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阁选见他目露凶光,才鼓起的胆气一泄,反倒害怕起来,正不知如何应对,忽见何云栖蜷缩着身子,从船舱里艰难的爬了出来,他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殷红的鲜血,显得格外的恐怖,幸而经雨水一淋,血水慢慢冲开,才现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来。

何云栖闷闷的咳嗽了声,低声道:“沈世伯,请问……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何解?”沈慈航微微一愣,忽然面有得色的说道:“这就是关键所在,这是练气的法门……”接着,似乎陷入自我沉醉般,滔滔不绝的讲解起所谓的内功心法来。

林阁选若非早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也险些被他讲解的精妙心法所迷倒。心中不禁暗暗佩服沈慈航的能耐,忖道:“他竟能自说自话的编出这一脉高深武学,可见其才智绝顶聪明!只可惜这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也逃不开这利欲熏心,可悲可叹!”

何云栖听沈慈航详尽说完后,又问道:“那通篇讲解的武功招式又在哪儿?”沈慈航更为得意的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你不见那《胡笳十八拍》么?这十八拍,表面上看只是十八个招式,可是每一拍又有若干个小标题,这每个小标题便是招式变化的名称,你且看……”他不光说,还演练起来,只见掌法大开大阖,虎虎生风,颇俱威力。他本是一代宗师,这套由《琴操》中自行想像出的章法另成一派,打到最后,居然渐渐显露出妖异诡邪之气。

林阁选见他竟从琴曲中硬套出武功招式,感叹不已,后又见他越打脸上紫气越盛,心下骇然:“沈慈航年岁大了,心力毕竟有所不及,这套武功邪门的很,非我玄门正宗!长此下去,必出大祸!”他猜度的一点不错,沈慈航打到后来气力不继,竟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若非琴具支撑,早一头栽下。

林阁选瞥眼见何云栖脸现微笑,心惊道:“何云栖年纪轻轻,却是好重的心机,他几句话便轻而易举引得沈慈航发癫,走火吐血!”

何云栖撑起上身,将身子软软的靠在船篷上,只这简单的几个小动作却似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好半天他只是脸露微笑却迟迟不开口说话。

沈慈航直打得汗如雨下,又吐了两口血,这才喘吁吁的勉强收住。林阁选见他双目赤红,凶狠狠的好像要吃人似的,心下一阵惶然害怕。果然沈慈航目光一触及林阁选,便大叫道:“好你个恶人,你杀我妻儿,这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手一伸,七根琴弦尽数拉起,只听“锵”地声,弦丝断裂,一声轰然,船身猛烈摇晃,沈慈航这一击,固然将林阁选打落河中,自己也因内力反震一个倒栽葱摔下篷顶。

他摔下后便径自不动,何云栖用脚尖轻轻踢他,他丝毫未觉,仍是脸朝下背朝上的趴在甲板上动也不动。

真相

蓦地,船身一个激荡,随浪颠起两三丈,而后落下——原来小船已进入河流湍急的大拐弯处——何云栖被抛离甲板而后落下,眼看沈慈航也同样情况危急,可是苦于双臂经脉已断,他连自身亦难保全,又如何救得了别人?

两岸右边是万丈崖壁,左边是浅滩礁石,小船无人掌控,若是一个不小心撞上崖壁,或是碰到礁石,后果都是不堪想像。江河滔滔,如怒龙捣江般打着深深的漩涡直往下游冲去,这时船舷边忽然攀上一双血淋淋的手,林阁选竟从水里挣扎爬出,双手死死的抱住船头的一根桅杆,嘶哑的拼命尖叫:“救我……救命!”噗地猛灌了口凉水,他呛得连连咳嗽。

何云栖也正勉强用双脚勾住了那根桅杆,林阁选顺势一把抓住他的双脚,攀爬上来。只见他浑身衣衫褴褛,鲜血淋漓,说不出的狼狈。他在水里耗尽了真气,一上船便趴着再也不动了,任由浪花将船抛得上下跳动。

何云栖叫道:“去掌舵!要不然咱们……都得……死!”林阁选也知情况危机,眼见何云栖受伤严重,无法行动,而沈慈航更像是气绝般动也不动,半边身子都已经挂在了舷外。林阁选爱莫能助,精疲力竭的叹道:“我……我……生死由命罢!”

偏偏天公不作美,刹那间雷电交加,蒙蒙细雨转眼化作倾盆大雨,雨点子砸在人身上,说不出的疼。

何云栖咬牙挣了挣,却是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他拼力接了沈慈航一掌,不但双手折损,连带经脉受伤,一身武功尽毁,现在别说救人,连自救也已不能。正心灰意冷间,忽听左岸一声娇叱,呛啷啷一连串的铁链甩动,一只铁锚落在了甲板上,勾住了船身。

大雨遮蔽,何云栖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头一阵欢喜一阵哀伤。

锵!铁链拉得笔直,小船在湍急的河面上顿了顿,只听嘎嘎嘎的几声脆响,似乎整个船体都要断裂般,何云栖惊觉不妙,忽听岸上清叱,一条纤细的人影跳上船头,一把抓起何云栖的衣襟,将他翻转背到了背上。

何云栖感觉到身下那人温暖的体温,心中跟着一暖,动情的喊了声:“若水……”只听底下一声娇斥,道:“别叫得那么亲昵,我和你可不熟,叫我兰若水——”呵斥间,她已利落的捞起林阁选,正欲急速离去,何云栖突然叫道:“船舱舢板下还有人!”

兰若水皱眉道:“什么人?我一双手哪救得了这许多,算了罢!”何云栖大叫道:“不可!我宁可你扔下我,也要先救她们!”兰若水气道:“你这人……”她一跺脚,放下林阁选,却仍是背着他,钻进船舱,此时舱内已进了积水,兰若水掀开舢板,竟看见袁瑾卉与袁夫人五花大绑的躺在积水中,嘴里塞着厚厚的布,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唔唔唔的拼命挣扎。

兰若水愣道:“是她们?”随即省悟,难怪何云栖拼死也要先救她们,他顾念着兄弟情谊,自然是宁可自己死,也要救出她们的。她心里一阵酸涩难过,拖出袁氏母女的时候,忍不住泪流满面,幸好雨下得正大,泪水混在雨水里,旁人也瞧不出异样。但何云栖感觉她肩膀颤动,仍是有所察觉,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兰若水将袁氏母女拖到甲板上,只听啪嚓一声,那铁锚拉断了桅杆,小船哗地顺着水势冲下三四丈。她赶紧将袁氏母女,连同林阁选和那已不知死活的沈慈航拖到了一块,用原先捆绑母女俩的绳索将四人连同舱内卸下的那块舢板捆在一起,确保他们即使小船被撞得粉碎,也能由舢板托住,不至淹死。她自己则背着何云栖站到了船后,操起船橹奋力摇了起来。

何云栖默默的看她做完这一切,只见她一向笑容满面的脸上露出一丝凄苦决绝的神情,他心中一动,震惊道:“她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和我死在一块么?”果然耳畔兰若水细细的道:“我这双手,抚过琴调过弦,没想到为了你不仅破例拿起马鞭做了车夫,眼下还要来摇橹做船工。你可要记着了,这次若能大难不死,你后半辈子的命就是我兰若水的了!”

何云栖大笑,笑得眼角溢出眼泪,直到笑声震动伤口,他才倏然住口。

小船在风浪中颠上坠下,雨势加大了河水的急流,兰若水再不敢分心讲话,全神贯注的把好船橹。

谁也说不清这半个多时辰是如何惊心动魄的度过的,总之小船最终平安的驶入了入海口,何云栖见兰若水身子僵硬的笔直站立,手里仍是紧紧的抓着摇橹,便柔声道:“若水,可以歇歇啦!”兰若水恍如未觉,好半天才“呀”的一声尖叫,瘫软坐倒。

雨势渐止,山壁上空高高挂起一道七色彩虹,煞是绚烂瑰丽。兰若水大大的松了口气,背着何云栖摇摇晃晃的走到船头,将四人捆缚的绳索解开,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将她累得双手直打颤,何云栖注意到她掌心已被磨破皮,起了无数个血泡。

小船在水面上悠悠晃动,林阁选忽见身旁一直没动静的沈慈航不知何时竟睁开了双眼,正木然的看着天上的彩虹。事出突然,他几乎已经认定沈慈航死了,没想他竟然死而复生,一时惊吓得大叫起来。

沈慈航闻得叫声,回过头来,忽然冲他亲和的一笑,又转过头看向天空。这一笑,将林阁选笑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壮起胆子,问道:“沈慈航,你又弄什么玄虚?”沈慈航回头奇怪的看着他,问道:“谁是沈慈航?”

这一问,将在场的四人都给问傻了眼。袁瑾卉怯怯的喊了声:“公……公公……”沈慈航表情古怪的看向她,又问:“你是谁?公公是谁?”兰若水“唉呀”一声跳起,而后咯咯的笑个不停,道:“他傻了!”顿了顿,她这才想起沈慈航应该是个已死了好几月的死人才对,不由大叫道:“何云栖,他……他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还傻兮兮的,谁把他打傻啦?”

何云栖叹道:“是他自己把自己打傻了!”

林阁选丧气的耷拉下脑袋,何云栖忽然对他说道:“林大人,你要的《琴操》此刻就在沈世伯的怀里。你要拿走可以,但是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林阁选见那张苍白隽秀的脸上,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如尖刀般锐利。他心一抖,呐呐的道:“你其实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我?”

何云栖冷哼一声,道:“刘伯温真乃神人。他这番辛苦算计果然没有白费。”兰若水不明其意,问道:“这关诚意伯什么事?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何云栖冷笑道:“他倒确是个好官!”

林阁选解释道:“这也怪不得诚意伯……皇上灭了元朝,建立咱汉人自己的国家,这难道不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元朝虽灭,那些蒙古鞑子们的心却还没死透,退出中原时留下了一大笔宝藏,以待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这宝藏的秘密后经诸位大臣参悟,确是藏在这本蔡邕的《琴操》内。这原是个天大的机密,可谁曾想有一日皇上忽然发现《琴操》居然被人调了包,变成了一本没用的赝品。诚意伯于是献出一计,这才有了后来御赐兰姑娘《琴操》之事。兰姑娘果然才智过人,查出了作案的可疑之人。她后来偷偷离宫出走其实也早在诚意伯意料之中,可她不曾想到,其实早在她出宫之前,朝廷便悄悄向外散布了一个谣言,说那蔡邕《琴操》真本内藏有绝世武功秘籍……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要引蛇出洞。果然,整个武林立马有了反应,为了这本所谓的绝世武功秘籍,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丑态百出……其实又有谁知道,这些不过是一个谎言,一个计谋,不过就是皇家跟整个江湖开了个玩笑,耍了个把戏。可就是令我最最没想到的是,头一个栽进这个玩笑把戏里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中州大侠!沈慈航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也不可不说是他咎由自取……”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何兄弟,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啦,你若想现在便杀了我替你兄弟报仇,我也毫无怨言。我只是求你,能在我死之后,将这本《琴操》送交朝廷!”

袁瑾卉听到提及丈夫,不禁掩面轻泣。何云栖叹道:“嫂子,请节哀,你身子要紧。”他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沈慈航,看了看林阁选,最后目光落到兰若水身上。兰若水拢了拢湿答答的头发,回以明眸一笑。何云栖终于开口道:“你走罢!”林阁选没想到他竟会轻易就放了自己,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忙颤巍巍的站起身,对着诸人拱了拱手,道:“那么……后会有期!”何云栖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会,说道:“后会有期……林大人正值壮年,再活上个二三十年应该不是问题,望好生保重才是!”林阁选还以为他是说反话挖苦,涩然一笑,将《琴操》收好,蹒跚离去。

兰若水斜着眼瞅着何云栖看了半天,忽道:“你后半辈子可是我的!”何云栖哑然失笑,反问:“我答应你了么?”兰若水嗔道:“你休想耍赖!”

何云栖苦笑道:“我如今只是废人一个,这你也要?”他为了救下舢板下隐藏的袁氏母女而拼死接下沈慈航的那一掌,伤情委实严重。武功尽废不说,只怕日后这双手臂也再无力提任何重物,形同残疾。

兰若水冷哼,手指直指上他的鼻子,大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是想等瑾卉把孩子生下来后,你传他武功,教他成才,待他日后长大了,好让他亲自去为爹爹报仇!是不是?所以你才会对林阁选说那些话!”

何云栖没作声,心里却是百转千折,矛盾不已。姑且不论自己眼下的伤势,只说这沈郁丹临终将其家人交托于他,其实已另含他意。

果然一旁的袁瑾卉听了两人争论后,忍不住小声插嘴道:“何兄弟,暂且不论我们母女,我只问一声,你又打算如何安置我家小姑郁婕?先夫临终之时,可是将他至亲之人交托于你啦!”

兰若水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耳朵里嗡嗡嗡的一阵鸣响,她咬了咬银牙,一字一顿的问何云栖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何云栖没敢抬头看她,默默的点了点头。沈郁婕给他转述哥哥遗言时,虽说得含含糊糊,但其中的意思,他还是能够领会的。

兰若水突然恨恨的一跺脚,震得小船一阵摇晃,船儿晃动未停,她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五六丈远。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何云栖张口欲喊,却终是没能喊出声,最后幽然叹了口气。袁瑾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即便是个木头人也看得再明白不过,不禁黯然道:“都怪我不好,何兄弟,你赶紧喊她回来吧,相信她此刻走得不会太远。”

何云栖摇了摇头,叹道:“由她去吧……”过得片刻,他忽然伸伸腿,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一扫脸上的阴霾之色,笑道:“若非她这般负气离去,我也始终放不开郁丹兄在我心里打下的这个结……我想等我伤好了些,就算天南地北,我也会去找她回来!”

他突然改了主意,做出如此决定,倒大大出乎袁瑾卉意料之外,她才说一句:“可是……”何云栖已抢先说道:“嫂子,感情之事不能强求,郁婕我一向当她是妹子,以后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袁瑾卉先是错愕,而后想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眼神缓缓放柔,脸上也慢慢露出笑容来。她侧过头,发现公公沈慈航也正傻呵呵的看着她一块儿在笑,边笑还边兴奋的拍着手,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完全就像是婴儿般天真无邪……

(完)

彼岸花 / 作者:李歆

楔子

“丁……丁绯!”过了不知道多久,花晏晋终于耐不住这种死寂的气氛,咽下口唾液,紧张而有丝惧怕的喊了一声。

坐在他对面的是位年纪不会超过二十的少年,肤色很白,脸上几乎带着一种病态的晦涩之光。但是当少年听到呼声,缓缓睁开眼时,却让人发现他的瞳孔比一般人的要黑,如墨一般的黑,黑得无边无际,就如同他乌黑的披在肩上的长发。

普通人的发泽和瞳孔都会有一种神采与灵动,可是在这个少年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出那种气息。他的眼睛很黑,头发也很黑,衬着那晦涩的白色肌肤,那种黑色沉默得像是漆黑的夜色,给人以一种压抑的死气沉沉的感觉。

“花叔,请用茶!”丁绯垂下眼睑,同样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素白的纸笺,他的目光落在纸笺上。

纸是上等的雪浪纸,虽然珍贵,却也并非是稀罕之物。丁绯仿佛看不到纸上那血红血红的大字,只是轻轻将纸翻过,然后放在台几上推还给花晏晋。

花晏晋的心怦地一跳:“怎么?你、你就没什么要说的?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丁绯淡然一笑,黑色的瞳孔里虽然没有任何的色彩,却仍是让花晏晋感觉到无比的嘲讽:“花叔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怎么这次却如此害怕起来了呢?”

花晏晋唇角抽搐两下,欲言又止,丁绯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冷冷的道:“就算是这信上的笔迹与拂玉如出一辙,难道就不能是有人蓄意模仿?”

“可是……”他激动的站了起来,还想再解释些什么,丁绯却摆了摆手,少年老成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当初花叔将我送到这里来,我便什么也不想了,尘俗之事恕丁绯无能为力!”

花晏晋被他这三言两语奚落得直想当场拂袖而去,可是心中的惧怕感终还是击败了他骄傲的自尊,他叹了口气,缓缓坐下:“丁……咳,小绯呀,再怎么说,你今时今日的成就,已足以证明花叔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丁绯猝然抬头,花晏晋被他那种空洞的目光看得一阵心寒,底下的话竟忘了再说下去。丁绯的眼神并不吓人,也不狠厉,可就是有种让花晏晋害怕心虚的感觉。

“花叔,你先回去!”他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啜了口,语气虽然随和,却透着淡淡的笃定,不容人拒绝,“过几天吧,等我手头的事闲了些,我便去花溪山庄找你……”

花晏晋虽然恨不能此刻便把丁绯给叫回去,但也知道他事务繁忙,能答应抽空回去看一下,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那、那我在花溪等你,你可得尽快赶来!”

丁绯点点头,目光却未再看向花晏晋一眼,花晏晋也知道再没什么好讲的了,带着一抹狼狈,将台几上的纸笺收起,匆匆离去。

待他走远,丁绯才慢慢抬起头来,那双黑得深沉压抑的大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一般,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手指僵坐了好久,然后缓慢的拿起台上的毛笔,抽出一张宣纸在面前铺开,笔法沉重的落下。

“当火照之路铺开之时,我会穿过三途河,来接您——我的父亲……”

最后一个字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的笔触一抖,在“父亲”两个字后面点出两点绽开的墨迹。

宣纸上的字迹与花晏晋出示的纸笺上的字迹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丢下笔,任那笔管从台几上滚落,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音。他平静的心跟着一跳!拂玉……她从开始识字起,便是由他手把手教会写字。

所以她的字,他认得!

即使化作灰也认得!那张纸笺上的字的的确确是拂玉的笔迹。

可是——拂玉却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夭折了,在她刚满十岁的时候……

他看着宣纸上白底黑字,觉得那一个个的字在眼前逐渐放大,大到像把锋利的刀子般刺进他的眼睛。

死灵的诅咒

“嗒嗒嗒……”

“嗒嗒嗒……”

花晏晋抖瑟着身躯,聆听门外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清晰的诡异之声。

“何方妖孽?纳命来!”锵地声,是刀剑出鞘发出的龙吟声,接着风声,衣袂翻飞声,拳脚打斗声混杂在一起。

“老爷!外头……外头打起来了!”总管花谦面如土色。

花晏晋横了他一眼:“废话,老爷我有耳朵,难道会不知道?”话音未落,只听咣地声,一个笨重的身子砸碎了窗户,飞了进来。

花晏晋吓得手一缩,手边的茶盏碰翻落地,花谦更是惊叫:“是叶护院!是叶护院!他……他死了!”

何止死了,那姓叶的护院死相恐怖至极,整个人呈大字形的瘫在地上,五官扭曲,脑袋歪在一边,脖子上很清晰的可以看到有五个带血的掐痕指印。

屋外惨叫声迭起,花谦从柜旁拖过一根木棍,擎在手里,颤抖着护在胸前。

他难道以为仅凭这样一根木棍便可防身了么?花晏晋冷笑,他花高于十倍价钱请来的高手,尚且不堪一击,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的老东西?但是花谦的衷心也确实让他感动,在这种大难临头的情况下,也只有他没有背弃花家,没有背弃他花晏晋,卷了细软逃走。

就在花晏晋胡思乱想的间隙,屋外的打斗声突然停止了。他示意花谦出去看看,花谦战战兢兢的卸下门闩,拉开一道门缝,却惊骇的发现一只瞪得白多黑少的眼珠对上他的眼睛。他吓得木棍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门失去依仗,吱嘎的缓缓推开,靠在门上的尸体倒了下来,重重的砸在花谦身上,花谦吓得连连尖叫,惊魂失措。

花晏晋又惊又惧的走了出来,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的护院高手。有几个没有断气的,正痛苦的拱着身子像条可怜的虫子般呻吟蠕动。

一、二、三、四……他心里默默数着:十一个!

今天是第十一天,死了十一个人!

果然如血书上说的那样,每天都会死人,死的人数会随着天数增加,不多不少,每天增加一个!绝不多杀一人,也绝不少杀一人!

花晏晋一个哆嗦!

他明白这是自己能支撑的最后一天了,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现在无论他舍得花多少银子,也已经再没有人肯为他卖命了!

“老爷!怎么办?明天该怎么办?”花谦哭丧着脸,“不如咱们还是逃吧!”

“胡说!”连日处于不眠不休的惊恐之中,花晏晋已经苍老憔悴得像个七十多岁的老翁,“这是我的家!为了花溪山庄,你知道我付出多大的代价?你竟然要我放弃它?这怎么可能?”

花谦害怕的团团转:“那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像是在安慰老管家,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花晏晋不停的念叨,“丁绯会来的,他会来的。他不可能不来,我对他有恩,有恩哪,你说是不是……”

花谦表情古怪的看着老爷:“您,叫了丁少爷来?”

“啊,啊……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丁绯动身前往花溪山庄的时候,已近秋分时节,比他允诺花晏晋的日期稍稍推迟了七八天。他自然不会想像得到,就因为他的推迟,花溪山庄的主人此刻正不得不独自面临着恐怖的灭顶之灾。

在丁绯的印象中花晏晋是位商人,很成功的商人!他挣下的财富与祖上累计的家产加起来,虽不足以敌国,却也可抵得上半壁江山。所以,曾经有一度,当今的圣上因为心生顾忌而险些使花家陷入灭门危机。

也许是太有钱,太需要有个儿子来继承家业,花晏晋在娶回的继室夫人一年后再无所出的情况下,又纳了房小妾。

最终的结果却极其讽刺,那名小妾嫌他老而无用,卷了细软与家中的一名小厮跑了。

那一年的事,丁绯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正是他来到花家寄人篱下的第一年,也是他认识花拂玉的第一年。

丁绯的父母早逝,他无亲无故,邻居记起他们家祖辈与花家对过儿女亲事,便把他送到了湘溪。

花家虽然不会再认他这门亲事把女儿许配给他,或者招赘这个女婿,但总也不会不顾情面的把他推出门外。花家太有钱了,多他一人吃饭,多他一双碗筷实在算不得什么。

丁绯在花家的地位一半算是主子,一半更像是长工,他虽然不爱说话,人也很沉默,但性格温顺,大家还是比较喜欢他的。大约过了半年,一向没有在意过他的存在的花晏晋突然发现,原来小小年纪的丁绯写得一手的好字,他曾念过四书五经,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而且人也机灵聪慧,一点就通。

那时刚满八岁的花拂玉刚巧娉了西席,花晏晋一时心情大好,便许他也跟着女儿去念书。那年,丁绯十一岁。

花拂玉练就的一手娟秀小楷,就是那时候由丁绯手把手的教会的。

轿子在缓慢而有节奏的左右摇晃,丁绯眯着眼靠在软垫上神思遐想。忽然,轿身一顿,着地的震动将他的思绪打断,他随即问道:“阿忏,怎么回事?”

阿忏尴尬的声音回道:“回爷的话,不知从哪冒出许多的村民,他们……他们拦了咱们的轿子,不让咱们过去!”

“嗯?”轿帘被一卷书挑起,拿书的手肌肤剔透通莹,宛若女子,看得那四名受雇抬轿的轿夫一愣,他们只知道雇主是位少年,却不知道是位容颜绝丽的翩翩公子。

村民们手持耕作农用的器具,虎视眈眈的看着轿内的人走了出来后,不禁齐齐愣住。土生土长的村民们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等风流绝色的人物,被丁绯那似乎毫无焦距的双眼冷冷扫过,都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阿忏小心翼翼的伸手扶着主子,好像有了主子的撑腰一下子胆气也涨了,昂然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不要命了,想造反呢?”

一句话问出去像是石沉大海,好半天才有个怯懦的声音很低很低的回答:“不……不能过去,前边有妖怪作祟,你们若是过去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那声音边说边牙齿打战,本来这种乡民无知之语原也吓不倒任何人,但是村民们恐惧外露的样子却让人有些心悸。

阿忏打了个寒战:“爷?”

“给他们点银子,叫他们让开,天黑之前必须赶到花溪山庄!”丁绯漠然的吩咐,预备重新回到轿子里。

“我们才不是稀罕你的银子!是观音娘娘昨天托梦给我们,叫我们拦住过往行人,决不能让更多的无辜死在那座鬼宅里了!”村民们叫嚣个不停,数百人联合起来的声势,倒也惊人。

丁绯的眼毫无感情色彩的掠过那些贫瘠困顿的脸孔:“阿忏!”

“是,爷,您吩咐!”

“这里交给你应付了!”阿忏还没明白主子的意思,忽然眼前一花,自己的主子已消失在自己跟前。他已然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但是那四名轿夫和那些无知的村民却吓得失声尖叫,跪倒在地:“鬼!鬼!有鬼……天哪,菩萨保佑,那些邪灵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也敢现身了呀!”

第十二夜。

花谦手持木棍靠在门后,牙齿咯咯的上下打战。门外只有十个人守护,如果那个恶魔当真要按血书上所书的那种方式杀人,那今晚势必还要再搭上这屋内的两条性命进去才够。

花晏晋自然是个怕死的人,但是他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花谦害怕的打颤:“他为什么还不来?”他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说出来,怕自己连仅有的一点希望也失去。

子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嗒嗒”声再度响起,风声起,打斗声中夹杂着连连的惨呼。

“啊——”最后一声惨呼嘎然而止,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如一道催命的音符。

砰地声,花谦还没反应过来,门板已被打破,一只黑乎乎的鬼手探了进来,恰恰掐住了他的脖子。花谦被勒得眼珠突起,脸色慢慢由红变紫。

眼看这位衷心的老仆人便要命赴黄泉,花晏晋也不知打哪来的勇气,抢上去拣起掉落在地的木棍,用尽全力隔着门板捅了出去。花晏晋早年曾习过武,后来为了家族生意而荒废多年,但是人在将死之前拼全力使出来的蛮劲依然是不容小觑。

只听门外之人闷哼一声,花谦被那鬼手拖得撞到门上,但那只手毕竟还是缩了回去,花谦摔落地上,大口大口的吸着新鲜空气。

花晏晋一招击中,胆气跟着一壮,竟呼啦一下拉开门扉,冲了出去:“我不管你到底是谁?有种给我出来!”

庭院里横七竖八的躺了十具尸体,死状恐怖,花晏晋的胆气登时泄了大半。这时忽然半空中磔磔的响起一阵怪笑声,然后笑声越来越清爽,渐渐变成银铃般的笑声。

花晏晋强作镇定的神色陡变,花谦跌跌撞撞的从屋内跑出来:“天啊,老爷,真的……这,老奴没听错吧!”

花晏晋定了定神,忽然将手中的木棍扔到地上:“拂玉?拂玉?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空中的笑声一顿,只见庭院中淡淡的白光掠过,两位老人面前多出道全身雪白的人影。

月光幽冷的将雪白的影子拖长,那人先是背对着二人站立,随后才慢慢转过头来。花晏晋一看清她的脸,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记耳光般,花谦更是一个趔趄,险些吓晕了。

那是张绝色脱尘的脸蛋,瓜子脸形,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虽然隔了这么多年,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是这张脸,怎不叫人心惊?

“小姐……”花谦惨白着脸,激动的流涕,“小姐,你回来了!你过得好不好,好不好?老奴好想你……你在那边有没有吃苦呀,我的小姐……”

“拂玉!拂玉!”六年前那个粉雕玉琢般的漂亮孩子,竟然长这么大了。花晏晋有些动情,胸口激动的上下起伏,“爹爹好想你,爹爹真的好想你……”

那少女阴森森的笑:“爹爹,我不是早说过了,当火照之路铺开之时,我便要来接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