾后,却饱含心酸的话来?

章清莹不知是哪里鼓起的勇气,上前抱住章致知的腿,“爹,求您给弟弟一个机会好么?让他去外头念书吧,我也知道出去会很苦,会很累,我也会很担心,我也会很心疼,但是爹,弟弟不是我这样的女孩儿,不能把他跟我似的养在家里。他是男子汉,他应该出去闯荡闯荡的,您给他这个机会好不好?让他出去试一试吧。”

不住抹着泪的张蜻蜓也跟着跪了下来,“爹,连四妹都舍得把三弟送出去,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我相信三弟,他能做得到的。三弟,你告诉爹,你能照顾好自己,你在外头不会生病,不会让大家担心!”

“我能,我真的能。”章泰寅沙哑着嗓子吼着,虽然泪仍是止不住地落下,但是小大人的背却挺得笔直,双拳攥得死紧,昂然抬起头来,目光里一片执着与坚定,“爹,您让我去吧。”

章致知喉头似堵着千斤巨石,说不出一个字来。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女儿,一个这么点大的女孩儿都能狠下心来为了自己的亲弟弟打算,他们这做父母的还有什么话好说?

想着从前与沈姨娘的短暂幸福,还有几乎十年来,对这两个孩子的无视与忽略,他强自克制着自己也即将流露出来的情绪,咬紧牙关,用力地点了点头。

邝玉书扫了无动于衷的章清雅一眼,幽幽地开口了,“三妹四妹今日此举,使我想起触龙说赵太后一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祝曰:必勿使反。而今日二位妹妹为了三弟,也宁肯送他去白鹭书院读书,岳父岳母,真是养的好女儿啊!”

这最后一句话,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涩之味,谁都听得出来这其中的深意。

林夫人心中更惊,这女婿…竟厌恶女儿至斯么。

注:《触龙说赵太后》(《战国策》第3段)

第98章 没法跟媳妇交待

章府的第一次回门,就在这喜悦中略带着点伤感的氛围中结束了。

那一顿团圆饭,吃得更像是一场离别,谁都没什么胃口。最后送三姑娘走的时候,章致知忽地命人将自己珍藏的一对非常珍贵的连珠瓶取了出来,加在回礼里。珠联璧合,这其中的美好祝福不言而喻。

本来林夫人还想留下二女儿问问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可邝玉书却借口两个小舅子即将去书院读书,不便打扰,跟着张蜻蜓夫妇一道辞行。

林夫人再想留下也不方便了,何况章致知已经主动送客,“今日就不多留你们了,改日再聚。”

于是林夫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章清雅远去,等着送走了客人,章泰宁沉下脸来,对娘说了一句话,“以后好好待四妹,三妹妹那儿也要多走动走动,可千万别再让爹挑出毛病来。”

林夫人心中一紧,“泰宁,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章泰宁微叹,“娘,您还没看出来么?二妹那儿,怕是大势已去了!”

怎么可能?林夫人只觉一阵寒意袭来,“他们还这么年轻的夫妻…”

章泰宁冷笑,“就是这么年轻,种下的裂痕才最难弥补,二妹是任性娇纵惯了的,她现在兴许还感受不到,但日后,怕是她的日子就要开始难过了。”

林夫人整个脑子嗡嗡作响,连呼吸都为之一窒,“泰宁,你…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清雅是我亲妹子,我当然不会不管。”章泰宁先给娘吃了一颗定心丸,却又长叹一声,“可那也得看二妹肯不肯听劝,否则咱们就是把心操碎了也没用,娘您暂且稍安勿动,回头我会想法让绣棠派个人去二妹那儿走动走动,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也先做好准备,等着想法给二妹夫消气吧。”

他且先回房筹谋了,留林夫人站在那儿,如五内俱焚,烧得她浑身上下的毛孔里都透出一股焦糊干涩之意,生平头一次,隐隐约约生出一股子悔意,也许,她真的不该高攀这门亲事…

啊,不,她从自己脑子里把这个恐怖的念头赶了出去,怎么可能?她一门心思盼着女儿嫁得更好,怎么可能害她?

林夫人努力把这种可怕的念头压制下去。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属于理智的声音无声地说:你把你的女儿嫁过去,有没有想过她到底适不适合?知女莫若母,难道你就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么?

林夫人不敢再想下去了,连章泰安来跟她闹,说不想再去白鹭书院,她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比起二女儿的危机,小儿子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在纷纷乱乱的思绪里,林夫人凭她这么多年的经验与阅历,终于还是做对了一件事情。

“吩咐下去,替二少爷和三少爷打点好去书院的行囊,然后去请示老爷,看是不是明日就送他们过去。记住,三少爷的所有行囊都要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可不能有一丝马虎。撤回暗中服侍二少爷的人,千万别露了马脚。再有,去把家中相熟的王大夫请回来,替三少爷再把一次脉。这次让他多带点二位少爷能用到的丸药来,给他们各自备着。”

安排了这些,林夫人靠在榻上,疲惫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角的鱼尾纹通通浮现了再来,瞬间就老了几岁。

泰宁是她最器重的大儿子,绝不会危言耸听。那么清雅,我的清雅,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蜻蜓从章府出来,一直垂头有些闷闷不乐。

潘云豹想逗她开心,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地装作眼前一亮的模样嚷嚷起来,“啊,有了!”

张大姑娘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故意取笑,“你有了?”

“是啊!”潘云豹没转过弯来,傻乎乎地答应了,“我想起来了,白鹭书院里有几个老头子跟我哥关系挺好的,回头我就让他帮你弟弟说一声,肯定能关照关照他,你不用太担心了。”

张蜻蜓抬起头来,斜睨着他,“我还没问过你,你当初到底是怎么从那书院跑出来的?还有你哥,他怎么会跟那书院的人认识?”

呃…潘云豹一时说漏了嘴,捂嘴有些尴尬之意。

却见小媳妇凶巴巴地瞪着他,“你说是不说?我生平最恨人家骗我,你要是敢编瞎话,我揍死你!”

母老虎!小豹子瘪了瘪嘴,老实交待了,“其实小时候,是我哥他先进书院学习的…呃,好吧,反而你回去一打听就会知道的。”他低头嘟囔着,“那家书院的院长,是我小舅舅。”

什么?张蜻蜓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你亲小舅?”

“是啦!”小豹子很是郁闷,他干嘛会摊上这样一群有用的亲戚?

谢家是著名的名门望族,他外公谢长德不用说了,前任的兵部尚书,也是提拔潘茂广的重要贵人。而大舅舅谢尚贤是现任的正二品刑部左侍郎,估计将来弄个尚书当当也不是难事。还有一个二舅谢尚贲,外放到南康国最要紧的一个重镇当都督去了,也是正二品。至于其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他就不想说了,只提这个最小的三舅舅谢尚贽。

此人自幼读书最棒,是京城远近闻名的神童,简直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曾经连中三元,得中头名状元,那时的他才年满十七,可见其恐怖程度。

不过这个小舅舅却有个怪脾气,生性不喜当官,淡泊名利,宁意做个教书先生,以育人为乐,于是就给皇上放到官办的白鹭书院来当了院长。

潘云龙五岁开始习武,却是三岁就开始启蒙读书了,他的授业恩师便是这位小舅舅,还是当时他们的亲娘谢夫人亲自拜托的。

“哦,对了,你得记住,我亲娘叫谢尚贞。尚也是尚书的尚,贞是贞节的贞。”潘云豹好歹还没糊涂到把自己亲娘的名字也给弄错,只是跟目不识丁的张大姑娘讲这个,有点浪费唇舌了。

“快,讲重点!”

重点就是潘云豹出世了,不过他出生还不到三个月,谢尚贞就因为产后风短命地过世了。为了照顾幼子,潘茂广不得不匆匆忙忙地问过谢家人的意思,纳了现在的小谢夫人谢秀琴进了门。

可因为姐姐的不幸过世,却让谢尚贽对大外甥的教导特别的用心,在他七岁时,就把他接到书院去朝夕相对,悉心栽培。

潘云豹还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白鹭书院可不光是教人念书,还藏着几个会功夫的老头子,可厉害呢,不过一般的学生都是不教的,只有特别优秀和有天分的才会教。”

张蜻蜓听着就纳闷了,“那你哥待得好好的,你怎么就没在那儿待住呢?”

潘云豹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吃不了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