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正在梅林那边等着两位夫人和少爷、小姐们。”

在萧林的带领下,一行人拐过几座石山,穿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再出了一个月洞门,终于看见了萧府那片新栽的梅林。

“真是惹眼得很”

端妍许久没有看到开得这么好的梅花了,不由得脱口而出赞了一句。

芳菲却在此时想起了仙逝的恩师湛先生,心口一阵剧痛。等忙过了这一段,她一定要去先生坟前祭拜才是…

“端妍妹妹,芳菲妹妹。”

萧卓走过来迎接她们:“大冷天的请两位妹妹过来,真是辛苦了。”

几人多时未见,自然有一番寒暄。萧卓怕她们和孩子冷着,赶紧提议到梅林中赏梅的暖阁里坐坐。

一进暖阁,几人身上都热了起来。这时几个小孩子才正式和萧卓见了礼,当然小小的柳儿是不懂得行礼的,只是不住拍手笑着,小嘴儿不停地说:“暖暖暖暖”

芳菲半蹲下身子,爱怜地把柳儿头上的绒毛耳套摘了下来,又把他抱到炕上。

自有侍女前来奉茶送点心,一时间屋里稍稍安静下来。

但客人们都没注意到,这暖阁其实是有内外套间的…

透过雕花木格窗棂,朱毓昇深深地注视着坐在他一丈之外的芳菲,心中暗道:“她清减了…”

看见她脸上似乎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朱毓昇就忍不住一阵阵的揪心。

他以为自己可以断情弃爱,可以忘记这个曾经占去了他所有思念和爱恋的女子。

但他却始终不能将她忘怀…以至于知道她进京后,竟要求萧卓安排让他暗地里见她一面。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初恋。

正文 第二百章:帝心

第二百章:帝心

萧府后花园暖阁。

萧卓有些笨拙地逗柳儿说话,他还从没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饶是他从小便处事圆滑,和各色人等都能相处愉快,此时也还是有一种手脚没处摆的感觉。

好在柳儿是个最不怕生的,被萧卓拉在跟前看着,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十分的讨喜。

端妍说:“表哥,知道小孩儿惹人爱了吧?还不快娶个小表嫂,生一堆白白胖胖的娃娃,也不用眼馋人家的孩子”

萧卓无所谓地笑笑,说道:“再说吧。影儿也是我的孩子嘛。”

萧绿影真的像个小影子一样跟在萧卓身边,闻言不禁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端妍看在眼里,仿佛是看见了多年前初入闺学的芳菲…心中喟然长叹,脸上却依然笑着,和萧卓扯起了萧家几个兄弟们的家常。

芳菲把柳儿接了过来抱在怀里,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太对劲的地方。

好像有谁在注视着自己一样…

内间里的朱毓昇感觉到芳菲朝自己这边看来,忙退到外面看不见的角落里。

也许是自己看得太专注,眼珠子的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吧…

朱毓昇正想着,却忽然自嘲地牵动了嘴角。

堂堂九五之尊,想见个人还得暗中布置,偷偷摸摸…这感觉真是奇怪啊。

更奇怪的是,朱毓昇的心里并不为此感到不舒服。

此时外间传来萧卓请她们到厅上去用饭的声音,朱毓昇才回过神来。萧卓知道他是不能久留的,早就得到他的旨意让她们在此稍作逗留便离开。

朱毓昇忍不住再走到那雕花窗前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到她一个憔悴消瘦的背影。

印象中,她的背脊总是挺得很直,总在不自觉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倔强。

可是如今…他只从她的背影中,看到沉重的哀愁与忧虑。

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丈夫吧…那个男人…

直到手心感觉到略略刺痛,朱毓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

“吱呀…”

内室的门被打开了。

刚才陪着芳菲和端妍等人离开的萧卓,此时已经回转到这屋里来,拱手垂头禀告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请起驾回宫吧。”

朱毓昇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从萧卓面前大踏步走了出去。

“表哥怎么还不过来…这府里有什么事要他处理那么久啊。”端妍一面给女儿和儿子布菜,一面轻声埋怨着萧卓待客不周。

芳菲端着一杯茶在喝,并没有接端妍的话头。端妍还以为芳菲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察觉到她脸上玩味的表情。

“相见争如不见吗?”

芳菲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躲在萧卓家中暖阁里头看着她的人…全天下也只有哪一个吧?

他对她似乎还是放不下…这对于陆寒,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芳菲感觉自己完全不可能猜测到朱毓昇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她猜不透——帝王的心。

从萧卓的口中,芳菲得到保证,陆寒在刑部大牢里不会受到虐待。尽管萧卓的锦衣卫和人家刑部根本就不是一个系统,但现如今有谁敢真的拂了萧大人的面子呢?

不过是一个地方上来的犯官而已,犯不着为了他和萧大人过不去。

芳菲向萧卓谢了又谢。但令她感到十分遗憾的,是她不能到牢里去探望陆寒。

想来也是,这又不是后世的监狱,还有家属探监这种说法…有些国家的监狱貌似还有夫妻探监房呢,咳咳。

但在大明朝,这种事是痴人说梦,进了刑部大牢的犯人,除非被过堂提审,或是释放出狱,否则是不可能见到外人的。

不过,萧卓答应芳菲,将她给陆寒准备的一些日常家用的东西送进去。比如御寒的冬衣、绒被、干粮什么的…琐琐碎碎,却全是芳菲的一片爱心。

萧卓亲自到刑部大牢去给陆寒送东西。

陆寒在狱中见到萧卓的时候并不太惊讶,直到萧卓取出芳菲给他的东西,他才知道他的妻儿竟一路追着上了京城。

“她这又是何苦呢?”

陆寒被押送与羁押了近两个月,尽管有缪一风的亲兵在旁相互,进了刑部以后也没吃什么大苦,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的。

一个清高自傲的读书人沦为低贱的阶下囚,被粗俗的士兵们言语讥讽,不住挑衅与嘲笑,刻意克扣口粮,赶路时让他在大冬天也只盖着草席…

那些士兵们本来就仇视读书人,尤其是当官的。这些官儿高高在上时,他们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可是现在他们变成了自己手里任由摆布的鱼肉,那还不可劲儿地想怎么糟践,就怎么糟践吗?

要不是缪一风派出的亲兵在后头紧紧跟着,跟这边领头押送的官兵们打过招呼说这几个犯官动不得,陆寒他们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活罪呢。

这些可怕的侮辱与伤害,陆寒全都一声不吭地忍受了下来。

和士兵们顶撞、拼命,又有什么用?能够洗刷自己身上可耻的罪名吗?

陆寒不觉得自己需要在这些小节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他偶尔会想起,妻子在与他说笑时说过的一句话“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这话陆寒一直记在心里。

他会忍,忍到在刑部大堂被提审的那一天。

不管别人怎么往他身上泼脏水,他也会亲自为自己正名

可是没想到,芳菲居然…千里迢迢地紧跟着追了过来…

从被捕到现在,没有流过半滴男儿泪的陆寒,摩挲着那厚实的冬衣,不由得湿了眼眶。

而在这牢房外的朝堂上,风波依然在继续。

除了西南学派与同安学派的人在不停角力,拿着这桩“泄题案”做文章攻击对方,朝里许多本来坐山观虎斗的大佬们也渐渐卷了进去。

只有那龙座上的天子岿然不动,完全没有表现出想如何处理此事。他只是默默看着朝臣们互相攻击,嘴角挂着一丝冷酷而讥讽的笑意。

他倒是想看看还有多少人想跳出来…

真当他这皇帝是瞎子,是傻蛋,是那么容易被他们操纵的傀儡?

“传旨。”

朱毓昇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传朕的旨意。西南道鹿城学政陆寒乡试泄题一案,朕要亲自到刑部旁听”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般把各派势力震撼得难以安寝。

皇帝怎么突然要这么做?

之前看他对这个案子并不像太关心的样子,这几日上朝都在议着别的朝政,根本就说过想如何处置陆寒。

现在却忽然间提出要旁听…莫非这陆寒背后走了什么门路?

很快,锦衣卫副指挥使萧卓前去刑部大牢看望陆寒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萧卓可是皇帝的绝对心腹,他的这一举动,莫非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保他,还是要杀他呢…

大家有些捉摸不透。

芳菲从端妍口中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真有一种立刻进宫面圣的冲动,问问朱毓昇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她也只能把这种冲动埋在心里。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进宫?

当初,是她自己拒绝了朱毓昇的…

她没有资格再去质问他。

“姐姐,这附近有什么香火旺些的佛寺么?”

事到如今,芳菲又想起陆寒出事前,夫妻二人在轻云寺里抽到的签文。

那签文上的事情,如今似乎正在应验。

她便想再去庙里烧烧香,一来是求神佛保佑,二来也想再抽一回签,看看陆寒这回究竟命运如何。

是的,她知道把希望寄托在抽签上真是飘渺又愚昧,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的话,一定会狠狠唾弃这种迷信行为的吧…

可如今她全然乱了方寸,不知该做些什么。

那人明明白白的表示,他要插手这件案子了…

“有的,”说起佛寺,端妍倒是很有心得。自从她丈夫去世后,她也差不多算是半个居士了,不仅在自己院子里设了个小小的佛堂,每个月也要吃上半个月的斋。至于这京城附近的佛寺,她更是踏了个遍。

“有好些个…密云寺、童阳寺、大悲寺…”端妍一一数着,又说:“妹妹想去烧香?也好,再过两天便是十五,不如我们一起去吧。护国寺的素斋不错,可以在那儿用用午饭再回来…”

“那就拜托姐姐了。”芳菲拉着端妍的手,由衷地感谢她的照顾。

这些日子以来,端妍真是日夜都在照料着她,家里的事情倒放下一大半。芳菲看着愧疚,端妍却不以为意:“咱们是好姐妹,不是吗?”

“嗯,我们是好姐妹。”

芳菲把头靠在端妍的肩膀上,心中暖暖的,踏实多了。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心安

第二百零一章:心安

(好吧,刚才与死机中的电脑做斗争,前面发的那四百字的第二百零一章是乌龙章节…正经的章节在这里,瀑布汗。)

----------------------------

十一月十五,本是端妍答应带芳菲去护国寺上香的日子。

不过事到临头,又添了一个同伴。

芳菲来到京城,在孟家当着主母的龚惠如自然也得了消息。十四日那天,惠如正好来探访芳菲,听到她们说要去上香,便略带不满地说:“你们倒好,把我给落下了”

芳菲忙说:“没有的事。只是我心里闹得慌,想找个由头给自己安安心罢了。”

端妍也说,这又不是去玩耍。这么多年过去,惠如在闺蜜们面前还是有些小孩儿心性,见到端妍板起了脸,忙轻吐一下舌尖说:“好吧,算我错怪你们了。不过,我也想去啊”

于是最后出行的时候,便变成了三人同行。

“想起来,在阳城的时候,我们倒是常常一块儿出去游玩的。”

惠如轻轻撩起车窗,看着窗外掠过的茫茫雪色,不由得说出这句话来。

芳菲和端妍听了,就像被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心湖般,激起阵阵涟漪。

那是她们美好的少女时代——认真说起来,芳菲那会儿要操心的事情也多。既忙着给自己攒家当,又要在本家里力争拥有一席之地,还得担心着陆寒的学业…

但此时回想起来,也并不觉得当日很苦,只感到十分充实。

端妍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惠如见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勾起两位好友的心事,便有些讪讪的,还是芳菲回过神来拉着她笑道:“惠如姐姐,我最近总是走神,你别见怪。”

惠如摇摇头,轻咬了一下嘴唇,低声说了句:“你别担心,我让夫君去问过了…刑部的大人们说,有皇上在看着,不会有大问题的。”

惠如的夫君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与刑部也算是一个工作系统,所以消息比较灵通。

“嗯,我没事的。”

芳菲强笑道:“等相公平安回来,我可得好好谢谢姐姐和孟大哥。”

有皇上在看着,这才是芳菲感到不安的根源呢。但这话是和任何人都说不得的,只能埋在自己心里。

护国寺离城不远,所以端妍常常到那儿去烧香。因为寺庙周围没什么风景名胜,香客算不上太多。不过每到初一、十五,护国寺上新鲜斋菜的日子,倒是能吸引不少人来尝鲜。

“这儿的斋菜很有名气吗?”

听端妍和惠如在她身边说起护国寺的名吃“罗汉斋”,芳菲随口接了一句。

“在这京城附近,算不错了。当然,这边的人做斋菜,还是不能和我们江南比的。”

惠如这话,芳菲与端妍都表示认同。江南的斋菜花样之多,绝对让人想象不到。光在她们的故乡阳城,就有好几家出名的斋菜馆子招待那些在家修行的富家居士。

“不过,咱们那边有些酒楼的斋菜,也太过了些。”说起饮食养生,芳菲倒还有几分兴趣:“本来吃斋就是为了尝尝清淡口味,结果大厨们却都一股脑儿想着要用素菜完全做出肉菜的色香味来…这和吃荤又有什么区别呢。”

“妹妹说的是,”端妍也叹息一声说:“如今的斋菜只求‘不是荤菜,远胜荤菜’,也太刻意了,倒没了那份清静。”

惠如却笑道:“不过这护国寺的斋菜素席,倒还不失本真,没有故意去仿制荤菜的肉味…放在如今倒成了特色了。”

芳菲淡淡地笑了。

“所以无论是做菜或做人,还是留着几分真心的好…”

她默默想着,陆寒就是还不够厚黑,太过刚直纯粹,才会陷入这场诡异的风波中吧。

但一进官场这个染缸便随之变质的…那就不是陆寒了。

马车驶至护国寺门前,刚才坐在另一辆车上的各家丫鬟们忙都过来将自家夫人扶下车来。今儿来的香客不少,知客僧们都在寺门前殷勤接待着。一见几位衣着贵气的夫人被丫鬟们扶过来,便都走上前来迎接。

其中一个知客僧认得端妍,十分客气地招呼了一声“靳夫人”,便请几人入寺上香。

端妍和惠如都知道,陆寒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芳菲不过是来拜拜佛祖求得一个心安,是以便没多生枝节,直接让知客僧带着芳菲去正殿烧香。

芳菲进了大雄宝殿,径直朝释迦牟尼神像走去,膝盖一沾蒲团便俯身拜下。

“我佛慈悲…”

芳菲暗诵佛号,不住为陆寒和自己一家的平安祈祷。

祈祷完毕,她拜了九拜,才扶着碧荷的手站了起来。一抬眼,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灰色身影。

她愕然朝那人看去,发现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穿着朴素简洁的灰布禅意,看起来和这寺里的僧人们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的容貌较为清矍,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睿智的神色。

“睿空长老。”

站在芳菲身边的两个知客僧发现那老僧走近,忙都俯身向他行礼。

看来这老僧应当是寺中一位辈分较高的人物。芳菲也随礼福了福身,叫了一声“大师”。

睿空长老很是和气,认真打量了几眼芳菲才说:“老衲见女施主十分虔诚…不知是否有心事呢?”

芳菲面色一苦,叹息说:“正是有些郁结难解,想来贵寺上柱香,给家人求求平安。”

“求平安…”

睿空长老拈须微笑,说道:“女施主不必担心,老衲虽然眼拙老花,但看女施主印堂正在淡淡发亮,应是有贵人救助的吉兆。”

惠如一直站在旁边听着,这时忙不迭凑到芳菲眼前,不知是不是受了那老僧的心理暗示,竟也喃喃地说:“好像是在发亮呢。”

芳菲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额头,随即想起自己手上也没长眼睛,只得又把手放了下来。

她又问端妍:“姐姐,惠如姐姐没懵我吧?”

端妍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实在没看出什么来。但是她本着让芳菲安心的原则,还是郑重地点头说:“是有那么点意思。”

芳菲眼睛一亮,忙又转向那位长老,问道:“大师既然懂得看相,自然也懂得解签了?我现在抽一枝签请大师帮我解一解可好?”

睿空长老却说:“不必了。”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