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不知,此事说起来,是潘云豹最先想到的,但林夫人却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又不是聋子,皇上给张蜻蜓赐婚之事,这个庶女虽然没吭声,但林夫人却是很快就从旁人那里听说到了。

自从家里出了事,张蜻蜓是跑前跑后地为全家人张罗奔走,甚至不惜得罪了吴德。要说起她跟吴德闹的那一场,确实也有章家的因素在其中。

可张蜻蜓越是不在她们面前提委屈,林夫人心里就越发地过意不去,她也许确实是一个狠心的嫡母,但绝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特别是想到年三十一过,那新人就要进门,所以这几天一直也在琢磨,想为这个庶女做点什么,让她开怀。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林夫人前两日晚饭后便关起门来,找一家人商量商量,全家人听说她这个想法,都很支持。

章泰安、章泰寅他们小孩儿心性,首先就提议放一场烟火,让三姐高兴。

原本大家都没太当回事,但林夫人却觉得是个很好的主意。

但这烟火不能普普通通地放,要放的话,就得大大地放上一场!要放得让全京城,甚至皇宫里的人都看得见!这才有点意思。

林夫人是想借此让宫里的人都看看,他们章家虽然失了势,但他们家章家的女儿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你就是要给人来,也要先把你的威风给杀下去!

可林夫人纵有此心,但依他们现在的财力哪里能支撑得起这样大规模的动静?于是找了另两个女儿章清雅和章清芷,让她们尽量的有钱出钱,有力有力。

冯遇春虽是个书生,但并不迂腐。既然自家财力不行,能不能找交好的朋友们帮帮忙?他主动请缨去找了胡浩然和郎世明。

这有什么问题?二人当即拍着胸脯应下,两家正好都有为过年预备的烟火,全都贡献出来了。

郎世明很豪气,“搁哪儿放不是放?不如大伙一块儿,要放就放它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董少泉为人心细,“咱们要放还不能白放,得敲锣打鼓让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况且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过年,官府巡街的差役们也肯定是要查问的。咱们一得想好说辞,二是既要放好,还不能弄出事故。不如咱们就分头行动,我负责去采购烟花,你们负责找场地,咱们弄个既开阔,又离得潘府不太远的地方来放,你们以为如何?”

办这种事情,还是他最有经验,大家全听他指挥了。

事情既定,胡浩然当然要提前悄悄来通知潘云豹一声。小豹子一听,喜得当场就恨不得翻两个跟斗庆祝。原先他还不敢敲锣打鼓,想的只是表演那一套。可是现在不怕了,闹吧,闹得越大越好!就让皇城里的皇上看看,让皇城里的那个女人看看,看我是怎么疼老婆的,看你们还要不要硬嫁过来!

可是,人手到底是不够的。

于是,在张蜻蜓的底皮子眼下,像纪诚绿枝他们全都串通起来,只瞒着她一人,策划了这么一场盛大的庆典。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忍不住的,如满天的烟花一般,灿烂夺目。

把媳妇搂在怀里,潘云豹替她抹着停不住的泪水,傻笑着显摆,“这就开心成这样了?那你也太好哄了,我还好多法子没用过呢!”

他本是好意,可张蜻蜓闻言顿时收了泪,“听起来你好像很有经验?”

没!小豹子顿时会意,坚决否认,老实供出了主谋,“这事是岳母大人出的主意,你亲大哥和干弟弟负责张罗的。当然,老大老三老四他们也都帮了大忙。就那个表演是我自个儿的主意!”

那也不得了了!张蜻蜓老实不客气地揪着他的耳朵,训这辈子最重要的话,“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不是章府的三小姐,本姑娘是北安国地地道道的杀猪女!当年我和她同时上吊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到这儿来了,她上我那儿去了。多的话你也不必多问了,你只要记住,你媳妇是张蜻蜓,张是张记猪肉铺的张,蜻蜓是天上飞的那个蜻蜓。这事原本只公公知道,现在我只告诉你一人。既然本姑娘来了,我就是你媳妇,不管你这辈子满不满意,就只能这么认了!要是你敢背着我对别的女人花心思献殷勤,我就割了你的耳朵下酒!记住了吗?”

记住了!为了保住快被拧掉的耳朵,潘云豹赶紧先点头答应。心中却没有半点忙乱,既然老爹早就知道了,又没吭声,肯定是没什么大事的。管媳妇说她叫张蜻蜓还是章清亭,只要是他潘云豹的媳妇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

看着张蜻蜓的一双盈盈还含着少许泪水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明亮,那么动人。那里盛载着满满的,不管是爱恋也好,是娇嗔也罢,是眼泪也好,是欢笑也罢,都是属于他,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绽放出来的光华。

轻轻的一个吻,简单的一个吻,温柔的一个吻,深情的一个吻,表达着他无法言说的心情。

潘云豹不是个会矫情的人,也不是那种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他没有别的话语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也没有别的行动能更好地表达内心的幸福。

他只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无比感激上苍,感激它给自己安排了一段如此新奇的姻缘,一位如此鲜活的妻子。

他将视她为终身伴侣,直到生命的尽头。

就算悬在半空之中,但唇舌交融也是片刻既散。十指紧扣,四目相对。无须言语,彼此已然心意相通。

这一刻,张蜻蜓所剩下的,是无比的自信与踏实。绚烂的烟花,美丽的灯火,一点一滴都凝聚着亲人、朋友们对她的关爱。有这么多人的支持,她将无所畏惧!

遥遥望着宫城方向,皇上,你看到了吧?丽嫦姑娘,你看到了吧?这是我的家人朋友为我所做的一切,你妒忌我吧!

京城的烟火在潘府的带动下,越发热烈地响应起来了。

消息以飞一般的迅速传播开来,张记猪肉铺散居在京城各处的伙计们在以实际行动表达着他们对二少奶奶的支持的同时,还不忘在街坊邻居之间散布鼓动,让他们一起加入这场狂欢的盛宴里。

至于理由非常简单,潘二奶奶把吴国舅扳倒了啊!

京城百姓皆知,吴德那厮不是个好人,也确实是潘家的二少奶奶在衙门里把他告下来的。就冲这一点,就值得他们来响应。尤其是家中有读书人的人家,更加积极的表示支持。

也许作为一个小老百姓,他们还不敢大声说出心中所想,但他们可以通过自己手中燃放的每一支烟花,来表达他们的激悦之心。

而更远处的百姓们,即便是不知情,也在这样热烈的气氛渲染里,一家又一家地搬出了所有的烟火,让整个京城都陷入极度的盛放之中。

咱老百姓过年,图的就是一个热闹!

“你看!”潘云豹指着京城各处被带动起来的热烈焰火,笑容里透着自豪与骄傲,“今天全京城的焰火,都在为你绽放呢!”

这一刻,张蜻蜓宁愿相信。

高高的宫墙之下,不知什么时候,歌舞丝竹都已经悄然停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凝视着京城上空,盛放得过了头的绚丽烟火。

今日虽是国丧开禁,但皇城之中却仍是低调而收敛的。可百姓们怎会如此大胆,公然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如此热烈地表达着他们的喜悦?他们究竟有什么好高兴的?

查,快派人去查!

第317章 全疯了

派去打探消息的太监总管面色凝重地回来了,在皇上面前行了个礼,却不敢当着这么多皇子妃嫔们的面回话。

“讲。”皇上不想隐瞒,他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就是现在不说,这些人回头也都会去打听。到时指不定还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不如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了,回头反而没人敢议论了。

太监总管头垂得极低,轻轻地道:“听说,先是潘二公子的一些朋友为了潘家二少夫人庆贺新年所放的烟火,后来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百姓愚昧,竟然说…”

“说什么?”皇上的声音里隐含着凌厉。又是那个女人!她到底有什么本事,竟弄得民心相向么?

太监总管咬了咬牙,才敢把话说下去,“说…说是潘二夫人替他们主持了公道,所以都在放烟火向她致谢呢!”

混账!皇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这是她煽动了全京城的百姓在向皇宫示威么?声音不觉阴沉了下去,“这事究竟是谁主使的?”

“没…查不出,只听说是有人在替潘家二少夫人放烟火,家家户户就都开始放了。”太监总管小小心心地回着话,生怕说错了一个字。

可是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替潘家二少夫人欢庆,岂不就是说她告倒吴德一事是大快人心?

如果说,吴国舅的倒台在民间居然能引发百姓们这样的额首称快,那此人究竟该死到了何种程度?

如果说,吴国舅已经罪大恶极到了如此地步,那这么多年,维护纵容他的皇家颜面又该摆在什么地方?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人都垂首敛目,噤若寒蝉,生怕行差踏错了半点地方,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繁华热闹的满天烟花,益发衬托着皇城之内的阴森与压抑。

在静得连冷汗冒出来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时候,才听得皇上淡淡开了口,“那位潘二夫人说过今晚会亲自来迎接新人对吧?”

“是。”

“那就带她到朕的面前来,也让朕好好看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认为以这种方式引起皇上兴趣的张蜻蜓,倒霉定了。

潘府。

“我跟你一起去。”潘云豹现在才知道张蜻蜓不仅要亲自去接那个女人,她还想去求见皇上。

他拦不住媳妇,就只能陪着她一起去,不管是生是死,他们都应该在一起,“我可以换上女装,扮作你的婢女,晚上天黑,不会引人怀疑的。”

张蜻蜓伸手摸着他的脸,笑靥如花,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可哪儿有你这么大个子的婢女?就算天再黑,皇宫里也点不起灯?好好在家待着,我答应你,我就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可…潘云豹还想说什么,却给张蜻蜓捂住了嘴巴,“听我说!”

她的面容严肃下来,“不管皇上知不知道你的存在,你现在都不是应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我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既然潘家皇上是臣子,拿皇上的钱,替皇上办事,就应该守臣子的本分。”

她微微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傻子,我是潘家的儿媳妇,还是章家的三小姐,就算我很想冲动地去做些什么事,也不能不顾这么多人的死活。我想去见皇上,只是想跟他讲讲道理。他要是愿意跟我讲,我就多说几句。他要是不愿意跟我讲,我就少说几句。”

勾勾嘴角,凝视着皇城方向露出浅浅讥笑,“怎么说,今儿也是大年初一呢。没个说,我恭恭敬敬地去迎接新人,他反而把我杀了的。”

“那我到宫门外等你。”这是潘云豹所能做出的最后让步了,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讲,但他眼里的坚决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意。

如果皇上真的要难为他媳妇,他就是拼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也要杀进宫里去!

这个男人虽然冲动了点,但张蜻蜓喜欢。真心笑着点头,有他在外面,自己会去得更加安心。

要出门的时候,小谢夫人突然带着潘秉忠、潘茂盛匆匆赶来,“你不能去!”

潘云豹早已经闪进人群中,自然不会让他们瞧见。潘云龙很是奇怪,“为什么弟妹不能去?她方才已经说了,不过是进宫去接个人,很快就回来的。”

“她那是哄你呢!你知不知道,她早让人准备了棺材,已经偷偷送过去了!”小谢夫人紧盯着张蜻蜓,满目愤恨,“你是不是一定要把全家人害死才甘心?”

她一早听说张蜻蜓要去宫里接人,就觉得不对头。她虽忙着没空招呼,却打发了人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

后来瞧见安西在晚饭后就偷偷带人出去了,说是去耍,却个个神情凝重。小谢夫人派出去的人一路追踪而去,才发现他们运了一口棺材往皇宫方向而去了。

下人赶紧回来禀报,小谢夫人一听这还了得?她是恨张蜻蜓,也巴不得全家人都不得安生,但她还是很在乎自己和几个子女的性命。

若是让张蜻蜓去干出什么傻事来,连累了她自己倒好说,要是把大家全都牵扯进去,那多划不来?就是死,小谢夫人也死得不甘心。于是,这才匆匆过来阻拦。

现在气氛一下凝重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张蜻蜓的身上。

张蜻蜓微哽了下,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让人去准备一口棺材,确实是存了必死之心的。虽说讲起道理来,皇上是没理由杀了自己,但他万一要是发了疯呢?张蜻蜓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张蜻蜓默认了此事,这回连潘秉忠和潘茂盛也不站在她这边了,“云豹媳妇,听话,咱不去。皇上不就是赐个人来么?爷爷和大伯都替你作主,不让她跟云豹好,你放心,皇宫那儿可不是讲理的地方!”

连潘云龙也觉得不能让弟妹去冒这个险。可现在,已经为时已晚了。

宫中一个太监匆匆骑马赶至,传皇上口谕,“宣潘府二少夫人章氏觐见!”

一切皆成定局。

小谢夫人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就是潘秉忠和潘茂盛也有些惊慌失措。难道不等张蜻蜓去找皇上理论,皇上就要处置她了么?

卢月荷淡然站了出来,走到张蜻蜓跟前,替她重新整整衣衫,又将自己头上一支最贵重的凤钗摘了下来,簪在她的髻间,“弟妹,那你去到皇上跟前,可要好好应对,嫂子和平儿,都在宫门外等着你。”

什么?她疯了么?居然这种情况还要跟去?万一皇上发起火来,不就正好送羊入虎口?小谢夫人真是无法理解。

可让她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张蜻蜓命在家里团圆的白亮忽地带着一家子也出来了,“二少奶奶,您让小的一家跟您去吧。小的枉在京城住了这么些年,从来也没去皇宫门口见识过。这回就想跟着您去开开眼,您可千万别把咱们拉下。”

“还有我们!”林权一家子也站了出来,而在他们身后,张蜻蜓陪嫁的那些家人几乎全到了。

林权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吸了吸鼻涕,“二少奶奶,咱们都是跟着您的人。又托了您的福,才有如今这好日子。您可千万别怪白亮,他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大伙看他要跟去开眼,都有些眼热。这大过年的,好事怎能只轮到他们一家呢?您到哪儿,咱们就得跟去,这大过年的,有什么光大家都要一起沾才是!”

“姑娘!”周奶娘狠狠地把眼泪咽了回去,上前紧紧挽住张蜻蜓的胳膊,“你是我奶大的,走到哪儿都不能把我撇下!”

“你们…”张蜻蜓说不出话来了,只想哭。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可是大家为什么愿意陪着她去那样的涉险?

潘秉忠深深地吸了口气,嘱咐儿子,“茂盛啊,你去准备好车子,咱们也一起到宫门外等着去。既是皇上亲赐的婚事,自然要越隆重越好!”

也希望皇上看在潘家这么多人都等在宫门外的情况下,不要下手太狠。

疯了,他们全都疯了!

小谢夫人目送着他们的远去,内心的忿懑更进一层。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都要对那个女人这么好?

九五之尊的那个人,也想知道这个答案。那个小妇人为何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而在宫城内的一处隐蔽角落里,唐晟荣拿起一件披风给陆真添上,“天凉了,进屋歇着吧。”

陆真看了他一眼,再度望向满天的烟花,又是担忧又是忐忑,“她的脾气我知道,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唐晟荣想了一想,才明白她的意思,“她不会做傻事的,虽然我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感觉她性子虽烈了些,但不像是个会做傻事的孩子。”

“可是这里,到底不比外面,万一,万一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也要看这根木头到底长在哪片林子里。”唐晟荣含蓄又淡然地发表意见,“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决定要来,肯定是想好了的。”

陆真忽地读懂了他的目光,微有些赧颜,随即又释然了。

是的,如果张蜻蜓决定了要来,那肯定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好像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既然跟来了,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人的一生中,总要有这么一两次任性的时候。能得到这样的任性守护,也是幸福的。二人比肩看着天上的烟火,唯愿岁月静好,所有的人都能求一个现世安稳。

第318章 天子之赌

华美的宫殿,巍峨庄严。

粗如儿臂的烛火,把四下里照得亮如白昼,益发衬托出这金灿灿、明晃晃的至高皇权。

张蜻蜓给晃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伏在地上,只瞧得见光亮如镜的偌大殿堂里,自己小小的倒影。

听说皇宫里都是金砖铺地,看来这也是言过其实嘛!张大姑娘可以肯定,这地上肯定不是金子打制的砖。只是这些砖可真漂亮,一块一块拼接得整整齐齐,擦得锃明瓦亮,踩在上面都让人有些舍不得。

啧啧,也不知这么好的砖是怎么做的,要是能给普通人家做面镜子多好?她尽量胡思乱想着,来化解自己的紧张,然后才能打起精神,好好应付这位真龙天子的问话。

可是等啊等啊,直等到她两只膝盖头跪得都有些发酸僵硬了,还没听到有人问话。

这可奇怪了,张蜻蜓有些纳闷。她明明在进入宫城之后,就听到有人说皇上宣她觐见。潘云龙还想跟进来的,却给太监拦下了,说皇上就传了她一人,让他在外头候着。

张蜻蜓忽地在想,会不会其实是皇上还没到,那太监先把她给忽悠进来了?那这要跪到什么时候?

张大姑娘心想自己不能吃这样的暗亏,于是一点一点慢慢拧动着僵硬的脖子,大着胆子先往左边动动,飞了一眼上去。有太监,没皇上。

再如法炮制,往右边迅速飞一眼上去,有宫女,没皇上。

前方不太好努力,但她都跪这么久了,要是皇上在这儿,不早该说话了么?张蜻蜓心中暗自给自己鼓了把劲,兴许皇上是在看书,没瞧见她?

可是,正当她缓慢地抬起头时,却正好和一双炯炯有神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瞧了个对眼!

妈呀!张蜻蜓的小心肝吓得怦怦乱跳,这皇上明明就在这儿,怎么不吭声的?这不是成心欺负人么?

她还没来得及抱怨几句,就听龙椅上的那个人轻哼了一声。动静不大,但在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的大殿之中,却仍是清晰可闻的。

你坐在那儿有啥好哼的?我跪这么久了还没哼哼呢!张蜻蜓不想装傻,索性打破这个僵局,再次高声呼唤一次,“臣妾潘章氏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静默了一时,才听到皇上终于开了金口,“你的胆子倒是不小啊。”

既然开了头,张蜻蜓就不怕了。不就是个人吗?当他是隔壁老王家隔壁的老李就得了!

张大姑娘如此一想,胆气愈壮,中气十足地答,“谢陛下夸奖!”

旁边的太监宫女听得嘴角直抽抽,心想这女人真不愧是潘元帅的儿媳妇啊,这嗓门可真够大的。没听出来皇上在骂她么?还应得这么快,说话可真够牛气的。

皇上原本以为,自己那么一说,张蜻蜓就算不被吓得抖如筛糠,肯定也会惊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如此大胆,厚颜无耻地来谢他的夸奖。真是…让他都快无语了。

皇上无语了没关系,张大姑娘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好了。按照进宫前从大哥那儿临时抱佛脚略学的一点礼数,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回禀皇上,臣妾今儿来,是来叩谢皇恩的。谢谢您赏赐丽嫦姑娘和我做姐妹,往后臣妾一定会好好待她,请皇上放心。”

她这说得还挺溜的呀!皇上鼻子好玄没气歪了,也不再装高深莫测了,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对这门婚事很满意?”

“当然。”张蜻蜓咽了咽唾沫,在衣襟上暗擦擦手心里的汗,把话说了下去,“臣妾自进门后,一直忙于打理家务,抽不出空来侍奉家中的长辈。现在皇上肯给臣妾赐一个姐妹,往后就可以让她代臣妾孝敬长辈了,臣妾当然满意,非常满意!”

皇上听出点意思来了,这个小女子可不简单。表面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这底下是绵里藏针哪!

“朕赐丽嫦给潘云豹为妻,可不是仅仅是替你侍奉长辈的。她还要和你一样服侍相公,生儿育女,明白吗?”

“臣妾明白!”张蜻蜓咬了咬牙,先应承下来,然后才道:“不过她可能除了侍奉长辈外,是做不了其他事的。”

“大胆!”皇上的声音猛地凌厉起来,“你这妇人,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得的么?”

上位者的威严犹如无形的寒流,瞬间将整间空旷的大殿都冰冻三尺了。张蜻蜓攥紧微微颤抖的双拳,却是勇敢地抬起头来,“请问皇上,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么?”

“你这妇人,还在装傻?”皇上似被她的举动彻底激怒了,脸色阴沉得可怕,“丽嫦嫁入潘府,就和你一样身为潘云豹的妻子,她凭什么不能和为你的相公生儿育女?你这是妒忌!罪犯七出,光凭这一条,你就该被休弃!”

张蜻蜓头昂得更高了,继续不怕死地道:“那照皇上这么说,如果妒忌就该被休弃的话,全天下的妻子都应该被您下旨给休了!”

“放肆!”皇上是真的生气了。如果说之前的佯怒只是为了试试张蜻蜓的胆量,可她现在的强硬态度却让皇上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这妇人居然敢胆在朕的面前阻拦丈夫娶妻纳妾,颠倒纲常,简直罪大恶极!你信不信,朕现在就可以下旨,让潘家休了你?”

“臣妾相信!皇上您是天下人的皇上,您说话没人敢不听!”

张蜻蜓不想哭的,她不想示弱,可是她也知道,这位身穿龙袍的大叔真的可以决定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命运。泪水虽然不听使地夺眶而出,但她仍是不愿意放弃,她要为守护自己的家园作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皇上,您即便休了我,臣妾却也是不服的!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不是从皇上吧?若是臣妾没办法让您满意,但臣妾让自己的相公满意了,您为什么还硬要我的相公来休我?难道就因为您看不惯臣妾不喜欢您赐给我相公的女子?可臣妾要是能喜欢和自己抢相公的女人的话,那臣妾不就是个没心没肝,一点都不爱他的女人了吗?”

“一派胡言!”皇上的脸都快气青了,“你若是真心关爱你的相公,就应该诚心诚意地为他多纳姬妾,让家族开枝散叶,这才是一个贤明淑德的好女子应有的典范。朕身为一国之君,有责任教化万民,绝不会允许你这样的颠倒是非的妒妇还在此口出狂言!来人,给我掌嘴!”

“住手!”张蜻蜓见风头不对,立即改弦易辙道:“皇上,臣妾现在还怀着潘家的骨肉,您惩罚我不要紧,可若是伤到了潘家的子嗣,您觉得合适吗?”

“你敢威胁朕?”皇上真的有些发毛了,从御书案后黑着脸站了起来。

用力地抹掉脸上滑落的泪水,张蜻蜓彻底豁出去了,“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在想,您就是惩罚臣妾也应该有个更加合适的理由。而不是因为臣妾说了几句您不爱听的话,就要处罚臣妾。”

她迅速把话题转移回来,“皇上您方才说臣妾妒忌,说臣妾应该满怀欢喜给相公纳妾才是对的。但您有没有问过,臣妾的相公是不是愿意纳妾呢?若是他只愿意要我一人怎么办?是,臣妾知道,这个世上男人三妻四妾的确都是常事,但也不是全部,对不对?世上还有很多夫妻就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白头到老的。皇上是不是都看不惯呢?是不是要将那些人的妻子全部都休掉,或是让这些男人全都去纳个几个妾室回来,才算得上是正常的家庭?”

皇上就听那个明明吓得不轻的女子,却依旧挺直着娇弱的身躯,颤抖着声音说:“皇上,就是您下旨让潘家休了我,我也不能撒谎欺骗您。否则,就是欺君,是也不是?”

这…皇上微哽,张蜻蜓这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这个女子,宁肯被休也敢于在天子的面前说真话,这份豪气和胆量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反正情况已经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张蜻蜓索性收了眼泪,深吸了口气,“请问皇上,这世上最大的东西是什么?”

难道是天地?皇上没有兴趣猜测,眉头微皱。

张蜻蜓很快地就说了下去,“咱们老百姓常说,这世上最大的莫过于一个理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话,皇上同意么?”

“皇上在咱们老百姓心目中,是天下最尊贵最明理的人。”先拍了句马屁,张蜻蜓才又说下去,“臣妾就想问问皇上,我不过是在您面前说了句实话,承认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拥有别的女人,皇上就要下旨让潘家休了我。如果我不说出来,但回去这么做了,皇上是否就没有理由处罚我了?但我若是那样做的话,就犯了欺君大罪。诚实的妒忌和虚伪的欺君,哪一个更可恶呢?”

她一激动,连臣妾也忘了,自称起我呀我的来了,可皇上却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些细节,他开始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张蜻蜓会得到那么多人的帮助了。

这个女子确实不像寻常的大家闺秀,她虽然有些不知进退,但却真正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

这样的人,也许有时说出的话会让人很讨厌,但她的不虚伪不矫情,是一个能够真正让人放心信赖的朋友。

光凭她在天子面前都敢较真的勇气,皇上也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敢为天下人之不敢为,跑到刑部大堂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去状告吴德了。

坐上这个龙椅已经有几十年,君王耳边所听到的几乎全是一边倒的阿谀奉承之声。难得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几句真心话,皇上听着虽然有些刺耳,但却有种奇异的受用。

张蜻蜓的拼死一搏,没想到此时竟然给自己赢来莫大的转机,皇上对于张蜻蜓的爽直率真倒是当真有了几分好感。

只可惜这样的女子他这一生都没有遇到过,也许在某些女子初入宫时,身上也曾闪现过类似的光辉,但在后宫中想要保持这样一份坦白与纯真的心意却是太难得的。即便是有,那多半也是活不长的。

一时之间,大殿之中又恢复了静默。

张蜻蜓只觉两只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心里也如擂鼓一般。不知皇上目光悠远着是在想些什么,她的勇气一鼓作气用完之后,现在才觉出背心里的冷汗。怕当真触怒了他,和孩子一尸两命,暂且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

好半晌,皇上才收回了目光,语气竟奇异地和缓起来,“朕并非是不体谅人情,只是你也看看,你自己的性子这么急,丽嫦温柔贤淑,善解人意,以后有她和你一起服侍相公,照顾长辈,做个姐妹,这不好么,何必非要执着于此?还是说你这此举非出自本意,而是有人在背后调唆?”

皇上不是不明白张蜻蜓的心意,但他身为九五之尊,说话自然是要一言九鼎的,既然赐了婚,那就有如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无法收回了。故此说到末了一句时,他特意加重了些语气,暗示张蜻蜓见好就收算了。

可张蜻蜓却是铁了心地要跟他唱反调到底,不过见皇上语气好些了,她自然也收敛了脾气,先解释了句,“此事全是臣妾一人所想所为,与旁人无干。不过…”

她又大着胆子委婉地道:“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好不好的只有自己知道。便是旁人没说什么,但两口子自己要吵架还是会吵架。若是自己过得好,就是旁人觉得再不般配,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臣妾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好,有很多缺点,也许在皇上眼里,臣妾不如丽嫦姑娘多了。但是臣妾相信,在我相公的眼里,我就是最好的!他的眼里也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所以皇上您赐丽嫦姑娘来的好意我们夫妻心领了,但她即便是来了,这辈子恐怕也只能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了。”

皇上差点给气得乐了,“你倒是真的很有自信哪!”

张蜻蜓却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不是臣妾自信,而是臣妾愿意相信自己的相公。小夫妻过日子,要是连这么一点小小的信任都没有,那这么长的一辈子,还要怎么过下去?”

不得不说,皇上被张蜻蜓这番朴素无华的言辞打动了。

真心难求,夫妻之间全然的信任更加难得,尤其是在明争暗斗的宫闱之中,这样的感情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