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哥哥说:“那个姓赵的家伙给点小恩小惠要你做他的对食,这不是好事!不要蠢得乱答应了!”

张敏哥哥说:“不用你报恩,好好过日子就成。”

张敏哥哥说:“福娘,求你千万待在安乐宫别想出人头地了,最好连门都别出,若再犯错误,哥哥再大的情面也保不住你性命……”

张敏哥哥说:“……”

不管张敏哥哥说什么,赵福娘全部言听计从,所以她安稳地在安乐堂度过了好几个寒暑,再没挨过罚,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肚子能吃饱,也不用下田耕地,但是枯燥无味,每天准时起床做活,准时吃饭,准时睡觉,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年四季,将反反复复的景色看腻,日子刻板得就像宫城上的青石砖。

最开始还会因想家哭泣,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

大家都说,紫禁城美得像仙境,处处如诗如画,却没有半丝人味儿。

大家都说,太重感情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了的。

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宫女因苦闷发疯被送来安乐堂——她们不会活很久,死后很快就烧灰送进枯井里。所以每次看见那些发疯大笑的女人们,赵福娘总会抱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想:或许这也是她的未来,所有宫女的未来。

【叁】

月黑风高夜,三两声寒鸦啼鸣,感觉会发生很多事。

安乐宫是紫禁城内最阴森的所在,这里的枯井冤魂缠绕,还流传着许许多多的鬼故事。比如成祖年间被冤杀的朝鲜宫妃,据说全身皮肤都给烙铁烙了下来,经常会在半夜红彤彤地四处游荡;又比如宣宗年间,进宫才二十多天就被拖去殉葬的郭姓宫女,据说有人见过她伸长了舌头在井边找回家的路,口中不停念叨着:“娘,吾去!娘,吾去……”

和赵福娘同屋的宫女前阵子因病去世了,空荡荡的房间格外寒冷可怕,窗外的树影就像鬼手般招摇,还呼啦呼啦地叫唤着,叫得人心惊胆战。赵福娘尽可能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努力不去想以前听过的鬼故事。

忽而,木门被轻轻叩响,“笃笃笃”的极细微的声音传来,急促地响三声,迟疑地停一会,又急促地响三声,犹豫和焦急混杂在一起,有种矛盾的违和感,在阴冷的夜里显得清晰又恐怖。

紫禁城内有宵禁,安乐宫这种鬼地方半夜是不会有人游荡的,会敲门的是什么?

“阿娘啊,菩萨啊……”赵福娘吓得用被子蒙着头,怯怯发抖。

诡异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紧接着传来的是细若游丝的呼唤声,夹杂着不知是婴儿还是野猫的啼鸣声,有些尖细,有些紧张,有些含糊,有些别扭,叫的是:“福娘——福娘——”

赵福娘眼泪都吓飙了,她死死地抱着被子不肯出来。

过了好久,她才恍惚听见这声音似曾相识,于是抄着洗衣棒,犹犹豫豫地走向大门,从门缝中看去,却看见张敏大哥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门,手里抱着个奇怪的布包,整个人都感觉很奇怪……

张敏大哥变成鬼也不会害自己。

赵福娘抱着这样的小信心,犹豫许久,怯生生地打开了门。

张敏大哥不由分说,立即推开门,侧身闪入,将怀里的布包塞入她手中。布包很暖和,入手沉甸甸的,还有些动静,赵福娘狐疑地打开看进去,却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孩子脸正有气无力地啼哭着。

紫禁城内哪来的孩子?

莫非是张敏大哥的?!

莫非张敏大哥不是太监?!

孩子他娘是谁?!

几个问题如电闪雷鸣般从脑中划过,每个问题的答案都非比寻常。震得赵福娘阵阵心慌,不由手抖了下,险些将孩子摔落地上,吓得张敏一身冷汗,连呼:“姑奶奶,你稳着点,孩子不经摔。”

赵福娘稳住心神,用狐疑的目光把他从上到下都打量了番,死活想不出太监怎么把孩子弄出来的。张敏给她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摆着手解释:“不是我的。”

赵福娘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追问:“哪来的?”

张敏见她不紧张,也松了口气,解释:“是万岁爷的。”

“噢,原来是万岁爷的。”赵福娘乐呵呵地拍拍婴儿的背脊,抱了片刻,忽然捂着嘴惊叫,“万……万岁……万岁爷?!”听说万贵妃专宠,万岁爷至今无子,他的儿子可是皇子,皇子关她小小安乐堂什么事?

张敏似乎很焦急,他颠三倒四地说:“这是纪姑娘的孩子,贵妃娘娘不高兴,下令要杀了他呢。可是……纪姑娘是好人,她磕着头求咱们饶了孩子性命,何况这是皇子呢,是万岁爷唯一的血脉,天上星宿下凡,咱小小平民百姓怎敢乱杀?所以咱和大家合计了番,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然后偷偷将他送来你这先藏着,贵妃娘娘不会管安乐宫的事,哥哥在这宫里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可万万藏好孩子别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否则大家都活不成。”

赵福娘不明白,连珠炮似的发问:“为什么贵妃娘娘不高兴?这孩子犯错了?小孩犯错不是要教的吗?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万岁爷不要小孩?为什么大家活不成?”

宫里犯错的宫人都要挨罚,她想破笨脑袋也想不明为何小孩也要挨罚。

张敏与合谋的宫人是冒着风险偷溜出来的,实在没空和她解释那么多为什么,急着要走,只能命令道:“不要让人发现了。”

赵福娘急了:“哥哥,我就带过弟弟,他粗生粗养的,可是这孩子太高贵,我怕……”

张敏要回去复命,心里更急,果断:“你先照着弟弟养!”

赵福娘问:“可是,为什么……”

张敏道:“在这宫里,我只相信你!”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入夜幕中跑了。

皇子能当弟弟养?什么世道?

赵福娘懵了,她抱着孩子,狠狠掐了一把脸蛋,肯定:“还没醒。”

【肆】

只要是张敏哥哥的吩咐,赵福娘赴汤蹈火也不怕!

想到张敏哥哥把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赵福娘心里暖乎乎的。

她努力地抱着孩子哄了半晌,却怎么也止不住哭声,结果先是隔壁屋的韩云儿和陆春英被惊醒,接着是隔壁屋的隔壁屋的刘翠柳和许雀儿,再接着是……

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就像丢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头,惊醒了整个安乐宫。

赵福娘又不懂藏话,硬说孩子是自己生的也没人信,结果四个脑袋围着宝宝死命看,兴奋地议论纷纷。

“怎么他没牙,脸长得皱巴巴的,好丑。”

“呸!小贱蹄子乱说话,这是万岁爷的儿子,真龙天子!小脸蛋皱得多特别啊!红彤彤的就像云儿脸上的胭脂,和咱乡下娃娃就是不同,端得是气魄过人,英俊非凡,就连哭声都和唱歌般韵味,简直不同凡响!”

“你上次还说云儿脸上的胭脂像街边耍把戏的猴子屁股。”

“你们俩混账,谁再笑话我的妆容就和谁急!”

“这孩子头发怎么那么稀疏啊,好像庄稼没长好。”

“这可证明真龙天子都是从出生起就绝顶聪明的!”

“眼睛黑漆漆得挺好看,他笑了!他是对着我笑吧?”

“滚!是对着我笑。”

“你这老树皮子半老徐娘,别吓着宝宝了,他明明是对我笑。”

“胡说,他是对我笑!来,宝宝再笑一个。”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挤什么?!把老娘都挤出去了!”

仿佛听懂了大家的吵闹,孩子“咯咯”地笑起来,笑容里不知什么是痛苦悲哀,不懂什么是枯燥绝望,在这个未曾有过希望的安乐宫中,宛如一线划破幽暗的阳光,笑得人心都温暖起来,逗得所有女孩子母性爆发,大家纷纷回忆着自己未进宫前所会不多的育儿经验,个个争当狗头军师出谋划策,手忙脚乱地给他换尿布,喂米汤,你骂我,我骂你,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闲下来,赵福娘弱弱地问:“张敏哥哥说,若是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就活不成了……”

赵福娘看韩云儿,韩云儿看陆春英,陆春英看刘翠柳,刘翠柳看许雀儿……女孩们或泼辣或温柔,性格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犯过事或惹过管事宫女才给打发来安乐宫干活,没有出头之日。她们都很清楚贵妃娘娘极忌讳后宫里有孩子出生,若是把皇子的事情上报,自己或许能领到赏赐,但这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

一面是富贵,一面是良知。

面对抉择,小宫女们扭着手帕,踌躇不定。

赵福娘弱弱地问:“要是把孩子报给贵妃娘娘,咱们会怎么样?”

刘翠柳的脑子转得快,喜欢见风使舵,她迅速道:“贵妃娘娘会赏很多钱给咱们,可能会让咱们去万岁爷身边当差,若是被万岁爷看上,就能出人头地,穿着绫罗绸缎,大堆大堆的宫女服侍着……”

陆春英性格孤僻,最爱打击人,她冷冷地问:“就凭你这长相,能出人头地?更何况贵妃娘娘在……就连皇后都废了,更何况你我这种蠢货?要是聪明就不会混到冷宫来了,好不容易过几天清净日子,老娘死也不要再回去那鬼地方!”

韩云儿憨直,她打了个寒战,摸着屁股直摆手,用带着方言的话说:“俺也不要去贵人身边侍候了,还嫌板子没打够吗?”

许雀儿老实,她憋了半天才憋出句:“我听各位姐姐的。”

“……”

五个女孩子既同情又害怕,将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了半晌,拿不出结论来,陆春英说了许多违抗贵妃娘娘被打死的例子,把许雀儿都快吓哭了,韩云儿是什么都不懂的笨人,倒是刘翠柳迟疑地连问两次:“要不要去说,张敏这样做恐怕是大罪,若让贵妃娘娘知道,咱们也得死。”

赵福娘刚哄完孩子睡觉,听见这话,顿时怒了,学着泼妇般破口大骂:“若是谁把孩子的事说出去,连累了我的张敏哥哥,我就和她拼命!”紧接着孩子也跟着哭了,小胳膊小腿一蹬一蹬,不像皇子皇孙,倒像乡下受委屈哭鼻子的孩子般可怜兮兮的,惹得人心怜,赵福娘见大家表情有些软,赶紧祈求,“他就像我的小阿弟呢。”

乡下孩子多,谁家没阿弟?女孩们心中的秤杆渐渐压向了另一头,手中帕子扭得更紧了。

赵福娘努力怂恿:“咱们烂命一条,死了填井,也没啥好可惜的。就算出首告密,贵妃娘娘也不见得会念着咱们的好。贵妃娘娘年纪也不小了,谁知道未来是什么状况,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万岁爷无子,若咱们把皇子养大,就是救命之恩,说不准会有大好处,不如搏一把。”

许雀儿犹豫:“是很可怜,但我好怕……”

陆春英冷静分析:“能救条性命也是功德,更何况救的是皇子皇孙,来世一定会有善报的。”

刘翠柳有些意动,却支支吾吾不敢应。

倒是韩云儿大大咧咧:“反正俺活着就和蝼蚁般没区别,烂命一条,怕啥啊?”

老实人说话很有说服力。

大家都是乡下姑娘,很多时候,人的善良只要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足矣。

赵福娘最后的说服很成功,就像明灯般,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终于让最胆小的宫女也能横下心肠,有些人是为了富贵,有些人为了善心,大家都愿意放手一搏。让小小的婴孩在偏僻的冷宫中,悄然无声地成长起来。

【伍】

先是五个宫女,然后是更多的宫女,最后是整个安乐宫的宫女太监都知道孩子的存在,紧接着是安乐宫附近的宫女们,就连吴废后也加入了这个秘密行列,不管他们会不会带小孩,每个人都抱过这龙子,争着给他把过尿,喂过米糊,说是要作留念,而且所有知道孩子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最大的秘密,小心翼翼地遮掩着。

在这个充满绝望气味的宫殿里,培育新生命的过程充满趣味,宫女太监们没有后代,他们不禁把所有对弟妹、对亲人的爱和期待都灌注在这个高贵又不幸的孩子身上。

孩子一天天长大,就好像抽出新芽的绿树,绽放花蕾的枝头,却比春天更令人期待。

由于不敢见太多阳光,任凭大家精心照顾,孩子的身子骨依旧有些虚弱,脑袋顶还少了点毛,就像刚出生的病歪歪小猫。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暗号叫“小猫”,每次做活时提起他就眉开眼笑地说,“我要去喂小猫。”“小猫饿了吗?”“今天小猫睡得可真香啊。”“小猫会翻身了吗?”“小猫会叫唤了吗?”“小猫实在太可爱了。”

偶尔有几句不慎让不明真相的人听见,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就连万贵妃也略有耳闻,梳妆时询问:“听说宫里最近养了很多猫?”

恰逢张敏侍候在侧,听见问话,急忙低眉顺眼答:“娘娘,听说宫中最近闹老鼠,大家盛行养猫,皇后娘娘养了头麒麟尾的花猫儿,贤妃娘娘也养了只四蹄踏雪的猫儿玩,据说是名猫。”

万贵妃略有所思,施施然拖着长裙起身找万岁爷去了。

过了两天,她身边的大侍女桂花抱着一只据说是从海外进贡来,独一无二的白色鸳鸯眼波斯猫,趾高气扬地跟在贵妃娘娘身边。

猫名雪儿,金绿双眼,如霜白毛,映得六宫群猫无颜色……

【陆】

小猫在众多宫人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成长,虽然吃喝用度跟不上,身体有些弱,日子有些艰苦,却仍旧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一岁多就会说话,姐姐姑姑叫得很甜,特别会讨人欢心。

既是皇子,又是孩子,没人舍得打,舍得骂。他仗着大家宠爱,最爱调皮捣蛋,玩起来根本管不住,不是爬墙就是钻洞,很不省心。

任凭赵福娘碎碎念叮嘱百十次不准跑出安乐宫,陆春英吓唬千万次说安乐宫外有个吃人老妖怪,青面獠牙,专门爱吃小孩的心肝,还是压不住他的好奇心。最开始是趁大家忙着干活,偷偷贴在门缝朝外看,后来胆子肥了,还趁着大家没留意,偷偷溜达出去转两圈,每次都吓得大家半死,又舍不得严厉打骂,只好尽力看管。

“我的祖宗啊。”再一次把孩子抓回来,赵福娘都要急哭了,“求求你别出去好不好?咱们都快担心死了。”

小猫挂着甜死人不偿命的笑,扯着衣角,软糯说:“福娘姐姐,我想吃糖葫芦。”

明明身为皇子,连个冰糖葫芦都吃不上,日子过得比她入宫前的小阿弟还不如,赵福娘看着就心疼,不由忍下焦急,替他拾去粘在头发上的草叶子,解释:“宫里没有糖葫芦,福娘姐姐偷偷给你做甜汤圆好不好?”

小猫扭着身子说:“不要汤圆,要冰糖葫芦,雀儿姐姐说糖葫芦最好吃,她小时候最爱吃,雀儿乖,她娘最疼她,去庙会买给她。小猫也乖,福娘姐姐给小猫买糖葫芦。”

赵福娘努力解释:“宫里真的没糖葫芦……”

小猫眼里立即泛出泪水,拿出第一千零一次撒娇大法:“是不是福娘姐姐嫌小猫不乖,所以不给糖葫芦……”

“不是不是,”赵福娘顶不住小家伙的眼泪攻势,瞬间扭头,改变仇恨目标,冲着偷偷摸摸想逃跑的许雀儿吼,“不是说不准和他说外面的事情吗?!怎么知道糖葫芦的?!”宫里从来没小孩,所以以吴废后为首,大伙对他争着宠,几乎宠到了心坎里,除了不敢让他离开安乐宫外,简直有求必应,上回也是许雀儿嘴多说外面的耍猴戏特别好看,他撒娇要看不成,哭了两天,害得张敏抽空来画了个大花脸,装猴子跳了一天才把这小祖宗哄高兴,也把众宫女笑得半死。

“又不是只有我说,”许雀儿抱怨,“上次韩云儿说外头的戏好听,他还不是闹着要听戏,幸好云儿唱得比乌鸦叫还难听,把他吓坏了,否则还没完呢。”

赵福娘歪着脑袋想了会,斩钉截铁道:“我娘说过,孩子要管教呢!有钱地主家少爷都要念书,何况是他?”

“谁来教?”许雀儿弱弱问,“你教?!”

陆春英路过,鄙视:“就你们俩这点墨水?别教坏孩子了。”

赵福娘很无奈,他们宫女太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懂的道理少,小猫的教育问题是大难题。吴废后倒是出身高贵,对小猫也是真心疼,外头弄来的好吃好玩的都紧着给他,奈何她是将门虎女,肚子里的学问也多不到哪里去,进宫后又经历了太多的不公,把心高气傲的性子磨得有些偏激,学会的礼仪也丢去脑后,最大兴趣就是在私下无人时痛骂万贵妃,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小猫的亲生母亲纪姑娘虽满腹诗书,可惜为了避万贵妃耳目,探望孩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实在不是教导孩子的好人选。

赵福娘只能一声叹息。

小猫继续眼巴巴地看:“糖葫芦……”

许雀儿哭丧着脸研究怎么做糖葫芦去了。

小猫年幼,无忧无虑,尚不知烦恼何物,他继续拉着赵福娘问:“福娘姐姐,大家都说吴姐姐的爹可疼她了,就算被打进冷宫还给她送好吃的,爹是什么?你有爹吗?”

赵福娘答:“自然有爹。”

小猫问:“雀儿姐姐有爹吗?”

赵福娘:“有爹。”

小猫又问:“翠柳姐姐有爹吗?”

赵福娘说:“有爹。”

小猫皱着鼻子问:“为什么大家都有爹,就小猫没有爹?”

这个问题真是太复杂了……

赵福娘答也不是,不答不是,乱答更不是,笨拙的她挠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支支吾吾无法作答,最后含糊道:“你长大就知道了。”

小猫纠缠许久,又问:“爹是怎样的?”

赵福娘:“会疼你的。”

小猫问:“娘疼我,福娘姐姐疼我,娘和福娘姐姐是爹吗?”

赵福娘:“爹是男人。”

小猫问:“男人是什么?”

赵福娘:“就是张敏哥哥那样的……”顶多就是差一点点。

小猫若有所思。

【柒】

过了几天,张敏乐滋滋地捧着亲手刻的小木偶来讨好小猫……

小猫拖着他的衣角,甜甜地叫了声:“爹!”在他的小小的理解里,最疼自己的男人必然是爹,母亲偶尔来看他的时候,也说这些天天照顾他的姐姐们,虽不是娘,却比娘亲,让他好好听话。

爹娘都在呢。

小猫一手拖着张敏,一手拖着赵福娘,好不得意。

张敏愣了半晌,急忙甩开他的手,几乎是慌乱着逃跑的。

赵福娘吓了一跳,急忙追出去,却在安乐宫外的柳树下见到了张敏,这个平日里总是不动声色的男人,如今正蹲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满脸,他捂着脸问:“这孩子真傻,他怎么敢乱叫呢,这种大逆不道,有违常理的事情,他怎么能……怎么能?”

“小孩不懂事,他也叫过我娘呢,后来纠正过才知道叫阿姊。哎,看见他我就想起在宫外的小弟,我进宫时他才四岁,最爱和我对着干,总是惹我生气,可是我现在巴不得他惹我生气。想当年,我娘还说过要做外婆,做婆婆……”看着他哭,赵福娘竟也忍不住在旁边拭起泪来,她想起了自己在宫外的生活,想起了年幼时的憧憬,想起宫人们思思念念的渴望。可是,他们已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梦……

“张敏哥哥,别哭了。”男人的眼泪有不一样的魔力,撩得人心乱,让赵福娘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粗糙的手背。

张敏忽然回手握住她柔嫩的五指,用力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

有些东西,心知肚明,只能沉默。

如果不在宫里,如果没有残缺,如果没有阻碍……

这世间有许多的如果,改变不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