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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静霆刚要张口,皮皮抢着说:“不要不要。谢谢你。”

说罢硬拉着他出了大门,拍了拍他的肩,笑语殷殷:“说吧,想去哪儿我带你,保证服务周到、任劳任怨。”

闷了半天,他终于说:“我想去看古城墙。”

“没问题!小心,下面有三级台阶。”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

古城墙是在旧墙的基础上修建的。只要游客能摸到的地方,砖头多半是新的。虽说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钟楼、鼓楼、清真寺和城隙庙,但也得看得见才成啊。

他们从南门进入,在瓮城里转了一下,发现城墙之大,超过了想象,徒步走一圈,至少要两个小时。皮皮觉得自己的腿肯定会酸掉。可是贺兰说喜欢,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

一路上贺兰静霆倒是很安静地跟着她,听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你别看空气挺冷,其实今天是个大晴天,有太阳,不过太阳光很冷。没办法,深秋的西安就是这样啦。摸摸这里,这就是南门,也叫永宁门,据说是城墙里最老的门,建于隋代…这是箭楼,窗子是方的,摸这里,古代的人就躲在这里射箭。”

冷不防祭司大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袖珍相机,对着前方按了一下。皮皮觉得好笑,这人什么也看不见,还拍照呢,肯定没对准。可是他居然拍上了瘾,只要她说哪里的风景好,他定要按一下。

“南门的夜景也很好啊,你若喜欢,咱们晚上再来,你可以痛快地拍个够。”话毕,她觉得有点心酸,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湿雾。

“对我笑一个。”他浑然不觉。

她大大地咧了一个嘴,不料一滴眼泪滴出来,快门“咔嚓”一响。“会不会没照着?”

“多照儿张晚上回去拼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常这么干,反正是数码的。”

她释然一笑,帮他调好角度。

“那,是这样啦,对准这里。可以照到那个大灯笼。”

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路过。大约是印度人,很兴奋的样子,对她叫道:“杜米帕罗!

皮皮琢磨了一下,说:“我觉得他说的不是英语…”

“是孟加拉语。”贺兰静霆说,“他问你好。

皮皮惊惊了:“你懂孟加拉语?”

他轻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承认又像是不承认。

“假如陈寅格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尹她兴致勃勃地说。

她还想说,那些死去的语言,那些甲骨文的残片,那些敦煌的写卷,也都愿意见到你。可是她没有多问,她很知足,在贺兰静霆漫长的人生中,她只愿意占据一个小点,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既然你来了西安,我倒真要向你推荐向达先生的一本小书:《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写得非常好,通俗易懂。就连陈寅烙先生对他也是佩服的。”他认真地说。

皮皮歪着先盈盈地看着他笑。贺兰静霆终究还是个学院派,喜欢掉书袋子。他家一书架上摆着一排一排的书,九百年的狐狸,那得有多少学问啊。而这么多的学问又不能显摆,那是多大的损失啊。祭司大人真是太淡定了。

“如果你来写的话,一定写得比他好,肯定的!”她由衷地说。

“我吗?”他摇头,“我只看不写,述而不作。”

“那么,看了那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故事?”

他想了想,说:“我最一喜欢的是一个法国人写的故事。”

“你最喜欢的故事不是中国的?”皮皮有点吃惊。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中国的故事?”

“你不是中国的狐狸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中国的狐狸了?我又没国籍。”

皮皮傻掉了,瞪大了眼睛:“不要告诉我我嫁给了一位外国狐狸,那我去你的家乡不是还要鉴证了?”

“嗯…我也不是外国的。我出生的地方至今没有国家。”“那你是…沙漠里的狐狸?”

“千吗紧追不放?在哪里出生很重要吗?”

“那你最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西西弗斯的神话。”

“没听说过。好看吗?什么时候我也去借二木来看看。”

“对你来说不好看,很闷。”他拍了拍她的头,“你还是不要看了。”“说一句故事里让你印象最深的话,”她假装采访,“贺兰先生!”“嗯?一”他想了一下,“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神,他犯了错,诸神处罚他不停地把~块巨石推卜山顶,到了山顶巨石又滚下来,他又得推上去。如此无效而无望地重复。可是写故事的人却不认为他是个悲剧或者荒谬。他认为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热爱这个世界,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尚未被穷尽。”

“哇,这么深奥,这么哲学,很难懂哎!”皮皮夸张地说。随即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顶卜:“摸摸看,我长头发啦。”

他摸了摸,皱皱眉:“不是很多嘛。”

“那你今晚上再帮我一下?”皮皮的声音里有点嗒,像是勾引人的样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性感。

“不行,我得找个保镖。”他故意说,“万一我不小心被人暗杀了呢?”

“求你啦―”

“那你向我发誓,从今往后,天天戴着我的珠子,哪怕你死了,也得带逛馆材里。”

哦,那颗媚珠。

皮皮很内疚地说:“那珠子啊?嗯―是这样的:我昨天一害怕,把珠子装进信封里给你寄回去了,所以现在没有珠子了。”见他的脸又板上了,地赶紧说,“我寄的是特快专递,最贵的那种,肯定不会丢的。我一回家就带上它,就像宝哥哥的那块玉那样,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哼了一声,说:“好吧,暂且不追究你。对了,不是说这附近有个角楼吗?”

“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角楼看上去像个两层楼的小亭子。四角的飞檐挂着灯笼。她带他上了二楼,还未站稳便被他突然拖进一个黑黑的角落。嘴立即被他堵住了。

有”她吓得差点要尖叫

“贺兰…”结结实实地被他抱着,她一动也不能动。

“放心吧,周围暂时没有人?”见她的腿还在蹬,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曲起一条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热烈地吻她,先是嘴,然后是耳垂。口中呓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噢”了一声,压低嗓门,惊慌失措地说:“贺兰,这是公共场合!”

“这是野外。”

他的唇停留在锁骨上,自我陶醉地吸吮着她身体的气息,逗留片刻,移向肩头。他的呼吸很慢,深长而平缓,带着幽幽的花气和森林草木的清香。

皮皮暗暗叫苦,今天明明这么冷,她偏披了个披肩。披肩非常保暖,所以里面只穿了一件紧身露肩的针织衫,前面有拉链。

“不要啊…”她凌乱了,“我听见人声了。”

“…”

“快点,行不?’她惊恐地抱着他,他的头仍然缠绵在她的胸口,“这里到处是游客,影响多不好。”

“没够。”

“哎,楼底下有人…真的有人!”

“路过的。

“我觉得有人进来了。”

她听见脚步声,接着有人上了楼梯,她的脸正对楼梯口,慌张、羞怯、尴尬、惶恐,急得满头是汗。可是贺兰静霆的唇又移了回来,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她唯一能做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披肩。

上来的是两个大学生,大约也是情侣,手上还拿着旅挤团的小旗子。刚刚上楼,突然看见这一幕,面面相觑,嘴张得老大。

贺兰静霆回过头去,镇定自若地说:“两位,介意吗?”

那个男生会意,忙说:“不,不,请便。我们马上消失。”说罢拉着女生一溜烟地不见了。

皮皮恼怒地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停一下,等人家走了再说?”

“不能。,'他又缠上来,笑眯眯地吻她,“下次一定注意。”

“等会儿去骑自行车,好吗?”

他怔了一怔,随即说‘“行啊。你去骑,我在这里等着你。”

“傻子,有双人自行车,我带你兜风。”

双人自行车,贺兰静霆坐在后面。皮皮在前面用力地蹬着,挥汗如雨,感觉自己是个三轮车工人。

“需要骑这么快吗?”

“你帮我蹬一下行吗?为什么我骑得那么累呢?”

“这会不会是上坡?”

“不,平地。”

“我蹬了,真的。”

“你没用力,这是双人车,两个人都得蹬。”

“主要是你蹬。”他说,“你在前面。”

“哎!人家的腿都酸了。”

“锻炼一下也好。”

皮皮带着他骑了一个小时,围着古城墙走了整整一圈。贺兰静霆在后面怡然地坐着,好像坐在三轮车上。

“下车吧,到了,已经一圈了。”皮皮一条长腿着地,累得大口地喘气。“皮皮,坐你的车真舒服,骑得又快又稳。”贺兰意犹未尽,“再来一圈好吗?”

“难得你今天高兴,姑娘我就再带你一回,坐好了。”皮皮喝掉半瓶水,又带着他上了路,这一回她骑的是逆时针,有一长段下坡,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差点吹掉她的披肩,她快活得直叫,“啊―好爽啊!贺兰!”

后面没人搭话。

“贺兰?”

“别回头。”他说,“我现在是原形。”

“啊…哎哟!”

她连人带车撞上了城墙。额头上撞出一个大包。顾不得痛,双手蒙住眼,颤声问:“贺兰,你变回来了没有?”

清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他说:“哪有什么原形,只是开个玩笑。

“吓死我了。”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对不起。”他的神情有点怪,“你的头出血了。”

“没关系,就破了一点皮。”她的钱包里有创可贴,立即找来贴上

“这么说。”他的语气有些僵硬,“你很怕我的原形?”

敏感话题。

“不,我不怕。”她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我只是忽然想《聊斋》里的故事。”

“什么故事?

她沉默了一下,回答不上来。他们之间的气氛霎时凝滞了,一种可怕的张力紧绷着,当中隔着千山万水。而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像银河中的一道天桥,正一点一点地变冷。

“不记得具体的故事?”她苦笑,“只记得现了原形之后,就是生离死别。”

“你觉得,我们也会是这样吗?”他说,“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是。如果没有生离死别,故事怎会打动人?我们之间又不是故事―我只是从没见过真的狐狸。如果刚才骑车的时候我突然变成了一只兔子,你也会吓一跳的,不是吗?”

“我不会。”他说得很肯定,“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吓一跳。”

和祭司大人争辩是徒劳无益的,皮皮看着他,苦笑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顿了顿,贺兰静霆又说:“忘了告诉你,这次来西安就是来看狐狸的一一真正的狐狸。很多很多。”

CHAPTER 33 峰林农场

次日清晨,他们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县城的名字,皮皮从来没听说过。

北方的秋季有点灰蒙蒙的,天高而远。一路灿烂的阳光,田野明亮却没什么颜色。比起湿润的南方,毕竞少了一点绿。过了县城继续往前开,走了不到半小时,终于停在了一个围墙的外面。下车一看,前而有块白色的招牌,写着“峰林养殖场”的字样。两米来高的围墙,像监狱,里面很空旷,没有高层建筑。

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难闻的腥气,皮皮连忙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兰静霆说:“狐狸的味儿。”

皮皮连忙松开手。

“难闻就是难闻,我又没说好闻。”

“既然嫁给了你,他们也算是我的亲戚了。嫁狐从狐,我受得了。”她把头扬得挺高,回了贺兰一个妩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点忧郁。

在车上贺兰静霆显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发现他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便拿着手提电脑专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厌的《射雕英雄传》。贺兰的计算机上只有大量的古玉图片。除此之外,既无音乐,亦无电影,唯一的一部电视剧还是皮皮昨晚从网上下载的。

此行绝对和狐理有关,而“狐狸”两个字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皮皮觉得自己应当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动,以退为进。

“这就是你要谈生意的地方?”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前不着村挨店,荒凉得就像《聊斋》所写的狐兔出没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来过?”

“嗯。”

“什么生意?”

“皮货。”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你做皮货?”

“嗯。

贺兰静霆不是最讨厌皮的吗?因为这个,皮皮现在莫说皮,连真丝围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动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货生意。为什么?为了钱?

她的脸变了色:“什么皮…狐,狐狸皮?”

“对。这是一家狐狸养殖场,是这一带规模最大。”

“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乱。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吗?你忍心看着你的同胞被杀掉吗?”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产量吗?”

当然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狐皮很贵,就是她认识的鼓富贵的,穿着最讲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没有谁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在记忆里,只有好莱坞的影星和《红楼梦》里的黛玉穿过狐皮。于是说:“会很多吗?皮草这么贵,只有最有钱人才会买。产量不会很人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产量是五百万张。狐皮大衣.又轻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拥有它。”

“我明白了。”皮凝视着他,轻轻地说,“你是来买狐狸的,买来之后放生,对吗?”

他笑了,目光很温暖:“对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横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营。

“这农场里有多少只狐狸?”

“六千只左右。”

“你要把这六千只都买下来吗?',她小知道价钱,但肯定是很贵的。“我倒是愿意,不过,老板不会同意。他每次都会留下两千只来作种狐。”说罢,他的脸微微转了一个方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农场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两个人。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儿,一身高档笔挺的西装,脸很黑,腮帮上有道疤,好像曾经跟人打过架,看年纪不到四十岁,举止很气派。身后跟着的女子二十五六,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系着一条宝蓝色的碎箱丝巾,细腰一长腿,手袋、手表无一不是名牌。

“贺兰先生!”男子快步过来和他握手,“您真准时。”

“您也是,郑先生。”贺兰静霆微微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太太,关皮皮。皮皮,这是农场的场主郑绍东先生。”

他们互相握了手。郑绍东热情地说:“哎呀,你结婚了?恭喜恭喜!你好!贺兰太太!小余,去跟办公室的老钱说一下,准备一份厚礼,要有农场特色的。”那女子应声拿起手机拨号,离开一步,低声交代了几句。

“郑先生,您太客气了。”贺兰静霆说。

“这位是余曼宁小姐,我的秘书。”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说幸会。

皮皮微微纳罕。两人服饰华丽,品位时尚,就是大都会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为什么肯蜗居在偏远小县里养狐狸。转念一想,这人拥有六千只狐狸,不是百万富翁是什么?一个百万富翁在大城市里也不多见,若在这样的小县,不摆出高规格的行头,能行吗?

大门缓缓打开,皮皮向前走了几步,站住,驰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笼舍,一排排伸向远方。笼舍之间约有两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绿化带,绿树成荫,当中还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水泥道。笼子里面养的当然就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