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父亲,广濑明白自己应该道歉,但碍于为人父者的尊严,他无法道歉。在面对忍足侑士的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父亲,在传承与仇视之间挣扎的父子关系似乎是家族逃脱不了的宿命。

“随您处置。”忍足将光盘放在办公室上,俊秀脸庞浮现无所谓的痞痞笑容。“这一分钟开始,我自由了。”

在他拧开门把手即将离去的时候,忍足广濑终于开口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没有回头,望着门外墙角阴影里的男人回答:“我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下周去柬埔寨。爸爸,我希望能为自己赎罪。”

走出办公室,他轻轻带上门。经过忍足谦也身边,一贯喜欢与他唱反调的堂弟叫住了他:“向日岳人和你一起?”

“嗯。”忍足侑士淡淡应声,“谢谢你替我保密了这么多年。”

“如果叔叔将来把医院交给我,你会不会后悔?”

他瞥了他一眼,伸出拳头:“生命,无分贵贱一视同仁。”

明白堂兄把责任交托给了自己,谦也犹豫了一会儿才给出答案:“我知道。”

紧握的拳头在空中相遇,分享彼此的信念:救死扶伤比其它任何事更为重要。

第四十四章

2012年7月1日,温布尔顿。

一百三十五年以来,温网男单决赛第一次迎来了一位日本选手,他的名字——Tezuka Kunimitsu。

很多年前,采访日本国中网球比赛的芝砂小姐撰文评述那一代的少年球员,对手冢国光的溢美之词总结下来只得一句:“他是为网球而生的男人。”

有谁曾了解,这个为网球而生的男人十五岁那一年差一点永远放弃网球。他崩溃的肩膀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和空虚,幸亏某个狂妄得让人咬牙切齿的少年拯救了日后的网球天王,他给他永不磨灭的伤痕,在心里,胜过肉体。

手冢终于走到温布尔顿中心网球场,绿莹莹的草地,过分灿烂的阳光,他抬起头仰望苍穹,如同孤独的角斗士。

“温布尔顿最适合你,单纯的白色,纯粹的网球。”有着张扬笑容的俊美男子仰起精致下巴,仿佛夺取四大满贯就像探囊取物般轻松,“本大爷等着你替我完成心愿。”

他让他等了那么久,才走到今天的决赛。

前几日比赛时常被突然而至的大雨打断,今天却是格外晴朗,棉絮般的云朵晃晃悠悠踱过中心网球场上空,他的眼睛被耀眼光线刺激,微微泛起一点潮湿。

垂下头,手冢国光从球具袋里拿出网球拍,做比赛前最后的检查工作。

决赛对手伦德尔ATP排名第二,典型以大力发球底线抽击为杀手锏的选手。当少年时代景仰的前辈如桑普拉斯、阿加西等人纷纷退役,世界网坛被力量型选手统治,直到手冢国光、越前龙马为代表的新一代全面型选手横空出世,技术再一次成为网坛主流。

刁钻的角度、出人意料的变线、轻灵跑位,手冢国光奉献给世界的何止一场场精彩绝伦的对抗,哪怕遭遇失败仍坚守自我风格,他永不言败的精神最终征服世人。

他走上球场,白色球衣被风吹起一角。忽然停步,没有表情的俊秀脸庞带着一丝困惑,冷淡的男人环顾四周。

这里确实是温布尔顿,可为什么耳朵里有两百多人在高喊“胜者就是冰帝”?听得真切,震耳欲聋。

可惜对面不是他,这世上决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男人如迹部景吾的出场先声夺人极尽夸张之能事,他也不会再走过去反常地问一句:“已经玩够了吗?”

一辈子,一个人,在有网坛“圣殿”之称的温布尔顿他和他心灵相通。

手冢国光相信迹部景吾正注视自己,他对他说:“来吧,迹部,看我夺取最后的冠军。”

千里之外,东京,迹部财团第四十七层办公室灯火璀璨。

身着水蓝色衬衣的男子从冰桶里抽出红酒,熟练开瓶往酒杯注入三分之一,他朝出现在转播镜头里的清冷男子举了举杯子,华丽声线透着揶揄:“敬你,国光!”

札幌白石区,23:52分,夜深沉。

门口标示“大石”铭牌的宅子仍未入睡,底层某个房间的窗帘背面隐隐透出些微灯光,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正端坐沙发,神情紧张盯着电视屏幕。

温布尔顿中心网球场,手冢国光的Match Point。他面无表情看着对手,大石秀一郎仿佛回到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听他用稚嫩的嗓音坚定地说:“大石,我们的目标是一定要带领青学进军全国的舞台。”

现在的手冢国光,早已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伦德尔接手冢回球的动作少许变形,黄绿色小球高高吊起。球网前的男人突然跃起用力扣杀,飞快旋转的回球毫不留情击中伦德尔手腕,不以力量见长的手冢在全场观众的惊呼来不及出口之前击落对手球拍,球反弹回他的半场。

他继续起跳,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扣杀结束了比赛。

落地同时,不苟言笑的男人终于动容——他仰起脸,任阳光舔吻自己精致的下颌,任排山倒海的掌声将自己淹没,任眼角滑落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温热。

摄影记者会纪录这难得的一幕,文字记者会撰文说他正在享受四大满贯带来的满足,但大石秀一郎更愿意相信此时此刻手冢国光只是想起了一个人——创造这一华丽无比二段式扣杀绝招的少年。

房门被轻轻推开,温婉的妻子挺着五个月的身孕站在门口,揉着惺忪睡眼说道:“明天要上班,早点睡吧。”

“嗯。”他点点头,走上前准备关电视机。刚夺得冠军的男子迅速平复了情绪,坐到场边换上干净的球衣,拿起毛巾擦拭金棕色的头发,大石秀一郎停下脚步仔细看着国中时代的部长,少年的容颜被风霜洗涤,岁月模糊了从前。他转过头,凝望妻子。

“明美,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他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叫英二吧,大石英二。”

“英二,英二。”大石明美反复读了几遍,绽开甜蜜微笑,“很好听的名字呢。”

“是啊,叫这个名字的男孩一定会很活泼。”他走到妻子身边,体贴地扶着她的肩膀走回卧室。他没有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大石秀一郎和名叫菊丸英二的男生被称为“黄金组合”。

青春如逝水,徒留怀念。

东京,23:54分,地上灯火过分明亮,星空黯淡。

“破灭的轮舞曲!”任何一人的震惊都比不上迹部景吾,当他亲眼看着深爱的男人用自己当年绝技奠定胜局,不由喃喃自语。

是责任还是爱,迹部不想深究,他只看到手冢国光用“破灭的轮舞曲”圆满了四大满贯的梦想——他们共同的梦想,就凭这一点足够支撑他接下去的决定。

接通助理森山的电话,背景嘈杂,想必对方身处某个酒吧。迹部把玩从左手中指摘下来的定婚戒,灰紫色额发遮掩阴郁眼神。虽说是为了把游戏进行下去,但亲口说出这些话毕竟让人心情不爽,他飞快下达命令:“明天,本大爷要看到日本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我结婚的消息,婚期定在10月7日。”

“是,总裁。”森山不敢有异议,结束通话即刻走到外面给相熟的媒体打电话。出乎他意料之外,平时巴不得抢到迹部财团独家新闻的记者纷纷表示为难,因为手冢国光刚刚在温布尔顿夺冠,从而成为日本第一个囊括四大满贯冠军头衔的网球运动员,主编交待头版头条的位置替他保留。

“老弟,你老板早不宣布晚不宣布,干吗挑这个时间来凑热闹?明天全日本最关注的人物肯定是手冢国光,”打了很多次交道的记者说服他改变主意,“还是上财经版。”

森山有苦难言,充其量他只比对方提早一分钟得知老板要公布婚期。想到迹部景吾的强势作风,森山把心一横,努力模仿上司的霸道:“我不管全日本会为谁发疯,明天我老板的新闻上不了头版头条,今后我们不必再合作了,包括广告。”说完,他赶紧挂断,心脏“扑通扑通”急跳,他抹抹额头的薄汗,琢磨要成为迹部景吾这样的人物果然需要超强心理素质。

被很多手下败将诅咒着的迹部总裁走出大厦自动门,等候在旁的司机恭敬地拉开加长林肯的车门,他坐进去,打开车载电视,调至体育频道。

NHK的特派报道组将新科冠军请到转播室,请他谈谈此刻心情。手冢国光出了名的言简意赅,绝非传媒喜欢的采访对象,偏这些年他把大大小小的冠军拿了个遍,还创造了连胜新纪录,想躲开公众视线都没借口。

“手冢君圆满四大满贯之后,现在的心情很激动吧?”美女主播刻意靠近冷若冰霜的男子,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浅褐色瞳仁风平浪静,面对镜头手冢国光表情淡漠,他微一沉吟,字斟句酌:“这份荣耀献给十二年前与我一同征战全国大赛的人。”

终此一生,他不会忘记那些人,特别是其中某个目中无人的华丽少年。

嘴角不华丽地抽搐,迹部景吾抬起手掩住漂亮的脸。

十二年前,如果我没有爱上你,国光,我会变成什么样?

这些年,无数企业被迹部财团逼得走投无路,深陷由他摆布的棋局。灵魂支离破碎,残缺锋利的断口透着杀戮血光,他回不去干净的十五岁。

他对他说:“我只要你问心无愧。”

他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但另一个迹部景吾用冰冷的声音告诉他:掠夺才是你的本性。

回到富丽堂皇的别墅,诺大庭院在浓浓夜色下苍白而寂寞。他想人类果然是贪婪的物种,其实再辽阔的土地,一个人站立极限也不过双脚之间。

与他同居的未婚妻还没入睡,以她对手冢国光的热衷程度,若非被鹰取五郎明令警告不得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恐怕早就飞到温布尔顿发花痴去了。

迹部的表情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绫子产生了误会,把脸一沉冷嘲热讽道:“难得啊,迹部总裁相熟的模特、明星们今晚都没空招待阁下?”

他的厌恶并非针对眼前这个脑袋空空的女人,他只是发现自己相当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乐趣,因与理想相距甚远带来的自我谴责让他讨厌。唯我独尊的迹部景吾,何必要用条条框框束缚自己,他又不是手冢国光!“我们最好偶尔培养和彼此做爱的兴趣,10月7日,你会成为我的妻子。”他恶劣地笑着,隐约探出锐利的爪子。

绫子张了张嘴,即使明白终会有这一天,乍听之下也难免吃惊,以至于忽略10月7日这个日期为何如此熟悉。“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她一直以为双方都心照不宣把订婚当作挡箭牌,加强家族联系的同时又可保持自由之身寻欢作乐,因此对婚期未定从不着急。显然迹部的打算和她不同,从他用“培养感情”为借口请求鹰取五郎让她住进别墅开始,他确实朝着婚姻稳步行进。

“你没有退路。”他不带感情地道出她的处境。

“你知道我不爱你。”她语气哀怨,像垂死挣扎。

灰紫色头发的俊美男子迅速逼近,飞扬的泪痣泛着讥诮光芒,他挑起一抹别有深意的冷笑:“我不需要。”

鹰取绫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从进门到现在他居然还没说那句标志性的“本大爷”。仲怔间,性感薄唇攫获了她。

迹部景吾亲吻自己不爱的女人,无动于衷。

他也没有退路。

7月2日,日本三大报纸《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的第一版惊人一致,网坛传奇人物手冢国光和金融巨头迹部景吾各占半壁江山,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比肩。熟知他们往事纠葛的人一眼就看出这绝对是故意为之,不论他是旧情难忘还是在挑衅,最终结果都是这一天日本境内大报小报头版头条青学和冰帝昔日的两位部长再度棋逢对手。

所有认识迹部的人中间,手冢国光最后得知他要结婚的消息,好比拙劣的电视剧原配总是最晚知道丈夫出轨消息的人。手冢相信迹部景吾痛恨自己舍弃了他,特意选择他生日那天结婚,就是要他一生难安。

8月,他在日内瓦出席Vacheron Costantin二百五十七周年纪念酒会,这个顶级奢侈品牌的CEO是他的忠实球迷,三番两次邀请他代言自己品牌。但是手冢国光看看腕上的格林威治时间,次次婉言谢绝。

少年时的老成到了27岁被改口称作“成熟”,身着Armani男装的手冢举手投足间充满优雅迷人的魅力,稍许弥补冷淡给人带来的疏离感。酒会开始不过十五分钟,已有好几位名模借故与他搭讪。

他彬彬有礼寒暄,但绝不再进一步。手冢是体坛难得与绯闻绝缘的明星,他的日常生活乏味得让狗仔队无事可做,《太阳报》记者曾开玩笑说除非手冢国光去训练场的路上被外星人劫持,否则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娱乐价值。

“嗨,Kuni,原来你在这里。”首席执行官Ducan发现了角落里的他,兴高采烈走过来打招呼:“我找到那家钟表店的地址了。”一个月前他们在温布尔顿共进午餐,手冢不小心划花了表壳,他当时心疼得皱了皱眉。Ducan从底盖Logo推测表厂就在日内瓦,答应替他查找地址,Ducan还调侃了一句“我真希望你心疼的是Overseas。” “谢谢。”他从Ducan手中接过写着地址的便条,小心翼翼放进衣袋。

“这块手表对你很重要?” 以手冢在网坛的名气,戴一块毫不起眼的手表本已不太般配,他竟还视若珍宝,更令人匪夷所思。

“嗯,意义非凡。”说完,自己却觉得未免可笑。当年送表给他口口声声说“爱和思念等长”的男人两个月后步入婚姻殿堂,只有自己还舍不得放下。

成为习惯的思念,今后何去何从?明智的做法是扔掉手表扔掉迹部景吾这个名字,他站在勃朗峰桥头凝视罗讷河从脚下静静流过,几分钟后仍然朝老城方向走去。

Massardi钟表店位于塞维特路,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弯弯窄窄向前延伸,两边见证了历史沧桑与荣耀的古朴建筑以一种默然的姿态伫立,冷眼看游人如织。手冢沿石子路慢慢走过一家家店铺,仿佛远离了纷繁杂乱的尘世。

他停在Massardi门口,打量这间门面并不大的钟表店。橱窗里摆着古铜色的老式挂钟,和店门口悬挂得圆形标牌上斑驳的文字一样苍老,他推开门走进店内。

店面布局别具一格,正中摆了两张小圆桌子。若非靠墙一侧的橱柜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手冢几乎错觉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听到前门响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和蔼地问他需要什么。

“您是老板?”得到肯定答复后,手冢国光从衣袋里掏出手表递过去,“我的表壳磨损了,能不能换一块?”

老人接过,拧开柜台上的工作台灯,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察看。他突然放下手表,略显浑浊的蓝眼珠直勾勾盯着他,问道:“请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名叫Keigo的日本人?”

“嗯,这块手表是他在这里买的。”手冢坦率承认,尽管有些奇怪老人竟然把多年前一位顾客记得如此深刻。

“叫我Laluvan就行了,Massardi是我过世的太太。”老人向他伸出手,“我猜你一定是Kunimitsu。”

他在陌生的城市,和一个素昧平生却准确无误猜出自己名字的老人握手,感觉奇妙。接下来,他听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话:“这块手表,哦,还有另外一块是Keigo亲手制作,他是天才,十四天就学会了全部手艺。”

Laluvan灵巧地打开底盖,内部机芯重见天日。将放大镜塞给呆若木鸡的男人,得意神情如同展示自己的杰作。“Keigo还在齿轮上刻了字,这可是高难度的手工活。这么多年,你一直蒙在鼓里吧?”

精巧齿轮不停转动,他举着放大镜努力辨认每一片细小齿牙上镌刻的字母——K&K,forever love——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爱永恒不变。

手冢记得迹部失踪过三个星期,回来后送他手表当作礼物,他做梦都想不到那个男人会来到这里学习一门今后永远不可能派上用途的手艺,仅仅为了让他记住相爱的时间。这个傻瓜,这个笨得无药可救的疯子,这世上还有谁比迹部景吾更爱手冢国光?

刹那心痛,像是被人狠狠揪着心尖不放,他想起了现实:10月7日,迹部景吾举行婚礼。

日内瓦的夏夜凉爽宜人,手冢国光紧握手表给普拉特打电话:“我决定参加日本网球公开赛。”

十月,日本,他不允许自己逃避那场对决——迹部景吾,证明我们不再相爱!

第四十五章

10月7日中午,手冢彩菜做饭时不小心切到手指,顿时血流如注。她的儿子拿来家用医药箱,迅速为她止血包扎。

“没事了,母亲。”手冢国光收拾好绷带、剪刀,准备起身。

彩菜叫住了他,“等一下,国光。”低头看看缠着白色绷带的手指,眼睛里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她飞快开口:“今天,那个孩子要结婚了。”

整整七年,“迹部景吾”这个名字成为手冢家的禁忌,父母绝口不提,他也避而不谈。偶尔他觉得蹊跷,按理说为人父母一旦得悉子女的性取向偏差,该迫不及待介绍朋友安排相亲试图挽救,而双亲却对他的感情生活不闻不问,似乎只要不和迹部景吾沾上边就够了。他的疑惑并未转化为深究,毕竟判决一早便已成立,上诉无效。

“这几年,妈妈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彩菜低声说着,“你,仍然爱着他?”

手冢国光保持沉默,完全不理解母亲的用意。许久,他才回答:“对不起,我不能自欺欺人。”

“去找他吧,国光,不要让景吾和别人结婚。”她猛地抓住儿子的衣袖,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对不起国光,妈妈不可以在遵守和迹部先生的约定,我只想看到你幸福。”

他一头雾水,眼神茫然望着彩菜,面对崩溃般哭泣的母亲手冢不知如何安慰,手冢彩菜的眼泪后面显然还隐藏着一个故事,关乎他和迹部景吾的过去未来——当年被迫分手绝没有表面看来这么简单。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他自称是迹部景吾的父亲。”彩菜好不容易停止哭声,在她哽咽的叙述中,手冢国光渐渐明白全部真相——

2005年9月5日,从法兰克福飞往东京的航班尚未抵达成田机场之前,手冢彩菜被一辆气派的凯迪拉克接到离家不远的咖啡馆。整家店被一个男人包下,他坐在角落的位置静静等待她到来。

第一眼,手冢彩菜便确信他并未撒谎。迹部景吾活脱脱是他年轻时的翻版,只不过那个孩子总要让自己成为焦点,身上难免带了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意气用事,而眼前这一位却内敛深沉,将张扬本性转为王者之气,不动声色慑服人心。

“我是迹部隆义,与夫人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看到助理将她引向这边,男人起身,风度翩翩为她拉开座椅。

彩菜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免不了受宠若惊,她红着脸坐下,点了一杯红茶后赶紧切入正题:“迹部先生,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为了令郎,与犬子。”他神色尴尬,似乎觉得接下去的话难以启齿,清清喉咙说到:“他们正在交往。”

彩菜有几秒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她呆滞的表情落入对面男子眼中,迹部隆义不由苦笑,叹了口气:“不错,的确是男女交往的那个正常意思。”稍作停顿,他一口气说完:“我们的儿子,是一对恋人。”

往日种种疑点此时豁然开朗,他常觉得这两个孩子感情太好,有一段时间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转而一想儿子那四平八稳的个性做不出惊世骇俗的事情,便没往心里去。再说她很开心迹部景吾能和国光成为朋友,彩菜深知自己家孩子处事认真过头兼沉默寡言,很难与人相处,难得华丽少年没有被吓退,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怀疑其他。

“你,难道要我拆散他们?”她偷觎对方两眼,确信这是迹部隆义把自己找来的目的。平心而论,以迹部家族的声望,自然不能容忍同性恋丑闻。

他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忍,饶有兴味挑起了眉,与彩菜熟悉的那个漂亮孩子如出一辙。“夫人不觉得不妥当?”

“国光不会拿感情开玩笑,即使他在和同性交往,那也一定是仔细考虑后的想法。”手冢彩菜勉强一笑,“我当然无法认同,可是我相信孩子自己的选择。”

迹部隆义专注地看着对面身着丧服的女子:她很普通,缺乏有希子的高贵气质也没有使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可他绝不能把他当作平凡的女人看待,仅仅是刚才那几句话就足以证明她是个出色的母亲。“夫人,我拜托您做这件残忍的事,眼下只有您才能阻止他们相爱。”说到此,他有些黯然,“我的警告劝说对景吾完全无效。”

“我拒绝。”彩菜站起身,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她说了一句“告辞”转身想走,背后的男人淡淡开口道:“夫人忍心拒绝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诧异回头,在英俊的脸上发现疲惫之色,被传媒神话为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流露的无能为力令人动容,她情不自禁再度落座,交握双手懊恼低语:“先生,您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医生诊断为肝癌末期,我活不过一年。”富可敌国终究敌不过苍天,他自嘲的笑笑,“对迹部集团虎视眈眈的对手不会放过景吾,包括令郎。”

手冢彩菜本能的反驳:“迹部先生,您过于危言耸听了。日本是法治国家…………”她的话被打断了,迹部隆义冷冷说道:“夫人,您是否知道两年前令郎遭受过性侵犯?宫本武藏这个名字您应该不陌生,他曾是冰帝高中的历史教师。”

她听得懂他说的词汇,却无论如何不能将之与最宝贝的儿子联系到一起。彩菜的脸色变的很难看,抖着嘴唇好不容易拼凑出完整的句子:“骗人的,你骗我!”

“这件事我需要承担部分责任。”他像面对竞争对手那样不留情面,将鲜血淋漓的真相揭露给她看,“宫本武藏的直接联系人松井离开鹰取重工投奔迹部财团后,为了麻痹鹰取五郎,我仍然命令宫本监视景吾和令郎的生活,让他把经过处理的录像带交给鹰取集团。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侵犯了手冢国光。”

手冢彩菜掩住面孔,她不想被外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国光的遭遇以及他的隐忍都令她肝肠寸断,她甚至想立刻冲回家抱着儿子问清楚究竟还有多少事他在独自背负?迹部隆义也露出了痛苦之色,右手按住肝部轻轻揉着。助理过来和他耳语了几句,时间所剩无几,他不得不促使彩菜做出决定。“夫人,恕我直言,赢不了鹰取五郎,景吾根本不可能给手冢国光幸福。我一死,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吞食他,他自保尚且不能……….”

“不要再说了!”彩菜用这辈子最严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分开他们,就能称为幸福?”

“活着,将来才可能幸福。”他平淡地陈述最简单不过的真理,她的眼神告诉他已到了承受极限,“夫人,如果我的儿子斗不过他必须战胜的敌人,他就没有资格,”迹部隆义一字一句说完,“继续爱您的儿子。”

“这不公平,怎样才算有资格守护幸福?决定权不在我和你!”

“何不打个赌,看他们能不能赢。”与迹部景吾酷似的那张脸藏在阴影里,她从他的眼睛中闪烁的光芒看到了算计。

手冢彩菜试图用眼泪逃避迹部隆义的逼迫,她甚至可以预见内向孝顺的儿子会如何自我折磨直到说服自己斩断情丝,于心不忍。“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她不想成为扼杀儿子幸福的刽子手,哪怕是假装。

迹部隆义对她的软弱不屑一顾,“夫人,假如我还有时间,我不会拜托您。”他不再多言,方才一番话足以令她明白形势严峻。

她像困兽,明知死路一条依然要做挣扎。“只能用这么残忍的方式?”

他端起咖啡浅酌一口,苦涩滋味在嘴里化开,“景吾已经离开了机场正往府上过来,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

十月的阳光照进窗子,晃得人眼花,手冢国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恍然意识到横亘在自己和迹部之间的障碍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对不起,国光,妈妈答应了迹部先生的要求,故意拆散你们。”彩菜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你不要恨景吾的爸爸,他和我一样,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希望你们不再受到伤害。”

自从上了小学,手冢国光再没做过诸如扑到母亲怀里撒娇之类的举止,但这一刻他用力抱住彩菜,声音清晰语气坚定:“谢谢你,妈妈。现在,轮到我们去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