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凯很是感激他给自己解了围,张蜻蜓适时转移话题,“夏大夫,那就麻烦你给我们再把把脉了。”

既然误会尽释,便没什么好说的。

夏仲和过来给张蜻蜓诊脉,她也诚心诚意地跟人道了个声谢,“夏大夫,这回真是谢谢你了,救了我两命。这大恩不言谢,我从前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勿怪罪。”

夏仲和见她这一病,下巴虽尖了些,但眼中已恢复了大半神采,眼里不禁藏了抹促狭的笑意,“只要二奶奶不再跟在下谈那笔生意,别的都好说。”

张蜻蜓大窘,知他说的是那日在山坡上,让他放过胡惜容,自己便撒手之事,难得地结巴起来,“其实吧…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夏仲和难得见她赧颜,笑意愈浓,“少奶奶不过是先小人后君子,怕在下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

他收敛了神色,正色解释道:“不过此事在下全不知情,也绝没有任何高攀之意,还请少奶奶放心。”

呼,虽然错怪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有他这话确实让张蜻蜓安了不少心。此时再迎向夏仲和的笑容,都觉得亲近了许多。

其实,一个人藏着什么心思,眼睛里是最容易泄露的。夏仲和目光温润,沉静清爽,实在和他姨娘姨父大相径庭,从前张蜻蜓是不愿意正视,这回认真地迎向他的目光,才发觉,这个夏大夫还是挺和气良善的人。

夏仲和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只觉耳根微热,干咳了一声,才让张蜻蜓收回目光。

张大姑娘也不晓得要不好意思,反而放下芥蒂后,诚心诚意地赞了一句,“夏大夫,你真是个好人!”

弄得夏仲和这么个老实人更加不好意思,一张脸反涨得通红,背上都热出了一身的汗。那模样,活像被人调戏了似的。忙不迭地就跳下车,去看下一个病人。

张蜻蜓这才发现,这位夏大夫脸皮挺薄的嘛,嘿嘿,坏水顿时就冒上来了,下回逮着机会,再去欺负欺负。

她这里是没什么大碍了,胡惜容也继续保养就是。只董少泉却有些不妥,他初时不过是些小风寒,但一直还要分神照看自家事情,还骑着马跟着一起颠簸,这就越弄越厉害了。毕竟底子薄了点,再加上前些天一路劳累,虽然仗着年轻,硬撑了下来,但毕竟是有些强人所难,夏仲和跟他一把脉,就瞧出底细,要求绝对上车休息。

胡惜容听说着了急,要他进来同车,但董少泉坚决不肯。

祝心辰的马车宽大,便道:“惜容,你搬到我车上来吧,咱俩还可以做个伴。”

“不好。”谢素馨道:“你这成天叽叽呱呱的,惜容要养病,怎么受得了?不如我过去跟你一车,惜容到我车上,这就妥当了。”

张蜻蜓摆手道:“你们都别动了,我到惜容的车上照顾她。少泉,你到姐姐车上来,这就妥了。这些天,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养着身子,这边的事情姐就全替你管了。”

祝谢二人虽是好心,但毕竟都是没出阁的大姑娘,把她们的车直接让给董少泉,总有些不妥。但张蜻蜓是少泉的干姐姐,她挪出来,也不用惊动胡惜容,最是便利。

况且这边还有周奶娘,可以照顾董少泉。在铺子里也共事了有好一时了,董少泉跟她之间也并不陌生,如此安排便是最合适的。

董少泉心里也着急,恨不得一剂药下去就好,偏是病去如抽丝,身子骨又没那么强壮,就是咳得停不住。于是不再推辞,上了张蜻蜓的车。

到底周奶娘会照顾人,寻了带来的燕窝,给他精心熬了粥补养,每日茶水粥饭地伺候,董少泉这才渐渐地有了起色。

张蜻蜓在车上悄悄把夏仲和的话转述给胡惜容听,胡惜容却并不意外,她人虽病着,但并不糊涂。

生病之机,是病人和大夫最容易接触的时机,可是夏仲和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天,却没有半点逾矩之处。虽然他没有明着来解释过一句,但他的行动比言语更能说明问题。而且,还帮着他们把碍事的金嬷嬷给甩掉了。若是他心里尚有一分一毫的期待,必不至于如此决然。起码会多些示好的意味在里头,可是没有。那么基本就可以判定,他对自己真的没意思。

张蜻蜓一旦对夏仲和消除了误会,便生出几分好感来,“惜容,我说句话,你别见怪。其实吧,这夏大夫也是个好人,你不妨考虑考虑?就算你家叔婶讨厌,但过日子毕竟是两人个人的事情。只要你们过得好了,岂用担心旁人?”

还有一点,他又是大夫,还会看病,这跟病怏怏的胡惜容,不是绝配么?

胡惜容却决然地摇了摇头,“二嫂,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夏大夫,不可能的。”

“为什么?”张蜻蜓不懂。

胡惜容有着将门之女的坦率,“他对我,应该没有任何意思。”

如果男女没有心生爱慕,那样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没有女孩会愿意接受一个不爱自己的相公,就算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胡惜容也不会愿意。

更何况,她的心里已经悄悄有了另一个青年的影子,就算明知道不可能,但也不能阻止女孩儿家纯真的小小心思。

既然如此,张蜻蜓也不好勉强了。不过在相信夏仲和不是坏人之后,张蜻蜓便想找他求证一事,到底是不是公公受伤了?

不妥,张蜻蜓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一想法。现在他们在路上,人多嘴杂的,上回跟董少泉说几句话,就给金嬷嬷嚼了舌头根子。要是私下跟夏仲和说话,更惹人疑心。就算没什么,恐怕也会让有心人猜想些什么出来。

还是不要了,忍着吧张蜻蜓看着窗外不停倒过的风景,眉眼之间隐含了一层愁色,大概还有七八天就到边关,去竹林寺做场法事也耽误不了两天的工夫。到时就能到大军中去一看究竟了,张蜻蜓按捺着急不可耐的心思,继续上路。

潘云豹都快急疯了。

御医来了好些天了,可是他爹还是没什么大的起色。

柳如海明确地告诉二殿下李志,“潘元帅可以救,只是要时间。至少一个月,我需要一个完全不受打扰的地方,给潘元帅将毒素尽数化尽。若是我早十天来,恐怕也没这么麻烦,可是耽误了这么久,现在毒素已经深入五脏六腑,用了这些天的汤药都没什么效果。唯今之计,只有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才行了。”

“什么?”潘云豹惊叫了起来,“要以毒攻毒?那我爹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柳如海坦然告诉他,“此法极是凶险,故此施治期间不许任何人的打扰,否则,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当场毙命。不过治好了,却有一个莫大的好处。从此之后,寻常的毒物再也不能伤到潘元帅分毫。日后调养得当,自当益寿延年。”

那…那该怎么办?潘云豹一时之间,也无法决断了。老爹现在这条命不是他们潘家的,还关系到整个南康的安危,该不该让他去冒这个险?

李志的眉头也拧成一个疙瘩,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潘茂广尽快醒来。

自那日一场大战之后,西戎人要休养生息,他们何尝又不需要?还有被困在夕临城中的大军,就快食尽粮绝了。

前些天,借着大雨之机,庞清彦让一队死士冲了出来,递出消息。城中老鼠树皮都快吃尽了,连马匹都开始杀了分食,若是再解不了困,那他们不用等人来打,先就全部饿死在其中了。

那日,错失了突围的最佳时机,庞清彦也是非常后悔,对自己益发的没了自信。现在全部指望都放在潘茂广的身上,希望他能再想出奇计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是潘茂广现在昏迷不醒,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替他们出谋划策?

李志和边关一帮谋士将领们天天是伤透了脑筋,可是左思右想,也没有一个妙计能切实可行,怎么论证都有莫大的问题,所以这些天按兵不动,也都是在等待一个奇迹,期待着潘茂广能早日苏醒,做出定论。

可是现在柳如海说潘茂广还要昏迷一个月,那庞清彦的大军怎么还顶得住?可是潘茂广又不能不救,怎么办?

沉吟良久,李志才抱着一丝希望问:“柳御医,那有没有办法,在潘大帅接受治疗前,让他醒一次?”

柳如海想了想,“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时间不能长,醒过之后,我就得立即用金针封住他的穴道,将人带走了。治疗的地方不要离此太远,潘大帅经不起太长的颠簸,两三日行程的地方最好,但要绝对保证安全。”

那送潘茂广去哪儿呢?李志又发愁了,这边关打得乱七八糟的,哪里能保证不受滋扰?

“不如送去竹林寺?”谢尚贲站出来建议,他自上次带兵来帮忙之后,一直没有离开,“那儿正好就在朔州与云州交界处,久负盛名,最是清静。就连西戎人也不敢得罪的,从这儿过去,抄近路只要一天一夜就够了。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两地的兵马,都方便调遣。”

李志颇有些迟疑,把人交到和尚手里,行不行的?

“殿下,就这么办吧。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想法子顶住。”此时此刻,唯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潘云豹了。他再看一眼老爹青白憔悴的脸色,紧攥双拳,挺起了胸膛。

如果一个月的时间都不能给爹顶住,那他,也不配做潘茂广的儿子了。

第230章 细皮嫩肉的

沅江,宛如一道彩练,从雪山之巅源起,流经西戎,又在南康的国境内划了一个异常曼妙的弧,然后汇入大海。

山川无情,却更加无私地养育着沿途的百姓。而南康也凭借着沅江的天险,恰到好处的构建起抵御侵略的第二道防线。

到了渡口,战争的紧张气氛陡然扑面而来,沿江两岸执刀扛枪巡查的士兵多了许多。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连宽大的江面也用粗重的铁锁横锁封住,非通过严格搜查,否则绝不会让任何行人船只通过。

因为跟随着压粮的军车,张蜻蜓他们相对来说通过的容易一些,不过仍是遇上小小的麻烦。

在渡口负责登记,发放腰牌的小吏很是不悦,“前方战士在出生入死,偏你们还不在家老实待着,这不成心过来给人添乱么,让底下将士们看着,成什么话?”

言语虽不客气,但却是给张蜻蜓等人提了个醒。是啊,他们这群人过来,虽是事出有因,但却无法解释给三军将士每一位将士听。若是让人看着他们这些高官家眷,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去,让那些普通将士们怎么想?

几人商量了一下,只以客商自居,走前面的路。

在船上的时候,萧森跟他们商量起来,“这过了沅江就是官岭,我们是一路向前的。郎世子,你是要护送他们去了竹林寺,再去宁王封地么?”

“我看,就不用了吧。”谢素谨站出来说话,“现在军务紧急,我们这边也还算太平,至多拨几个护卫给我们,你们还是先去办正事要紧。切莫因为咱们一点私情,就耽误了正事。”

张蜻蜓也觉得这样最好,“小郎,你看我们这边就要进入云朔两州的封地了,也不是那么危险的事情。你头一回出来办差,还是赶紧去见你大姐吧。何必因为我们又白耽误几天的行程?”

大伙儿七嘴八舌,都是同一个意见。最后郎世明妥协了,留了几个人给他们,准备到了官岭就直接往宁王封地而赶去。

萧森见郎世明同意了,心头也略略松了口气,“上回那一场大雨,你们也瞧见的,虽然大伙儿拼命护着,到底损了十之二三,我估计就算是交了差,军粮必是吃紧的。郎世子,这回可全指望你了,得快些带粮草来才是。”

大伙儿听得心头一紧,郎世明顿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两分。既然决定了,那就开始准备下车之后分头上路之事。萧森瞧郎世明这边虽将些得力的御林军调到了张蜻蜓这边,但毕竟都是在京城多年,没来过西部的。就算有个铁华黎,也只清楚老家一带的地形,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他想了想,出了个主意,“这样,你把你的侍卫拨给我几个,我让李思靖带几个熟识地形的老兵跟着你们过去,回头到了边关,咱们再会合便是。”

如此甚好,很快就把人员重新调停了一下。因胡惜容身子不好,郎世明让夏仲和仍跟着他们同行,夏仲和也没什么意见。

等下了船,到官岭歇息了一宿,郎世明自带着人去找大姐夫要粮食了,萧森直奔边关,这边就由李思靖、潘云凯作先锋,谢素谨、谢素询压阵,保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往竹林寺而去。

脱离了军队的护卫,一众女眷除了周奶娘等人,皆换上了男装。像谢素馨、祝心辰换了男装,还是跟兄弟般的长袍儒衫,唯有张蜻蜓,打扮成小厮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祝心辰调笑道:“二嫂,你要是没带衣裳,我这儿大把快别穿着那个了,实在太可乐了!”

张蜻蜓很是不屑,“你们懂什么?就这样才好呢,穿得漂亮有什么用?万一遇上山贼,头一个就抢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倒是我这样的一看就是穷光蛋,没人搭理。”

这话说得大伙儿哄堂大笑,追风等几个家养小厮却是暗地里一挤眼,就算是穿着小厮衣裳,但有少奶奶派头这么大的小厮么?不过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暗笑,不敢作声。

夏仲和心想,就你这样,还不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女子假扮的,忍不住打趣,“二少奶奶,你看他们当小厮的都成天在外头风尘仆仆,就您一人在车里坐着,衣裳鞋袜全是簇新,人家会不会觉得你这小厮也忒古怪了些?”

哈哈一句话,就拆了张蜻蜓的台,说得大伙儿全都笑了。

董少泉微咳了两声,掀开车帘也凑了个趣,“到时就只好说,这家的奴大欺主,比主子还金贵了!”

这些天,他在车里好生休养了几天,养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微嗽而已。张蜻蜓索性把车让给他,一方面让他养病,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夏仲和他们这些男子轮流进去休息休息。

至于她,则随意地在胡祝几女的马车上溜达来溜达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了。

虽然有些不太正经,但是有潘二夫人这样一个爽朗风趣的人物在,确实让行程愉快了许多。

路往西行,一路崇山峻岭,高耸入云。山底还是夏末,可是山中已然入秋,红红黄黄的秋叶渲染出淡淡秋色。更有远处山峰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望之令人心生敬畏。

“看那儿就是雅拉神山,神山下面,就是我的家乡阿兰多了!”从一大群山,毫不费力的辨认出自幼看惯的家乡风景,铁华黎从车上站了起来,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座绝美的大山,山头有三座突出的山峰,铁华黎说:“那是三仙女峰,她们是阿兰多的守护神,只是…”只是保护不了他的亲人,保护不了那么多黎民百姓。

他的神色黯然了,这么大个子的男人,一下子忧伤得像是矮了一截,让人说不出的心疼。不过很快,铁华黎就振作起精神来,仰望着故乡的山峰,眼神坚定,“我们的军队一定可以把那些强盗赶出家乡的到时候,铁穆根就能重返家乡,养更多的牛马,建更大的房子,我们家还有阿拉多,会更加兴旺的。”

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

一场灾劫过后,或许能让整个国家的臣民更加的团结与奋发向上。但前提是,灾劫过后,他们还能守得住,自己的国家。

一丝同仇敌忾,为国担忧的情怀在众人心中流转,接下来的路,走得静默而无声。许久,担任向导的老兵才遥遥指着前方露出的一角灰黑色屋脊,“那里就是竹林寺了。”

“那还得走多久?”

“看这天色,估摸着太阳落山前是肯定能到的。”

山中行路,就是这样,明明看得见的地方,真的要走起来,绝不是件轻易的事情。加快了步伐,太阳落山之前,终于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座非常朴素的寺院,黄泥砌成的墙还有些凹凸不平,许多地方还留有水浸与烟火的痕迹,连匾额上的三个金漆大字,也脱落得黯淡无光了,与京城华贵典雅的白云庵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建在山坡上的宽敞殿堂,在蓝得发紫的沉静天空映衬下,仍是一样彰显出恢宏大气,甚至,因其的这分朴素,反而比幽深典藏的白云庵更多了一份淡泊宽广的味道,让人不由得心生崇敬。

寺院非常安静,见有香客来访,寺中的僧侣们也并不以为奇,仍旧各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仿佛他们的来去,就如天边飘过的流云一般,既没什么好问的,也没什么好打听的。

这种恬淡的态度还真像世外高人了,说实话,张蜻蜓非常反感有些寺院一进门,见你锦衣华服了,就殷勤围拢过来,拉着你上香添油。而这里,却全不作此类媚俗之态。无论你是骑马驾车,还是衣衫褴褛,富者不拦,穷者不拒,众生平等,一视同仁。

可是欣赏归一回事,但你若是有事要问,就有些不便了。

等了半天,李思靖找才拦住一个快步经过的小和尚,“小师父,请问一下,你们这儿可以住宿么?你看,我们来的人不少,想借宿一晚,明儿再办场法事。”

小和尚抬起头,纯真清亮的眼神似乎能直接看到人的心底,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让人只觉接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非常舒服,“可以的,我们山脚下有一排房舍,都是给来进香或是过路的客人歇脚的地方。你们自己去吧,想多住几天也行的。旁边有炉有灶也有柴禾,你们自己煮饭烧水也行,要是没有干粮,到那边的膳堂,也有赊粥的地方。明儿你们来办法事,看是哪个师父有空,就会过来帮忙的。”

李思靖想想方才路过的那一排简陋至极,似乎还住着不少流民的房屋,实在难以下脚,“对不起,小师父,我们这里还有些女眷,有些还生着病,能不能麻烦您找几间好一点的房子?”

“这样啊?”小和尚抓抓光光的脑袋,有些为难,不过很快就做出决定,“既是如此,那我就请几位师父把他们的净室腾出来吧。你们住他们那儿,他们住在我们那儿,我们去下面住好了。嘿嘿,我们师兄弟的房间也挺多人的,不方便女施主住。”

小和尚说完,似是解决一个大麻烦,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又是那么一副纯净无邪的模样,还笑着问李思靖,“那你们一共要几间?”

什么?众人听得都怔了,他们不过想要几间上房,难道还要赶得人家和尚没地方住么?

李思靖带的那几个老兵,虽然了解此处的地形,却对这边寺庙的行事规矩也是一知半解。此时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铁华黎倒是知道,只是现在人在外头拴马,没过来。

倒是董少泉忽地记起一事,微笑着走上前来,“小师父,我们怎好劳烦你们挪动?你看看我们这么多人,不过是要两间大些相邻的屋子,能借住一宿便好。下面的房舍窄小,我们这么多人一塞进去,就堵了其他人的方便,故此才过来一问。哪怕是空的殿堂也不怕,我们自己都带了有行李被褥的,不用劳烦你们。”

哦,那小和尚总算是明白了过来,“既然这样,我领你们去济善堂吧。那儿正好空着,不过只有一间大屋,你们住一晚没事吧?”

董少泉回头探询地看了大伙儿一眼,见众人皆在点头,便笑应道:“可以的,我们到时自己拉个帘子便是。”

那小和尚慧明便将他们引到了寺院后山,这济善堂虽然只有空空荡荡一间房,却比山脚下的房子要强上许多了。据这小和尚慧明说,原来此处是给他们这些年轻僧人修行看书,辩经讲理的地方,后因年代久远,有些虫蛀垮塌的痕迹,所以便清空了出来,不再住人。打仗之前曾经维修了一次,换了几根主梁,但因为战火一起,诸事不便,便没再修下去了,准备等到战事平息了,再行修缮。

张蜻蜓顺口就问:“那你们重新修缮还差多少钱?要不我们捐了吧。”

她是诚心诚意说这话的,这里的人非常朴实,瞧他们的衣食住行,绝不会是贪恋享受之人。不过是修缮一下,又能花费得了多少?想来他们几家还是出得起的。再说,此次过来做法事,不就是打算要多花些钱么?

“多少钱?”慧明却愣了一下,想明白过后之后,年轻的麦色脸庞瞬间就红了,连连赔罪,“罪过罪过这位女施主,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向你们化缘吧?我们修房子不要钱,不要钱的。”

董少泉已经明白过来,笑着跟他解释,“家姐不过是一番好意,她不懂这里的规矩,请小师父勿怪。”

慧明听了,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一点,都有些不好意思跟他们再聊下去了,“你们先歇歇,我让人给你们送个火炉来。要吃什么,自己去厨房弄,就在那边。”

总之他是再不在这里待了,头一低,很是赧颜地就跑了。

张蜻蜓莫名其妙,不过是捐个香火钱,他有什么好害臊的?

第231章 相逢在寺中

张蜻蜓不懂,董少泉等人走了,才回过头来跟众人解释。

原来这边关风俗,与他们那儿大不相同。这里的人格外淳朴,特别是修行之人,并不找香客奢求什么。一粥一饭,皆凭其自力更生,但凡他们要建庙立佛,全是自己动手,一砖一瓦砌起来的。若是虔诚的信徒,也不必赠送金银,只在庙里有需要时,过来添块砖加块瓦便得了。纵是送了粮油布帛等香火钱,他们也是施与有困难的百姓,并不据为己有。故此这些僧人,在边关百姓心目中,声名极好。任你是江洋大盗,或是两国交锋,都不会伤害这些僧人,和他们庙里的产业。

铁华黎此时跟小厮们进来,听到此处,插了句嘴,“我虽没来过这里,但董少爷说的确是实情。要是有人伤害这些出家人,或是动他们地里的庄稼,被人发现,是会给全村人驱逐出去的。”

“所以,”董少泉笑望着张蜻蜓,“对于出家人来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既是引发欲望的罪孽之源,又是堕落享受的帮凶。方才姐姐问那慧明小师傅要多少钱,就让他害怕自己的言行引起你的误会,自然紧张。瞧他这样子,接下来这几日,肯定连面都不敢出现在姐姐面前了。”

这下张蜻蜓才明白过来,不禁苦笑,“看来,就算在这里做些善事也是不容易的。难道要咱们帮他们动手修缮么?只是我们也不会呀!”

夏仲和温言给她解围,“只要有心,处处皆可作为。咱们就算做不了别的,帮他们打扫打扫,劈柴挑水也是好的。”

此言有理。只是张蜻蜓心里还有一个疑问,董少泉也没来过此处,他怎么就能知道呢?可是现下先要忙着收拾晚上的饮食和起居,没空细问,等有空来,倒要好生盘问一番。

这一番折腾,等他们吃完饭,消停下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拉开布帘,分男女两边休息。祝心辰想起一事,跟张蜻蜓商量,“这礼佛本是极要素洁的事情,况且我又背负着姑姑的重托,只是现在这条件,想要沐浴薰香一番,是否有些强人所难?若是实在不行,明儿能不能帮我借一间房,好歹让我擦擦,也算是尽到心了。”

她跟张蜻蜓说这话,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已婚妇人,总比她们这些大姑娘要放得开些,所以想拜托她去打个招呼。

这话说得很是,张蜻蜓一时也难住了,该怎么和那些大小和尚说呢?他们会不会又误会什么?

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措词,却见有个小和尚过来,“诸位施主,若你们打算明日做法事朝拜,现在可到我们后山去沐浴一番。那儿有一处温泉,干净得很,你们有这么多的人,轮流着守着,便没什么不方便的了。”

这可太好了众人一听,忙又各自找了干净衣裳,商量过后,决定先由男人们在外围警戒,几个丫鬟婆子守在里头,伺候这些姑娘奶奶们洗沐。然后再是丫鬟婆子们,到了男人们的时候,就不怕了。

大伙拿了衣裳,正要过去,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药香。

夏仲和是大夫,对各种药味极其敏感,当下仔细一嗅,就辨出至少十几种稀罕的药材来,不觉轻皱起眉,低声自问:“这是何人在用药?”

潘云凯恰好听到,便道:“若是这里的和尚生了病,夏大夫你去帮忙瞧瞧,这也算是做好事了吧?”

夏仲和却摇了摇头,“用得起这么多好药的大夫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说不定,我还赶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呢,不问也罢。”

张蜻蜓却生个主意出来,“这里的和尚不要我们布施钱财,那我们赠些药材行么?我这还带了不少呢!”

真是好心肠的姑娘,夏仲和一笑,“可以试试。”

潘云凯很是热心,“那我这就去问问。”

慧明不敢过来了,但总有些小和尚是找得到的,不一时,带回消息,居然是同意了。若是方便的话,请他们把愿意赠予的药材整理一下,一会儿有人来瞧。

考虑到大伙儿正要去洗浴,夏仲和主动请缨,带着自己随身的药材和张蜻蜓他们取出的药材,随小和尚去另外的客房等待来人领药了。

也幸好这么避开了,所以当夏仲和瞧见来领药的人时,顿时就瞠目结舌了。而来人瞧见他,也是狠狠震了一震,不过瞧见潘云凯还陪在旁边,迅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

夏仲和到底也算是在太医院长大的,见惯了许多隐事,所以迅速按捺住心头的讶异,装作若无其事的还跟来人打招呼。

“请问先生在哪儿问诊?”

“不过是混口饭而已。请问先生从何而来?”

对面之人正是柳如海的亲传弟子,此次跟着他来边关的徒弟杨天磊。明明熟极的两个人,此刻却装得互不认识,装腔作势的打着招呼,只以眼神示意。

既然他在这里,那不用问,柳如海肯定就是那位主治大夫了。只是他们要治的人是谁呢?夏仲和不会问,也知道自己绝不该问。所以,他简略地把自己的来历,稍稍交待了几句,让杨天磊能够大致明白。

杨天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既然是自己人,那他就老实不客气的拣了自己要的,拱一拱手,就此告辞。

潘云凯想关心几句也没机会,只问那小和尚,“请问,这是哪位大师父生病了么?”

小和尚低着头,迟疑了一下,打了个诳语,“是。”

怕潘云凯再问,急急告退了。满心只想着,一定要请师父把那位“大师父”收作寄名俗家弟子,免得连累他们这么多师兄弟们日后全要下拔舌地狱。

这边张蜻蜓她们在洗浴的时候,全然不知,正有一伙极熟悉的人,同时也在竹林寺里。

“怎样?”潘云豹一瞧见杨天磊进来,就跳起来问他。

多时不见,他已经长出一茬不算短的胡子茬,又黑又瘦,在昏黄的油灯下,就算张蜻蜓见到,也未必认得出来。

“齐了,药都齐了!”杨天磊只知道夏仲和是跟着官方来的,至于后头还有谁,他就一概不知了。

“幸好他们带了犀角来,还有这些补品,足够大帅撑到苏醒了。这下子,你们就不用去别的地方找了,可以安心回大营了。”

杨天磊也觉得十分幸运,谁承想在这个时候碰上了夏仲和?也不知他怎么有心带这么多的好东西,杨天磊可不客气,拣用得着的全都抓了来。反正这是为了救治南康国的兵马大元帅,这可是位关键人物,马虎不得。

蒋孝才拍拍小豹子的肩头,宽他的心,“你看,潘叔肯定是贵人,就算咱们来到这个庙里,还有人来送药。这就证明菩萨也在保佑他,肯定会没事的。咱们走吧,营里还好多事等着咱们呢!”

那日,谢尚贲提议将潘茂广送到竹林寺来疗伤,经过二殿下李志反复考量,确实是最合适的地方。安全清静不说,就算这一个月里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想来寺庙里的僧侣也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潘茂广的安全。

谢尚贲在此地多年,深知竹林寺里就有几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把潘茂广送去,连个侍卫都不用派,反而更加不引人注目。

李志同意之后,谢尚贲先过来跟竹林寺的主持商谈了一番,那法度大师虽是世外之人,却亦是明理之人。深知这场仗事关系着千万百姓的安危,毅然扛下了这个担子,把潘茂广收留在寺院最隐秘之所在,除了少数几个高僧,余下弟子们只知寺内来了位需要他们护卫的香客,却不知香客的真实身份。

谢尚贲安排妥当妹夫的事情之后,等着潘云豹他们把人送来了,就先驻地去了。他离开朔州也有好一时了,身为地方长官,可不能老在外头晃荡,否则家里出了事,那才要命。所以也就错过了谢家的来信,并不知道侄女一行已经来了边关,目的地正是此处。

潘云豹把老爹送来之后,先帮着照顾了两天。柳如海用的方子并没有问题,只是用下去之后,才发现剂量不够,还是缺了些药材,尤其是少了犀角这味药。潘云豹本打算若是还在附近收罗不到,就上二舅家去找找的。可巧的是,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人,就把药材给带来,正好全都补齐了。

现在解决了后顾之忧,潘云豹要走,也走得安心了。横竖这儿柳如海已经闭关,除了他和两个小徒弟,不许任何人插手进来,小豹子想表孝心也表不上了,不如回前线杀敌,给老爹多争取一些时间。

到潘茂广闭关的石室门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潘云豹和蒋孝才就准备走了。杨天磊挽留道:“现在黑灯瞎火的,你们不如歇一晚,明儿再走吧。”

“不必了。对了,杨大夫,麻烦你记下今日赠药客人的名姓,他日有缘,这份恩情我们潘家一定会报答他的。”

啊啾,张蜻蜓无缘无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是谁在念她?

揉了揉鼻子,已经洗浴干净的她,把在外围背身而立,警戒着的董少泉拉到一旁,“你跟姐好好说说,你怎么知道边关的这些规矩?”

董少泉勾起伤心事,语气黯然,“姐,你知道我爹生前是做皇商的,你可知道,他是做什么买卖的么?”

他从来不提,张蜻蜓自然不知。董少泉微微叹息,“我爹做的是珠宝玉石买卖,走的就是西北这一路。”

南康国南方一带,也产翡翠珠宝,但却不及西北那一路来得品质上佳,价廉物美。只是路途遥远险恶,盗匪猖獗,是以少有客商敢兜揽这边的买卖。

当年董家老爹渐渐从董家脱离出来的时候,正要找一条好财路。因缘际会,结识了做玉石买卖的大商人,那人恰好就是前任的玉石皇商。董家老爹胆子够大,便与他合作,跑了几趟,没几年,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身份暴增。

又过了几年,那位提携董老爹的商人在一次贩货途中,不幸染病身故了。他们家的儿孙都贪生怕死,又嫌苦怕累,不愿意再承袭这皇商之位,情愿出钱找人接替。董老爹半是出于义气,半是为了生计地接了下来,倒也做得顺风顺水。

“只是没想到那一年,我爹带队又去贩货的时候,在完成了玉石交易后,带货归来的途中,突然拉起了肚子。就是耽搁了那么一夜,就遇到打劫的,货全部被劫走不说,还误了回来交差的日子…”

想起那一场巨变造成的家破人亡,董少泉由不得喉头又再度哽咽了。

张蜻蜓拍拍他背,温言相劝,“算了,都过去了,别再想了。不过,你爹这事,来得是否有些古怪?”

董少泉苦笑,“纵是知道有些古怪又如何?但皇命不可违,我爹原本想着先回到京里交了差,再细查此事。却不知,他算得出世事,却算不出人心。谁知道会遇到那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亲人?算了,不提了。”

他摆了摆手,目光中多了几分追思与怀念,“从前,爹爹时常跟我说起些西戎的风土人情,不过,他老人家怕我们听了担心,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那时我年纪还小,所以有些事情,只是当作笑话,听过也就过了,并没有往心里去。今儿是到了这里,我才想起来,爹爹曾经说过这些寺庙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