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屋中没有任何暖气,照明也不好,不得不将两个台灯摆到一处。她洗了手,用干净的纱布将他的上身细细地擦洗了一遍,露出清晰的伤口。

一时间她竟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不知道贺兰觿有什么样的牙齿,可以咬出这么深的洞,上面还有锯齿状的伤痕。鲜血几乎是汩汩地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脸比起方才说话的时候又苍白了许多,浓密的卷发上满是尘土,发际的边缘有大片的乌血,头发扭结在一起。

按照指示,她将一瓶黑色的膏药填进“洞”中,然后拿着针线将洞口缝合。尽管动作轻柔,她没做过裁缝,把伤口缝得歪歪斜斜,好像一块丑陋的补丁。缝完第一个,她仔细地看了看,带着批评的目光总结了经验,开始缝第二个。

第二个就好多了。

他没喊痛,哼都没哼一下。她却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她,一直看着她的脸,可以感觉他的目光好像电梯一样上上下下、走走停停……但她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缝着伤口。

“唐晚荻,你可曾有过男人?”他忽然问。

“我讨厌男人。”她说。

他笑了,触动伤口,咳嗽了一声。

“你一共有几个妹妹?”她问。

“十三个。”

“哇哦。”

“只有三妹跟我最亲。”

“哦?”

“我是混血,妈妈是狐族,她是我爸的奴隶。所以我从小就被兄弟姐妹们看不起,总是受欺负。只有三妹对我最好,老是袒护我……”

“她死前说的那些话……”她叹了一声,“我其实听不大懂,不知翻译对了没有。”

他默默地笑了一声,摇头:“基本上都不对。”

“啊?”她身子一顿,“真的?我是看她的表情自己配音的。”

见她一脸内疚,他“嗨”了一声,拍拍她的胳膊:“在敌人面前,狼族不会乞求仁慈。”

“那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自焚是为了阻止疾病传播,希望不要连累到别的族类。希望狐族的医生能研制出有效疗法,让沙澜各族减少苦难,回到家园。”

“所以……差不多是一句也不对?”她窘了,脸很少见地通红了。

他看着她,目光柔和:“现在你也没有必要学了。”

“想学。狼语挺好听的。”

“是吗?”他凝视着她,“知道狼语里的‘爱’怎么说吗?”

“怎么说?”

“呜伊。”

“呼伊?”

“不是。呜伊。”他纠正,“气从喉咙后面出来,好像有痰要往外咳,呜……伊。”

“呼……伊。”

“呜……”

“呼……”

他不厌其烦地纠正她,两个人“呼伊”、“呜伊”了一百多遍……

她一面说话一面继续缝合,手指在胸前轻快地跳动,显得异常柔软,用剪刀绞线时会尽量不让冰冷的铁触到他的肌肤,好像他很怕冷似的。

他注意到她很瘦,大概营养不良,有一对很小很小的胸,被宽大的毛衣一罩,完全看不出来了。她发现了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有批评,没有赞成——平静如水。

她的呼吸也是轻巧地,俯下身时轻轻地吹到他身上,像一片撩动的羽毛。头发很细,软软地在双颊间摆动,鼻子又窄又直,侧面很好看,像道山,双眼是山下两道平静的湖湾。

缝完了最后一道伤口,她歪着头看了看,对自己的手艺终于感到满意,于是用手指蘸着余下的膏药,将它们涂到伤口的边际。动作很轻,他只能感觉到冰凉油腻的药膏,感觉不到她温热的指腹。

床边的椅子很矮,她的头更低了,黑发轻轻地刷到他颈间。

忽然,他伸出手。

巨大的手掌将她整个小脸都包在了掌中。指尖触到额头,手掌挨到下巴……

除了温暖的呼吸,还有濡湿的嘴唇,仿佛她整个人都缩到了他的掌中。

“干嘛?”她挡开了他的手。

“你的脸真小。”他说,“我忍不住想量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太勤快了,哈哈!

☆、第 21 章

祭司大人的汽车前一秒中离开, 原庆的车后一秒钟就到。由于皮皮近距离地接触了修鱼清, 需要去千美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这次检查更加严格。皮皮被要求脱掉所有的衣服,取下所有的首饰, 甚至摘除隐形眼镜……然后换上病人服。

原庆开始详细地询问皮皮来到C城后与狼族接触的情况,具体到各种细节:她与修鱼稷一家见面的次数和时间,是否一起用过餐?是否喝过他们提供的饮料?是否有肢体接触?是否接触过修鱼清的□□……等等、等等。

原庆问得越多, 皮皮心里就越是发毛,有些问题她不想回答, 甚至不觉得与病情相关,但原庆的表情非常严肃,像审讯犯人一般, 让她感觉莫名的压力,只得老实配合。

“你接种过下面的哪些疫苗?”原庆拿着一个表格一行行地问道,“黄热病?Q-FEVER?裂谷热?”

皮皮摇头。

“兔热病?炭疽病?肉毒感菌?”

皮皮摇头。

“东方马脑炎?”

何止没接种, 根本没听说。

“狂犬症?”

这个皮皮点点头, 她在宠物店里打过工,为防止被狗咬伤, 打过狂犬疫苗。

原庆在表格里打了一个勾,不知为何,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贺兰要求你检查的?”皮皮问道。

“你是孕妇, ”他没有正面回答, “这种病孕妇和小孩最容易感染。”

“所以你们医院对僵尸症……有所了解?”

“嗯。”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半年前就听说了。我们研究过一些从沙澜带来的样本,买通蚁族做过调查, 在一些动物身上做过实验,观察这种真菌的主要症状、感染途径、尝试过各种药物。目前只知道它主要通过从病人体内长出的枝状物——我们叫作“菌钉”——射出孢子传播到新的宿主身上……如果菌钉刺破皮肤探出体外,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即使宿主已经死亡仍然可以传播。”

皮皮默默地听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究竟是什么引起的?”

“有两种说法。蚁族的人普遍认为是附近化工厂污染所致。也有一些人认为是从有病的兔子开始的……”

“有病的兔子?”

“一些生物公司需要用兔子的肾细胞来培养疫苗。猎人看见了商机,开始大量从南美洲贩运这种兔子。路过沙澜的时候,有几个笼子里的兔子病了,奄奄一息,怕过不了海关检疫,就把生病的兔子扔到了沙澜。而兔子是蚁族最喜欢的食物……”

生物课里学到的知识高考一完就忘到了脑后,这些皮皮还是第一次听说,仿佛是天方夜谭。

“感染的初期,病人可以正常活动,看不出任何异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真菌会进一步控制病人的大脑,然后蔓延全身,榨干养分,令病人迅速死亡。僵尸症最先在蚁族传播可能是因为蚁族是喜欢抱团生活的群居动物。过度到狼族也跟狼族群居、杂食的特性有关。”

听到这里,皮皮眼睛一亮:“这么说,狐族暂时还是安全的?”

“狐族基本上不住在沙澜,也不与狼族往来,加上我们不爱群居,也不像狼族那样喜欢变形在林子里乱跑,目前暂时没有感染的病例。据实验看来,这种真菌似乎不大理睬狐族和人类……”

皮皮松了一口气,正要庆幸,原庆话锋一转:“不过也不能太放心,因为在沙澜流行的僵尸真菌不止一种,在没搜集到所有样本之前,不排除传染的可能性。由于这种病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一旦流行,几乎是灭绝性的。沙澜的蛇族已经死光了,蚁族数量庞大、寿命短、繁殖快——尽管如此,也死掉了大半。狼族那边最先是从北山家开始的,如今北山家已全数灭绝,潼海的凶兽也被感染了,剩下的几大家族通过蓄龙圃的大船跑到北关,被北关的狐族追杀围剿,现在正拼命地逃向南边……”

皮皮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修鱼稷并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真相。北关是狐族的原住区,历史悠久、实力强大,昆凌族法术精深,武器也多,与狼族搏斗,不用出面,派出一群灵鸦就够他们受的。相比而言,南岳狐族受到人类文化的影响,民主博爱、自由散漫、爱修行盛过习武。几百年来不受侵犯,主要靠灵墙和南北协议的维持。

而贺兰觿因为慧颜之死极度消沉,数百年专心寻爱不理政事,亦早已被身边人诟病。

皮皮忽然有点明白了:现在是南岳狐族生死存亡的时刻,刚刚从原形恢复过来的贺兰觿还没正式出关就被东灵篡夺,随即失去元珠,既要适应一个崭新的自己,又失去了二十几年的记忆,还要率领君臣对抗北关、对抗狼族、对抗瘟疫……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纠结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思绪渐渐明朗,世界忽然鲜活了:年轻的狐帝需要独自面对这么多困难,其中的大部分还是自己引起的,如果不能帮他,至少不能害他,更不能添乱。

检查完毕,各项结果出来,确认皮皮没有感染,原庆仍然要求她在病房里躺着,说是需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也就是隔离的意思。

皮皮挂念贺兰觿的伤势,心中当然不愿意,但也没有坚持。狐狼势不两立,这些天自己跟狼族打过这么多交道,不主动隔离一下让狐族的人放心也太不懂事了。

于是皮皮乖乖地在病房里住了三天。除了看电视、听音乐、认真吃饭补充营养之外,一点脾气没有,成天乐呵呵地。原庆偶尔过来看她,被她高度配合、乐观向上的心态吓到了。

到了第三天夜晚,永野过来接她回公寓,皮皮收拾好衣物上了车。车开到一半,她忽然对永野说:“我想去一下闲庭街,看看贺兰。”

医院禁止上网,这三天,贺兰觿也没跟皮皮联系。尽管原庆一再保证贺兰觿一切安好,皮皮还是越想越担心,怕他伤势过重,无人照料。

永野扶着方向盘,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今天有个会。”

“出差了?”

“没有。这个会就在闲庭街。”

永野的嗓音透着冷淡,话外音很明显:这个会议,贺兰觿不希望皮皮参与。

“什么时候开完?”

永野扫了一眼车上的时钟:“我来接你的时候,刚刚开始。等我们回去,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我等他。”

永野无奈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汽车向左一拐,驶向山区。

到达渌水山庄时,夜灯初上,炊烟袅袅,皮皮看了看手表,七点刚过。

大门外居然停了十几辆轿车,各种品牌,清一色的黑色。在皮皮的印象中,闲庭街56号还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推开大门,绕过照壁,走廊上的一溜灯笼闪着明亮的红光。院子的正中临时搭起了一个桌台,铺着白布,点着蜡烛,放着酒、果汁和各式甜点,年轻的侍者穿着礼服、端着零食酒水穿梭其间以供客人取食。

皮皮心想,这是一个非常正式的会议。她很快就看见了会议的组织者:穿着白色长裙的花青旗。她正与一位男子谈笑,几句话后她点点头,又转到另一位男人身边交谈。同时还向侍者打了一个手势,让他记得给客人斟酒。

院子不大,里面挤满了人,以男性居多,也夹杂着几位女子,均衣着鲜亮、容光焕发,着装之考究,好像是来参加颁奖典礼的。大家拿着酒杯、或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

因为大门正对着照壁,当皮皮与永野走进抄手游廊时大家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与此同时,一些客人也开始互相告别离开。

会议已经结束,剩下是交流聚会的时间,有事的人就先走了。

花青旗在人群中穿插,专找那些落了单的客人聊天。似乎很懂得如何做一个称职的主人,不让任何一位客人感到冷落。

皮皮径自走到桌边拿了一杯果汁,喝了一口,然后假装惬意地站在一旁观望。她很奇怪贺兰觿为什么没有露面,永野说他的伤情虽然严重,原庆已经处理过了,可能先回屋休息了。毫无疑问,会议是他主持的。贺兰觿不爱应酬,估计就把剩下的事情交给花青旗了。

院子中的人,半数以上皮皮在观音湖聚会中见过,贺兰觿也向她介绍过,包括花霖。仍然有不少面孔完全陌生。

据永野说,来这里开会的是南岳狐族六大家族的头领,分别是柳灯花家、柳灯明家、柳灯康家、昆凌萧家和昆凌谢家。这些人很快聚拢过来跟皮皮打招呼,不认识的自我介绍,认识的找话闲聊。皮皮大方地交谈,不时拿眼扫一下花青旗,见她站在不远处,拿着一杯酒,冷冷地看着自己。自始至终都不曾过来理睬她。

狐族的社会与人类没什么不同。皮皮身上有贺兰觿的种香,不言自贵,众人趋之若鹜。

渐渐地,人都散了。院子里只剩下了收拾桌椅的花青旗和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皮皮。两人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皮皮拿起扫帚打扫院子,花青旗则将桌子上的餐具码好放进盆子,端到厨房去清洗。

盆子很重,皮皮走过来说:“一起搬吧。”

花青旗没有拒绝,两人合力将碟子搬到厨房的流理台上,又一起搬回所有的酒杯,皮皮打开水笼头,两个人站在洗碗池前,一人将碟子放进水中洗干净,交给另一人用干布擦干,搭手干起活来。

默默地洗了十分钟,皮皮终于问道:“贺兰呢?睡了?”

“嗯。原庆给了他一种药,吃完后就晕晕乎乎的,本来他不想吃,但这几天形势严峻,需要尽快恢复元气。”

皮皮点点头,没话了。

又洗了十几分钟,花青旗忽然问道:“你们离婚了?”

“是。”

“那你还过来找他?”

“关你什么事?”

“皮皮你坏了我的大事。”花青旗的手停了停,转身看着她,“我挺生气的。”

皮皮哼了一声,道:“你是指……和我老公睡在一起,被我发现了?”

“不要把我想得这么龌龊好么,”花青旗冷笑,“贺兰觿是什么人,难道你自己不明白?千花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睡到他身边,我怎么可能有这种机会?”

“所以你也是喜欢他的?”明明觉得自己占着理儿,被人反咬一口,皮皮的口气开始不依不饶。

“这是我的职业,我在给他治疗。这种治疗需要在月光下进行。”

“不穿衣服?”

“关皮皮,我要怎么说你才信?——我是一位敬业的女人,这辈子都没谈过恋爱,贺兰觿地位高长得帅关我屁事?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女人看见个漂亮的男人就想恋爱好吗!如果我有别的想法贺兰觿根本不可能让我给她治病!”

“对不起我忘了,”皮皮淡淡地道,“你是狐族,人类的常识不起作用。”

“我什么也没做错,所以我不会道歉。”

“我没让你道歉。你是没做错。反正我跟他也离婚了。”皮皮继续洗碟子。

两人之间继续冷场二十分钟,直到她们洗完了所有的餐具。

皮皮解下围裙,掠到窗边:“你还住这儿吗?”

“我住我哥家。”花青旗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想了想,仿佛下定决心似地坐了下来,认真地道:“皮皮,那天晚上,在井底,我们正在专心治疗。你一杯冰水泼下来,出问题了。”

皮皮拉开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出什么问题了?走火入魔了?”

“我治疗目的是为了转变贺兰觿对沈慧颜的记忆,希望由以前的根深蒂固变得模糊不清……”

皮皮默默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治疗是件精神高度集中的事,相当于你们人类的脑科手术。为了调集最高功力,我服用了花家秘制的点瞳剂,贺兰觿对慧颜以及她所有后世的记忆已经成功地被我隔离了。他大约还记得这个人,也记得大致发生过的事,但所有的细节都变得难以回忆了。”

皮皮怀疑地看着她:“这不是好事吗?你成功了。”

“但是他说,他还记得你。本来只是隐约地记得,一杯冰水浇下来,忽然全都想起来了。”

“什么?”

“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包括沙澜的事情都记得。”

皮皮第一时间懵了:“真的?”

“他没有必要骗我。”

皮皮想了想,问道:“那天在观音湖,你也用了点瞳剂?”

“用了。点瞳剂很珍贵,我用得不多。”

“是不是因为这个,导致他突然发作?要袭击我们?”

“不是的,皮皮。”花青旗幽幽地道,“你记得九百年前祭司大人第一次狩猎是为了什么么?”

“沈慧颜的肝脏。”

“什么时候吃才最有效果?”

“八字纯阳的那一天,当她爱上他的时候。”

“不是。”花青旗摇头,“是当他们真心相爱的时候。只有最汹涌最真挚的爱情,才能调动肝脏里所有养素。而我们作为狐族,爱上一个人的同时又把她吃掉,是可以做到的。吃完了爱情也就结束了。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在人间这两者是矛盾的,在狐族,这不矛盾。”

皮皮用力地抓了抓脑袋。她的脑子有点乱,喉咙有点干,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

“你爱他吗?皮皮?”

她默默地点点头。

“本来他不记得你,只得记慧颜,你们之间没有爱情。你离他远一点的话,还是安全的。”

“……”

“如果东灵没有离开,他也还克制得住。现在……”

皮皮呆住了。忽然明白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天贺兰觿会突然袭击,直取她的肝脏。

现在的祭司大人很难保证不想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