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萱强作欢颜,对水廿七道:“刚才听见贤弟和小妹说是本来打算去泰山崂山游玩,怎么,放着这城里的热闹不看,反倒要去冷清的山上玩?”

水廿七道:“杜兄,咱们是兄弟,你不用照顾我们的。你心里有事,还要招呼我们,倒叫我们难以安心了。”

鹦鹉也道:“是啊,杜大哥,我们把你当大哥,你却见外了。你担着这么大的事,心里不知怎么烦恼呢。”

杜萱道:“即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贤弟,愚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想耽误贤弟些日子,你就在愚兄这里住下,有事也好与你商量。天缘凑巧,让愚兄在这里碰上你,这不是老天送来的福将吗?”

水廿七心中一动,鹦鹉如果住在杜萱这里,那就不用害怕周守备查客店了,他再怎么搜,也不会搜到国宾这里来。就算过几日馆驿整修好了,知州请他过去,她也大可留在杜萱的船上。馆驿那点地方,住不下杜萱带来的所有的人,船也得有人看守。如此一来,鹦鹉的安危就万无一失了。这么想着,便拿眼看看鹦鹉,鹦鹉也看看他,两下里心照,水廿七便道:“甚好。咱们兄弟好些时候没见了,正好盘桓盘桓。”

杜萱大喜,道:“天助我也。贤弟,你客店里有什么东西没有?我叫人去拿了来。”

水廿七道:“东西倒也没什么,就是有一只猫要我们自己去捉,它认生,躲在角落里唤不出来的。这样好了,咱们一块儿上岸去,先去店里拿了东西和猫,交与杜兄的人先回船上,我与你去见见金煌言,找找他的晦气去,杜兄也好探探口风,摸摸底细。”

杜萱道:“如此甚好。”便吩咐几个手下准备上岸。

水廿七拉过鹦鹉低声道:“你就留在船上,别回去了。要是撞上周守备,不是玩的,小心谨慎总没错。”

鹦鹉点点头道:“我省得。这不是和赵大哥他们在一起,杀人放火都可以。”说到这个,轻轻一笑,吐一下舌头,“杜兄是有大事在身的,正要求着知州守备他们,要是因我而起了猜忌就不妙了。你只管去,我在船上呆着,这么多人,不会出事的。”

水廿七听她说得这么明理懂事,不觉心酸。自从她跟了自己,就这么委屈着,满心想疼爱她,却是不敢。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伸到一半就转了向,只是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上的束带。

鹦鹉别转了头,避开了,眼角里却看见杜萱正看着两人,脸上一阵发烧,道:“别让杜兄等着,快去吧。”

杜萱只是微笑,携了水廿七的手上岸,后面跟着八名侍卫,都作寻常客商的打扮。说了几句闲话后,杜萱问道:“我看你和小妹之间,明明有情,怎么又以兄妹相称?是她家里不许?你们是私奔出来的?”他知道水廿七孤身一人,没有家累,是以只想到是鹦鹉家里的问题。

水廿七怏怏地道:“这事暂时还不好说。杜兄,求你一事,将来若是我们俩人真的只能做兄妹,她无人可依,你代我照顾她可好?”

杜萱看他一眼,见他一脸的落索,道:“看来麻烦不小。若是有什么为难的,说出来愚兄替你办。好好的一对郎才女貌的,你有情她有意,哪里就到了要托付旁人的地步?”

水廿七道:“个中情形,一时也难以说清,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是到了这个地步,杜兄就收留她吧。”

杜萱道:“那是当然,咱们不是义结金兰吗?她是我三妹,就是我扶余国的上宾,只要一登上我扶余国的土地,就会以上宾的身份安置她。”

水廿七道:“这样我就安心了。你别见她性子有些怪,其实是个心善的人。她一生命苦,遇上我更是不幸,要杜兄照顾她,原是无可奈何之至。”顿一顿道:“不说这个了,杜兄来了有几天了?怎么知州不来迎你?”

杜萱道:“来了有两天了,已经拜会了知州。我此番来,原是假扮客商,掩人耳目,因此都会住在船上。只等庙会期间,兵马粮草都到后,再借着散会之机,回转吾国。”

水廿七疑惑道:“这样的援助,要杜兄拿什么来换?”

杜萱苦笑道:“贤弟果然是个明白人,一语中的。吾国国小基薄,有什么是贵国看得中的?我上表自阵,愿世世代代,永为藩属,尊中华为上国。”

水廿七道:“杜兄此举,不是前拒狼,后迎虎吗?”

杜萱道:“那我就是狐假虎威。邻国欲请豺狼之兵助他,许之以灭吾国之后,瓜分吾土。而贵国却道灭邻之后,收兵回国。吾国只需年年纳贡,岁岁进朝便是。如此甚好。有猛虎坐镇,狼子野心不至公然逾矩。小国寡民,也只好左逢右迎了。”

水廿七听了赞许道:“杜兄之虑,自是极高。杜兄也不必对我客气,什么贵国不贵国的,我和这里可没什么干系,哪一州哪一县的田亩街坊上都没有我这个人的名号。赋税收不到我,抽丁抽不到我,我是孤魂野鬼一个。”

杜萱颔首道:“即如此,你就是我扶余国人,辅佐完我,将来就做太子太保,国士无双。”

水廿七不忍扫他的兴,道:“就我这样的,还太子太保,国士无双呢。对了,你有几个孩子了?有了世子没有?”

杜萱道:“世子还没有,有了一个小女儿,取名叫杜若,还没有封号。我自附属上国以后,世子与郡主的封号都要由上国赐封。”

水廿七摇头道:“有利必有蔽,难得杜兄看得开。到了,就是这里。”进去结了账,唤出猫来,又把观音瓷像用虎皮褥子包了,外面再包一块鹦鹉用来做衣服的布,一同交与杜萱的手下,那两人带了猫和包袱回转船上,水廿七和杜萱,还有另外六名手下继续逛街。

两人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张灯结彩的商家,杜萱感喟道:“这里的知州,为了这趟差事,也花了大少心思了。”

水廿七道:“谁叫他吃朝廷的俸禄呢?拿了俸禄,当然要做事。”想想这知州有这么大事担着,又是国宾,又是上司的,跑个把小毛贼,烧了几把无名火,也只好隐瞒不报,待过了眼前的事再说。本想保境安民,用小毛贼引出大盗伙,谁知盗贼不上当,反折了许多人力物力,精力心力。想到这个,肚里不免暗好笑。

才走到东街,就听见前面人声鼎沸,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些看客,连摆摊的小贩都扔了摊,挤进去看热闹,心里惦着自己的生计,瞄瞄里头又瞄瞄外头,顾得了东顾不了西,末了还是笑呵呵的回到自己摊前。

水廿七看得有趣,问小摊贩道:“小哥,里头什么事这么热闹?”

那小贩笑道:“有人走路不好好走,打烂了人家的金鱼缸,卖金鱼儿的拉住不放要赔,偏生又被偷去了钱包,赔又赔不出,正拉扯呢。”

水廿七听见是这么一件事,笑着摇摇头,打算和杜萱绕道走,忽然在嘈杂的人声中听见有人道:“再不让开,我就要动手了!”这声音听着耳熟,稍一回想就想起是金煌言的声音,心想难道这么巧,刚想着去寻他晦气,晦气就已经找到他了?附耳对杜萱道:“不用去找了,就在这里。”又对其他人道:“看好自己钱袋。”他知道人多的地方,也是小偷最易下手的地方。拉了杜萱往人群当中挤,果然看见金煌言又是气愤又是尴尬地站在中间,孟子曰拔出腰间短剑,目露凶光,其他三个手下却蹲在地上,双手棒着活蹦乱跳的金鱼不知如何是好。

而面对这些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干瘦矮小的汉子,双手叉腰,下巴朝天,傲气十足地瞪着他们,他的脚下是碎成几大块的瓦缸,一地的水,水里是不住跳跃的金鱼。那汉子道:“我就不让开,你想怎样?你打烂了我的鱼缸,不赔钱来,就想走得脱?还要打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蓬莱城,是出孔大圣人孟二圣人的,你个什么地方来的乡下土包子,会不会逛街?啊?这么挤的街道有你们这样三个平排走路的吗?你以为这是你们乡下,横着走出十里地都碰不上一人儿?…”妙语连珠,滔滔不绝。水廿七算是明白那小贩和路人为什么会围着不走了,这那里是看吵架,分明是听说书。想想金煌言这个有钱的公子,被人说成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算,还成了横着走路的螃蟹,怪不得气很了要拔刀拔剑。那卖金鱼儿的还在说:“老子就在这里,你那把破柴刀砍过来呀,你要不过来,你是乌龟养的,老子要是皱一下眉毛躲闪一下,老子是你养的!”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指指点点,把个金煌言窘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孟子曰叽哩咕噜说了句什么,地上捧金鱼的三个人扔下鱼儿,站到金煌言身旁,也从腰间拔出了短刀。

众人一凛,都退后了一步,那卖金鱼儿的却丝毫不惧,反上前一步道:“怎么?真敢动手?他奶奶的,这城里巡街的到哪里去了?来人啊,有强盗要杀人啦!青天白日之下,打坏人家的东西,还要杀人啊——”他这么一叫,旁人倒又笑了。开始以为他有多能耐,原来不过是一个无赖。

眼看越闹越大,不好收场,金煌言皱着眉头说了一句,那四人一齐收刀,动作干净利落,显见得是常年惯于用刀的。水廿七和杜萱互看一眼,少不得动容。金煌言冷冷地横扫众人一眼,抬脚便要走。卖金鱼儿的哪里肯放他走,扑过去要扭住他胳膊,那四人抽刀欲挡,金煌言早挥臂格开,卖金鱼儿的立足不稳,退后两步,落脚时软绵绵,知道是踩中一条金鱼。这些金鱼都是他的宝贝,他如何忍心落得下脚,忙扭腰滑开,这一扭一滑,身子便往地上摔去,头无巧不巧撞在地上砸碎的瓦缸碎片上,登时鲜血长流,而那卖金鱼儿的也一动不动。

过了了一会儿,有胆大的伸手在他鼻下一探,惊得忙缩手,叫道:“不好了,出人命了。”唬得众人纷纷躲开,那人又叫道:“大家别乱,莫走了凶手!”众人又是一惊,站住了盯着场中五人。金煌言五人后背相靠,围成一个小圈子,各出刀剑相向,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像是不敢相信老天对自己是如此的不公。

出了这么大的事,早有人寻着了巡街了捕快,捕快赶过来,驱散开围观的人众,看见有人在大街上居然敢杀人,而杀了人居然敢大模大样的拔刀兰威,啧啧称奇,道:“好,好,老子算是开了眼界了,这么大胆的贼人老子当了二十多年的捕快还是头一次遇上,好得很,妙得很。见了老子还不把刀放下,你们要顽抗到底是不是?”

金煌言咬紧了牙,一言不发。他终究是有身份的人,岂能受捕快公人的折辱?正要命令杀人夺路,忽听脚步声声,呼喝连连,一小队人整整齐齐地跑着过来了,到了场中停下脚步,将场中五人一尸团团围了,跟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这人大家都认得,连水廿七金煌言这样的外乡人都认得,正是这两日大出风头的周守备。

周守备四人里一看,道:“将这五人拿下。”

这一小队官兵有十来个人,旁边还有捕快,另外还有围观的人群,金煌言情知敌不过,长叹一声,束手就擒。他一放弃,那四人自然不再硬扛,也缴械任绑。另有军士搬了尸体而去。金煌言恨恨地看一眼那卖金鱼儿的尸体,转眼之间,看见了人群中的水廿七。两人眼光相触,金煌言眼睛一亮,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来,又闭上了,眼睛里却流露出求救的神色。跟着周守备一挥手,众军士推搡着金煌言和手下走了。

水廿七低声道:“我要救他。”他与金煌言一见面就不合,唇枪舌剑,占了不少上风,那是他猜忌他是不是冲着碣石宫而来,其后联手赵氏海盗,烧他船队,杀他部属,已是做得过头,而他劫夺船只,差点陷鹦鹉于死地,又让水廿七不再悔恨,何况又借了他的房间躲过一难。在水廿七心中,勉强算是打和。这番金煌言当街受辱被擒,他看得一清二楚,错不在金,全是“不巧”二字,天意弄人,再没说的。而看见了金煌言悲愤的神情,无奈的处境,求助的眼神,让他又起抱打不平之心,脱口而出说要救他。

杜萱不明白他和金煌言之间的那么多过节,虽然有所怀疑,但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硬说他有什么企图,也不好拦着说不要救人,那卖金鱼儿的死可说是竹刀砍在了硍节上,过不去就是过不过,不巧之极,便道:“你如何救他?”

水廿七望着周守备和军士的背影道:“当街杀人,总要过堂吧?那么先应该被关在牢里,暂时还不打紧。嗯,先去看看那个卖金鱼儿的,万一还有一口气在,没死透呢?”

杜萱道:“说得在理,我陪你去。”

水廿七略一迟疑,道:“杜兄…”

杜萱拦住道:“我反正没什么事。再说,这姓金的来历颇奇,我也很有兴趣。”

水廿七道:“好,那我们就跟去看看。”两人跟了上去,六名侍卫也跟着。

其实跟着去的不至他们八人,好些刚才围观看热闹也跟了上去,看看知州怎么判这件案子。眼见得前面是十几个军士扭着五个疑犯,后面跟着几十个看热闹的好事之人,不多时便到了衙门前,周守备和军士还有捕快把疑犯和尸体往里一送,看热闹的围着衙门等着,过一会儿周守备等人从边门出来,便有人问:“不过堂吗?”

捕快回答道:“知州大人有事,案犯暂且看押,什么时候过堂再说。”

看热闹的一听没热闹可看,怏怏地散了。

水廿七见势不妙,道:“不行,我得想法子见一见那卖金鱼儿的到底死了没有。”沉吟一下,道:“有了。杜兄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不等杜萱点头,飞快地去了,过了一会儿,杜萱看见一个下颔飘着五咎长须的郎中打扮的人过来,手里还托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青布包袱,径直走到面前,歪一歪头道:“杜兄,跟我来,几位兄弟就在外面等着罢。”

杜萱这才看出这个郎中是水廿七所扮。说也奇怪,水廿七不过是在脸上沾了黑须,身上换了件衣服,却跟换了个人似的,神情体态都像个郎中,杜萱差点被他瞒过。

水廿七昂首大步朝衙门的边门而去,守门的军士问道:“干什么的?这里是衙门,不得擅入。”水廿七扬眉道:“周守备叫晚生来给刚才送进来的人看诊,人命关天,莫要耽搁了。”

那军士尚在迟疑,水廿七又道:“请带路。”语调严峻,不由得人不听。又转头对杜萱道:“萱哥儿,拿着。”将手中的青布包袱交给杜萱,撩起袍角就要起步,一连串的动作晃得人眼晕。那守门军士不敢怠慢,引了水廿七到了签房,那卖金鱼儿的尸体暂时就搁在签房的地上,身上裹着一张草席。

水廿七蹲下掀开草席,看见卖金鱼儿的头上全是血,已经半凝固。便先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项,最后搭了搭脉搏,又搬起他头,看了看脑后的伤口,道:“包袱给我。”杜萱递上包袱,水廿七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一个布卷,展开,里面全是长长短短的银针。他抽出一枚钝头粗针,道:“劳驾给掌个灯。”

那军士想大天白日掌什么灯,但还是依言打着了火掌了灯来。水廿七把长针在火上烧了烧,轻轻在脑后伤口周围连刺了几下,放下针,从盒子里拿出一团棉花,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药在棉花上,按在伤口处,再用一根布条扎紧了。

那军士忍不住道:“郎中先生,这人死都死人,还要包扎伤口?”

水廿七不答,放下头,拉开他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又去布卷上拿了一枚细而长的针,在火了烧了,头也不抬地道:“劳驾,按住他肩膀和脚。”

杜萱按住了肩,那军士只得去压住了脚。水廿七将那枚长针倏地刺进卖金鱼儿的胸膛里,看那针的长短,是要刺在他的心尖上。那军士虽然知道手下这个是死人,但看见针刺心脏,也惊得张大了嘴。

水廿七刚拔出银针,就听见卖金鱼儿的喃喃骂道:“你不赔钱,老子饶不了你。”水廿七微微一笑,道:“行了。”收针不提。杜萱则是笑出了声,而那军士则惊道:“郎中先生莫非是神仙吗?”水廿七道:“哪里敢当。我不过是诊出他心脏尚有微动,怀疑他不过是暂时闭住了气,就才冒险一试,扎他心脉,果然有效。先前包扎脑后伤口,是怕他苏醒之后,血流加快,会从伤口处涌出。”收好医箱,又道:“晚生想去看看疑犯,不知可否?”

那军士这时对眼前的郎中已是佩服得五体段地,死人都被他救得活,再说,人既没死,那凶手就不是凶手,没什么大罪,看一下又有什么关系?过一会儿知州问明了案情,自然会放了他,当下一口答应,亲自送了郎中去羁押房,再去报告上司,说是死人活了。

水廿七和杜萱进了羁押房,一眼便见金煌言五人给锁在监里,情形着实狼狈。

金煌言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有人进来,脸上闪过一丝希望,再一看是不认识的人,重又叹口气,坐下来,但眼睛还是看着来人。

水廿七走过去与他隔牢相望,清清楚楚地说道:“金公子,二十七愿救公子出狱,不知公子拿什么谢我?”

金煌言听出声音,这才欣喜异常,道:“水公子果是信人,危难之中还得你相助,我金某真乃三生有幸也。水公子要什么尽管开口,金某无不从命。”

水廿七道:“你如今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充做谢礼?”

金煌言一愣,才想起船队被烧,订的船也没造好,而身上银两又被偷去,实是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可以体面地送人,何况眼前这人又是来救他性命的,礼小了又哪里拿得出手?想一想才道:“水公子若是信得过金某,金某日后定当奉上重礼。”

水廿七打个哈哈,声音里殊无笑意,道:“我连你家在何处,哪里人氏都不知道,怎么就能相信你拿得出值你性命,再加你四个下人性命的东西?”

金煌言此时尚有一丝贵气,冷笑道:“我乃堂堂相府公爷,家里有金山银山,你要多少我就拿得出多少。”

水廿七不动声色地道:“我朝左相右相,均封侯爵,哪里来的公爷?你要吹牛,也要找个不懂事的乡下人,你以为口气大,就吓得住我吗?”

金煌言一语泄露天机,忙住了口,凝眉看着他。

水廿七站起身来道:“我刚装成郎中去看过,那个卖金鱼儿的已经死得硬梆梆的了。知州大人眼下有这么大的事要管,这么多人来进香,杂七杂八的事多得烦得他没一天好睡,按下葫芦又起了瓢,正要寻个由头做伐子,杀鸡儆猴,省得人多闹事。金公子这事儿恰好撞上,一下子杀五个人,看谁还敢不老老实实做生意逛庙会?既然金公子是当今相府公爷,自有权大势大的人来搭救,二十七倒是一片好心,多管闲事了。告辞。”说完抬步就走。

金煌言叹一口气,道:“水公子转来,我说与你听,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了。”

第二十三章盘金索金

水廿七回头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才走到金煌言跟前,盘腿坐下,与他隔着牢门相对。金煌言正要开口,那孟子曰却阻止道:“公子爷乃金玉之人,身份何等尊贵,怎么能说与不相干的人听?”接着又用听不懂的语言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话,言辞激烈,神情谦恭,时不时看一眼水廿七,露出鄙夷的眼光。水廿七等得不耐烦,拍拍屁股,起身要走。

金煌言忙拦下,厉声对孟子曰道:“难道我这金玉之人,要在这臭牢里等死吗?”吓得孟子曰不敢再说,退回去和那三人挤在一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水廿七,像是怕他会做出什么危害他主人的行为。

水廿七不理他,只向金煌言道:“看来金公子的身份来历确实不凡,二十七却是一个凡夫俗子,不便高攀。你们只需等知州大人过堂时跟他说清了,他说不定看在你们高贵的身份上,就放了你们了。至于我,你们在哪里与我有什么相干?你们蹲你们的大牢,我逛我的庙会,请了。”

杜萱看了他几番要走,心里也是暗笑不已。明明是想知道人家的来历,却假装不屑于听,架子搭得十足,人家倒求着来告诉他。

果然金煌言道:“水公子,下人无礼,不要理会。请你坐过来些,我说与你听。”水廿七依言坐过些,靠着牢门,听金煌言说道:“水公子遨游四海,可说听过东面海上有个扶桑国?”

水廿七心道:来了来了,果然不错。当下假意道:“当然听说过,传说秦始皇东海求仙,说的就是这个扶桑国,金公子忽然间说起这个,可是知道它在哪里?哪天我也驾船去寻找一下,游玩一番。”

金煌言摇头道:“当然知道。我就是这扶桑国的国相。”

水廿七哎呀一声,惊道:“原来公子刚才说什么相府公爷,却是扶桑国的,怪不得我没听说过。失礼失礼。”说着揖了一揖,金煌言安然受礼。水廿七又道:“那金相爷来吾国是出使来了?要是这样,叫来蓬莱知州训斥一下,他敢不放人?漫说打死一个小贩,就是死上十几二十个人,也是小事一桩。”

金煌言忙摆手道:“我是私自出游,不论贵国还是敝国,都不知道此事。我是假托到海边养病,向吾皇告的假。是以微服轻从,不想旁人知晓。这里的知州还是不要通报的好,不然细论起来,我也说不清楚。”

水廿七沉吟道:“既如此,那就只好委屈金相爷了。哎,堂堂相爷,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心痛啊。以前二十七不知金相爷身份,言语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金煌言干笑一声道:“不知者不罪,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水廿七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道:“得罪得罪。不过金相爷的汉话说得很好,一点都听不出是别国人士,贵介就差点,语调硬梆梆的,听上去是有点奇怪。”他故意东拉西扯,以显得不是很关心。

金煌言一本正经地道:“我有很好的汉话老师,从小就研读学习,论语孟子,青莲香山,都熟读在胸。我也是仰慕中华风物,借养病之机特来一游,不想飞来横祸,致使被困囹圄。还望水公子看在数面之交的情分上,救我一救。”

水廿七心道:你倒说得无辜,那你停在我碣石宫前一停十数天,却是为何?怎么现下一字不提?便装傻充愣道:“论语孟子我知道,孔大圣人孟二圣人嘛,刚才那个卖金鱼儿的都说了,青莲香山又是什么?”

金煌言看他不说正事,专拣旁枝末节来问,心里焦急,也只得解释道:“李青莲白香山,就是前朝的李白和白居易,他二人的诗在我国传诵极广,极得国人的喜爱。”

水廿七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两个啊,我当是谁呢。是极是极,他们的诗浅显易懂,连我这个没读过书的人都会背上那么两首。”说着摇头晃脑,背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好诗,好诗。”

杜萱见他装模作样,忍笑忍得肚子痛,但对金煌言不是也来向当朝求助一事,倒是放下心来。眼下是弄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金煌言仍不向官府说明身份,可见真不是奉旨出使,而是私自出游了。

金煌言听他吟完,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接话茬,便不乐意地道:“我当水公子是朋友,这才把身世告诉你,水公子只是拖延,可是不愿为金某奔走吗?”

水廿七收起笑容,冷冷地道:“金公子可拿二十七当朋友了吗?”他连金相爷都不称了,只叫金公子,那是生分之极了,“不知金公子可记得我二人是在哪里认识的?你连我的船都抢了烧了,差点害死我一条命,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什么仰慕中华风物吗?你说你是扶桑国的国相,好,就算你是国相,我有什么道理一定要救你?按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有难,我落井下石,拍手称快才是,就算我这个人不那么卑鄙下流,那我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也是应该的吧?你熟读论语,当然知道孔大圣人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看上去很像个有德高士吗?”

金煌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孟子曰这时却上前来说道:“这事与咱们家相爷没关系,全是小的所为。我们的船和人全被不知哪里来的强盗所杀所烧,我和三个家人拚死救了相爷出来,看见了水公子的船,发现船上没人,水公子不知去了哪里,就借用了一下。”他故意说不知道水廿七去了哪里,那是暗示他和强盗有勾结。

水廿七叫道:“天啦,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吗?我是去舱底找我的猫,你知道我有一只猫的,是吧?”特地停下来问一下孟子曰,看他气白了脸,才满意地道:“找到了正要上去,就发现活板门被人扣死了,我以为来了强盗,躲在下面不敢出声,后来火就烧穿了船舱,舱底的东西都飘到了海里,我只好躲进一只空桶里,才算拣了一条命。我远远地看见你们五人划了我的小船走了,只是不敢叫救命。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了金公子,金公子要这样对我?”

这一下金煌言和孟子曰都无话可说,水廿七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在海上漂了几天,饿得我头晕眼花,渴得我口干舌燥,我是差一点就被烧死、饿死、渴死、晒死,要不是我命大,那桶顺着海流飘到了这里,我早就在海里喂了鱼了。请问金公子,如果真是这样,我又怎么有能力救你呢?”

孟子曰听他说得可怜,眼珠一转,又道:“我们烧船,原是迫不得已,不然我们放着好好的大船不坐,要吃吃劲力划小船做什么?”

水廿七对这一点也很好奇,他和鹦鹉两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便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有人做贼心虚,或是听见半夜猫叫吓破了胆,不敢坐大船呢?”

孟子曰脸上杀机一闪而过,水廿七看得清楚,怒目瞪视,孟子曰收回目光,谦卑地道:“我们是怀疑死神附在了船上,这才烧船的。”

水廿七再怎么也想不到“死神”二字,这才真正的惊疑地看着孟子曰,只见孟子曰道:“烧船的前两天我们自己的船上停了一只乌鸦,后来帆就烧了,接着就有强盗来烧船杀人,后来到了你的船上,那只乌鸦又来了,绕来绕去飞了好几圈才飞走,我们觉得这只乌鸦是死神的使者,它是来警告我们的,所以我们就弃船了。弃船之后当然就把船烧了,死神沾过的地方是不洁的,烧了才干净。”

金煌言点头道:“我们不是有心要烧你的船,也不是有意想烧死你,我们又不知道你当时在船上。只是乌鸦是不祥的,我们才被乌鸦警告过,就死了二百多人,怎么敢大意呢?只好烧了被乌鸦沾污了的船,果然后来乌鸦没有再跟上来,才保住了我们五个人的命。”

水廿七看他们说得那么认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船只被烧,鹦鹉遇险,竟是因为自己放出去寻找船和鹦鹉的大黑。自己在看见船骸之后,以为鹦鹉罹难,伤心欲绝之下,没有心思照管大黑,大黑自是回到初道三的身边去了,当然不会再跟着金煌言他们。而这个竟也成了他们深信不疑的神谕。可见天下自欺欺人,愚人自愚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从乡民到国相,无人例外。自己不也在彷徨无措时诚心向观音菩萨祈祷吗?

孟子曰看看水廿七好象不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便道:“水公子只要救出我家相爷,我们赔公子三艘一样的船。”

水廿七摇头道:“我只有一个人,要三艘船做什么,难道我有分身术?”

孟子曰道:“那公子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水廿七恶声恶气地道:“我要你家相爷的相位,你给得起吗?”

这一来吓得孟子曰不敢再说,又退后去了。金煌言道:“金某知道水公子是在开玩笑,公子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就是,金某办得到的,一定照办。”

水廿七定睛看着金煌言的眼睛道:“好,我要金公子在姜女村外找到东西的一半。”

金煌言一听,打了哆嗦,闭口不言。水廿七道:“嘿嘿,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诈公子一诈,没想到公子倒是个实诚人,被我一诈就诈出来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在那里一呆十多天,连船带人都搭进去了,没听见你说过一句怨言,可见是找到了门路,也可见是那里确实是有东西。你烧了我的船,我可以不计较,我再把你救出去,可说是有恩于你,这样你都不肯答应,可见所谋者大。这么大的好处,更加把我的兴趣勾上来了。是什么让一国国相都有兴趣?宁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你位高权重,什么东西没见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你动心?你称病不朝,微服来华,传扬出去,不论是在你国还是在我国,都是极大的事件,随随便便说你一声‘谋逆’都不为过,到时贵国皇帝会不会保你?你拿着身家性命来玩,那里的东西就当真值得你去这么做?”

杜萱越听越奇,本来他只要金煌言不是与他为敌就放心了,哪知水廿七一步步紧逼追问,竟问出个“谋逆”来。不管哪个国家,当皇帝的只要听到这两个字,绝对高兴不起来。而金煌言竟然为了个什么东西,就不怕这顶大帽子飞到自己头上来吗?

果然金煌言坐不住了,让水廿七附耳过去说了几个字。不知这几个字秘密到何种程度,连亲信孟子曰和手下都不让知道,杜萱也不免好奇。

水廿七听了却淡淡地道:“我知道。”

反倒是金煌言奇道:“你知道?”

水廿七不以为然道:“我当然知道,不然我呆在那里做什么?不然我救你出去做什么?不然我和你废这么多话做什么?”

金煌言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问道:“我已经说给你听了,也就是同意你的要求,你还要什么?”

水廿七也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可别跟我说是从书上看来的,我不会相信。”

金煌言凝视他半晌,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水廿七以蚊子哼哼的声音微弱地道:“一个知情者。”

金煌言稍稍向后仰,与他相距两尺远,看着他的眼睛,水廿七也回视,两人目光相交,各不退让,最后还是金煌言先动了动,掸了掸衣襟,道:“等我出去了,我就告诉你。决不食言。”

水廿七爽快地道:“好,一言为定,你我互击三掌。”说着竖起了右掌。

金煌言在他掌上击了三下,道:“静侯佳音。”

水廿七站起身来道:“公子放心。”拉一拉听呆了的杜萱,两人离开羁押房。杜萱张口正要问,水廿七道:“杜兄,你我情如兄弟,原无不可说之事。但此事确是小弟家事,非是小弟藏私,还望杜兄见谅。反正这事与杜兄无涉就是了。”

杜萱点头道:“愚兄信得过你,不再问就是了。”水廿七握了握握的手,以示感谢。杜萱又问道:“你打算怎么救他出去?”

水廿七笑道:“何用我再出手?卖金鱼儿的既然已经醒了,知州稍后自然会放。不过,也许会罚一些款,说什么扰乱秩序聚众生事什么的。姓金的现在手里没钱,缴不出罚款,到时还要求着我。嘿嘿。”

杜萱摇头笑道:“贤弟,你不过才二十岁,怎么就练成了个人精儿了呢?”

水廿七笑嘻嘻地道:“谁要像我这样十四五岁就一个人讨生活,都会那么点滑头工夫。”

杜萱看看他的打扮道:“你这身又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那一手医术,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会行医?”

水廿七掩嘴道:“在街上随便找个摆草药摊的郎中,给他几文钱,他就把衣服和吃饭的家伙什借我用了,胡子是剪了头发粘上去的。我那三脚猫医术,也是在别人那里学了点粗浅皮毛。反正谁都当他死了,最多治不活,还能再死一次?”

杜萱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有多少机变心智在里面,还有多少胆识和手段。针刺心尖,岂是粗浅医术?两人说着朝外走,忽见那军士迎上来,笑道:“郎中先生请留步,知州大人有请。”

水廿七心里一震,道:“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军士道:“知州大人连日繁忙,犯了旧疾,请了几名大夫都看不好,听说郎中先生妙手回春,想请先生给看一看。”

水廿七听了放下心来,杜萱却低声道:“我和知州见过面,还是避一下的好。”水廿七点头领会,对那军士道:“晚生一点江湖手艺,哪里配给知州诊脉?还是不去为好。”

那军士却上来拽了他衣袖要走,嘴里道:“先生不去可不成。我已经上报了先生治好死人的事,光是这件事,知州就要问清楚。人命关天,岂是推脱得了的?”

水廿七没法,只得对杜萱道:“你先回去吧。既然知州大人又是公事又是私事的相请,我再推就是不敬了。”

那军士道:“对,对,你先回去。知州大人已经让厨房整治酒席了,要吃过饭了再会放先生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