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终究是没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来我才晓得我会错了意。

(二)

魑辰浑身一震。

我嘿嘿笑了两声,笑得连我自己都鼻子发酸。我道:“死样,我与泠染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你还能讨回个什么来?莫不是要讨回个媳妇来?”

魑辰不语,只紧紧地抱着我。

我静默了许久,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问:“明日,会有危险么?你说明日是仙魔大决战,你们会有危险么?”

魑辰却清晰道:“我不会。”

我释然了。魑辰不会有危险便好,那我师父是战神定也不会有危险,我能见到他,明日便能见到他。

那时,我一定好好握紧师父的手,清清楚楚地问,问他愿不愿意陪我走到天边的尽头直至地老天荒。

对,这一次一定要问。有些话就算心里晓得,亦要一定问出口。还有泠染说,师父他是为了仙魔大战保我平安,才狠心气我走的,我想问他到底是不是这样。

这么一想,我拽紧了魑辰的手臂,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这样的话,明日他一起身,我就可以醒得过来。

果真,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之中未睡多久,怀中便扯了扯,一下一下的。我揉了揉双眼,睁开来看,却见魑辰正坐在榻上,黑着一张面皮扯他的胳膊。

这下我立马就精神了,忙跟着坐了起来。手里不忘将他拽得更紧。

魑辰眼角一抽一抽的,问:“弥浅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仙魔最后一战,你莫不是不想我去了?”

“去!去!如何能不去!”我忙道,手里将魑辰拉得更紧,眼巴巴又问,“不会有危险的对不对?”

魑辰愣了愣,随即伸手掐了一把我的面皮,安然笑道:“对。”

我靠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问:“那我与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魑辰继续拔他的胳膊,我继续拽我的。

可惜,魑辰的力气比我大,略胜一筹。他抽回手臂,离榻时却因拉力踉跄了两步差点栽倒。样子十分好笑。

我实在忍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憋住。是我先有求于他,若笑出来了他怕是就不会答应我了。

魑辰边理衣袍,便问:“你要去干什么?若是想见你师父…那就等…”他眼神闪了闪,突然没再说下去,转身欲走。

我仍旧是被锁在结界里,出不去。急道:“魑辰!你是不是又要陷我于不仁不义!”

(三)

魑辰顿了顿,忽而声音些微飘渺,道:“如何是陷你于不仁不义?”

我道:“我乃昆仑山弟子,如今师父与师兄们皆在外对抗魔族,我却在这里安然享乐,如何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

这些话我本不愿说。但我想去,我晓得自己没什么厉害的,就是只蹲在一个安全的小角落看一眼一行。看一眼师父无恙,看一眼师兄无恙。

见魑辰不答话,我声气软了软,又道:“你都说今日没危险了,我只在边上看行不行?绝对不会阻碍到你们!还有、还有我已经可以捏三角仙盾了,就算、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我以为魑辰仍旧不会理会我而是跨步就走。我以为我会被锁在这结界里一直待仙魔大战结束。不想这一次,魑辰却没离去,而是侧头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去再看一眼也好。”

我满心欢喜,没去思量他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是想我再去看一眼仙魔大战是个什么光景,遂兴奋道:“那你还不快快结出结界!”

魑辰将我从结界里带了出来,拉着我便走。出门时恰好遇上了泠染与墨桦。

泠染变了颜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魑辰,问:“弥浅要到哪儿去?”

魑辰丝毫不含糊,道:“上战场。”

我跟着吐了吐舌头,道:“就是去看看。”

泠染当下沉着脸,道:“弥浅,这不是儿戏。”

我安慰她道:“放心罢,我不会惹事的。我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再看。”

魑辰的背一直绷得很紧很直。身后泠染叫住了他,忽而幽幽道:“兄长,没问题么?”

见魑辰不答话,我忙拍了拍胸脯,道:“没问题没问题!”

我没想太多,甚至什么都未去想。我一心只想的是,能再看见师父,看他安好。所以我忽略了前一晚魑辰与我说的话,忽略了他的心思,忽略了他对天庭神仙的恨意。

忽略了他对我说,我师父亦是天庭神仙。

(四)

战场上,两军对垒,一片肃杀。

即使只是远远地看,亦是黑压压的两大片。心中不免腾起一股悲壮感。

我终于如愿看见了师父,领着万千天兵,身侧是昆仑山的众师兄,衣袍翻飞威风八面。不远处青翠的群峰重峦叠嶂郁郁葱葱,那里便是无涯境。

只见师父抬手祭出轩辕剑,顺着群峰一挥,霎时地动山摇。

东皇钟自无涯境底下飞了出来,钟体扩大无数倍,将天地都震慑得摇摇晃晃。上面的梵文闪烁着耀眼的金光,金光所至之处,魔族一片仓惶。

魑辰捏紧了我的手,随即又松了。

他在远天边封了一个仙气十足的结界,将我裹在了里面,道:“就在这里看罢。”

我看见他如死寂一般沉稳的神色,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窒息了起来。我冲他点头,“嗯”了一声。

随即魑辰便带领着万千鬼君与天兵和魔族相碰撞。魑辰一身红衣似染透了血一般,愈加刺眼。

两军对垒,霎时变成了三军。

只见师父神剑一挥,直指魔族。刹那间,大战号角响起,整片天地厮杀连野。

我曾幻想,七万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该是个什么光景。那时,师父身披银色铠甲手持轩辕神剑,他带领着千军万马驰骋战场,神剑所至之处一片血肉横飞。

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只觉手脚冰冷彻骨。

不是看见仙魔大战看见战场惨烈而冰冷刺骨,而是看见魑辰,看见他和他身后的鬼军,觉得冰冷刺骨。他并未如我所预先设想的那般,联合天兵打得魔族屁股尿流。

章百零一

(一)

我离开昆仑山后,师父身为司战神君与魔族征战了三个月,而我不知。我满心愁苦,私以为被师父背弃,一心想要忘记那个叫昆仑山的地方,想要忘记昆仑山上的人。

然,真正没心没肺背信弃义的人不是师父,而是我。

那一日,魑辰自外边回来说,他鬼军与师父的神军汇合,扰得魔族节节败退。只差最后一次决战。他说,师父与昆仑山上的众弟子威风八面本领超强,就算他鬼军不去支援,仙族这一头也丝毫吃不了亏。

他还告诉我,七万年前曾与师父联手过,如今再一次与师父联手觉得还不错。遂我开始满心欢喜,以为真的一点差错都不会出。

可惜我错了,我没将魑辰的话放心上。他说天庭没一个好东西,我没放在心上;他说我师父亦是天庭的神仙,我没放在心上;他说…他说有朝一日要向天庭讨回来,我亦没放在心上!

原来,他的打算与我的愿想背道而驰!

终归是,魑辰骗了我。

仙魔大战当日,他将我锁在天边的结界里,眼睁睁看着仙族败了。魑辰他叛了乱临阵向魔族倒戈,使师父所带领的万千神军,在鬼军与魔族的双面夹击下,如下雨散花那般,纷纷陨落,尸骨无存。

远天之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战场,荒凉至极。仙魔交战,天兵十万对抗魔族百万,师父一把轩辕神剑挥得天地变色,昆仑山的师兄们个个仙法纯熟皆让魔族退避三舍。

可他们还是腹背受敌。

前一晚我问他,大战当日会不会有危险,他说他不会。我始终会错了意,他只说的是他不会,他没说我师父与师兄还有那万千天兵皆不会!而我也就以为,师父那么厉害,师兄们也那么厉害,如何会有危险!

我有些领悟了,魑辰想要什么。他亦如那魔族一般,恨的是神族,他在为我和泠染讨回。七万年前,天君下令捉拿泠染,天庭杀了泠染,逼得我们跳下断仙台。即使现如今我与泠染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的恨意却仍旧难以消除。

但是我不需得他要用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替我与泠染讨回。

随魑辰来战场之前,我原本以为他死活都不肯答应带我来。他却道,让我来再看一眼也好。我分不清楚,他想让我再看一眼什么,再看一眼谁。

(二)

“魑辰——魑辰——魑辰——”

我扯破了喉咙唤他,他身体震了一震,才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想告诉他,魑辰你不能那么做。你会害死所有人,我的师兄,我的师父,那你就是要连我也一齐害死。

他似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兀自站在三军之外,如血的衣袍翻飞狂烈。随之他单臂一挥,鬼军立马得了号令,转身攻向魔族。

神族军队所剩无几,但魔族亦是伤亡惨重。鬼军一调头,魔戾霎时仓惶嚣叫。

师父与魔头一对一的大战。

那一战看得我眼花缭乱,心都揪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出声,害怕出声,师父若是一个分神就可能落了下风。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能见到如此厉害英绝的师父。对,我早已经不再幻想,我讨厌幻想师父大战时的英姿。

他与魔头上天入地好不神速,一招一式之间就能打得地动山摇风云突变。

但魔头被关东皇钟七万年,周身魔戾尤甚。师父久战不下。

我就跪坐在结界里,手不断地砸着结界。一波一波灼人的热浪自我面门扑来,灼得我双眼都无法睁开。

魑辰站在一边,忽然手里动了动聚了仙光,化出一把黑色的剑来。只见他脚下一凛,便冲往师父与魔头,加入了打斗。

我万分欣喜,他总算动手了。若他与师父联合起来,定是对付得了那区区魔头。

可是,在看到他剑砍向师父的那一刹那,我心跳都静止了。如等待凌迟一般,静止了。

他帮的不是师父而是魔头,他帮着魔头一齐要害我师父!

那一刻,我从未有如此愤怒过!我那么相信他,他却要害我师父!

“魑辰——魑辰——”感觉一股心头血逆流而上直蹿我脑门,我只觉自己无比的狂躁而暴怒,大吼,“魑辰你在干什么!你敢伤我师父试试!你有本事试试!”

经魑辰一搅,师父立刻占了下风。师父是三界鼎鼎大名的司战神君,眼下却被他们步步紧逼好不狼狈!

我用身体一次一次撞击着结界,用仙法一次一次破坏着结界,可它就是岿然不动。无论如何我都出不去。

眼前一晃,师父被魑辰的仙光和魔头的魔光同时击中,震出好远。

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子…我不要看到师父这样子…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师父满身伤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会有危险,他会流血…

“魑辰——你这混蛋!我饶不了你!你敢伤我师父!”我吼叫的声音,似要将心肺都拉出来了一般,喉里心里皆是难以忍受的疼。

师父以剑撑着身体,气喘吁吁。但他一脸肃杀,看着魑辰,眼里尽是无止境的寒意。他一字一句问魑辰,问魑辰今日是不是笃定要叛逆仙界。

魑辰不语,绷紧身体毫不犹豫地再提剑向师父砍去。

(三)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手指抓破了掌心,浸出一丝一丝血来。血滴在结界的仙光上,十分耀眼。

见师父明显不敌二人,我晓得他还是受伤了。

趁魔头愈加发狠地对付师父,师父不备,魑辰便自师父身后,一脚踢中了师父的腰背。师父单膝跪于半空中,手捂住嘴,却还是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他白皙修长的指尖。

触目惊心的红…触目惊心的红…

我捂着心口,好痛…流经四肢百骸的痛,恨不得要将我的身体撕碎。我双目紧紧盯着师父的手,发狠大叫:“魑辰!魑辰!魑辰——!你再敢动我师父,我与你势不两立!势不两立啊!”

双手拼命砸于结界之上,发出嗡嗡嗡的鸣响声。就似铁牢门上的铁索回荡发出的声音一般。

魑辰总算听见了我,回过头来看,面色突变。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要出去,我不许他再对付我师父,一分一毫都不许!

结界上,我手上的血顺流而下,似被吸收了一般,越发晃眼。

我抑制不住心中喷薄而发的情感,忍不住对着那边单膝跪着的人长声吼道:“师父啊——”

他听见我了,听见我了,错愕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见他蠕动着唇,看清了唇形,分明在唤我:弦儿。

不要,我不要!我不许他再受伤!我不许他在我面前有任何差池!

那么一想着,结界上沾着我血的地方仙光竟黯淡了去,自里边生出了东西!生出了黑色的东西!

我愣愣地抬眼一看,手心里,指尖,皆开始生出了黑色的东西,一只一只的,开始在我眼前翩飞。

那是一只一只的蝴蝶!一只一只黑色的蝴蝶!翅膀是黑色的,小小的身体却是透红的!

蝴蝶所飞过的地方,结界竟散开了,没有了!

顾不得那么多,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飞身就往师父那里去。

哪知下一刻,魑辰与师父见状同时大惊失色。竟不约而同地抬手捏诀,两道仙诀同时向我飞来,将我箍了个牢牢实实!

我费劲力气都挣脱不得。先前纷飞的几只黑色蝴蝶竟钻进了我的身体里,了无踪迹。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魔头见魑辰与师父无暇顾及,迅速发了致命的两招,纷纷向他二人攻去!

(四)

无涯境下的东皇钟被师父祭出,就稳稳地顿在天空中。

魔头对那东皇钟咬牙切齿,口中念着决施了魔咒,便要毁了那东皇钟!只要毁了它,那他就不必再害怕会被第二回关进里边!

说时迟那时快,魑辰抬剑就阻止了他。

可惜,师父能与魔头打个平分秋色,魑辰却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百余招,魑辰就败下阵来。四处乱窜的仙魔之力,将东皇钟敲得震天摄地的响。

最终,魔头一脚踢开了魑辰,抬手往东皇钟一挥,巨大而狂佞的魔力还是碰撞上了钟身。

我捂住耳朵,可脑中还是似被完全虫子啃噬一般,疼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东皇钟上的梵文前一刻还闪着金光,眼下被魔头的魔力一悔,就像一根断了的铁链一般,一寸一寸的失去了光泽。上面的神力正在急剧减少!

若东皇钟毁了,三界怕是没有神器能再压制得住他!

最后,只听“砰”地一声,东皇钟竟抵抗不住魔头的魔力,钟身上的梵文失灵,随之破成一块又一块!

自东皇钟上挥散而出的强有力的神气,直冲击着我。我身体里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好想发泄。

然待华光一散,我瞪大了双眼看见了师父,瞳孔紧缩,身体不住地颤抖,挣扎,身上的仙诀却越缩越紧。

我惊恐地大吼:“师父——不要!不要!”

师父丝毫不顾我的叫喊,站起来双目一凛,竟施了仙法将东皇钟的碎片稳定住,然后自己便、便向东皇钟飞了去!

他用自己的仙力想再一次将东皇钟粘起来!

魔头没有料到东皇钟一破,会发出如此有威力的神力,身体剧烈受损。魑辰趁这一空档,倏地振作起来,手里的黑色长剑趁魔头不备,倏地直直插入魔头的后颈里。

“师父——师父——我求求你,不要…不要!”

师父的十几万年仙力,仍旧是阻挡不了东皇钟的破毁,无法将其重新粘起来。可是…可是他、他竟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灵体去修补东皇钟!

仙元…上古神族的后裔有着神力非凡仙元…

仙元碎裂之时,空气里弥漫了无数仙光闪闪,将东皇钟包裹了起来。巨大的神力最终连接起了破碎开来的东皇钟碎片…

章百零二 初初下凡(一)

(一)

还记得我受过四道天雷将将升为小神仙的那段日子,恰逢师父闭关去了,便一时心血来潮要诓着大师兄一起去人间胡闹一番。

大师兄不知是真的脑子欠还是故意不跟我计较,竟听了我的谗言,领着我去了一回凡间。

在昆仑山上呆了七万年,第一回下得凡间,见得凡间的光景,自然是处处皆觉得新鲜得很。

去到人间之后,亏得我俩是隐了仙身的,大师兄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颇有点没见过大世面一般,啧啧感叹:“这场面,就是当年大师兄去天界也没见过这般热闹啊。”

我想,我虽没去过天界,也是头一回来人间,但我懂得淡定,不如大师兄丢脸。我只惊讶地看着大师兄,手捂着嘴巴,顿了半天才能含蓄地说出一句:“大师兄活了这把年纪了,来一次人间委实是不容易。”

大师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让我看到了两条小青筋有些含蓄地在他额上跳动。他干咳了两声,道:“大师兄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来人间闲晃?”

“嗯,大师兄说得甚是。”我点点头,表示赞同。都怪大师兄平日里太忙了,照个照妖镜都得花老半天。

我们找了许久,决定在一个没什么人的小角落现身出来。那里有一棵杨柳,彼时正是三月,柳枝摇摆得很有波度。

恰逢街道上走过一位摇晃着扇子的公子,大师兄看见后奸笑了两声,随着摇身一变。

他换得一身淡紫色衣裳,头发没多大变化,还是懒散地搭在肩上,还有脸皮也未变,还是一样糙厚。他正装模作样地摇了两把扇子,冲我挑了挑眉眼:“姑娘请叫我溪羽公子。”

我眼皮忍不住又跳得欢快了些。看着大师兄的老脸,我突然有种被万贱穿心的无力感。

随之,我也晃身变了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