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是要走的。

何不让她安心的去,少些痛苦。

“好,我答应,不会自绝,但是我今生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婷儿,你等我,别忘了我。”

阮筠婷仿佛突然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含泪笑了起来,眼泪和嘴角流淌的鲜血,一同滑入她早已经被血浸染的领口。

她的眼前,不断回放前生今世所遇到的兰舟。

恭顺的、谨慎的、狡诈的、执着的、深情的、义无反顾的…

真可惜,他们的路这么短。

真幸运,能连续两世。彼此都曾经走过对方的生命。

她已活过三生,也算值了。

阮筠婷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眼,任由黑暗探出藤蔓,缠上自己的身体,将她拉入冰冷的深渊里。

她的头歪向一边,安详的闭上双眼。君兰舟先是一愣,随后颤抖着手摸向她的颈部动脉,又探她的脉搏。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已经离开。

马车外头传来侍卫与太监对话的声音。随后赶车的小太监紧张的问:“公子。要往哪边去?”

君兰舟愣愣的望着怀中的人,听不到小太监的问话,也做不出任何回答。缓缓的收紧双臂。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膛,暮光呆滞的望着马车墙壁。

从前,她追着自己,总喜欢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在自己跟前晃悠,还以徐家外孙小姐的身份来压他。他那时只是君召英身边一名伴读。并没有多高的身份。为何要瞧不起她?不多亲近她,帮助她?

她的生活几度陷入泥沼,他还曾经看过笑话。

只是,不等他笑,她就一次次将问题漂亮的解决了,不借助旁人的力量。就靠自己。他大约是那时候起,开始注意到她的吧?

不,或许更早。在她被八姑娘他们合伙算计,蒙着眼睛孤零零在后花园哭泣时,在她初学骑马,小马发狂奔走,他奋力赶上时…

太少了。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相恋。一直都太仓促。

可正是这短暂的时间,却给了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永远都放不开,舍不掉的记忆。

赶车的小太监许久等不到君兰舟的回答,疑惑的停下马车,刚要聊起车帘问一句,就听车中传来如同负伤的猛兽悲痛欲绝的哀嚎。

那呼声响彻云霄,震慑的宫门前的侍卫们远远的都听到,纷纷举起长枪做防范姿势。

小太监一路上,断断续续听车内人的对话,也知道端阳郡主是去了。他不识男女之情,却能体会到君兰舟无以发泄的悲痛,眼泪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端阳郡主在延寿宫被毒害的消息迅速传遍梁城,老太太听了消息,立即晕死过去。待醒来时已经是悲痛欲绝,带了徐家所有主子赶到了皇帝御赐给君兰舟的府邸。

婵娟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怀了七个月的胎儿早产,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好容易诞下一子,却也掩不住悲痛,元气大伤。

报丧的人迅速派往西武国。

比国书更快的,却是牛山和张义的奏报。

韩肃接到奏报时,正在校场高台上操练士兵。景升急匆匆将贴了三根鸡毛的牛皮纸信封递给韩肃。韩肃则是漫不经心的拆开,低头瞥了一眼。

谁知只这一眼,就让他身形一晃,险些从高台载落下去。还是景升眼疾手快的服了他一把才稳住他的身形。

“…乾元十七年十月十七,端阳郡主入宫觐见婉妃,食糕点,中毒,殁,婉妃囚禁于延寿宫中…”

一个“殁”字,如同一个巨大的拳头打在韩肃的胸口。他反复看着这句话,每一个字拆来来他都认得,为何放在一起的意思,却不懂了?

筠婷去了?

她入宫的时候,被人下毒,害死了。

韩肃双手颤抖,缓缓握拳。不,他不信!

可是牛山和张义不会开这种玩笑,这消息必然是真的。

韩肃的神情有些恍惚,鼻子上低落一滴冷汗,迅速渗入他大氅的前襟,眼前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画面,翠绿的竹林,身着桃红色袄群的少年,撑着一把鹅黄色的纸伞,绣鞋外裹着木屐,缓缓的远离自己而去,只有木屐与石砖发出的碰撞声音,在心头不断的放大。

“王爷!!您行了,您怎么样!?”

韩肃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卧房的暖炕上,面前是深色焦急的景升、景言,还有他最得力的几名助手和副将。

“王爷!”

见韩肃清醒,所有人都恭敬行礼。

韩肃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不过一炷香时间,王爷,您…您要节哀啊。”景升斟酌着,才敢说出最后一句话。

韩肃神色平静异常,背脊挺直的拥被坐着,清俊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吩咐下去,全军开拔,咱们回梁城。”

“什么?王爷,这…”

景言、景升,包括几名副将和幕僚都不同意。

韩肃却道:“端阳郡主殁了,西武国定会兴兵而来。我们十万大军返回梁城,以回京述职为由,借机行事。机不可失,咱们不能错失这一次机会。”

“是,王爷说的也有道理,西武国虽说蛮夷,行事却也谨慎,他们自知国力有限,就算兵士再勇猛,也敌不过咱们大梁国地大物博。若不借着端阳郡主的事,他们绝不会出兵的。”

“是,所以,这就吩咐下去吧。粮草的事,就拜托赵先生了。”

一名留了山羊胡的中年男子颔首:“王爷放心。在下随时都在准备,三日内,粮草便可齐备了。”

韩肃微笑着点头,诚恳的道:“有你们几位,本王才能有今日。”

几人听的心理熨帖,恭敬的道:“王爷言重了。”

韩肃又笑了一下:“既如此,你们便下去做事吧。”

见韩肃如往常一般,并无异样。几人都放下心,退了下去。

待到屋中没了旁人,韩肃才像失去所有力气一般仰躺在暖炕上,双手攥紧了被子。

皇宫是皇帝的家。

婉妃是皇帝的女人。

筠婷死在婉妃手里,或许不是婉妃所为,却与皇帝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他连阮筠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十万大军开拔,他不可能一个人先赶回去。筠婷是暴毙,停灵最多五七三十五日。等他带领大军赶回去时,怕她早已下葬。

韩肃闭上眼,痛苦的咬紧牙关,心中像是缺失了一块。当初毅然决然的参与朝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够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有实力得到阮筠婷。如今阮筠婷却去了。他仿佛顿时失去了目标,但仍旧骑在虎背上,满心疲惫,又无法有片刻的松懈。

筠婷,筠婷…

韩肃的眼角,有眼泪滑落。

姬澄碧看了阮筠婷的尸体后,就说她中的这种毒必须要尽快下葬,否则尸体会迅速腐烂发臭。徐老太太不舍得外孙女那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烂的面目全非,含泪做了住,停灵七日后才下葬。

下葬的当日,消失了七天的君兰舟才出现在梁城南郊八十里外的延平山上。丧礼办的在隆重,哭声在悲怆。仿佛都与君兰舟无关了。

他身上穿的还是阮筠婷走的那日的那件袍子,上面都是阮筠婷的血。头发花白凌乱,满脸灰尘胡茬,落魄的像个叫花子。

看到他这副模样,好容易止住眼泪的君召英捶了他一拳:“兰舟,你这样就来,阮妹妹看了定会伤心。”

君兰舟仿佛听不见似的,缓缓上前,腿一软,跌坐在墓前,望着墓碑上阮氏两个字发呆,而后慢慢将额头贴了上去。闭着眼,就好似从前他们头挨着头那般。

往往,哭不出来的悲伤才是最难过的。

才刚二十岁的人,就已经花白了头发。这是最有力的证明。

姬澄碧看的心疼:“兰舟,你需要休息了。”

君兰舟摇头不语。

“兰舟,师门还要靠你发扬光大。”

君兰舟依旧摇头,仿佛是个没灵魂的木偶。

姬澄碧怒极,道:“你若真疼她,就振作起来,做你该做的事,在这里死不死活不活的,是要给她添堵吗?”

第564章饮鸩

君兰舟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额头贴着墓碑,好似这样就能让心里的疼少一些。他过了这么多天野人的日子,有一些痛楚却无论怎么自虐都无法转移,也化解不开。心里就好像被挖空了一块,眼前总是浮现出阮筠婷离去时候无助的躺在他怀中,面如铁灰,嘴角淌血的样子。

她会有多难受?濒临死亡的痛苦,她独自承受着,还揣着满心的放不下,他却一点都不能替她承担,只能眼看着她受苦,眼看着她陷入深渊。

君兰舟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发出如困兽一般呜呜的声音,却流不出泪。素来坚强有力,容光绝色的人,如今成了落魄的花子。他这副样子,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揪痛了。刚刚低落下去的哭声又一次想起。

葬礼结束后,姬澄碧将君兰舟交给了君召英,托他帮忙照顾一日。君召英自然乐意,他也不愿意接受阮筠婷去了的事实,巴不得和君兰舟大醉一场。

众人都离开延平山时,已经日薄西山。姬澄碧没有下山,在悲伤之中,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天渐渐黑了,有雪花纷纷洒落,深山中的黑夜有风声呜咽,新坟边纸钱被风雪卷起,灵幡飘舞,寒风刺骨。

算准了时间,姬澄碧寻到事先藏好的铁锹铁镐等物,将坟墓挖开,打开棺椁,将阮筠婷的尸神挖了出来,随后盖好棺盖,将土添回原位,将坟墓回复了原样。雪越来越大,很快掩盖了方才的痕迹,也将深山中铺上了一层白毯。

皇帝带着德泰站在延寿宫门前,望着紧闭的大红朱漆宫门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皇帝转身要走。

德泰连忙撑着伞跟上:“皇上。您是想念婉妃娘娘了吧?”

皇帝今日心情尚可,闻言回头白了德泰一眼,觉得不够,还推了他脑袋一下:“你倒是懂?”

德泰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道:“奴才不懂男女之情,不过皇上思念婉妃娘娘,奴才看得出。其实奴才觉得,那端阳郡主殁了虽然可惜,可也怪不到婉妃娘娘头上去。婉妃娘娘和端阳郡主是至交好友,情同姐妹。她不会下毒,而且那日端阳郡主的饮食里根本就没有验出有毒。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婉妃娘娘,故意让端阳郡主在娘娘宫里出事。最要紧的是端阳郡主本来身子就不好。发病暴毙了也是有的,奴才拙见,这事儿不与婉妃娘娘相干。”

“你这狗奴才。”皇帝笑着踢了德泰屁股一脚,心里却被他这番话说的舒服许多。其实他也相信徐向晚并没有下毒,只不过事关重大。他不能不做出姿态来让西武和天下人看看。

“罢了,你回去吧,朕去看看我婉妃。”

德泰笑着道:“那奴才就在延寿宫门前候着,随时听皇上的吩咐。”

皇帝嗯了一声,早已经波不急待的向宫门走去。德泰则是赶忙跟上,为皇帝撑伞。也去吆喝着叫门。

延寿宫此刻还是灯火通明,皇帝到了院中,延寿宫的所有奴才都很惊讶。近身服侍徐向晚的几名宫女更是难掩愉悦。原本以为婉妃娘娘就此失势了,皇帝在也不会踏入延寿宫半步,谁知大半夜的,皇帝居然冒雪前来。

“娘娘呢?”

“娘娘在寝殿。”白薇恭敬的道:“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是。”

宫人们均面带笑容。各自退下,德泰则是守在寝殿所在的院落外头。免得有人打扰。

皇帝推开寝殿的格扇,合页吱嘎的一声,在安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墙角的落地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茫,将殿内一应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朦胧之色。

徐向晚身上穿了件牙白色的交领短襦,柳腰上系着浅蓝色的腰裙,下桌月华群,长发披散在脑后,正疑惑的走出落地圆光罩。

看到皇帝,徐向晚的凤眸中立刻盈满水雾,向前走了几步,身姿如弱柳扶风,当真我见犹怜。

“皇上…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平日多见徐向晚容妆艳丽,今日装扮简单素雅不施粉黛的她更是别有一番风韵,有少女的青春,也有少妇的妩媚,她的声音温柔,仿佛瘙在他心头,她的姿态撩人,让他想起他们渡过的无数春宵。

皇帝笑着道:“爱妃平身。”

“谢皇上。”徐向晚站起身,低下头,道:“臣妾今日听说,婷儿她下葬了?”

“是。”皇帝在落地圆光罩内的暖炕坐下,笑着打量徐向晚。如此美人,当真怎么都看不够啊。

徐向晚的眼泪刷的一下滑落。

“是臣妾害了她。”

皇帝挑眉不语。总觉得面前的女人虽然还如从前那般娇柔温顺,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呢?

皇帝本就多疑,如今起了这心思,自然仔细观察徐向晚,徐向晚默默垂泪,他则是默默欣赏美人垂泪,在徐向晚抬眸时,皇帝突然看到她的眼神。

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晶亮,上挑的凤眼并不因为哭的红肿而显得难看,仍旧是惹人堪怜,只是,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怨恨和精光是怎么回事?

皇帝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徐向晚擦了擦眼泪,道:“皇上,您好几日没来了,臣妾还没有用完膳,要不让他们预备些酒菜,皇上陪臣妾吃些?”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娇柔中带着一些撒娇,让人无法拒绝。

皇帝笑道:“也好,朕正好也饿了。”

徐向晚就走到宫门前,高声吩咐白薇去预备。

自己则是回到内室,为皇帝斟茶。随后如同慵懒的猫儿一般,坐在了罗汉床便的如意垛上,头枕着皇帝的大腿。

或许是他的错觉?

皇帝现在满心柔情,方才那一点点介怀反倒放开了,觉得是自己太过于机警。想的太动。

不多时,白薇将四碟小菜和一壶酒端进来,在罗汉床中间的鼓腿束腰矮桌上摆好。将酒放在桌上时,白薇不自觉的抿着唇看了徐向晚一眼。徐向晚则是对她笑了一下。

皇帝没有漏看二人之间的交流,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现在心头。他是怎么了?为何总觉得今日的徐向晚与往日不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白薇退下,徐向晚斟了两盅酒,将左手的酒盅递给皇帝:“皇上,臣妾敬您一杯。”

皇帝接过酒盅,望着妩媚微笑的徐向晚,心下打鼓。

就在徐向晚将酒盅凑到唇边。马上要一饮而尽时,皇帝突然道:“等等。”

“皇上?”徐向晚疑惑的眨眨眼。

皇帝笑着将自己的酒盅送到徐向晚口边:“朕喂你。”

徐向晚一愣,随即苦笑:“皇上不信臣妾?”不等皇帝回答。又道:“罢了。”倾身向前,柔白的素手扶着皇帝的打手,媚眼如丝的望着他,将那盅酒饮尽。

皇帝平静的看着徐向晚,她的小手柔软而温热。曾经带给他许多快乐。此刻她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手指有意无意的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皇帝的心软了。

或许是他想的太多,太敏感了。

如果酒中有毒,这么长时间也该发作了。徐向晚却抿着红唇,委屈的看着自己。

皇帝不忍让美人儿伤心,拿起方才徐向晚要喝的那杯酒。饮尽了道:“好了好了,晚儿不要生气。朕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