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41章 她要人!

雨后天未晴。

一连阴沉了三四日,时不时还要再下一阵,虽然没有那日的滂沱,却益发的缠绵入骨,把最后一丝夏的气息收走,带来秋的寒凉。

猛然抬头,才惊觉原野之间,那些原本还掺杂着些许绿意的树叶似在一夜之间尽数染上霜色,绽放出调零前最后的一抹艳黄。

皱眉在地毯上跺了跺脚,那一股子阴冷潮湿的寒意仍是挥之不去,要不是不好意思麻烦人,祝心辰真的很想要个火盆来了。

天一直阴着,就算是住进了宽敞通风的军衙,但空气中仍是饱含着城外未退洪水的湿意。再住在这没有火炉的房间里,更觉冷清。

反观对面的那个人,却似乎丝毫不知道冷热寒暑的变化。给她加件衣裳她就穿上,端了水来就喝一口,若是忘了照顾,她就这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坐在厅中,牢牢地盯着来人的方向,再冷也不肯把门关上。

没几日,原本就在路上清减不少的圆润脸庞更是瘦削得可怜,连两边的颧骨都高高的凸出来,衬得那双原本娇媚的桃花眼是又大又黑,有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美。

祝心辰心下黯然,想想倒了杯热茶给她,“二嫂,你捧着捂捂手吧。”

张蜻蜓木然地接下,机械地说了句谢谢,就再也没有旁的了。祝心辰心中一阵酸楚,正别过脸去偷偷拭泪,却听有人来了。

“姐姐!”董少泉带着人进来,“你瞧是谁来了?”

张蜻蜓顿时眼睛亮了,霍地站起身来,连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也顾不得了,“是云豹有消息了么?”

“二嫂,是我呀!”郎世明红着眼睛进来,看着她憔悴至斯,顿时就又落下泪来,“你手没事吧?烫着没?”

张蜻蜓哪还有心情管什么手?她现在最痛恨见到的东西就是眼泪,本来就够糟心的,一见着郎世明这德行,更是不耐烦地紧锁眉头,“要哭别在我面前哭,自个儿找地方嚎去。”

郎世明立即擦了眼泪,“好好好,我不哭还不成么?我就告诉你一声,粮食我已经借到了,我姐夫也跟着来了,在二殿下那儿呢,你放心,从明儿起,我就帮着去找大哥二哥,找不回他们,我也不回去了!”

“那你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呗,走走走!”张蜻蜓老实不客气地把人往外推搡。

郎世明想想也是,既然要找,不如早些去找。车马劳顿算什么?能早一时把人找着,他们才多一线生机,“那我现在就去了啊,你可别着急,兴许回头就有好消息了。”

赶走了郎世明的张蜻蜓还犹自忿忿地抱怨,“都是些不中用的家伙,怎么就不能让我去呢?有什么好危险的,这么些天连个大活人也找不到,都干什么吃的?”

董少泉和祝心辰对视一眼,谁都不敢接她的话。

倒是看着她们青白的脸色,董少泉心细地想到了,低声问祝心辰,“可是觉得有些冷么?我去让人拿个火盆过来。”

祝心辰感激地点了点头,随他出来悄声问道:“还没有一点消息么?”

董少泉为难地摇了摇头,“浩然他们都已经找出夕临城往西一百里了…”

“你们那说什么悄悄话呢?少泉,你有消息可不许瞒着我。”

见张蜻蜓又气又急地追上来问,董少泉只好扯了个谎,“现在天气凉了,我们正商量给屋子里加个火盆呢。”

“这哪儿凉了?能有这屋子住就不错啦,要是把你们搁水里泡着,还想得起火盆吗?就不能动点心思想点正经事?成天婆婆妈妈的有意思吗?”

张蜻蜓劈头盖脸一通好骂,骂得董少泉灰头土脸地走了。祝心辰刚想劝劝,张蜻蜓又一人回屋子里生闷气去了。

想想她也真是可怜,到底不忍心再多置一词。谁能想得到呢?仗打胜了,可是潘家两兄弟都失踪了。

潘云豹在大水来之前,跟赤烈温的交手是许多人看见的,可是大水过来之后,他就和赤烈温一起,全都没影了。谁也不知道是战死了,还是给大水冲跑了。

至于潘云龙,那就更加的凶多吉少。

他算是最能领会潘茂广心思的儿子了,潘茂广想到利用珠母湖的古河道来解大军的解困,他也想到了。

之前就让手下士兵们抢了不少牛马,宰杀之后,剥下完整牛马皮,绑上四肢,做成了皮筏子。借着暴雨之机,把珠母河打开一条豁口,让士兵们带着在西戎抢到的金银财宝,还有一些王公亲贵人质,全部顺着大河,漂流回了阵营。

而他自己一个人,就单枪匹马跟宇文朴五千铁骑玩起了空城计。最后的结局,没有人敢想象。

原本,大伙儿都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潘云龙最后也能成功逃脱,顺着珠母湖的大水一起回来。可是等到打扫战场,清点人数的时候却赧然发现,连潘云豹也不见了。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慌了。所有的伤员里没有他,现场留下的尸体里也没有他,那潘云豹到底掉到哪儿去了呢?

唯一能够发现的,就是他当时为了解李志之困扔出去的大斧,这把还是从潘茂广手上传下来的兵器,沉默而忠诚地记录着,潘家父子为了保国护主而所做的一切。

可是张蜻蜓要的不是一把冰凉的斧头,她要她的相公,她的大哥都平安无事,活蹦乱跳地回来。

可是因为战区有不少人员伤亡,虽然天已经秋凉了,但为了防止瘟疫发生,在夏仲和的建议下,不允许任何非清理人员进入现场。就是进入的人,也得喝他专程熬制的汤药。

清理战场的惨状,祝心辰去偷偷看了一回,只看了一眼,就吐得整整一天都吃不下饭。原本还想帮着张蜻蜓偷偷溜去的她,现在成日跟着张蜻蜓,不许她离开视线一步。

相较起来,表哥虽然失去了一条胳膊,但已经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潘家两兄弟强上太多了。

可是失去了一条胳膊的二殿下,想必也是注定与那个至高无上的皇权彻底绝缘了。残缺之人,怎能为帝?但姑姑和二表哥都不是有野心之心,此祸之于他们,又何尝不是件幸事?

只是那条金龙,那个李思靖,他的本名应该是叫作李思的,又将如何结局呢?祝心辰悄悄试想了一下,却不敢深思。

朔州都督府。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刚刚抵达二舅谢尚贲府上的谢素馨还来不及收拾行李,就听舅舅匆匆派回来的小厮带回一个惊天消息。

“是真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前线大军已经攻破了敌人的防线,夕临之困已解,西戎人已经退回了他们的草原,收复失地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刚刚老爷才收到军文,立即命小的回来报喜。这回的大战,咱家的两位表少爷可是立了大功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小的却不知道了,得等老爷回来才行。不过小的还听说一个传闻,听说南康的护国金龙又现身了。”

小厮讲完了正事,开始绘声绘色地讲着道听途说的传闻,“听说就因为有了他,那天神都下界来帮忙了,又是打雷又是闪电,连珠母湖的水都突然改了道。有人说,当时在战场上看见那人背上的金龙都飞了起来,是它召唤出风云雷电的,还有金光护体。连二皇子都抵抗不住的杀气,硬是给它挡住了。千军万马扑向他都一点事没有,那可不是真命…”

小厮毕竟是在大户人家服侍的,一见主子们脸色微变,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自抽一个耳光,“瞧小的这张嘴,听到什么都外往说。”

大家没来得及追究他的过错,却是问:“那个身上有金龙的人是谁?”

这个小厮敢说:“那人自称是南康高祖的第七代嫡孙,也姓李,单名一个思字。”瞄瞄主子们的脸色,他才又补了句,“当时二殿下把自己的宝剑给了他,想来,不该是假的吧?”

李思?李思靖胡惜容猛地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把那声惊呼堵了回去。

南康开国高祖共有五子,分金、赤、绿、白、黑五色,各在肩头纹一龙以作徽章。

唯有金龙是嫡子正孙,只可惜传三代后,遇权臣作乱,流落民间,而赤龙收复残局,成九五之尊。只因先人曾有谶语,金龙不死,南康不灭。故此加封金龙遗脉为护国明王,历代由朝廷软禁,只允其留一嫡子于世。

而二十年前,那一任的护国明王企图作乱,重夺大宝,被朝廷赐死,收回所有的王爵俸禄,此后,便不知金龙去向,直至如今。

胡惜容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李思靖会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但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是金龙的唯一后人,现在又暴露出来,还立了这么大的功勋,那么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很有可能,他的结局,只剩下一个:留一子,尔后死。

而这战争的捷报,也送回了京城,令得几家欢乐几家愁。

第242章 他们哥俩全完了

“你说什么?这消息可靠么?”小谢夫人抬眼看着儿子,简直难以置信。

边关已然入了深秋,但京城依然紧抓着夏末的尾巴不放,连衣衫都轻薄鲜亮许多,更加衬出潘云祺的脸中,那掩饰不住的喜形于色。

“是真的,千真万确,原来上回受重伤的人不是胡家那小子,是爹,只是皇上派去了御医,听说是治得好的。听说这回,爹昏迷前留了一计,给大哥和二哥误打误撞地给蒙对了,打了一回大大的胜仗。只可惜啊,他们有命立功却没命享福。”

他幸灾乐祸地摇头撇嘴道:“一个逞英雄,孤军奋战不知死活,另一个更有趣,给大水冲跑了,多半也找不回来喽。”

“你是说真的?他们这回真的回不来了?”小谢夫人越听眼睛越亮,到最后都弯成了两瓣月牙儿了。

“十有八九,虽说报的是失踪,但估摸着就算活着,也离死期不远了。”潘云祺心头得意之极,边关的捷报今儿刚递上朝廷,吴德打探到之后,立即约他过府密告。李思靖的事情是绝密,给李志压了下来,但潘家的功劳却是毋庸置疑的。

吴德的算盘打得很如意,潘家立此大功,想来回来一定是要加官晋爵的。而一次性解决掉潘云龙和潘云豹两个令他讨厌的人,就更加让他满意了。

若是当真潘府最后落入潘云祺手里,那吴德还愁什么?只等着个合适的时机,把他家财产尽数吞下,把潘云祺树成傀儡也就是了。先告诉他一声,也是卖个交情,要打狗总得先给个骨头的。

潘云祺一听上头两个哥哥都不在了,心头的狂喜简直难以形容。只觉得一下子搬走了堵在自己眼前的两座大山,顿时天也高了,地也阔了,走进这个潘府来,好像一草一木都成他自个儿的了,心中是说不说的快活。

只是小谢夫人还有些担心,“万一他们回来了怎么办?”

“不可能,娘,您想啊,现在我们大败了西戎人,那些人能不恨咱家?若是他们抓到了大哥二哥,会怎么做?尤其是大哥,据说他可是一个人留在那儿了。”潘云祺眉毛一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他还不相信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潘云龙还能活着回来,那绝非真是有仙人搭救了。

小谢夫人忽又想到,“可还有你大嫂呢,她都快生了,万一生个男孩…”

“娘,您就放心吧。”潘云祺这回是十拿九稳要得这个家主之位了,“不过一个女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想等他长大还得多少年?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最后皇上看他爹为国捐躯,把爵位赐给他了,这么个小屁孩,能保得住么?”

他冷哼一声,“远的不看,咱就看看武烈侯家,难道咱们连他家还不如?”

小谢夫人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绽开一抹舒心的笑颜,“总算是老天开眼,这么多年,也让咱们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对了云祺,那你大嫂那儿,咱们要不要把这消息也告诉告诉她,让她也乐呵乐呵?”

“那当然。”潘云祺喝了口茶,人五人六地把茶杯放下,“不仅要把这消息告诉她,我还要把她们手里头的东西都收回来,总得让人知道,这府里头往后到底是谁说了算。”

小谢夫人有些诧异,“你自己去?”

潘云祺自信满满,“现在事情都到了这样地步了,还用得着藏着掖着么?娘,您以后就放心大胆地在家里横冲直撞吧,从前那些算计什么的,全不必提了。有什么呀?人都没了,这家就是我们娘儿俩说了算了,就是爹回来,又能如何?就这一个儿子了,他不向着我,还能向着谁去?”

小谢夫人听得心花怒放,可是潘云祺话说得虽狠,但想了一想,却觉自己就这么贸贸然走到卢月荷面前有些不妥。那个大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一碰一鼻子灰,没脸的可是自己。

于是便找了个借口,“娘,毕竟我是小叔子,有些事不好找大嫂说。要不这样,二嫂在外头的生意由我去接手,您去找大嫂,直截了当就把这消息告诉她。信不信由她,反正您坦坦荡荡说了就完了。”

“好,我去。”小谢夫人巴不得有个机会去刺激下卢月荷,在脸上扑了些白粉盖住胭脂,装作很是惊慌失措的模样,去给大媳妇报信了。

潘云祺想着事不宜迟,同样带着人出门,直接找上了张记猪肉铺。

有一个在房门口服侍的小丫鬟,眼见二人出了门,便匆匆忙忙到后院里,去找叶菀瑶报了个信儿。

“因门关着,人都给赶了出来,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夫人是到大少奶奶那儿去了,二爷出门时是叫人套了车,说是要往二少奶奶的铺子里去。”

叶菀瑶心下狐疑,这是出了什么事?能让潘云祺有这么大动作的,恐怕不是小事。她想了一想,打赏了这小丫头,又立即命自己的心腹赶紧去找自己的孙奶娘,让她想法赶紧去给张记猪肉铺报个信。

故此,等潘云祺赶到张记猪肉铺的时候,陆真刚刚也收到了消息。心里有了个准备,便显得没那么惊慌了。

主动迎上去,笑脸相询,“三少爷,请问您是来买肉的吗?”

潘云祺一哽,却很快厚着脸皮道:“我是来收账的,二嫂现在不在家,这年关也快到了,我总得查查家里的各项营生如何。”

陆真淡淡一笑,似讥似讽地道:“那恐怕是要三少爷失望了。这间铺子又不姓潘,恐怕还轮不到您来查。”

潘云祺勃然色变,“你说话客气点,这家铺子的底细你我都清楚,这里还这么多潘府的人呢,怎么叫轮不到我来查?识相点,快点把银钱账本统统交出来,否则你信不信我现就把你赶出去?”

陆真微微摇头叹息,“三少爷,恐怕您在这其中有些误会吧?虽说这里有不少潘府的下人,但他们的工钱我是一文不欠的。若是不信,您尽可以去问问。您要赶我走,可以,拿出来吧?”

“什么?”

“地契啊?”陆真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可我记得,这块地是山家的,可不是潘家的。这个店的老板,不好意思,就是小妇人,可不关你们潘家的事!”

“你说什么?这个铺子明明有我二嫂一份的。”潘云祺色厉内荏地叫嚣着,“要没有我们家,你们能做起生意么?”

陆真懒得再跟他废话了,直接告诉他,“不错,这个铺子从前是有潘家二少奶奶的一份,可是她走之前,已经全都典给我了。现在这里,可就是我姓陆的一人说了算的,其他人,可不要想来放肆。”

潘云祺这下吃惊不小,“她卖给你了?”

“没错!”陆真拿出一份字据,心想这幸好是他们提前早有准备了,否则你遇上这样没皮没脸的人,可怎么讲理?

“瞧见没?这上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这间铺子,她走前早就卖给我了,不过是有些下人在我这我干活,托我照看而已。”

“那…那钱呢?”潘云祺懵然问了个最没水准的问题。

陆真抱着两臂,耸一耸肩,“这我怎么知道?兴许吃了,喝了,甚至扔水里玩了,谁知道呢!”

潘云祺气得无法,到底走了,不过临走前却冷笑着甩下一句,“既然没咱家什么事了,那就请陆老板自求多福吧。”

陆真神色一凛,“我也提醒三少爷一句话,凡事不可做绝,多少还是留三分余地的好!”

潘云祺转过身来,笑得阴狠,“留余地,那也是要对活着的人留。如果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走!”

陆真一颗心止不住地向下沉,难道说,真出什么事了?

“萧老夫人,您说这…这会是真的么?”

强撑着身子,送走小谢夫人之后的卢月荷,雪白着一张脸,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即将临盆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孕育着的母亲本来就因为身体的负荷而吃不香睡不好,眼底浮上了淡淡的青色,而就在刚刚,小谢夫人的话,宛如最锋利的宝剑,几乎要将那最后一丝生机都抽离了。

“孩子,你可千万别动气!”萧老夫人看不见,只能抖着手摸索着来到卢月荷的面前,用饱经沧桑的手包裹着她冰凉的小手,尽力给她一份温暖,“你听我说,这个世上,什么事情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千万不要绝望像我,从前以为就这么在牢狱里终老了,谁曾想还能遇到你们妯娌呢?就算云龙云豹俩孩子真的都出了事,可云豹媳妇不是已经过去了么?她会眼睁睁地瞧着?要是有什么,她能不托人给你捎个信?就是怕让你知道,她也总会告诉我们一声吧?可她没说,就代表这事情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他们那么多人都在边关呢,现在仗已经打完了,能不去找的?就算是被俘了,那可是谈判的好筹码,西戎人就是再恨,能那么傻乎乎就把他俩给杀了?少不得还是要送回来的。你说,我老婆子说得对不对?”

卢月荷拼命点头,把眼泪憋回去。为了那最后一线希望,她一定不能垮,一定要等着相公回来等着给他看,他们的孩子。

还有弟妹,你答应过要把他们带回来的,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第243章 我陪你去

张蜻蜓掀开被子,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天仍黑着,但烛台上的蜡炬一直亮着。这些天,怕她夜里胡思乱想的会做噩梦,董少泉体贴地吩咐人,记得在晚上给她留一盏灯。张蜻蜓从没有说好,但也没有让人熄灭过这点光,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微微的一点光,在寒凉凄清的秋夜里,越发把她的身影拉得更加纤薄,我见犹怜。而张蜻蜓似是全然不觉,迅速地穿戴整齐,连包袱都未曾收拾,她就要出门了。

现在虽然还早,但五更的梆子已经敲过,张蜻蜓知道,离打开城门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她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把后廊的马车套上,赶早出城。

谢素馨的那辆马车不需要马夫,只要在里头操作也是可以的,张蜻蜓试过,知道怎么弄。

这也是她唯一的出城机会了,他们都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昨晚都听到了。

胡浩然他们已经找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却一点小豹子的消息都没有。再往前,就深入西戎腹地了,没有主帅的批准,他们是不能贸然带兵深入的。他们几兄弟商量了半宿,仍是一筹莫展。

你们不能去,我去!张蜻蜓在心里呐喊。别说是要深入西戎腹地,就是要踏遍西戎的每一个角落,她也要找到小豹子。

想她不过一个妇人,既没有官职,也不是什么要人,不像他们,都是军人,又是名门之后,总有这样那样的顾忌。虽然顶着个章府三小姐的头衔,但她只不过是烂命一条的杀猪女,没什么好顾忌的。

张蜻蜓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真的要是到了那一步,不过是自尽而已。她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又怕从何来?

“二嫂?你醒了么?”没想到,仳邻而居的祝心辰居然也没有睡熟,给她惊醒了。

张蜻蜓不想耽搁时间,快步就往外走前,只撂下一句话,“是朋友的话,就别拦着我。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祝心辰听她语气不比寻常,连鞋也来不及穿,就急忙披衣追了出来,“二嫂,你这是要干什么?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不能再慢了!”张蜻蜓胸中似有把火在烧,映得她的一双眸子里都透出熊熊的烈焰,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就倒退了一步。

“每当我想起小豹子不知道给大水冲到哪里去了,大哥很有可能给那帮子西戎人抓住日夜折磨,我就不能再等了,可是你们一个二个都有理由,说有瘟疫,说有乱兵,叫我不能轻举妄动。好,我听你们的,我坐在这里等,可是,我都等到了什么?”

张蜻蜓咄咄逼人,一步一步来到祝心辰的面前,“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是云豹的兄弟,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份好我现在不需要你明白吗?你日夜跟着我,怕我做傻事。可是心辰,你知不知道,我这儿,到底有多难过?”

她捶着自己的心口,拼命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几乎每天夜里,只要我一合上眼,就看到大哥,看到小豹子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还有大嫂,我远在京城里的大嫂,临走前,大哥把她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她。你知道吗?大哥对我很好,非常好,他从来都没有拜托过我任何事情,只有这一件,这么一件事!”

张蜻蜓的声音哽咽了,“可是我呢?我在大嫂即将临盆的时候把她丢下了,千里迢迢跑到边关来。若是等到我回去的时候,给她带回去的只是一具白骨,心辰,你说,我还有脸回去见她么?”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祝心辰拼命摇着头,试图拉扯着张蜻蜓的衣袖,“可是二嫂…不是我们不让你去,实在是太…太危险了…”

“我知道危险。”张蜻蜓收敛起情绪,紧抿着的唇角失去平日的娇柔,显得无比的坚定,“我也知道你们去有诸多的不便,所以我才决定自己去这件事情,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生死也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心辰,若你还当我是朋友,现在就回到床上去,继续睡你的觉,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你叫嚷起来的话——”

张蜻蜓反手将袖中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立即死在你的面前。”

祝心辰无法可想了,拭了眼泪,勉强镇定下来,“那你等一会儿,我收拾了跟你一起走!”

“来不及了,心辰,你不要再逼我了!”张蜻蜓一面说,一面往门边退去。

祝心辰再也无法挽留,只能掩面而泣,不过稍稍转身的姿态,已经说明了她的妥协。

“谢谢。”张蜻蜓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又转头留下几句话,“回头代我跟大伙儿赔个不是,这些天,我脾气不好,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尤其是对少泉,让他别跟我这个姐姐一般见识,如果我…我们还能回来,一定好好地给大伙儿赔罪。”

她再不多说,毅然决然地投身于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之中。

祝心辰哭得哽咽难言,纷纷乱乱的心,如同一团乱麻,完全地失去了头绪,到底该怎么办?

农家女出身的张蜻蜓,想要套出一辆马车并不算太难,按照谢素馨教的方法,把缰绳调整了之后,很快就驾驭着马车,来到了城门关前。

这些天,因为打扫战场,每日要出城的人马不少。本以为只需一套军服,再加上从祝心辰那儿弄来的令牌,推说是要驾车到前方搜寻伤员,就不会太引人怀疑,可是张蜻蜓还是低估了守卫的森严。

“既是要去找人,怎么就你一人?瞧你个子也不大,就是遇到伤员,能扛得动吗?”

张蜻蜓背上急出一身热汗,想也不想地就从兜里掏出块碎银子,“拜托,这位大哥,我是有亲人找不见了,所以才急着出城的。”

那守卫更加警惕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哪个营队的,快报上名来。”

我…张蜻蜓急得快要大哭起来了,她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怎么偏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这是怎么回事?”身后,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却让守卫的神色立即和缓下来。

“哦,夏大夫呀,您来得真早,这儿有个小兵,说是要出城找人,可是话都说不清楚,我怀疑他是奸细!”

“我不是!”张蜻蜓急得无法,索性转过头来,直视着夏仲和,“不信的话,你问他,他认得我。”

天还黑着,尽职尽责的医官夏仲和挑高了手中的灯笼,这才瞧清楚,眼前改作男装打扮的人是谁,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来的?”

张蜻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是哀求半带威胁地道:“夏大夫,我们家的事情你是最清楚的。我两个哥哥都不见了,你若是不让我去找找看,我也不活了!”

这…夏仲和哽了几哽,到底把劝解的话咽了下去。他想了一想,对那守卫道:“放行吧,我随她去找人。”

什么?张蜻蜓愣了,又重新表叙了一番,“夏大夫,我要是找不回我哥哥,我可是不回来的。”

夏仲和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寻了笔墨唰唰写了封信,交给随他前来的小兵,“一会儿你把这信送回去给军营里的覃大夫,他看了自会明白。”

那小兵懵然点了点头,夏仲和转身来到张蜻蜓的面前,压低了声音,“你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出去的,让我陪你走一趟吧。”

可是…还没等张蜻蜓辩驳,夏仲和已经跟那守卫笑道:“正好,军营里有些药材也不太够了,我且出城去寻一寻,兴许耽误个一两天,到时可记得给我们开门哟。”

“那当然,别人不放行,夏大夫您能不让进来么?那您出去自己可小心点,别走太远了!”

吊桥终于放了下来,夏仲和上了车,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车外,除了将一块用药煮过的面巾递给张蜻蜓,示意她用来捂住口鼻之外,一路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张蜻蜓也不再多话,马车急速地飞驰着,把南康的国土一寸一寸地抛在后面。

天,从墨般的黑,一点一点转淡,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蓝,然后慢慢变淡,再淡,直到吐出那一抹鱼肚白。

打开车帘,张蜻蜓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终于敢放肆地呼吸。

方才,夏仲和一直让她坐在车里,不让她出来,并不代表她就一无所知。就算是在黑灯瞎火里,空气里也还充斥着浓厚的血腥与肉体腐朽的味道,呛人心脾,几欲作呕。

那样的一股味道,是人都不愿意回想的。直到闻到了干净的泥土气息,张蜻蜓才敢出声,“好了,夏大夫,就到这儿了。谢谢你帮了我,不过剩下的路,恐怕要你自己走回去了。”

夏仲和转头睃了她一眼,“你就是这么报答人的?”

张蜻蜓一噎,却见夏仲和体谅地笑了,“开玩笑呢,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既然碰上了,总不能让你一个年轻女子四处乱跑。没事的,你方才也听到了,我已经请好了假,就陪你在这周边找一找吧。”

“可是…我找不到他们是不会回去的。”张蜻蜓再次强调,用认真的眼神提示,她不是在开玩笑。

夏仲和苦笑,“你就不能不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么?都出来了,多说无益,咱们还是先找人吧。”

迟钝如张蜻蜓,也分明从他方才那样苦涩的笑容里感受到一丝异样了。

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第244章 你把你弟弟害死了

“你说什么?她走了?她一个人就这么走了?”郎世明性子急,跳起来问。

祝心辰红肿着眼圈,却已经擦干了泪水,收拾利落了,“是。她一早就走了,她交待我说的话,我已经带到了。现在我要去找她了,表哥那儿我就不去辞行了,麻烦你们帮我说一声吧。二嫂当我是朋友,我不能让我的朋友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你站住。”蒋孝才把人拦住,又着急于张蜻蜓的不辞而别,又生气于她不懂事的添乱,说起话来也不那么客气了,“你当是在玩击鼓传花啊?她把话传给你,你再传给我们,再让我们传给谁去?”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祝心辰也火了,“你以为我愿意让她走的?她都拿刀架在脖子上了,我不让她走,还能怎么办?看着她死么?”

“够了!”胡浩然厉声喝止了二人,“现在吵架有什么用?人都已经走了,不想想办法后面该怎么办,在这儿吵翻了天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