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上别人了吗?”他问道,感到自己连说完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是啊,我早就爱上别人了,如果维深问我,我也会这么说。”简繁毫不回避,坦率地答。

“是谁?为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我开始也不知道。我们爱上别人的时候,自己往往都不知道。”

“告诉我,是谁?”

“现在,你更没必要知道。”

说着,简繁转身离去。

顾永平跟在她身后,疾走两步,想追上她,问个明白。但是,这个念头转瞬消失,他忽然意识到,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属于他,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

他返身回到车里,将车挂进倒档,大力地踩油门。

车子呜呜地倒出前坪,扫过简繁身边,驶上正路,很快就消失在深夜空旷的马路上。

简繁停住脚步,看着红色的尾灯,渐行渐远。

她手中的电话响起来,是母亲。

“小繁啊,小明呢?找到他没有?”

“还没有。”

“这么晚了,你说他会去哪里呢?他身体又不好,不会出什么事吧?”母亲的声音里充满担忧。

“不会的,您放心吧,他这么大的人了,肯定和朋友去玩去了。您先睡吧!我再去找找。”简繁安慰道。

“是不是和那个姓钟的小姑娘在一起?”母亲问。

“没有,我刚问过她。”

“那你去问问永平,看他知不知道?也许简明和他在医院里呢。”母亲继续建议。

“也没有,我知道的。”简繁答。

“那你和永平商量一下,看看小明平时和谁玩得多啊?让永平帮你一起找一找。”

“不用问他,我自己会去找。”简繁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你是不是不方便说?不然我打电话拜托他?”母亲有些察觉,试探道。

“不用了!说了不用了!我已经离婚了!我已经离开他们家了!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还去找他干什么?为什么老是要找他?您儿子已经三十岁了,也不是小孩子,那么着急干什么?他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简繁突然爆发了,对着话筒大声地说。

“好,好,好,不打就不打。”见她发火,母亲连忙退步:“你再找找,实在找不到,明天再说吧。”

简繁答应着挂断了电话。路灯下,看不真切地,她眼里似乎闪现着泪光。

(四十七)

钟晨在床上辗转反侧,尽管是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她的心却悬空地挂着,没有来由的发慌。

她不停地睁开眼,期望能看到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每次都不如愿。无数次失望后,终于昏沉沉地睡着。

待她再醒来,窗外早已天色大亮,阳光甚至直接射在她的脸上。

她急忙翻身坐起,简单洗漱后,走进楼道里。

毕竟信不过打火机的光亮,她依旧抱着希望,想要找到那张SIM卡。

可惜,在楼梯间来来回回地逡巡了好几次,毫无所获。她终于直起腰,放弃了寻找的念头,站着,惘惘地想了一阵,下定决心似的朝楼道外走去。

路边有个绿色的报亭,钟晨有时会那里买杂志报纸看,依稀记得放着口香糖和打火机的角落上有台公用电话。

今天是周六,路上行人稀少。报亭老板正在清理今天新到的报纸,见到她,打声招呼:“想买什么?新到了《看电影》。”

钟晨摇摇头,左右看看,没见到那个电话,她问道:“有公用电话吗?”

“有啊!”老板弯腰下去,摸索了好一阵,递出来一个破旧的电话。

电话是红色的,布满污垢和灰尘,拨号键上的号码已无法辨认。不知有多少人,用力地按过这些数字,企图通过他们,找到自己心爱的人。

钟晨盯着那个电话,犹豫了一会儿,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她是个数字盲,生平最怕记数字,如今电话坏了,电话卡丢了,她几乎失去了与所有朋友联系的方式。但是,唯一的,她记得他的号码,记得最后的四个0,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

电话通了,久久没有人接听。

再拨,再拨,还是一样。

报亭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美女隔着薄膜纸,露出谄媚的笑容,衬得钟晨一张脸格外洁白纯净,透着光泽,漆黑的双眼中满是忧虑。有人从旁经过,都会多看她两眼,羡慕那个被她担忧着的人。

钟晨却是全然不知,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听筒,听那“嘟——嘟——”的长音,悠悠地在耳边响起,然后消失。

越等越心慌,钟晨最后放下了话筒。

“不接你电话啊?”老板开着玩笑:“罚他回来跪搓衣板!”

钟晨勉强笑了笑,走到路边,拦下一辆的士,向医院赶去。

她只尽快到他身边去,也许,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住院部的电梯永远拥挤不堪,每一层都会停下来,有人上,有人下。钟晨被出出进进的人推来搡去,双眼紧盯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只恨它变得太慢。

终于,16楼到了。

钟晨走出电梯门,一转身,正看见几个医生护士推着车,快步地走过来。车上,依稀正是顾永平的父亲,那从未合拢的眼睛此刻完全的闭着,安详地躺在车上。

难道…果真如此?钟晨惊得差点叫出来,然后,她抬眼,看见跟在后面的顾永平。

一夜未见,他竟格外地憔悴,脸色灰暗,双眉紧锁,下巴全是青色的胡茬,眼睛死死盯着推车上的父亲。

钟晨迎过去,只敢轻轻喊一声:“永平。”

顾永平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往前走。

钟晨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仿佛被吓到,一回神,看见她,眼里显出无助的神情。

钟晨想安慰他,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只能跟在他旁边,并肩走着。

她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偷眼看车上的那个老人,由于闭眼睡着,看上去没有原来那般骇人,眉眼间竟与顾永平颇为酷似,钟晨并不认识他,却也感到深深的难过。

正当她还在为是否说“节哀顺变”而犹豫不决时,推车停在电梯前,电梯门打开了,领头的医生大声地对着里面的乘客说:“麻烦大家出来一下,麻烦大家出来一下,这里是个重病号,要转病房,请大家配合一下,搭下一班电梯!”

重病号?转病房?原来——是这样!

钟晨的心,咚地一声放回原地,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幸好,什么也没说,她暗自庆幸。

“这是去哪里?”她轻松地问道。

“转去高干病房,重症这边太吵了,病人没办法好好休息。”没等顾永平没说话,旁边一个胖胖的中年护士已经回答了她。

车子进了电梯间,安静地降落。

“好些了吗?”钟晨又问。

“何止好些了?”依旧未等顾永平回答,那个护士抢先答道:“昨晚一点十五分的时候,顾老头还醒来过一次呢!找我要水喝!吓了我一跳!”

这句话让钟晨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他醒了?”她禁不住反问道。

“是啊,可惜水还没有倒好,他又睡过去了。顾总正好不在,没看到,太可惜了!”

钟晨不禁高兴地说:“太好了!终于醒了!”她转眼看身边的顾永平,却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兴奋的表情,仍是满脸阴郁。

胖护士倒是格外高兴,回答道:“是啊,这顾老头,在我们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该睡醒了,下次他醒了,我要问他,认不认识我?呵呵呵…”

病人在病房里安顿下来,钟晨在旁边看着,偶尔搭把手,顾永平站在她身后,看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安上去,开始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病人兀自沉睡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朱教授走进来,与顾永平低声交谈:“你父亲这种情况,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这几天一定要仔细观察!”

“为什么?”顾永平问。

“两种可能,一种,确实是醒过来了,那当然最好,大脑复苏,身体的功能会跟着复苏。”

“还有呢?”顾永平继续问。

“还有,就可能是…”朱教授压低嗓门,似乎生怕病人会听见:“回光返照。”

听得这话,钟晨回过头,顾永平垂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朱教授向护士交待了两句,向门外走去,突然又返身问道:“简繁知道吗?”

顾永平抬头,看着他,没有答。

朱教授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唐突,讪讪地转身走开。

顾永平又转头,望着钟晨,说道:“你回去吧,这里没事了。”

“我早上打电话给你,你没接。”钟晨不答他,只说。

“是吗?电话太多,我不认识的号码,都没接。”

“我的电话摔坏了,昨天晚上摔的。”

“谁摔的?”顾永平突然问。

钟晨吭了一下,说:“哦…我不小心摔的。”

顾永平看着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正在这时,胖护士走进来,挥着个药单子大声说道:“你们家属去跑一趟,这种药医院里没了,朱医生说请你们到隔壁的药店去买一点回来。”

顾永平正准备走上去,钟晨抢先一步接过,说道:“我去吧,你在这里守着。”说完,就向门外走去。

“钟晨!”顾永平在身后叫她。

她以为他要阻止她,于是不停步地走,只在口里答:“我去没关系,很快就回来!”

“你拿卡去,这药很贵的!”顾永平接着说。

“哦!”钟晨觉得也有道理,返头回来,从他手里接过卡,憨憨地笑了笑。

这一笑,眉眼弯弯,在寂静的回廊里绽出花来,顾永平竟有些傻了。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笑容,胸无城府,纯净似水。在他的生命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误的,直到遇见她。

他突然又想起某个寒冷的黄昏,他开着车,从公车站经过,曾依稀见到她,裹着深绿色的大衣,在寒风中瑟瑟索索。他并没有停车,没有想到过,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来到他身边,告诉他,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这样正确,这样合情合理,这样顺理成章。

如果…如果他先遇见她,那么,也许…他会真的爱上她。

顾永平站在门边,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走廊。

钟晨蹬蹬地跑在街上,阳光很好。药房门前,晒了满坪的干菊花,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菊花的清香泌人心脾,然后,抬脚走进药店。

服务员按着单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药,居然要一千多块。

“交现金还是刷卡?”收银员问道。

“刷卡。”钟晨大声回答,把口袋里的信用卡递过去。

收银员将卡刷了一下,示意她按密码,钟晨信心十足地将密码嘀嘀嗒嗒按出来,果然,两秒钟后,单子吐了出来,交易成功。收银员将单子交过来请她签字,她大笔一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用他的卡,她知道他的密码,她在他的银行回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她在他最孤独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她知道他最大的秘密,她也见到了他最难过的表情。

就是死不悔改,又能怎样?

昨夜的辗转,还有简明的暴喝,让钟晨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脚步格外轻盈起来。

走进病房,胖护士和顾永平都在,钟晨将药递过去。

然而,没人接。

因为,病床上的老人,突然动弹起来,头轻轻地摆动着。

三个人都寂静下来。

只见老人的手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仿佛在虚空中抓着什么,顾永平赶忙走上一步,接住他的手,轻声喊:“爸…爸…我在这里…爸…”

老人的眼睛,竟然艰难地睁开了,他首先将视线落在钟晨身上,然后又转到顾永平身上,他认出了他,张开嘴,艰难地说:“平…平…”

“是…是…是我,”顾永平连连答应,俯身过去。

老人太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嘶哑怪异,但他努力地继续说道:“平…小妹呢?”

顾永平看着他,没有答。

胖护士突然反应过来,对钟晨说道:“快…快去喊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