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缪一风身为缪天南幼子,是极有资格列席今天的新春文会的。

但他不想在文会中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被人误会是缪天南的意思,所以不如就索性避开了。

他在阳城也有几个朋友,大家相约在这佳茗居饮茗谈天,谁知就遇上了这场少见的地震。

缪一风知道自己的同伴都已经逃出了佳茗居,他要不是偶然看见芳菲,出手帮她救人,也早就逃到安全地带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次见到芳菲…

对于这个美丽得令人难忘的少女,缪一风自然印象深刻。

但他对芳菲的感觉却很复杂——

她是他的好兄弟萧卓的心上人。

萧卓至今未娶,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缪一风心知肚明是就是因为这个秦七小姐。

当然他自己也是迟迟未婚一族,但是好歹在青楼里有几个红颜知己…

他也曾大放阙词地劝过萧卓,兄弟你要是真喜欢那女子,咱干脆就把她抢过来得了何苦现在把自己整的跟个苦行僧似的,你总不能为了她今生不娶妻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萧卓却只是笑笑说:“我父亲有七个儿子,萧家怎么会无后。”当然,那都是他继母和庶母所出,跟他的感情淡漠得很。

当时缪一风差点气歪了脖子,难不成萧卓你还真要当情圣,默默地想着人家一辈子?

他承认这个秦七小姐是有些特别。别的不说,就从她能熟读他父亲缪天南的文章就可知其不俗。

而且她送来的那个百合粥方子和菊花枕,简直太有效了,这几年缪大儒一直在坚持用着这两样东西,头疼的毛病比前些年好多了。

光是这样,缪一风也仅仅会认为这秦七小姐是个聪慧的才女…

今日重见,缪一风没想到她却有这等肝胆

他可是亲眼看着她冒着生命危险跑进楼里,就是为了要救她的好友。

寻常男子都未必有她这份勇气。而且看她之后的行动、决断,都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和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完全不同。

如果说之前缪一风对芳菲是欣赏和佩服,今天之后,他却对她多了一份敬重。

怪不得老萧总也不能把她放下,唉

芳菲一行人在各自家里的车夫的护送下,分头回家了。

大家都很担心家人的安危——芳菲也有些担心她院子里那两个丫头。尽管现在时不时还有余震,可是她们还是要回自己家里去看看情况。

整座城市狼籍一片。芳菲上辈子没经历过地震,地震的影像资料倒是看了不少,但绝对没有如今亲身体验的感触深。

不过这年代没有水泥盖起的高楼,相对来说造成的伤害也就有限。像佳茗居那种三层楼房反而危险,普通人家的平房倒塌的倒不算多——看来这次地震的级数只是中等偏上。

芳菲回到秦家,发现自己院子里的三个人都没受伤,大大松了一口气。

春云和春月正在六神无主,看到芳菲和春雨回来,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

“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芳菲安慰了她们两句,看看自己的屋子还算齐整,只是东西掉了满地而已。另外就是那张大床榻了下来,今晚估计睡不了人了。

不过芳菲根本也没打算睡那床上。

地震之后必定有大大小小的余震,如果现在是夏天,她都打算到院子里去睡了。

现在虽然不可能睡院子,但是睡觉警醒些是好的,这些天还是和衣在罗汉床上躺躺便罢。

吩咐了春雨去大宅里问问情况,又让看门的那老苍头去陆家打听陆寒的消息,芳菲这才舒了口气坐了下来。

陆哥哥如今进城了没有?不知道他在外头的情形是怎样的…

陆寒此时已经进了城。

一路上他看到城垣断缺,屋舍坍塌,便已觉得触目惊心。印象中,他似乎只是听父亲说三十多年前阳城有过一次小地震,想这种规模的还是少见。

他刚回到家中,四叔四嫂两个忙迎了过来。几人重见,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和平时见面的感觉截然不同。

听四叔说芳菲派人来问他是否回了家,陆寒总算放心了。

她没事就行…他路上还想着一到家就让人去探问她呢,这下可好了。

对于阳城人而言,今夜注定是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上元夜。

是日,阳城城中倒塌的房屋超过四千座,在地震中被砸死差不多有上千人,而受伤的人估计在两万以上。

当然这是日后才得出的数据,当时的阳城官府并没有及时清算各处情况。

这场地震一下子就让阳城知府史大人头痛得要命,他开始后悔自己拼命给上官塞钱来这个地方当知府——在西北的时候,穷是穷了点,但没这么大的事件啊

史知府算不上贪官污吏,但他比他的前任龚如铮在干事上差了大概就是一条清江的距离…他是个极为庸常的官员,处理日常事务还行,一到这样的突发事件就乱了手脚。

本来发生了这样的天灾,官府应该第一时间将灾民组织起来,安置房所,分发物资。

可是史知府却还在他那庄严牢固的知府衙门里急得团团转,嘴里念叨着:“怎么是好怎么是好,我的考绩,我的升职…”

几个师爷站在一边看着知府大人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那样走来走去,好心提醒他:“大人,该组织人手去救灾了…”

“救灾救灾,救灾是那么容易的吗?”

史知府好容易逮着个理由找人发泄,大吼了一阵之后,发现这样也没什么用,便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朝那几个师爷挥挥手:“去吧,去给本官弄份救灾的章程出来…”

由于官府救助的不得力,无数灾民被迫在料峭的春风中度过了这个无眠的夜晚。

又冷又饿的灾民们当晚就冻死了一批,之前重伤的人也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在家人的呼喊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陆家的屋子倒了两间正屋和一间偏房,不过因为家里人少——当时只有四叔四嫂在家,所以没有人员伤亡。

陆寒指挥家人收拾残破的屋宇,次日早晨一出门,就被各处的惨状给震动了。

官府的人呢?

为什么没人来给灾民搭帐篷,送粮食和棉衣?

为什么没人来收敛尸体,清点灾情?

衙门的人到底在干什么

陆寒只觉得自己的愤怒到达了极点。

这叫什么父母官?平日里摆足了官威收足了赋税,关键时刻却不能庇护自己治下的子民,要这样的父母官来何用

他心中甚至升起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如果让我来做这个知府,我定然不会…

“唉哟…”陆寒听到一声低吟,循声望去,才发现在一处断壁下有两个灾民,裹着一床好不容易从废墟里拖出来的破被躺在地上。

“大叔,你怎么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看那发出呻吟的灾民,砚儿只得跟着跑了过去。

那灾民的同伴说:“老黄昨儿被砸断了腿。”

陆寒忙说:“大叔,我稍微会点正骨手法,我来帮你看看吧?”

“谢谢你了小伙子…”

芳菲昨夜就在罗汉床上和衣而睡。不但如此,她还吩咐几个丫头,一定要时刻保持警醒,一旦发现有晃动的情况,马上就把其他人喊起来跑。

这样当然不能睡得太好,但比起那些在大冷天里露宿街头的灾民,她已经算很有运气了,所以芳菲也不会有所抱怨。

“陆哥哥是平安了,可也不知道陆家现在什么情形。”芳菲显然关心陆家多余秦家,谁让秦家的人对她并未有一丝亲人的温情呢?

听说昨儿秦家的屋子倒了三分之一,砸死了几个奴仆,劳氏和几个女眷跑得不快也被砸伤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芳菲当然不会主动凑过去替这家人治伤,她又不是圣母。当然如果人家求到她眼前,她也不至于冷血地不管就是了。

“春雨,虽然现在外头情况不好…你还是帮我去看看陆少爷怎么样了吧,看他家缺点什么?还有,把这包碎银子带过去。”

春雨垂头应了声“是”,赶紧匆匆替芳菲办事去了。

等她回来,却给芳菲带回一个奇怪的消息——

“陆哥哥在他家附近专门替人正骨?”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妙法

第一百零七章:妙法

陆寒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砚儿赶紧去给他烧水烫脚。

今天陆寒帮好些灾民正了骨,处理了伤口,自己也累得半死。但他想着自己能替灾民们尽一份力,心里倒是痛快了些。

四嫂看陆寒回来了,赶紧给他摆饭。

陆寒看桌上只有一碟子酱菜,两块腊肉和一碗白饭,倒也没说什么。四嫂却像是怕陆寒训斥似的低下头去:“少爷,外头乱得很,什么东西都买不到,这是家里存下的…”

陆寒温言道:“四嫂,辛苦你了。”

四嫂见陆寒并没有责怪她,反而更加过意不去了。当厨娘的不能把主人的饭食照料好,那算什么称职的厨娘呢。

陆寒刚坐下来用饭,却听见有人在外头嘭嘭嘭地敲着门。

四叔赶紧去问:“请问是哪位?”

进来的却是陆月思夫妇。

陆寒看见他们夫妻一身褴褛,脸上手上破了好些口子,浑身都是尘土,略带惊讶地说:“二叔二婶快请过来坐。”

昨天他就让四叔去陆月思家打听了,听说他们家没什么大碍啊,怎么现在反而成了这样?

尽管他再不喜欢这个叔叔,那也是他的血亲,该尽的礼数他是一样不缺。

当下他也不吃饭,先让四嫂给打了两盆热水来请二人洗了头脸,才再次请他们入座说话。

陆月思夫妻二人坐下之后,竟有些扭捏说不出话来,让陆寒大感奇怪。

这二叔夫妇俩什么时候也学会矜持了?

他只好主动问:“二叔二婶这伤…”

他不问还好,一问这俩人就更不自在了。

其实陆月思的屋子在地震最剧烈的时候倒没怎么遭殃,反而是他们的几户邻居遭了劫。

他们也是贪心,想趁着现在乱糟糟的没人管,就偷偷溜进人家倒塌的屋子里想翻翻看有什么值钱东西。

结果也是运气不好,一钻进去碰上一场小余震,本来如果在结实点的屋子里是不会有问题的,但他们却正好待在一堆废墟中间——

于是就很倒霉地被埋在了瓦砾堆中。

要不是他们的儿女看父母这么久没回来,一起去找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死在那堆土石里了。

但更倒霉的事情在后头…

几个儿女带着家里仅有的两个佣人出门找陆月思和方氏的时候,就剩陆月思的小妾在家看那小儿子,顺便烧火做饭。

那小妾从来都不是个善茬,现在看一家人都不在屋里,她就悄悄去了方氏住的主屋想偷点值钱的首饰什么的…

这也是极富陆月思特色的门风吧?

谁知那厨房没人看着火,不知怎的就烧了起来。等那小妾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救火了。

陆月思和方氏才刚被救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屋子被烧通了顶,只剩下那小妾抱着个小孩子站在院子外头叫人救火——却又哪有人来救呢?

陆月思差点气昏了过去。没事干去图谋别人家里的余财,结果自己的全部身家却阴差阳错的烧没了

他们把那小妾打了个半死捆了起来,这下子全家几口人都傻掉了。该怎么办啊?

方氏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陆寒。

当陆寒听他们说屋子失火,全家无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平心而论,他一点都不想收留这叔叔一家…

可是这也轮不到他选择。要走仕途之路的人,不可能担上这虐待亲族的名声,不然以后根本连中举都困难。

自古以来,文人出仕的理由首要一条就是“举孝廉”。孝是对亲长的孝顺,廉是对才干的肯定。如果不“孝”,那全天下人都会唾弃你的。

“那叔叔婶婶,就搬过来住吧。”

陆寒无奈地说出了这句话。

芳菲得知陆寒家里出现的新情况之后,立刻想到要找他出来商量如何处理这陆月思一家——自从灾后,她可是每天都让人来问陆寒这边的情形的。

现在全城乱哄哄的,他们要见面反而容易得多。

正好芳菲要去探望在地震中被砸伤的方和,就跟陆寒约了在方和家中见面。方和是一直替他们办事的,在他家里见比较方便。

“陆哥哥,你近日是否过于忧虑了?”

芳菲看着陆寒青青的眼圈和微锁的眉头,不禁有些担心。“可是你那二叔一家喧扰你了?”

陆寒摇摇头:“那都是小事。我是在为灾民们担心…”

他叹息一声:“芳菲妹妹,你知道我自幼的志愿便是从医。尽管如今弃了医道,改考科举,可是我总还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夫…看着那些受伤的灾民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有些明明可以治好的伤口硬生生恶化下去,而我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芳菲只得宽慰他:“惠民药局这两天不是一直在城里帮灾民治伤吗?你也别太累着了。”

陆寒还是摇头,但并没有再说什么。

惠民药局,已经不是他父亲所在时那个简单的官家药堂了…现在的惠民药局,变成了一帮医官和药吏中饱私囊的地方。

他们截留上面拨下来的钱物和药材,换上廉价的烂药给病人使用…这些内情他也是偶然间发现的,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生,什么都做不了。

陆寒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权力。

但是他渴望权力,并不是为了自己。他渴望着能掌握更多的资源,替百姓做更多的事情…

以前他想着要做官,一来是想要不被人欺辱,能够让芳菲过上好日子。二来是想光耀门楣,完成父亲未竟的心愿——陆寒不是超人,他的想法很多时候也并未能超越世俗。

他只想着要好好考到好名次,做个高官,却没想到做官以后该有什么目标。

可是这场地震,却把他震醒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身为一个读书人应该肩负什么样的责任。

他身上负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辱,也不仅仅是芳菲的幸福…

先贤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便是这样的情怀吧?

这段时间,陆寒脑中一直充溢着这些念头,家中的繁琐事务反而被他放到了脑后。

当然,并不是说陆月思一家没有给他带来烦恼。

恰恰相反,这家极品的亲戚在他屋子里住下以后添了不少乱,每天都有新花样。

刚来的时候,陆月思还有点抹不开脸。方氏和他的两个堂弟一个堂妹倒是很快就适应了住在他家里的生活,还开始挑剔起伙食来——天知道这种世道能买到什么菜蔬。

要不是因为顾忌太多,陆寒都想把二叔一家扫地出门了——可惜这也只能想想罢了。

“她们不是还有济世堂的屋子可住吗?”

芳菲皱着眉头说。

她虽然没进过济世堂里头,幼时在陆家住的时候,就常常见陆寒的父亲陆月名有时住在济世堂不会来的。

当时何氏还跟芳菲解释过,济世堂是他们的祖屋,里头有一进四间屋子能住人,也是用来放药材的库房。

陆寒苦笑道:“济世堂早就歇业了”

早在一两年前,济世堂就被陆月思给搞垮了,每个月收支严重不平衡,到后来简直是往里贴钱。

掌柜、坐堂大夫和伙计们纷纷辞去,济世堂成了一个空壳。要不是因为济世堂的屋子是祖产,屋契又在陆寒手里,陆月思一家早就把它给卖出去了。

“这么说,那济世堂他们家拿在手里也没用了?”芳菲问。

陆寒说:“除非二叔再往里投本钱,重新请掌柜、大夫、伙计,买大批的药材回来…他家都烧了,哪还有这个钱啊?”

芳菲脑中灵光一闪,又说:“你刚才说,屋契其实是在你手里?”

陆寒点头:“那本来就是祖父传承给我父亲的药堂。我父亲骤然过世,也没对这药堂做出什么安排,二叔就说要替我管着…后头你都知道了。不过他多次跟我要那屋契,我也没给他,再说上头写的也是我父亲的名字,他要了也没法子卖。”

官府对于屋舍买卖可比田地买卖还要严格,因为这是关系到城里的治安的大问题,容不得马虎。

芳菲一边听着陆寒的话,一边慢慢整理自己刚刚想到的一些事情。

半响后,她的想法逐渐成形,才开口问陆寒:“陆哥哥,如果我说…我有法子可以一次性解决你两个烦恼,你会不会听我的话去做啊?”

陆寒稍感疑惑:“我的两个烦恼?”

芳菲用力地点头,脸上露出近日来难得的笑容:“对呀这个法子,既可以让你不用再和那家讨厌的亲戚住在一起,还能实现你想救济灾民的愿望。你肯不肯?”

“真的?”陆寒立时眼睛发亮:“芳菲妹妹,你真有好办法?”

“嗯,对呀。”芳菲笑道:“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我可曾骗过你?”

陆寒当然知道芳菲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到底是什么办法?”陆寒迫不及待地问。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