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穿又如何?花倾城抢在我登门提亲之前强行娶你为妻,他不仁,我更不义!”森寒的男性嗓音响起,“他仗着国舅身份为所欲为,孰可忍,孰不可忍。”

浑身上下好似被车轮碾过般难受,欢喜想要撑开重若千斤的眼脸,然任何一丝细微动作,带来的只有头疼欲裂。

黑漆漆的小屋,究竟是谁在说话?

“可花倾城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如此负他,未免歹毒了些…”依然是女子哀怨的低泣。

“歹毒?” 低沉冰冷的男性嗓音在死寂的室内再次响起,与方才隐忍劝说截然不同,这一次,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杀意。

“无毒不丈夫。花倾城自诩尘世风流客,我就送佛送上西,让他这尊活佛去阴曹地府继续享乐快活!”

“可…”

“不必多言,我早已在劫来的尼姑手背处涂抹了鹤顶红。”

鹤顶红?

这可是《灯草和尚》开篇第一章回,淫.妇.毒杀夫君时所使用的鸩毒!

毛骨悚然的感觉猝地攫住欢喜,这种预感,就好像是在荒郊野外被凶残暴虐的野兽从身后盯住了一般。

“今夜,花倾城必须死。”

.

不知昏昏沉沉又躺了多久。

喀啦!男女互诉之辞尚萦绕耳边,错愕的思绪未理清,门扉拉动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骇得欢喜寒毛竖起。

本能地想要睁开眼睛寻声瞥去,奈何浑身上下软绵无力连睁开眼睑都成困难,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宛若行尸。

心跳急促如战鼓擂,欢喜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沉稳的脚步声,果然朝她迫近。

似乎是有个男人徐徐步入,回身,慢慢关上拉门,沉默不言地站了一会儿—— 难道是在适应黑暗(?)而后才靠近床榻。

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在脱衣裳??

虽然熟读《灯草和尚》《尼心荡漾》,以至于她对男.欢.女.爱.之事略知一二,但“观摩”与“实践”完全是两码子事。一个是淌着涎水看得津津有味,另一个是被从未谋面的男人当成替身摁倒,被他的身体…

不行,绝对不行!躺在黑暗的房里,她不想不紧张,越想越忐忑,心跳亦越来越猛、越急,几乎要蹦出嗓子眼。莫紧张、莫紧张… 呃,她绝对不会如此倒霉对罢?没什么好紧张的,她光着脑袋没有头发,新郎倌随手一摸,必定露馅… 呃,头顶上什么时候多了瘙瘙痒痒的感觉?吔,哪里的假发套?

天将亡我!

然而,预期的床榻凹陷感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温暖大手轻轻握住自己冰冷的手。

莫非,布料摩挲声,只是代表床头厚重的帐幔被微微撩起一角?

然后…

他不动。

他不动。

他依然不动。

欢喜大窘,这究竟在唱哪一出戏?

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任何响动,她此刻的心情好比揣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折腾得无比纠结。

经过了很久、很久,他始终都不动,久到欢喜都忘了最初的紧张,开始怀疑床外伫立的男人是不是夜半梦游至此闺房??

突然,一声低低的叹笑:“为夫只不过与宾客们多饮了几杯水酒,美人儿怎就喝退丫鬟婆子先行熄灯睡下?可是对下嫁之事仍觉委屈?”

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兄台你磨磨唧唧唠嗑啥?赶紧点灯是正道。 再不济,把帐幔撩开来看看清楚。

“美人儿不必自扰,为夫告诉你亦无妨。”低低的倾诉,透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什么。

“那天路过塾堂,无意听见你为学童们诵读诗经,竟令为夫想起一位交情匪浅的故人。待到返回长安谒见圣上,你必将知晓为夫娶你过门的用意。”

用意?管你什么用意,先放了我。

“至于其他儿女情长之事,还望娘子能忘则忘。”话音未落,温暖的唇倏然轻轻触上了她的指,恰好阻断她脑子里所有的懵懂疑惑。

等等!

那个谁谁仲颢哥哥说手背上涂有鹤顶红!

心神惧骇,欢喜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奈何身体软绵完全不听使唤,只能怔怔地感受到那带了安慰意蕴的吻,缓缓落在指尖、指节、最后落在手背——

“唔…”脱口而出的哑哑叹息,既是头疼欲裂心急如焚时的抱怨,亦是对骨血里涌动的软绵无力感最无奈的抗议,却在寂静夜里听来,更像是心情沮丧的抗拒。

手背处的轻吻,蓦地停住。

忽然,温暖的唇离开她。

“夫人累了,好好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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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逝。

不知又消磨了多久时间,欢喜仍是神智眩晕的躺在床榻,一动不能动。

门扉转动的声音,居然再次轻轻响起。

谁?

花倾城?抑或劳什子的仲颢哥哥?欢喜勉强咽了口口水,胡乱猜想之际,一道生猛的力量猝然捂住她的嘴。

“澴兮,大哥来晚了。”沙哑的声音流露出刻骨铭心的痛惜,“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离开这座囚笼。”

有没有搞错,这个叫澴兮的女人究竟勾搭了多少男人?

忿怨诧异,欢喜已是被来者打横抱起。

下一秒,厚实的衣衫覆上她被仲颢哥哥剥得精.光的身子,遮住大半春景,而阵阵微风亦翩然掠过她的脸颊——

呃,这种身轻如燕的腾跃感,是《灯草和尚》第二章回奸.夫被外人抓了个现场,逃之夭夭时所使施展的飞檐走壁?

.

风,在欢喜耳边飒飒作响;痛惜倾诉,更连篇累牍不绝于耳。

“澴兮,是我害你受苦… 倘若你不嫌弃与我行走江湖风雨飘摇之苦,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 真的,我绝不介意你已失去清白。”

啊喂兄台,我也不介意,介意你抱错人。

身轻如燕的腾跃感仍在继续,三分自责七分柔情的嗫嚅自欢喜头顶上方响起。

“澴兮,我答应你,我会对你一辈子都把你放在掌心细细呵护,只要… 只要你忘了仲颢二弟,忘了…”

爱恋倾诉,硬生生止于凉风吹落欢喜身上披覆的衣衫、吃走她脑门罩着的假发套、曝露出她的真实容颜。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呆若木鸡。

下一瞬——

粗犷,暴躁如雷的怒吼咆哮:“他妈的,这是从哪冒出来的癞子头?!”

癞子头?这是名正言顺的剃度头。

牢骚,完全没有机会道出口,欢喜猛然觉得重心不稳,屁股先挨地。

喀啦!

悲剧鸟,尾龙骨折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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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春楼。

“乖女儿,你莫不是撞了邪?从今早起来,你对这条褂裤一直眉开眼笑?”老鸨嘀咕,突然从落衣身后凑上前。“你这思.春.未.满的模样被张大人看见去,他又会斥责老身胡乱为你接.客。”

落衣回眸,目光落在老鸨手心里捧着的精致紫檀木匣盒。

“瞧,张大人又差小厮给你送礼来了。”老鸨喜上眉梢,“快打开来看看。”

“还是不了。”落衣微微一笑,微晕红潮拂向桃腮,“女儿昨夜心血来潮,打定主意为自己赎身。”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粽子节快乐\(^o^)/

今天本来是不打算更,但收到EMMA的长评(本文的处女评嗷),非常高兴,决定爬上来更,嘻嘻。

第6章 人在江湖

“他妈的,你个癞子头怎么不早吭声?!”山林荒野,有男子暴跳如雷咒骂,“你要早说,老子岂会进对房救错人?!”

啊喂兄台,你发脾气归发脾气,能不能不要噗本姑娘一脸口水?欢喜极无辜地拭去满脸唾沫星子,羞恼与委屈生生哽在喉。

原以为把事情前因后果描述清楚,眼前这位一袭黑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浑身上下透露出浮躁情绪的孔武有力男会稍稍平缓心情,不料,出口成“脏”的他愈来愈焦躁、愤怒。

“祖宗十八代的,居然遇见个蠢钝如猪的货色!”

被极具侮辱性质的“癞子头”辱骂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被问候曾家列祖列宗十八代,欢喜怒从心中起忿忿回嘴道:“啊喂大叔,你究竟有完没完?我还没向你讨要诊治尾龙骨裂伤的药钱,你…”

“谁是大叔?”恼火打断欢喜,黑袍男子剑眉紧拧。

欢喜睁大杏圆的眼,据理力争:“你的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了一轮,不叫你大叔,难道叫你爷爷?”

“叫恩公!”瞪视。

啊噗——

欢喜一时没控制好惊愕错愕的情绪,唾沫星子直接脱口而出溅上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恩、恩公?”

“废话。”黑袍男子大手一挥,情绪高亢,字字铿锵有力不容反对,“如果不是老子冒死救你出府,你还能是黄花大闺女?”

啊噗噗——

欢喜再次没控制好惊愕错愕的情绪,唾沫星子第二度脱口而出溅上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嘞个去的,狗屁强盗逻辑?!” 终于,她也被激怒得出口成“脏”。

剑眉横竖,粗犷的嗓音霸气逼人:“癞子头,再敢出言不逊得罪老子,信不信老子就地把你给办了?”

“办”这个字眼在《灯草和尚》里有两种解释。

一,小命呜呼; 二,特指那些让男人哼哼唧唧让女人哭哭啼啼既爽快又痛苦的隐讳事。

脸,很不争气地红了。

欢喜瘪了瘪嘴,半晌,委屈含恨点头,咬牙切齿:“是… 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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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虫鸣起伏。林间空地,篝火燃得正旺。

“癞子头,拿去吃。”

蜷缩在角落的欢喜闻言慢吞吞抬起头。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接过黑袍男子递来的炙兔肉,撕下一大片往嘴里塞去,不情不愿道:“谢谢大叔… (哽住,慌忙改口)谢谢恩公打赏。”

男人的面部表情明显僵硬一下。低低咳嗽一声,他粗犷豪放的嗓音里流露出一丝不自然:“老子真的看上去很老?”

吃一堑长一智,欢喜只顾把兔肉塞入嘴喂饱肚子,眼也不抬:“不老。”

男人却似好奇心骤起,自言自语般呢喃:“老子只比二弟大了五岁,岂会显得老?” 心有困惑,忽的回眸瞥向欢喜,他霸道地夺过她手里的美味,“癞子头,老子和程仲颢相比,谁难看?”

被抢走吃食的憋屈生生哽在喉,“程”这个姓氏极轻易地勾住欢喜所有的注意,她惊讶地抬起头:“程仲颐?!”

心脏,几乎在此刻漏跳一拍。

错误地将反问语气听成了肯定句,男人眼底闪过一丝难堪与蹙窘。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恶劣,不耐烦冷哧:“老子承认,二弟确实相貌堂堂文才出众。但什么月下吹曲,花前写诗,都是骗黄花闺女的把戏!”

欢喜咽了咽干涩的喉,勉强按捺突卷而来的心悸,强作镇定问:“恩公的意思是,你的亲弟弟,秉性风流?”

“何止风流,简直禽.兽.不.如。”极厌恶的评价,一字一字仿佛从唇齿间迸出。

“家父仍在世时,但凡府邸稍有姿色的家婢,没有不被他染指。更.罔顾无.耻的是,三年前堂叔程恩携其女拜访家父,他甚至企图染指堂妹。”

程恩?!

封尘了太久的记忆如洪水猛兽袭来,欢喜怔怔地看着牢骚满腹絮叨不停的黑袍男子,面色惨白。

睨向欢喜,黑衣男子不屑道:“贪图澴兮的美色,程仲颢什么狠事都做得出来,若不是遇见老子,癞子头你岂能保全黄花大闺女的贞洁名誉?”

话音未落,晶莹的泪竟慢慢凝聚在欢喜好看的大眼睛里,倏地,夺眶而出。

男人一脸莫名地看着她:“又不是真的被破瓜了,你哭什么哭?”

从五味杂陈的情绪里回过神,欢喜慌忙拭去脸颊泪痕,心虚垂眸:“我… 我哭,是为与我一起偷溜下山玩耍的小和尚哭。”

“癞子头,他妈的搞了大半天,你居然是沙门尼?!”惊讶。

“沙门尼”三字深深刺痛欢喜敏感的记忆。

吸吸鼻子,她忽然把脸埋入臂弯放声大哭起来:“恩公,方才我没敢说… 最初被你二弟劫走时,曾亲眼见他以麻袋罩住小和尚,将他连同巨石一起沉入西子湖底。”

“什么?!那兔崽子仗着自己是钱塘县官居然连佛门和尚也敢杀?”倒抽一口气,随即暴怒。

杏圆眼眸里是闪亮闪亮的泪光,惟有嘤嘤哭泣大胆宣泄着悲恸欲绝的心情。

死寂一秒。

突然,黑袍男子沉着脸站起身,伸手,如拎落水小鸡般轻易地拽来欢喜扛上肩:“跟老子去程府走一趟。”

欢喜止住哭,讶异抬眸:“啊?”

“啊什么啊。老子先帮你讨回公道,然后,你再帮老子出主意救回澴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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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荷塘,月色正浓。

“公子,皇后的密函到了。”银铃般的清脆嗓音,“一如既往,希望您尽快办妥此事,尽快返回长安。”

颀长的身影端坐在小圆桌旁,自斟自饮,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数月不见,皇后近况如何?”

一刹那的尴尬:“还有老样子,时常与圣上怄气。”

酒杯,停住薄唇边。

“圣上新立了一位昭容娘娘,据说是御史大夫程恩的养女,容貌端正,亦能歌善舞。”硬着头皮委婉解释。

沉默不语,既而是仰头饮下一杯酒。

慌慌张张岔开话题:“对了公子,被侍从们在西城门外截住的程县官… 该如何处置?”

冰冷目光投来。

“小的知道了…”心惊胆颤的答复,“会当着夫人的面,将他.去.势。”

作者有话要说:

去势:阉了 - -|||

这一章本来完全不是你们看见滴样子,我纠结滴全删重新鸟,嗷嗷~~ 今天星期二吖,本周只上四天班,哦也。

第7章 程门立血(上)

平生第一次扯谎难免有几分心虚,欢喜伏在黑袍男子宽阔的肩,一路上默不作声。她聆听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鼻端,不自觉地冒出一层薄薄细汗。

修长身影,如风送轻烟般掠上檐角。

“沙门尼,程府到了。”男人低下头,温热的鼻息拂上欢喜脖颈处的寒毛,惹得她忐忑不安缩了缩脑袋。

那是一座雕梁画栋尽善尽美的深宅大院。

温柔的第一缕晨光洒下,清晰地彰显出它的金碧辉煌,它的穷奢极侈。

即使身为钱塘县官,程仲颢的俸禄必定不足以维持此等铺张。想必,他挖空心思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目不转睛凝着眼前奢靡之景,欢喜言不由衷道:“真漂亮。”

漂亮?

男人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望着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凤阁玉宇琼楼廊庑,冷哧。

这是牢笼。

自从当今皇帝程玄佑诛杀先太子改国号登基、自从程氏成为皇亲贵胄,他便下定决心远离这座死气沉沉却处处彰显奢靡气息的牢笼。

哪怕,父亲过世、母亲病逝;哪怕,外人指责他不懂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