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在背后拱拱手:“得罪公子了,还望公子体谅则个。”他招手唤来侍从捧上案盘,将里面置办好的路引、公信及一套短装衣物呈上,带人大步退出了军衙。

他留给李培南最后一份尊严,期待李培南回以宽宏之举。李培南确是没有为难他,当他再走进门时,案盘上的一众物什已被取走,取而代之的便是世子金牌徽印配饰等物,喻示着主人已经受了削爵的诏令,还走得坦荡无比。

都尉再次生奇,过了一刻,他突又醒悟过来,察觉到李培南竟是带走了历代太子佩剑,急急唤人去取。可是李培南持剑走出连城镇时,无人敢拦。

众人在城头看着他的背影走进了残阳余晖里,嗟叹一两句,又各自散去。

李培南这一走,隐没了大半年的消息,往日追随的心腹、扈从都不知他的踪迹。

闵安自然也不例外。

伊阙外城长石街上,吴仁开馆授医,带着花翠、闵安糊口度日。老爹脾气一向硬朗,照例又拒绝了非衣的接济。他医治好祁连雪的头痛脑热病后,整日在家将闵安看得紧紧的,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

连带着对待非衣的态度,吴仁也是如同以往一样,不冷不热的。非衣不以为意,依然礼待师父。

闵安既然出不了门,想通传消息的人只能主动登门。来找她的有世子府的侍从、华朝特使、北理通关使、左轻权,最后来的竟然是战俘厉群。

厉群带三万骑兵,遵循李培南的意思降服于非衣,并未吃到什么苦头。他抱着李培南的血袍闯进门来,噗通一声跪在闵安跟前,哽咽道:“闵小姐见见公子吧,我怕公子熬不过这一阵。”

闵安仍是一身华朝装扮,绾发为辫,穿着雪青色长裙。血袍滚落到她脚边时,衣摆上露出一截竹绣,丝线已染红,透出斑驳萧瑟之意。她看了很觉眼熟,突然记起,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培南时所穿的外袍。

“世子怎样?厉大哥请坐下说话。”闵安挽起厉群,急声问道。

厉群诉说李培南在边境之战中的险难,还提到了华朝宫廷中连番发起的斥责言谏,桩桩针对他家的公子。花翠依在门边嗑瓜子,突然插嘴了一句:“要我说,这都是世子自找的。”

吴仁碾压草药,只听,不说话。

厉群回头看了花翠一眼,花翠把瓜子皮一吐,瞪眼说道:“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吗?平常世子把性子端得宽厚些,不做那些出格的事,哪个敢爬到他头上找他算账?”

闵安转身将花翠推出门,对厉群说道:“我出去见见世子也行,只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闵小姐有所不知,你的作用可大咧。”厉群一边说,一边从血袍内衬里摸出两封染血的书信,递给闵安,“公子贴身收藏的,你看看。”

闵安展信一阅,心受震动。她在白木郡给师父写过一封家信,又替岛久公主做了一封情书,言辞均是文绉绉的,让她记忆深厚。她没想到这两封信都被李培南当作宝物一般留着,在无人处展开来看,或许还让他带着一两点满足的心意。

闵安收好信,回头望着师父。吴仁把碾子一放,冷哼道:“不准去!”甩手走出了厢房。

闵安低声问:“世子在哪里?可有疗伤处?”

厉群怅然想了一会儿,摇头长叹:“我也不知。我这笨人,现在才想起来,公子竟然没交代我一句话就纵马跑了,我竟然也不知道去追一下。”

闵安再听到李培南的消息是在一旬后,华朝那边传来风声,说李培南已被夺爵,贬为走卒,目前下落不明。

闵安的心顿时五味杂陈。怜悯、担忧、挂念、惊异连番走过一遍,最终只能让她重重一叹。

南方的华朝,她确是不想回去了,太多伤痛阻止了她思归的脚步。

离别华朝一年后,闵安居然收到了通关使的传诏。诏令有言,擢闵安为西疆左州按察司,兼任宣慰招讨处置使,即行上任。

对于远离华朝的文吏,能够凭空得到正三品官职之事,闵安不得不惊疑。她向使臣表明,早在离开华朝前,她已交还官照和保状,且未参加吏部的铨选,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正印官的。谁知使臣慢吞吞一笑,极为恬淡地说:“闵大人修来几世的福气,才能做女官,休要推辞,这是宫里的旨意。”

闵安默然不应,使臣嗤道:“大人或许不知,去年秋末铨选,世子已将大人的官照递了上去,给大人候了一个缺儿。后来大人走了,世子下放,这官缺还在,今头宫里一检点,自然还是要翻出来落在大人身上。”

使臣要走,闵安急急拉住他衣袖:“到底是谁的主意?”

“温小侯爷。”

待使臣离开,吴仁凑过来说:“只怕不是好差事。”

闵安点了点头。诏令上的按察司或许好当,招讨处置使一职可就不好做了。既然要“招讨”,那就是意味着西疆蛮夷之地多起叛乱,需由她出面替朝廷安抚。但是诏令已下,又牵扯到李培南与兄长的担责,她必须走马上任。

元央四年秋,闵安带着吴仁、花翠,走上了漫漫赴任之路。

第115章 官兵一家亲

官兵一家亲

西疆地形多变,丘陵山林原野一应俱全,潜藏着大小十余座军镇势力。军镇出面统领属地内一切民政百事,架空了朝廷委派来的官吏权力。左州处在西疆南部,地势较为平坦,汉人与苗蜡人混居,除去叛乱的匪军,所有人均受一名叫做格龙的总兵统治。

鱼龙混杂之处,往往多生变乱。来去西疆的行人商旅为避免被劫风险,组成几十人的团队上路。闵安一路走来多少打听到了左州的情况,此时她特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与吴仁、花翠装扮成一家三口凑在旅团之中。

千里赴任途上果然有风险。

旅团请来的保镖打退了数次山匪劫道,眼看着将整团人即将送进左州州府时,突然从道上山林传来一阵铜锣响,一队千人数目的皮甲弩兵围住了他们。

闵安坐在车内,听见外面的兵卒呼喝:“格龙兵总盘查道里行人!无关人马快滚!”

保镖一听格龙名号,根本不做半分抵抗,弃了车马纷纷逃散。旅团里的人抱在一起哆嗦,倒显得闵安三人越发镇定。闵安诧异地看着同行之人,因不识格龙的手段,她也无从哆嗦起。

吴仁模糊听得“抢女人”的字眼,低声嘱咐闵安与花翠:“莫生事,只管把头低着,你们脸上有我贴的泥膏,保准他们看不上眼。”

吴仁是个老江湖,为了行走方便,早就在闵安这对姐妹的脸上做过手脚,粘了胎记黑痣等物,使得她们丑陋了一些,甚至还能招人眼嫌。

只是可惜,吴仁这次的算盘落空了。格龙家仿似缺女人,只要是女子,无论年纪长幼,都被弩兵塞进一辆大车里,摇摇晃晃运进军堡。吴仁与其余男子捆绑在一起,像是一串蚱蜢似的,被弩兵单独驱赶进军堡下方的地牢里。闵安听见地牢那边的门口有人唱号,回头安慰花翠说:“老爹没事,编了他的号,估计是要被送去服徭役,这种做法通常是营里的规矩。”

花翠放下心来,凑到闵安耳边说:“兵总这里邪门得很,你别显露了身份。”

闵安点头。她的确不用显露身份,一是因为她这个朝廷下派的女官无实权,二是因为她打听到了,前两任州衙官员都是被总兵的人赚杀掉的,理由便是官府征收的钱粮赋税没有上交给总兵府。若是她亮出了身份,只怕也无济于事。

她所揪心的是装在竹箱里的玉米也被抢走了,弩兵一见到它逢人作揖的乖巧样子,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提着箱子朝军堡后面的总兵府冲去。

“怎么连猴子也抢……”双臂被捆的闵安忍不住对花翠嘀咕。

有识内情的姑娘小声说道:“拿去讨好兵总小姐的,兵总小姐喜欢稀奇玩意儿。”

闵安想着既然所有人目前都无性命之忧,不如来之安之。她乖乖听从总兵府的指派,与花翠一起充作了奴婢,负责洒扫厨房与后院的事宜。三天没过,她从后院聚集的婢女奴仆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均是与闻名未见面的格龙有关。

正如花翠说的那样,总兵府确是有些邪门,因为格龙年近四十,精力旺盛,府中除了一名小姐,竟然无一子嗣,他在二十年里前后娶了三任妻子,四处打听壮阳偏方,几乎夜夜留宿芙蓉帐中,无奈还是未诞下一子。

格龙心急,执意要生出一个儿子来,他听从了本地占卜师婆的建议,将主意打到了外来女子身上。在闵安之前,格龙已抢过一批女眷,闹出不小动静,苦主家属跑去州衙哭诉,知州传唤格龙到堂未果,只得带了一队衙役来找格龙评理,格龙说不赢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知州一行人扣押进牢底,将他们活活饿死。

被抢的女眷们听说连官府老爷都被害死,吓得放声大哭,个个要寻短见。格龙觉得晦气,把她们统统关进后院里,再派人外出抢掠了一队人进来。

闵安自然就在第二批挨劫的女子里面。她给后院被关押的第一批女眷们送过饭,回到矮房里就着铜镜粘黑痣,细细给花翠说了个中原委。花翠问:“兵总的婆娘为何生不出男娃来?”

闵安答道:“三个额吉就大的生了个小姐,其余的不是小产就是不孕,里面肯定有些古怪。”“额吉”在左州话里是妻子的意思,与中原风俗不同,地位上无妻妾主次之分。

闵安外出送饭时,花翠曾从总兵府老婆子手上接过两张木牌,上面写着“叁”“肆”,她不懂其意,随手就将三号牌递给了闵安。

闵安想了一下,脸色都变了:“兵总今晚要过来找我们。”

“找我们做什么?”花翠觉得脸上的假胎记很痒,忍不住抓了抓。

闵安急道:“我们排行三和四,就是陪他睡觉的次序!”

花翠啧啧道:“生得这样丑,他也不嫌弃么?”

闵安掐了花翠一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无关紧要的东西!”

花翠却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低声说:“看来这兵总是个猴急的东西,竟然不挑食,你说他见到我们面相时,会不会用枕头皮把我们一蒙,灯一吹,当成美人给办了?”

闵安急得在屋里打转,她的武功有所精进,或许能制服兵总,但外面镇守的几万弩兵,哪是那么好打发的?

屋头檐下传来玉米吱吱的叫声,它是趁总兵家的小姐不注意时,偷偷溜过来的。闵安一见它,大喜过望,取出零嘴儿投喂它,它吃得饱足,向闵安比划了一个消息。

闵安难以置信:“你说公子也在这里?”

花翠推闵安:“赶紧想办法出去瞧瞧。”

闵安教唆玉米做戏,以送还小姐宠猴儿为借口,一步步摸到了总兵府中心地带,小姐所居住的琉璃楼外。

一进院门,她就瞧见一道峻挺的背影坐在荷塘旁的山石上,穿着短衣黑裤,普通长随打扮。一头墨发由彩锦丝绦系住,轻披在身后。他用小刀剖开竹条,正在用心做着竹蜻蜓。

“公子?”闵安未想其他,径直唤了一声。

玉米一溜烟跑到石边站住,嘬指仰头看着那人的动作。

那人不回头,也未听见似的。闵安心奇走近,拂去遮眼的枝叶,她看得越发清楚,石上人就是李培南。李培南似乎瘦了一些,浆洗得发硬的白色衣领抻在下颌处,可见他脸庞线条的清矍。

“来这里做什么?”等到闵安走近了,他才不紧不慢问了一句。

“我和老爹是被抢进来的……”闵安料想玉米应该对李培南比划了一些事,她还是拣着紧要处说了说。

李培南听后不语,将竹蜻蜓放在手上抻了抻,运力弹了出去。竹蜻蜓似一只翩跹的鸟,滑落秋草中。闵安纳闷着,一年未见,李培南怎会变得如此冷淡,她是沉浸在他乡遇故人的喜悦中,可是李培南未显露有多大的触动。

闵安暗想,他是在生气么?还是被贬谪后消沉了不少?

“我是问,你来左州做什么?”李培南终于分神瞥了闵安一眼,看见闵安脸上突生的点点黑痣,麻子似的,将嘴角轻轻一掠,又回复了平常的冷峻面目。

“哦,公子是问这个啊。”闵安利索答道,“宫里补录我官职,将我丢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了。”

“既然知道荒乱,为何还要前来?”

闵安低了头,不说话。李培南起身要走,她不知不觉跟在后面,看着他挺拔而又清瘦了一圈的身影,轻轻说道:“我惦记着公子,心想公子长年在西疆练兵,对这块儿熟悉,来一趟说不定能遇见公子。”

“不为旁人寻死觅活了?”前面的李培南丢来一句。

闵安用了极久的时间来平复心伤,将朱沐嗣这个名字埋在记忆深处,轻易不敢去碰触。她为朱沐嗣死过一次,满心的情感随之倾尽,像是掏净了她的感触,只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片麻木。吴仁救活她之后,狠狠骂了她一顿,逼她立誓从此要好好活着,她才逐渐活了过来,开始感受着往日的喜怒悲乐。

李培南虽然没有明说,可她还是听懂了,感觉到了心底的一点点麻痛。李培南听她不答,猜她心底仍有旧情,头也不回说道:“来总兵府里多长些心眼,我已是平民身,担不得你的‘公子’之称。”

闵安惆怅:“那唤你什么?”

“叶循。”尽管西疆兵册上所记的名字是李培南,他现在领了兵役之责,用太皇太后给他取的字名,打算从头开始。

叶循。闵安在心里默念一遍,与李培南一年未见的隔阂充盈在心间,迫使她没有一时唤出口。

她难以呼唤的名字,却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大方说出口:“阿循,这个芝麻饼是什么人,你干嘛要理会她?”

应声从琉璃楼里冲出一道矫捷的身影,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五彩锦缎褂,下身配了一副蜡染描花百褶裙,生得眼大嘴小,艳丽无比。她并未戴上苗蜡族常服中的珠玉毡帽,而是梳着两条长辫,在辫尾系上与李培南发饰一样的丝绦,显露出女儿家的娇俏来。

闵安怔怔看着她,觉得总兵家的小姐发式、服饰有些不搭配,细想一下,才明白小姐装扮是经受了一半汉化的结果,就是不知那另外一半要过多久才能完全形同华朝姑娘。

“喂,芝麻饼,说你呢!”柔然小姐冲过来抓住了李培南的手臂,依在他身边,朝闵安跺了跺脚。

闵安抓抓头,看见自身穿了一件白底黑花的婢女装,又被花翠梳了个顶发包髻,再想起此时脸上满是黑痣,活脱脱像是一张能动的芝麻饼,这才明白小姐说的人就是她。

闵安连忙蹲了蹲身子:“见过小姐,奴婢是过来归还小猴的。”

柔然从鼻孔里哼了哼:“阿循是我找来的跟班,是我的人!你们这些丑女人,都走开些!”她扭头去看李培南时,语气温柔多了,简直要像蜂子酿出蜜来:“是吧,阿循?”

李培南没说什么,弯腰去捡落在草里的竹蜻蜓,柔然还挂在他臂弯里,他也一并带走。柔然接过他做好的竹蜻蜓,欢天喜地放飞了一次,过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返身跑回来将李培南抓得紧紧的,拉着他一起走回了琉璃楼。

闵安大惑不解走回后院,向花翠转述一切。花翠嗤道:“什么跟班,八成是小姐看中了他,招他做上门女婿的。”

闵安扁扁嘴:“只要公子不消沉,活得自在,那也是好事。”

花翠再嗤:“你说堂堂世子大人会消沉?他心眼比谁都足,来这里肯定又有什么其他目的!你想想,他那武功比谁都高,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哪个又能勉强他做一件事?”

闵安深服其理。她向其他奴婢打听李培南为何来总兵府,知内情的奴婢说过,小姐那院新晋的座上客,是小姐亲自从兵营里挑出来的,小姐见他长得俊逸,又是旧楚州府世子出身,立刻收他做贴身侍从,恨不得就此招他做夫婿。

闵安叹:“父女二人都擅长抢人嫁娶。”

当晚,擅长强娶的格龙总兵就派一队人来抓闵安到楼舍里侍寝。花翠站在一旁啧啧叹:“他当真不计较这脸长得丑的。”心底又不胆怯,抓起竹篙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闵安也做抵抗,但是很快败下阵来,因为弩兵张弩欲射,无半点怜悯心。她怕花翠有闪失,招呼花翠放下竹篙,顺从地走向楼舍。花翠见状,又跟了过去,动静闹得极大,差不多惊动了整座总兵府。

楼舍是临时开辟的温柔乡,各物齐全,身形粗犷的格龙甚至还摆上了一桌酒,自斟自饮了几大杯,他的脸上浮着两团酒红气,舌头倒是灵便:“蒙住脸!”

闵安一进门,眼前的灯亮呼啦一下变暗了,原来是门后的亲兵用一个布袋套上了闵安的脸。

花翠在后苦于两手被制住,只能叫骂:“臭不要脸的男人!竟敢摸黑办事!活该生不出儿子来,生出儿子也没屁眼!”

格龙摸摸小胡子,笑道:“你这小娘子说得不对,当今世道最是看脸,我怎能不长脸,你仔细瞧瞧,我比那满脸麻子的娘子好看多了吧。”

花翠啐了一口。格龙笑道:“娘子莫急,我等会再来睡你。”

被蒙住头扣住双手的闵安出声喝道:“大胆兵总,可知我是谁么?怎敢这样唐突贵客?”

格龙喝了一大口酒:“你是芝麻饼小娘子。”

闵安挣脱两边亲兵的扣押,朗声道:“我是兵总请来的师婆先祖!法力高深,化为肉胎来点化兵总生儿子!”她听说总兵信师婆之言,推想道医巫师之流也是他所亲信的人,立刻急中生智找到了对策。

格龙听到有趣之事,哈哈笑:“小小娘子也敢糊弄我兵总,是发昏急着想爬上我炕头吧?”

闵安回道:“兵总是格肸部之后,龙族第三脉传人,生得孔武有力,只可惜对应错了香火传承,所以生不出儿子来!你让我做一场法事,我能担保额吉有喜,必定给兵总生下儿子!”

格龙名姓中带有龙字,就是源于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他未受汉儒教养,并不了解龙族传人的历史,甚至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可他看见闵安说得有板有眼,心下大动起来。

格龙唤亲兵松开闵安、花翠两人,闵安取下头套,从门外折来一段竹枝,装模作样在房里转了一圈,跳了大神舞,嘴里还念念有词。格龙等得不耐,正要皱眉头时,闵安却把竹枝朝外一指,朗声道:“仙童快来,速报喜讯!”

门外真的走进一个人,不是仙童,生得俊逸非凡,胜似仙人。

连格龙也起身相迎:“公子怎么来了?”

李培南朝格龙拱拱手:“这位道友是我亲眷,兵总动不得。”

格龙抖着胡子:“就这芝麻饼小娘子么?”

李培南点头。“本已与她失去联络多时,恰巧就在兵总这里遇见了。”

“什么亲眷?”

“义妹。”

格龙想了想,盯着闵安曲致而苗条的身段半晌,脸上掠过一抹为难之色,终究说道:“那就送还给公子,旁边的小娘子,公子不能再要走了。”

闵安急着说:“翠花不育!兵总不可害人!”惊得花翠一掌拍了过来,险些将她脸上黑痣扫落。

李培南审时度势,目前寄寓他人势力之下,不便再得寸进尺,于是站着不说话。闵安走到李培南身边,将他扯到门角处低声说:“我知公子必然会来救我,可是救人需救彻底,配合我的把戏,将兵总说动心。”

李培南抬眼问:“要我做什么?”

“你去问三额吉,是否已有身孕。”

李培南冷了脸:“我算是什么身份,怎能深夜去惊扰总兵女眷。”

闵安劝:“公子休要自谦。想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大杀四方的人物,由你出面,必定能吓破三额吉的胆。你再问她怀上了吗,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告诉你的。”

李培南伸指欲弹闵安的额头,看那上面也黏了几粒黑痣,于是改手弹向她的包包头。“求我成事还不忘挤兑我。”

闵安笑了笑:“若不成事,公子可请动柔然小姐,柔然小姐也必定听从公子的话,为公子所驱使。”

总兵家的小姐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由她去质问三额吉,未诞出子嗣的三额吉必定吃她几分火气。闵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她既然敢做法糊弄总兵,那就是表示她已确切探得三额吉有孕。

她在后院清洗府里女眷衣服两天,听见三额吉的贴身小婢闲聊,三额吉近日不喜多动,嗜睡好酸,她心下一动,旁敲侧击打听到三额吉的月信规例,立刻留了意。

李培南始终自持身份,不愿夜深去见其他女眷,闵安就推他:“快去快去,事成之后请公子吃芝麻饼。”

李培南想了想,当真走出了门,过得一刻再回来时,带来了三额吉已有身孕的消息。格龙听后两眼放光,将闵安尊为贵客礼待,即使不可避免要对上闵安一张光彩熠熠的麻子脸,他也觉得好看了不少,还把她夸上了一遍。

闵安的称呼此后由“芝麻饼”荣升为“满天星”,连李培南有时都这样叫她。闵安苦恼不已,每天出门之前,必定要对着铜镜检查黑痣是否移位。

闵安从格龙手上讨要回了老爹吴仁,与他一起着手进行总兵府的第二件大事:保胎。

按照以前的惯例,额吉们要么滑胎要么孕后死胎,总之没生下任何一个孩子来。闵安请吴仁给额吉们把了脉,她们身体都很健朗,令闵安好生疑惑。

闵安成了格龙的道仙上人,可以在府里随处走动。她心下软,先用花言巧语蛊惑格龙一番,让格龙放了被关押的劳役及女眷们,看似随手的善举,没想到后来却给她带来一丝处置难事的契机。

有一名女眷对闵安说,能时常听见后院地底传来的空空声,恐是闹鬼,劝闵安不要夜出。闵安听在心里,缠着花翠与她同行去查探一番,花翠却不敢去。

连老爹都拒绝了闵安:“常走夜路,总会遇鬼,我是道家人,不敢与神鬼犯冲,去不得。”

闵安心痒难耐,只能自己提了灯笼走向后院石塘。她四处敲击一下,当真听到了回声,费力搬开假山石后,壮胆走了下去。

总兵府后院竟然有地道,土壁石栈搭建,地势非常浅显。闵安才走十丈远,就断了路,只得悻悻回转。走到地道口时,她伸手去推山石,突然发现出口被堵死,惊吓出一头冷汗。

石缝传来一丝灯笼光亮,闵安低声喊:“谁在外面?”

巡夜的弩兵回:“口令!”

闵安抓了抓头,不得要领。

“恐是贼人,不说口令便用火熏死。”

闵安试了试:“芝麻开门?”

山石竟然真的被挪开了。弩兵就亮打量了她一下,说道:“原来真是芝麻道仙,底下是府里存放干果酒粮的地方,不得随便进入,道仙以后要识得路,别再走错了。”

闵安诺诺点头,第二天起,她亲手做了一盘芝麻炊饼,摸到了柔然小姐的琉璃楼里。

第116章 酸涩

秋日清晨薄雾缥缈,阳光稀疏洒落,琉璃楼前的玩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候。李培南穿短衫长裤,身姿挺拔,在一众扶疏树木前极为显眼,闵安伸头瞧过去时,见他额上竟有一层薄汗,忍不住犯了嘀咕:“公子性子当真改了啊,陪着小姐玩一早上,也不嫌累。”

柔然在总兵府宠爱优渥,李培南对她也迁就不少。柔然见状变本加厉缠住李培南。早起,她就唤仆从搭建网绳秋千,要人在她身后拉住,然后像是弹子一样,弹射到李培南怀里去。

李培南站在秋千对面,但凡柔然激荡着风声扑过来时,他就在手上注入柔力,轻轻一摆,卸了柔然扑来的力道,将她两腋稳稳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