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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戏院, 一行人突然不分敌我的纷纷对她表示十分兴趣。

有问道:“林小姐在哪里念书?”

她说:“毕业了, 如今已在工作。”

众人对她的热情顿时减了三成。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她们的讥诮:不去留学就算了,家里人竟然还要她赚钱养家?

“在哪里高就?”

“越界筑路。”

“美国公司还是日本公司?”

“英国研究院。”

如今国内重文轻理。大学女生本就稀少, 学理更是少之又少;但理学院出来便是入洋行拿高薪的工程师, 因而除非家中真的不济了,或是真心喜爱这门学科, 否则谁会让自家女儿去学理?

正当诸位小姐们兴趣全无时, 昏黄灯光下红毯铺就的台阶上面款款走下来一位漂亮小姐。这位小姐举手投足优雅体面,有着般配她衣着举止的典雅外貌与形体——让人过目难忘的外形。

一见她下来,真真与沈月英都笑着迎了上去;不过沈月英脚步快过真真, 先于她上前去拉着这位小姐的手,无比亲热的说:“许四!”

许四小姐也微笑着将她挽着, “月英, 等你许久了。”

真真脚步一顿,脸上冷笑着,在楚望耳边低声说:“天生低三下四的奴才相。”

许四小姐拉着沈小姐的手快步过来:“第一次来吧?这边请。”说罢将众人引进一扇不甚起眼的木门, 穿过漆黑长廊,推开一扇门,里头是一间宽大礼堂。亮堂堂的宽阔戏台用红绸布盖着,下头三四十个座位。

众人惊叹一声:“好隐蔽的所在!”

许四小姐颇有些得意的笑道:“听说我的朋友大驾光临, 今天特意为我们多加一场!”

沈月英也搭讪着笑道:“包场么?”

“包场。”她眨眨眼,邀请众人落座。

楚望本跟在真真身旁,待要进观众席时,许小姐突然轻轻拉了她一下, 低声问道:“林三小姐?”

她一愣:“我是。”

许四小姐点点头。众人皆落座,她请楚望坐定后,跟在她身旁坐下,而后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哥哥的……前未婚妻。”

她略略思索片刻便想起来了。想到之后,不免又有些惊讶:“为何是‘前’?”

“道不同,”她低声笑着说,“我与他私下早已协定妥当,只等令尊三月回国,两家大人商议便解除婚约。”

听到“令堂”两字,楚望低头一笑,旋即又问,“道不同,这话怎么讲?”

戏台渐渐亮了起来,不见有人,先听得女子郎朗读书声。

许四小姐盯着戏台:“早些年随家父去日本,有幸识得本台戏的作者、创造社的鼎堂先生。自小受他影响深重。去年四月之前,我与你大哥也常常互通书信,四月前夕有过激烈争吵,自此才发现各自理想抱负背道而驰,根本没有携手而行的希望。互相冷静后,他选择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所以选择以和平的方式解除婚约。”

许四小姐前半截话跟听天书似的;这出《王昭君》演着演着,她倒看出这个戏剧的与众不同之处。再结合许小姐那句“理想抱负背道而驰”,这才恍然大悟:许小姐乃是光荣而伟岸的我党成员啊。

许小姐这番话与这出戏实在看的她有些汗颜。

若不是她文科不好,否则真的分分钟想要在她跟前背诵几句马原与毛概,方显得自己也是个进步的有识之士。

便只好无比谦恭的握了握许小姐的手:“失敬失敬。”

许小姐也颇为赞赏,小声说道:“我看人向来颇准。你一进来,我一眼便看出你的与众不同之处;你与她们都不一样。”

她哈的一笑,表示十分感兴趣:“哪里不一样?”

许小姐略一沉思,超台上努努嘴:“你有些像这剧本里的王昭君。”

历史上的王昭君是四大美人,郭沫若剧里的王昭君是反封建的叛逆斗士;无论是哪一个人物形象,于她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于是摇摇头笑道,“许小姐过誉了。”

“我知道你家一些事,也知道你一些事,请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说,“婚约乃是两家之事。以前常听说令尊是个守信重义之人;令尊事先未曾与斯伯父商议便登报以自毁婚约,即便再三自责自己教女无方,于人看来仍不免有托辞之嫌,仍旧不算得尊重斯伯父意愿;这样草率毁约,是要遭人诟病的。就此事而言,我对令尊‘守信重义’之称表示怀疑。”

楚望听罢莞尔。许小姐自称“看人颇准”,就林俞品行而言,已然超越当世许多评判,果真挺准。

过了阵,许小姐又问,“那个Tse,是哪一个?”

“嗯?”

“刚听见外头送你来那位英国军官讲话了。那么张扬,恐怕这条街上没人听不见。”

“是姑母朋友的儿子,在租界作巡官,托他照看我而已。”

“那么可是谢择益?”

“是他。”这人这么有名?

“在上海华人圈子里,他是个出了名的英国通,”许小姐想了想,又笑着说,“想必在洋人圈子里也是一位‘中国通’。”

“是他了。”

看一会儿戏的功夫,许小姐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讲话。有时问一些家事,有时问一问谢择益。让她觉得不舒服,是当许小姐假装漫不经心的问她:“你在越界筑路哪里工作?”

幸而这出戏终了,演员鼓掌鞠躬,主角熟识许小姐,便直接从台上跳下来请许小姐一同上台敬礼。在众小姐们的笑声里,真真走过来问:“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她笑道:“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所以问的格外多一些。”

“哦。”说着拉着她就要往外走,“现代戏顶够无聊,还是跳舞有意思。”

“我……”她抬手看看表,“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太晚了。十点以后没有车送我。”

“我让我家司机先送你再送我,可不可以?”真真有些急躁,“禄爵是上海最最上等的跳舞场,来往的都是些讲英文法文的绅士。姓沈的那一口洋泾浜英文还要充大小姐,一去就露馅。好戏才刚开始呢,这么早走做什么?”

另外几位也走近前来,假意笑着问:“真真,林小姐要上哪里去?”

真真道:“你们快拦一拦,她非要回家去。”

其中一位沈小姐派的笑着取笑:“这么早回去做什么,难道是谢中尉有门禁?”

她颇不喜欢这类调笑,也不需要和她和颜悦色:“难道你们家中长辈允许你们私自出入跳舞场,不设门禁?”

另一位沈小姐派道:“早就听说香港人家自小学习英国保守派的规矩,娇贵矜持自然和我们上海不一样。”

一位真真这边的也微笑反击:“香港多广州人。广州比上海开埠早,广东有广东的娇贵矜持,自然和上海不一样。不然怎么为什么广州的洋人最近几年都纷纷来了上海?因为上海人与上海姑娘,都敞开怀抱的欢迎他们。学一学广州人的矜持,挺好的。”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虹口戏院大门,许小姐也追了出来,上来便挽住楚望的手:“你有车接送没有?不如乘我家汽车去禄爵。”

她轻轻拍了拍许小姐,礼貌拒绝:“我得回家去了。”

许小姐再三挽留,“你初来乍到,可别扫我们兴啊。”

真真也附和:“难得许小姐作东请客,好歹留下来多玩一会儿。”

她拒绝推辞的态度强硬。各家司机早已来了,她远远找见汴杰明的车,冲他摆摆手,回头对真真说:“你也早点回去。”

走出两步,许小姐又追上来:“能否留一个电话?”

她以为她要谢择益的电话号码,“我只知道工部局的电话号码。”

“不是要他的,我是要你的。” 许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从提包中摸出纸与笔给她。“我与你投缘,今天没玩尽兴,改日致电上门来请,你总不要拒绝吧?”

楚望匆匆写下号码上了汴杰明的车离开,真真众人也上了各自家中轿车先走一步。

沈小姐身旁一位魏小姐立马嗤笑道:“一早勾搭有妇之夫几乎给她爸爸逐出家门,如今又到了租界勾搭洋人。什么香港教养,英国作派。敞开怀抱迎接英国人,说得不就是她?哪一个上等英国军官肯娶黄种小姐,还不是跟她玩玩。哪天谢中尉要是娶了她,我一头跳进这结了冰的苏州河里去。”

这话只让沈小姐听到了。沈小姐知道魏小姐见她容貌举止不凡,出入又有英国军官鞍前马后的,好不风光,不免心生嫉恨。偏偏嫉恨之言说进了她心坎里去,于是三两步追上许小姐问道,“你要她电话号码做什么?”

许小姐手中握着电话簿冲她一笑,“没什么。走,上车去禄爵。”

——

汴杰明车停在楼下,等她家中灯亮后方才离开。

盯着汴杰明渐渐驶离巷子的车,回想起今天戏院里的种种,她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锁好房门,刚脱掉高跟鞋,长廊里的电话机便铃铃响了起来。

她光着脚跑到长廊尽头将电话接起来。

“喂?”

“嗯。我,谢择益。”

“怎么了?”

“确认一下你回家没有。没事了。”

她乐得开个玩笑:“汴杰明说也可以早晨来接我回家。”

那头沉默了一阵,而后冷冷问道:“你知不知道虹口今天戒严?”

“为什么戒严?”

“总之你别出去了。”

“……嗯。”她握着听筒,心里隐隐的不安。

“怎么了?”

“我朋友她们在那边。”

“哪里?”

“禄爵。”

“……”隔了会儿,他才说:“我四点到家。有什么事,打电话去工部局。你别乱跑。”

她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想起戏院门口那群金丝雀似的小姐们,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盯着那只铜制电话机,只恨这个年代没能使众人随身携带一只手机,否则也不会既怕有人致电过来,又怕没人致电过来。

禄爵是上等的跳舞场,能去的都是些正经人。她们出入都有司机接送,总不至于失了分寸吧?

为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游荡去厨房。楼下郑先生是一位冰箱推销员,在谢择益住进来头一遭便登门拜访;正好谢择益也爽快,没几天冰箱便送货上门。她来之前,这东西基本没用处;她来之后,广东阿妈总不时在里头满满的装着水果,削好了皮去了籽,一只只玻璃小碗装上冷藏起来,总不大能吃完。

端了一只小碗出来,里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草莓。正是吃草莓的季节,内地不多见,香港见得多一些,却不叫草莓,叫做“士多啤利”。偶然想起这单词从谢择益嘴里讲出来,“给她一杯士多啤利牛奶”,又是另一番有趣好玩。这么吃着想着,心里竟突然莫名的安宁下来。

不知不觉吃掉一盒草莓,外滩公园钟敲响了。提溜着耳朵听,十二下。钟声余韵还没来得及消散,电话铃声便又响了起来;一高一低,跟二重奏似的。

以为是谢择益,一接起来,却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她一边哽咽一边打着嗝,楚望仔细分辨了好久才辨认出是真真:

“楚望!楚望你想想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沈小姐和我……沈小姐给他们……”话没讲清楚,她突然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心里咯噔一声:“在哪里?”

真真在那头泣不成声,另一人突然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来说。”而后响起许小姐的声音:“我们在福州路遇到一点麻烦。沈小姐与薛小姐在禄爵外头的丰源弄,遇上几个日本自卫军人。薛小姐跑出来找到我,沈小姐却没跑出来。我们想只有你熟悉工部局的人,所以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面帮忙。”

她心里先咯噔一沉,听到“真真跑出来”之后,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又问:“报警了么?”

许小姐嗯了一声,“治安警察很快过来。我已经叫我家司机过来接你了,一会儿等你与治安警察一齐到了,我们再进去找人。”

“嗯。”顿了顿,她又问:“你有林梓桐电话号码么?”

“有的。我这就拨电话去请他。”

记下许小姐说的地址,她又拨了个电话到工部局警署。电话接通,响起个吊儿郎当的英文:“找谁的?”

“报警的。”

听她英文口音,那人又提起三分精神,“哦。哪里?”

“福州路,丰源弄。”

“什么事?”

“有两名日本人将我朋友劫走了。”

“日本人?你朋友是英国人?”

“中国人。”

那人哈了一声,话音又恢复讥诮懒散:“抱歉哦小姐。我们这里只受理英美及无国籍人士相关案件。”

“哎——”

电话挂断了。

她满腔怒火的抓着听筒,又将那个号码拨通。

仍旧是那个调调:“喂?”

“我找谢择益。”

那人又提起精神气,“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等他回来,叫他来福州路丰源弄。”

不等那人讲完话,她报复似的先挂断电话。外头车来了,门房揿响铃,她披上衣服,换了双轻便鞋子乘电梯下楼上车。

一上车,她心里一阵一阵的烦躁。

每一次都是。她又不是警察,怎么什么事都找她出面啊?她看起来很有安全感吗。

连许家司机都有些纳罕:“我见我家小姐大半夜着急忙慌的让我接个人,还以为是要请一位拿的定主意的先生少爷出面呢。”

——

福州路,丰源路外杂货铺。

街角枯黄灯光下只有真真立在哪里。她快步下车跑过去,“许小姐呢?”

真真擦了擦脸上泪痕,“她与警察先进去找人了。”说罢轻轻攥住她的手,冰凉凉的,拉着她往里走,“走吧?”

日租界不似英法美租界,没有万国建筑展的高楼,多的是一些低矮砖房与狭小巷弄。天已大黑,只有最外头那家店铺亮着灯。越往里走,只有零零星星几户人家亮着点点灯,甚至不足以照亮道路。

算上从真真跑出来,找到许小姐,打电话给警察,再一同进去找到人的这段时间里,难以想象沈小姐已经遭遇了什么。

走着走着,她心里越发火大:“大半夜的,你跟她两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非要叫我来的,”真真发着抖,“她在跳舞场上丢了人,叫我跟她单独去,想博回一点面子,说今天偏要跟我做个了断。她激我,说若不敢来,她绝不会罢休。我一气之下跟她来了。进来之后,突然想起她爸爸在同日本人做海事交易,一定认识许多日本人,说不定在前头埋伏什么人等着我。所以一见迎面来了两个日本兵,我立马掉头就跑……我真不知道她刚来上海不懂得洋人厉害之处。我听到她在后头求救尖叫,但是我不敢回去。”她捂着脸,“我们两至少得有一个跑出去啊。”

沈小姐刚来上海不久,久居闺中,自然不清楚这上海人口驳杂、妖魔鬼怪的众多。

她头痛不已,叹口气往前走。

真真越发泣不成声的跟在她后头走。不消多时,前头一家亮着灯的定食店外立着五个人。许小姐正扶着脸色惨白,衣服脏污破烂的沈小姐,旁边是一位高大的中国巡官。三个人正和两位日本自卫兵对质。

见楚望与真真过去,那两名自卫兵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两笑,嘴里又讲了两句日语。

她听不大懂,但知道决不是什么好话。

中国巡官问:“他们说什么?”

许小姐皱着眉头不肯翻译这句话。真真也听懂了,狠狠册那了一声:“睁大你的狗眼,谁是舞女?”

日本兵笑嘻嘻的用滑稽的中文说:“恩?听不懂,听不懂,讲日语。”

沈小姐嘴唇上干了血痂,除却那点殷红,整个人都是白森森的,神情里有着一点决然。许小姐搂着她的肩膀鼓励道,“告诉他们,你爸爸是海运副局长,叫他将他们长官请出来,有得他们好死。”

中国巡管突然神色一变,“请别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