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用手按按颈项,转动一下头,道:“也好。这些天我总低着头缝纫,脖子后头就酸得紧。”

水廿七道:“那更要出去了,到街上找个跌打郎中给捏捏,松动一下就好了。”

鹦鹉说好,两人关了房门,便朝街市上走。

街上比前几天更加热闹,人也多了,市招也多了,店铺里的货物也增加了不少花色,路边多出来不少的吃食担子,卖着各种冷热点心,好多都是鹦鹉从没见过吃的。水廿七和她拣新奇的一样样尝过来,不多时就饱了,最后两人一手拿了串冰糖熬山里红果子吃着玩,又酸是甜的正好消食。逛着逛着就到了天齐庙前,一片空地上有一群人用粗圆木搭台子,说是从四月六日起,要唱上三天的戏。

鹦鹉手上拿着吃食,不便进去,便在门口默祷了几句,信步又往西门去。

西街上也同样的热闹,墙根底下更是围了好大一群人,人声嘈杂,听不清都说些什么。鹦鹉笑道:“难道这里已经唱上了?”

水廿七踮起脚张了张,道:“看不见。这么多人,挤不进去的,算了。”拉了鹦鹉正要走,忽听旁边一人道:“听说是强盗,半夜翻进了守备大人的院墙,正好被守备大人亲手拿下。”

两人闻言,脸色一白,驻足细听。另一人道:“我听说是当时就被打个半死,押到堂上又打,这强盗就是不招还有哪些同伙,知州发了火,又是一顿板子,然后又说要带枷示众,绑在了这里。”

还有人道:“我看这是杀鸡儆猴,警告别的强盗不要再动歪脑筋。你们想想,咱们蓬莱城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货,还不让强盗眼热?”

又一人道:“这强盗胆子够大的,偷到守备大人家里去了。听说周大人拳脚上甚是了得,撞在他手上还能有什么好?反正是个偷,他怎么不去偷衙门的银库去。”

先一人冷笑道:“银库那么好偷?那么多兵把守着,苍蝇也飞不进一只去。当然是偷守备府了。周大人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他晚上随便在哪个小老婆屋里睡了,别的屋子不是空着?顺手捞点东西出来卖了,就够他花了。”

水廿七再也听不下去,在一家店铺门口的凳子上站了往城墙底下看,果然见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被绑在一根旗杆上,这人项上戴枷,低垂着头,乱发披面,衣衫破烂,浑身的血咯巴,也辩不出是张三李四。

店铺的伙计看见有人站在他家凳子上,马上过来驱赶,骂着:“嗨,这是凳子,不是砖头,不是给你垫脚的。这下踩脏了,客人来了怎么坐。下来,快走!”

水廿七依言下来,伸衣袖抹了,让鹦鹉坐下,低声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别去,我挤出去看看。”

鹦鹉点头应道:“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动窝,看清了就回来,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水廿七道:“我省得。”说完就往人群里钻。鹦鹉听了这些人的议论,觉得这强盗和老九很像,很是替他担心。听水廿七说是老九潜到海底去找了观音像来,她总记得他的好的。

过不多久,水廿七又挤了回来,鹦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那人定是老九。她起身让水廿七坐了,手搁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却找不到话来说。

水廿七定定神道:“我得找赵大哥去。”

鹦鹉嗯一声,正要说话,旁边一桌的客人转过身来闷声道:“不用找了,我就在这里。”两人循声看去,果然是赵大哥,还有老三老四他们。他们两人太过专注眼前的事,周围有些什么人都没在意。

水廿七搬了凳子坐过去,问道:“哥哥们都在啊,老九怎么犯的事?是又去偷会相好的?”

赵大哥一张锅底般黑的脸微微有些泛青,捶着大腿道:“这事儿还真不怪他,是我放不下他说的大买卖,叫他再去守备府找他那相好的问清楚。晚上去了就没回来,我知道是出事了,到衙门口一站,就听说有强人被抓,上了枷押在这里示众。我们赶到这里来,一看人山人海的,哪里下得了手。”

水廿七听了跌足道:“哥哥,我那日就说此事干不得,哥哥怎么不听?”

赵大哥抹一下脸道:“财迷心窍啊。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哥哥悔不听兄弟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唉声叹气一番,赵大哥又道:“我可不能把老九扔在这里,到了晚上人都散了,我们再来偷人。”

水廿七心念一动,忙道:“万万不可。官府把老九绑在这里,分明是要把消息传开,引出同伙来,他们好全部拿下。哥哥们千万别再把自己也搭进去。”

赵大哥瞪着眼睛道:“难道就眼看着老九在这里受罪?”心情激愤之下,声音不免提高。

鹦鹉左右看看,竖起食指放在嘴上道:“嘘,嘘,轻声。”

水廿七点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另去个僻静角落,别让人听见起疑。”赵大哥等说好,扔下几文钱,随水廿七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

赵大哥先开口道:“总得想个办法把老九救回来。救了他我们就走,什么大不了的财,哪有人命要紧哇。人没了,拿着金山银山也没处花去。”

水廿七心想,早听我一句,哪有这样的事?看看那三人都愁眉不展,埋怨的话便咽下去了,负了手踱着步想主意,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踱到鹦鹉身边,随口问道:“妹子,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鹦鹉道:“你这么问,定是有了计谋,只是不周全。你说来听听,我再帮你想想。”

水廿七点头道:“是,我想了一个,但有一处关节没法避过,这才为难。先前咱们在城里四处逛,那天齐庙前在搭戏台,周围又是围观的又是工匠又是木头,乱糟糟的,若是点一把火…”

鹦鹉道:“紧挨着是天齐庙,马上就是庙会,官府一定会派人去救。”

水廿七点点头,又道:“衙门在北街中央,银库在衙门后头,这里再放两把火,又会分去不少兵力。”

鹦鹉道:“嗯,这两个地方旁边都没有民居,烧便烧了,也没关系。再说,有那么多官军,烧不起来的。”

水廿七接着道:“馆驿在东街,今天我看了,正在彩绘描花,翻修装饰,应该是有贵宾要来。旁边便是官军驻地,馆驿一烧,兵营就要乱,这又牵制了一部分兵力。

鹦鹉道:“这四个地方,除了银库,都没人把守。要放火很容易。天齐庙在南,银库衙门在北,馆驿兵营在东,除了老九的西门,就都齐了。西门不能放火,引来了兵,更不好走脱。”

水廿七道:“就是这西门,我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又要救人,又要避开看守的,又要走得脱。”

赵大哥三人听这二人一搭一挡地计谋,都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小小女子有这样细密的思虑。光看她这深谋远虑的心思,不知道的定会把她当成一个大盗巨贼。

鹦鹉哪里知道这些强盗已将她另眼相看,只是一个劲的想办法,忽道:“唉,要是我爹爹在这里就好了。”

水廿七忙道:“这话怎么说?”

鹦鹉道:“我爹爹有一味药,往人脸上一喷,这人就会昏睡过去。现下要是有了我爹爹的药,往那些看守老九的和守门的脸上喷一喷,不就行了?”

赵大哥听了道:“嗨,我当是什么阿物儿,不就是蒙汗药嘛。咱们有啊。做强盗的没这个怎么行。”

鹦鹉轻轻一笑,道:“这就成了。赵大哥去把船上的兄弟都叫进城来,留下几人看船,把帆升起来,等着。到时赵大哥把旗杆一砍,顺势倒在城墙上,大哥他们都是走惯跳板绳索的,旗杆虽细,也难不到大哥。等上了墙头,再把旗杆往下一推,神不知鬼不觉就翻出了墙,上了船就走,哪里找老九和同党们去?”

水廿七拍手道:“妙。兄弟们分作四班,分头放火,小心行迹,只放火,别惹事。别到时救出个老九,陷落了别的兄弟。”

鹦鹉眉毛一扬,道:“城里有盛会,鞭炮一定有很多,统统买了,扔在火堆里,炸它个炮声震天,谁也听不见谁说话,也听不清号令。还有,多买猪油素油,裹了破布扔进衙门银库里去。烧它个红红火火。”

赵大哥听到这里,眉飞色舞,赞道:“这小丫头不得了,真真一个女诸葛。你们俩联手,纵横四海没人能敌。那么鲨鱼帮鲸鱼帮乌龟王八帮里,哪有这样的人?你们俩人要是加入咱们,咱们就成立个飞鱼帮,这从北海到东海再下南海,就都是咱们的地盘了。咱们把这些个海都当成自家的洗澡盆子,到时咱们四人就是这四海的龙王了。哈哈,哈哈。”

水廿七一听“龙王”二字,脸就拉了下来,不悦地道:“大哥,本来与官府作对,就是我不愿意干的,看在老九是自家兄弟面上,这才帮着出个主意。大哥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坏了小弟的一番好心?主意我是帮着出了,今晚哥哥们请自行其事,小弟绝不扈从。哥哥刚说了财大不过命,怎么又起了贪财的心?真要把命舍在里头才肯罢手不成?”

他这般疾言厉声的对赵大哥说话,老三老四看了都咂舌,生怕大哥发怒。谁知赵大哥听了认真地道:“兄弟教训得是。谁叫我是强盗做惯了呢,改不了的强盗坯子。兄弟自去,做哥哥准不牵扯你们。其它的细节我们自会商量着办,不合做了几十年强盗,连放火逃生都不会了吗?”拱一拱手道:“后会有期。老三老四,咱们走。”

老三和老四也朝两人拱了拱手,跟着去了。

水廿七道:“我们也走吧。”两人回转客店,在门口买了副叶子牌,一包铁蚕豆。吃过饭,水廿七叫上鹦鹉,找了家书场,拣角落里的桌子坐了,要了茶,边听说书,边教她玩叶子,赌注就是那包铁蚕豆。他两人这么一赌,把旁边的人也引了来,有人嫌水廿七教得不对,自己坐下指点起来。书场里面有那么几桌赌局,那是太过正常了。鹦鹉知道这是要表明两人和强盗没有瓜葛,也跟着玩闹。

书场散后,已近亥时,此时方当月末,天上只得只点疏星,一弯残月,街道上蒙昧不明,住得远的人散场后纷纷点起了松明火把,哼着小曲往家走,猛听得城南城北一片炮响,跟着火光闪烁,不多时便烧得半边城亮了,官兵们一队队赶赴火场。居民们本已入睡的,也被吵醒,醒着的早涌上了街,大半个城的人都陷入混乱之中,只有西门黑洞洞,静悄悄,没有人想着去看一看,官府也自顾不暇,烧了这半,那边又来报,焦头烂额,措手不及。

第二十一章风尘三侠

到了半夜,下起雨来了,雨势颇大,打在屋顶上像炒豆似的,扰得人睡不安稳。鹦鹉掀开帐子倾耳听了听,听清是雨声,便放了心。忽听水廿七说话道:“下雨了是吗?”鹦鹉应道“好象是”,又说:“你也没睡呢?”

水廿七道:“怎么睡得着呢?我真不该帮大哥他们出这样的主意,万一烧着了民居,出了人命,罪孽可就大了。唉。”说着,捶了捶床板。

鹦鹉在帮着出主意时只想是帮他排忧解难,同时也是报答赵大哥和老九对她的照顾,待看到夜里的火势,心里也很不安,这才辗转不能入睡,听了水廿七的话,想了想才道:“咱们留下来,本就是为了相帮赵大哥,眼下看来是做到了,那就不用再欠着他们的情了。烧房子一节,咱们事先也想好了的,除了衙门银库就是馆驿戏台,本不是人多的地方,边上也没什么民居,估计是不会烧着的。再说了,就算你不帮着出主意,赵大哥他们就不会动手了吗?他们习惯了来蛮的狠的,定是冲到西门把守兵杀个干净,到时引来了城中官兵,两方打起来,赵大哥他们定是要吃亏的,如果赵大哥也落入官府手里,你看了还是要想办法去救的。那样的话,死伤的人更多。万一你失了手,我又怎么办呢?”她这一番话,本是为了开解一下水廿七,但说到最后,真的心战起来。心想这茫茫世间,除了水廿七,她竟是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水廿七也明白她的心情,安慰道:“鹦鹉,我本是独来独往惯了的,做事不计后果,如今有了你,我是不会不想着你的处境的。”但目前这样半空悬着的情形又让他好生心烦。忽然又问道:“你和爹爹长得像吗?”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鹦鹉听了,反问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以前说过我爹不是我亲爹。”

水廿七心中的疑虑、期盼自是不能说出来,只道:“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些细密心思?比起赵大哥还有我这样的老江湖,也是不差什么的。你在塘后村里,不会学得到这些计谋机巧,难道是天生的?是不是你爹的那些心眼都传给了你?”后面这一句,带着些玩笑的意味,心里却是紧张着。

鹦鹉听了便笑道:“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说起这个来,好象我更像我娘。村里上一辈的人都说我和我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爹待我冷淡得很,哪里会教我什么东西。不过呢,我在村里要是和别人有了什么争执,向来是不会落下风的。嘿嘿,难道是跟我爹学的?”

水廿七也嘿嘿一笑,不再说什么,不想鹦鹉却接着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水廿七心里打个突,道:“什么?”

鹦鹉道:“记得我到碣石宫的第一天,曾问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女子名叫芸娘,你当时就怒火三丈,然后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后来你零零碎碎说起你爹爹的一些事,让我怀疑…”

水廿七忙道:“怀疑什么?”

鹦鹉缓缓说道:“我娘在海上遇上的人,是不是就是你爹?”

她石破天惊这么一句话,把水廿七吓得不轻,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鹦鹉冷笑道:“我是傻的吗?那夜你对我那么亲热,一听到我娘的名字就跳脚骂人。当时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只是害怕,没想过其他的。如今我们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对你的性子也了解了一些,你岂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人?二娘对我说我娘是在海上遇上了别人,回去生了我,我爹不喜欢我,你又说你爹喜欢勾搭女人,你碣石宫和姜女村离得那么近,我娘又是惯常出海的,遇上了是一点不奇。所以她才闷闷不乐,后来就寻了死。不知她是觉得对不住我爹呢,还是无望得活不下去?”

水廿七听了无话可说,鹦鹉又道:“你后来对我虽好,却和先头不是一个好法。我虽是个姑娘家,却还知道一些人家夫妻间的事。你又说过让我叫你哥哥,又说那样是不成的,你正经起来就叫我妹妹,平时就叫我的名儿,哪里有一句亲热言语?除了在赵大哥他们面前你管我叫媳妇儿,哪一处你是拿我当媳妇儿的?”

顿一顿,她又道:“自从我们在海上失散,我无时无日不在想着这个,越想越觉得不对,咱们这个情形算是个什么呢?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的。今日借用这暗地儿,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索性说开了,以后也好见面。”

水廿七好生难过,只道:“鹦鹉,你让我真是好生惭愧,我一个大男人,不及你半分的爽快。是,你想的一切都是我想过的,我也是这么怀疑着,从听你说出芸娘两个字起,我心里就像有一千把刀子在绞着。要把你当做妹妹,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但没找到我爹之前,我实在没法确定,只好这么悬着,委屈你了。”声音里透着万分的痛苦。

鹦鹉岂会不知?自己经历过的,水廿七早就经历过一遍,同病相怜,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道:“睡吧,明天去看看那庙,若好好多还在,就进去许个愿,让咱们早一点找到你爹,若是被烧了,那是老天爷不可怜咱们,咱们就只有做兄妹的份了。”

水廿七想不出话来说,嗯了一声,两人各自愁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天亮后,雨仍下着,谁也不愿出来见面,借口下雨,赖在床上,倒朦胧睡了一忽儿。

眼见快过巳时,再睡着不像话,鹦鹉先起来了,梳洗过后,推开窗道:“雨停了,出去看看赵大哥的三把火烧得怎样了。”

水廿七早就醒了,因不知怎样面对她,便躲着不肯起床,听她这么没事儿人似的闲话,暗笑自己怯弱,也起身净了面嗽了口,两人一前一后的上街。

大雨过后,街上干干净净,街上的人也各干各的,没见得有什么惊惶,路人相遇,问上几句,各自道了平安,又干别的去了。鹦鹉心想到底是城里人,见多不怪,要搁村里,不说上个大半年不能算完。城东城北这么一走,鹦鹉道:“赵大哥放火的本领高,昨夜看着那么大火那么大烟,那么大动静,却什么也没烧着,就薰黑了几堵墙。”

水廿七看着那些刷墙的工匠道:“吃这碗饭的嘛,手下的活能不好?”这话听着倒似在说那些工匠,两人都是一笑,尴尬稍除,又往南城天齐庙而去。天齐庙土黄色的围墙仍旧好好的,只有前面空地上的戏台烧了个精光。那戏台本就只用根圆木搭了个架子,烧了也不值什么,再搬几根大木头来,赶赶工,庙会前重新搭好不成问题。

鹦鹉看着齐整无损的庙门,心想难道老天爷真的有眼,可怜咱们,留着好好的庙让咱们去祷告?当下水廿七买了香烛,两人进了庙,在烛架上点了烛,在香炉里烧了香,跪在许许多多进香的人后面,默默祝告。那观音大士微垂双目,神情慈悲,一手拿着净瓶,一手持着杨枝,像是要遍洒甘露,救民于水火。两人都想:昨夜那场雨,怕是观音下的吧?她怜世人苦多,不忍看生灵造孽,才降下这及时的雨水。

祝告完,水廿七在功德簿上写了名字,奉上两吊钱,暗望可以消弥一些昨夜的罪过。拜完观音,两人又转去西城,只见城墙根下还顺着砍倒的旗杆,旗杆下空无一人,看来老九是被赵大哥救出去了。

两人正高兴,却听有人问街边的烧饼铺的伙计道:“昨天绑在这里的强盗呢?”两人听见了,也过去买两个烧饼,一边听他们说话。只听伙计道:“听说是半夜打雷,把旗杆劈断了,强盗也死了,一早就有当兵的来抬了走。嘿,他一走,我少卖好多烧饼。”

问的人道:“昨夜的天雷天火真是稀奇,别的地方都不打,单打中衙门的地盘,可不是老天爷长眼?”

伙计低声道:“轻声些。后来烧到了天齐庙前,观音菩萨显灵,就下了一场大雨,免得天火烧着了她的香火地。不过我可听说这是老天爷惩罚衙门滥用刑法,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强盗,而是…”把嘴俯在那人耳朵边说了几个字。

那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原来是周守备官报私仇,把人打得那样惨,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照你这么说,为什么不烧守备家,却烧了衙门?”

伙计冷笑道:“如不是知州老爷点头,他能把个小白脸当江洋大盗那样往死里打,打个痛快了?”

客人点头道:“说得极是。”

那两人还在叽咕,水廿七和鹦鹉不想再听下去,转身走了。把说不通的事都编派成老天爷的恩威,原是愚夫愚妇的惯常行为,官府也不会去正听,天火总比强盗点火要来得顺耳,上头追查下来也有个交待。

水廿七本来心事重重,又为放火不安,又为老九担心,又是觉得罪孽深重,一路行来都意兴萧索,待见了一切都还不错,差强人意,脸上有了点神采,一时兴起,说去城外码头看看那些停泊的船,鹦鹉自然没有说什么。

码头上桅杆林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挤得没有一丝空隙,鹦鹉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船,惊叹道:“不过几天前,我打这里进城,还不曾有这么多呢,都是从哪里来的呀?”

水廿七道:“大多数是商船,来做生意的。从来庙会都是商人们交易的机会,商人得利,官府也受益。这停靠码头要收费,交易要纳税,吃饭要付钱,搬运要人工,官府收入大了去了。只不用住店钱,他们大多住在船上。不过勾栏瓦肆的生意也会好,他们收入多了,官府抽的税也就多了。”

鹦鹉“哦”了一声,想起一事,问道:“这么多船挤着,不知昨夜赵大哥他们怎样才能驶到外面去。还有那个老九的相好,听你们说是守备大人的小老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两人再是碰不到一处的。”

水廿七笑道:“要是这小妾原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呢?”

鹦鹉再“哦”一声,吐了下舌头,又皱眉道:“这就是老九的不对了,人家既从了良,就不该又去纠缠。”

水廿七道:“老九理这些,就不是老九了。”

鹦鹉道:“这番挨了打受了苦,怕是要收敛些了。”

水廿七道:“难说。”

两人东拉西扯的,都不想细究昨夜说的事情。站在围堰上,看着面前的大海,水廿七道:“我那船也造得忒慢了,看着这海,恨不得马上升了帆就出海去。”

鹦鹉道:“赵大哥他们也走了,这城里乱糟糟的,呆着也是呆着,不如照以前说的,咱们去游玩吧。什么泰山崂山,你不是说都不算远吗?”

水廿七道:“也好,咱们回去交待一下掌柜的,让他帮着喂喂猫,收拾一下就走。”

忽听有人接话道:“走到哪里去呢?”

两人一惊,忙回头看说话的人,只见这人二十七八岁上下,生得面目俊朗,风神隽秀,剑眉薄唇,身姿清癯。鹦鹉暗道好一个漂亮的哥儿。这哥儿比金煌言又有不同,金煌言的俊美中带着些阴柔,这位却甚是刚健。听他这么说话,难道是认得二十七?

这么想着,果然水廿七笑逐颜开,张开手臂抱住那人的肩膀,那人也张臂回抱,两人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背,哈哈笑着,又拉紧握了握臂,水廿七喜道:“杜兄怎么会到了这里?要不是小弟信步过来看看,还不得错过了?”

那杜兄笑道:“咱们兄弟二人有缘,怎么错也错不过。刚才我在船上无意中往岸上这么一望,就觉得岸上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兄弟,就赶来看看了。我本是在看书的,不早不晚那么一抬头,就看见了,你说奇不奇?来来来,去愚兄船上说话。对了,这位兄弟是?”

水廿七忙道:“妹子,来见过杜兄。杜兄,这是舍妹。”

鹦鹉听他二人说话口气,显见得比赵大哥又亲近一些,再听二十七说一句“舍妹”,心中一痛,便有些呆呆的,待要行下礼去,又想起自己身着男装,便学着拱手揖了半揖。

那杜兄明明见到是一个少年男子,水廿七却说是“舍妹”,再一细看,恍然道:“原来是位小姐,看我这粗心的。水姑娘有礼。”也揖了一揖。

鹦鹉却道:“我姓初,不姓水。”心里在生气,道:你要说是妹,我偏不承认是妹。既成不了夫妻,妹妹也不屑一做。你自姓水,我自姓初。你爱这么混沌着,我不爱。一是一,二是二,到时若然不是,我掉头就走。做你的妹妹,有什么好?

杜兄看看水廿七尴尬的神情,便猜是不是小情人闹别扭,或是家里不许,或是另有缘故。女孩子不便抛头露面,身着男装行走原是道理。当下也不多问,依旧揖道:“初姑娘有礼。”

鹦鹉回礼道:“杜兄有礼。”

那杜兄道:“愚兄姓杜名萱,和贤弟是结义的兄弟,初姑娘既是贤弟的妹妹,那就是我的妹妹了。承妹妹叫一声兄长,那愚兄就不客气了。贤弟,贤妹,咱们船上说话叙旧吧。”

水廿七陪着小心问鹦鹉道:“你去不去?”

鹦鹉淡淡地道:“去什么地方不是去呢?这蓬莱城看来也与我有缘,几次要走都走不成。”

水廿七知道是一声“舍妹”惹恼了她,鹦鹉这才这么不依不绕地零敲碎打,便低声道:“杜兄是极有身份的人,妹妹别这样。有什么话,咱们私下再说。”

杜萱却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可说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妹,小妹生气也是应该的。小妹,愚兄站在你这一边,他要是欺负你,咱们决不饶过他。”

鹦鹉扑嗤一笑,对水廿七道:“走吧。”

杜萱笑道:“嗳,这就对了。来,咱们先走,让他在后头,愚兄船上吃的喝的都有,咱们好好喝上一回,说说别后这两年的事。”

三人上了船,不等杜萱吩咐,早有下人点了茶来,果子点心也摆了一桌。鹦鹉刚吃了个烧饼,吃不下别的,只端了茶碗喝茶,环顾船上的物件,说不出的好看漂亮,想起刚才二十七说杜兄个极有身份的人,便好奇他到底有身份成啥样。

正要问,却听水廿七拍案道:“我知道了,这城里又是赶着整治馆驿,又是大办庙会,就是为着杜兄要来吧?你这次来是假扮游客还是商贾?”

杜萱道:“贤弟心思细密,当然一猜就对。庙会是本来就要办的,愚兄不过是借着庙会藏一下行踪,不想让别人知道。早两个月愚兄就派人知会了朝廷,朝廷说让离敝土最近的州府相助行事,就挑中了这蓬莱府。这里的知府是个有意思的人,就安排下了这样的巧计。”

水廿七道:“兄长是要避着谁呢?有什么大事?”

杜萱叹口气道:“看来贤弟这两年是不知在哪里逍遥,愚兄的事是一点没听说。敝国与邻国开战,他们去请了邻帮相助,愚兄敌不过,只好来请贵国援兵了。贵上一口答应,却不愿与邻帮明里交恶,便想了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

他二人说得轻描淡写,鹦鹉却越听越奇,张大嘴想问,又忙用手捂住了。

杜萱见了,便道:“不瞒小妹,愚兄是贵国北边扶余国的小王,扶余国主正是家严。贤弟是敝国上宾,智高计妙,正好帮愚兄一把。今日在这里偶遇,真乃上天眷顾愚兄也。小妹与贤弟交厚,知道了也是不打紧的。”

鹦鹉听了更是吃惊,她一个小小巫师之女,僻处乡间,从未想到过会结识一国王子,这王子还谦和有礼,可亲可近,才一见面,自己就在他面前发了顿小小的脾气,这真从何说起呢。一想起这个,顿时面红耳赤。

杜萱见她这样难堪,忙道:“早知小妹多虑,愚兄该不说才是。只是正想借助贤弟之力,不好藏掖。小妹还当愚兄是兄长才好,千万莫要客气,失了亲和,倒教愚兄为难了。”

鹦鹉只好点点头,报以一笑,不敢说话。

杜萱叹口气,道:“当日贤弟也是这样生分,好教愚兄难过。王侯也罢,渔樵也罢,不过是在世上一遭,何必自筑壁垒,缚心缚体,失了性情。”

水廿七也道:“杜兄是极洒脱之人,鹦鹉你就当他是大哥便是了。我讲个故事你听,你就知道杜兄这性子是随了谁的。”鹦鹉点点头,水廿七道:“你可知当日有个风尘三侠的故事?”

鹦鹉道:“知道,我们过年时要用红纸剪窗花,这风尘三侠也是常剪的。说的是隋末大乱,李卫公去见杨越公,被红拂女相中,随他私奔,出城时遇上虬髯公,三人结义兄妹。后来李卫公投了秦王,虬髯公一见,说天下已定,就把家产送给了李卫公,自己走了。听说书的人讲是另去建了一国。难道…”

水廿七道:“你说得一点没错,虬髯公后来用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杜兄就是虬髯公之玄孙。有虬髯公这样义薄云天、胸襟坦荡的先祖,才有杜兄这样不拘小节、随性从心的王孙。”

杜萱笑着摇头道:“贤弟太过夸奖了。说起高祖这风尘三侠的故事,愚兄倒有个小小的建议,不如我三人也结拜一番,来个北海三侠,不知小妹愿意否?”

鹦鹉愣了一愣,便道好。说完就朝杜萱拜了三拜。水廿七道:“你倒答应得快。”鹦鹉道:“杜兄是一国王子,财大势大,我不认这哥哥岂不是傻?将来我若无处存身,就去依傍杜兄,不用靠你这小哥哥。”

水廿七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杜萱欣然道:“三妹真是爽快,好,好,好,我喜欢。他要对你不好,你来找我便是。”扬声道:“来人,备上香烛酒浆。”马上来了几个人寻常打扮的手下,一下子安插了香烛,斟上杯酒,三人平排站了,倒金山,倾玉柱,磕了九个头,点了三柱香,以酒浆沥地,结为异姓兄妹。鹦鹉再拜道:“大哥,二哥,小妹有礼。”两人回礼,杜萱抚掌大笑,水廿七苦笑连连。

杜萱让手下收了香烛,三人重又安座,说了几句闲话,水廿七忽道:“大哥,给你看样东西,你可识得是什么来历?”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什来,鹦鹉一看,认得是金煌金的金盒子,只有半片,才想起另外半片让大黑叼去请了初道三,烧了他的主帆。只是他这时拿了这个来,是仍然怀疑金煌言的来历吗?

杜萱拿了一看,便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水廿七道:“一位姓金的公子处,我看他不像吾乡人,说不出什么来路。但这样的东西,非巨富大贵之人不能用也,杜兄位高人极,见多识广,也许会在什么地方见过?”

杜萱点头道:“这便是我刚讲的邻国的邻帮,扶桑国的东西,菊花是他国的皇家象征,非皇族不能用也。这金公子定是天皇贵胄,才有这菊花金盒。你在何处见到,这人现在何处?”

水廿七淡淡笑道:“恰好在这蓬莱城里。”

第二十二章血光之灾

金煌言就在蓬莱城里,这个消息让杜萱着实吃惊。他自己秘密来使,负着请兵救国的重任,而敌国的友人恰在此时也出现,难道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忙问道:“贤弟,这人的情况究是如何?你又是怎么得到这个金盒?”

水廿七便将如何和金煌言相遇,如何烧了他的船队,如何鹦鹉差点命丧他手,如何又在蓬莱里遇上,以及他停留的原因都说了,只略过自己猜他与碣石宫有关的事不说,完了又道:“杜兄,你是不是担心他是来刺探我国和你商议好的援军的事?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看起来他不是冲着你来的。”心里道:他那是冲着我来的。

这么大的事,杜萱哪里敢掉以轻心,他想了想,叫来一个手下道:“马上派人去扶桑国,查一下一个名叫金煌言的皇族子弟的底细。也许他在本国不叫这个名字,你们要仔细了。”水廿七把金煌言的相貌高矮等细细形容给杜萱的手下听,手下应了出去,不多时便有一艘轻舟离开了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