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迫不及待地伸手一抽,却抽出了两张分别折好的信笺。来不及疑惑,她先拆开一张看着,上头竟是陆寒的亲笔。

“案了,一切平安。”

看得出陆寒是草草写下的这几个字,潦草得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这二字。

这是不是说明,陆寒会没事了?

芳菲又去拆那另一张信笺,这回确是萧卓的手笔。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处置

这一年京城的冬天特别冷。

起码在陆寒的记忆中,没有比这更冷的冬天。

在阴暗潮湿,呵气成冰的刑部大牢里住了整整一个多月的陆寒,今天终于能卸下号枷与手脚镣铐,离开这个令他不想再多看一眼的鬼地方。

陆砚夹着陆寒的被褥铺盖,走在他的身后,看到自己年轻的主人那清瘦的身影,在牢房地道里的火把照映下被拉得好长好长。

陆砚眼睛涩涩的,竟有点想哭,忙硬生生又忍住了。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怎么能哭呢?

一哭可就不吉利了呀。

“砚儿,你磨磨蹭蹭什么。”

陆寒一入往常平静的声音从前头传了过来,陆砚忙加快步子,应道:“老爷…我,我没事,我就是高兴。”

陆寒回头看了看陆砚。虽然陆寒的脸上被胡子遮掩去了一小半,陆砚仍能看出他家老爷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嗯…对啊,值得高兴。”

今天,他正式被刑部开释出狱,虽然还没有真正官复原职,但也不再是待罪之身。

总算出来了

陆寒走出大牢最后的一道大铁门,呼吸着外头清冷的空气,心情分外畅快。

虽然昨天在大堂上,刑部尚书就已经宣读了对他们这一干人等的判决,但现在他才是真真正正的获得了自由。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被告都有他这等好运…古之宜他们的案子还拖着尾巴呢。完全洗脱了“泄题”罪名的,得到开释命令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昨日堂审过后,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陆寒是被保下来了。

“子昌。”

萧卓亲自站在大牢外接他。“快上车吧,外头冷得很。”

“萧大哥,真是麻烦你了。”

陆寒朝萧卓拱拱手:“这些日子以来多亏萧大哥周全了。”

萧卓微微一笑,说:“别在雪地上站着了。来,咱们先回我府上吧。弟妹…他们娘儿俩有我表妹陪着,也在我府里做客。”

陆寒想起分离已久的妻儿,心头一热,忙再施礼登上马车,随萧卓回府了。

芳菲与端妍坐在萧府偏厅里,焦急地等待着萧卓将陆寒带回来。

虽然在昨天的信中,萧卓已经简单说了堂审的结果——陆寒这一桩,因为几次审问下来,证据并不充分,有“无中生有之嫌”,因此已经被宣判无罪开释。

但是没有亲眼见到陆寒,芳菲的心是无论如何也踏实不下来的。

端妍默默地陪她坐着,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芳菲,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在端妍无声的安抚下,芳菲总算淡定了一些。一边的耳房里传来柳儿依依呀呀的笑声,让芳菲觉得时间并没有那么难熬…

“靳夫人,老爷回来了”

一名管事匆匆从门外过来向端妍禀报。端妍面上一喜,刚拉着芳菲站起身来走到偏厅门前,便看见披着一件黑绒大髦的萧卓大踏步走了进来。

那走在他身边的,不是陆寒还有哪一个呢?

芳菲差点认不出陆寒来了。

两个多月没有好好修面的陆寒,乱发随意在头顶挽了一个书生髻,乱蓬蓬的胡子遮住了下半边的面孔。尽管有着胡子的遮掩,芳菲也依然能看出陆寒消瘦了许多,幸好他眼中神采依旧,身板略略挺直,显得并不那么憔悴。

这一刻芳菲心中虽说有千言万语想和陆寒倾诉,但她这几年毕竟也经历过一些大大小小的风波,性子更加沉稳了些,总算没在萧卓面前太过失态。

“好了好了,子昌人也出来了,弟妹你总可以宽心了吧。”萧卓故意扮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把陆寒推到芳菲跟前:“看看,子昌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其实“好端端”这个词还真有点不太贴切…不过这种欢喜的时候,大家也就不计较这点小问题了。

当下陆寒便被萧家的下人带去沐浴梳洗,萧卓则吩咐家人开宴,要为陆寒好好洗尘。

“弟妹,现在人已经回来了,其他的事就好办一些。”萧卓如今也喊芳菲“弟妹”了,尽管他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对了,说到其他的事情…”端妍对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如今说是无罪释放,那我这妹夫何时能官复原职呢?”

“这个不着急。”

萧卓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案子…要等全部的人都处置妥当了,才好给他们统一安排的。”

他看向芳菲,轻声说:“皇上既然看着这案子了,那弟妹就安心等着吧。”

“萧大哥说的是。”

芳菲听到“皇上”二次,不由得垂下头来,低声应道:“这都是皇上的恩典。”

昨晚得知陆寒被单独拎出这件案子以后,不仅仅是芳菲明白了朱毓昇的回护之心,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不然,陆寒这事还有得拖呢——证据的事,要说没有,也可以拖着说继续查证不给结案的。

只是外界的人愣就是不明白,当初不是皇上亲自把这个进士中的二甲传胪,硬生生拉出庶吉士的队列之外的吗?怎么现在又维护起他来了…

果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威不可测啊

陆寒狠狠拾掇了一番出来,把满脸的胡子清得干干净净,比起刚刚从牢里出来时又精神了几分。

柳儿被人抱了出来,看见久违的父亲,却已经认不得这是哪位长辈了。

“柳儿,叫爹爹,爹爹。”芳菲把柳儿推到陆寒怀里,柳儿却扭着身子不去看陆寒。

“小孩子嘛,久不见人就认不得了,不稀奇。”陆寒和蔼地摸了摸柳儿的头,柳儿虽然皱起小眉毛缩了一缩,但也没有刚才那样抗拒陆寒的亲近了。

萧卓征求了二人的意见,当晚先留陆寒在萧家住下,芳菲和柳儿依旧与端妍回靳府去。

本来二人久别重逢,是想好好倾吐一番心事,自然不耐烦一家人分开来住。只是目下也甚是无奈——萧家没有女主人,端妍也是个寡妇身,无论他们住在哪边都不太合适。

“子昌,”芳菲与端妍准备告辞的时候,萧卓对陆寒说:“我在城里还有一处小院子,虽然不大,胜在清静…平时放着也是放着。明儿我就让人去把那儿好好收拾收拾,你们夫妻就暂时先住到那儿去吧”

“这如何使得?”

芳菲与陆寒对视一眼,忙连连推辞。

陆寒向萧卓深深一揖,说道:“已经太麻烦萧大哥了,怎么还能借萧大哥的院子呢…”

“无妨”

萧卓随意一挥手,拍了拍陆寒的肩膀说:“你们在京城还要耽搁好长一段时日呢…在两处住着,总是不便!”

的确,正如萧卓所说,陆寒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彻底解决…他们肯定还要在京城里待一些日子的。

但夫妻二人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不愿意再麻烦萧卓与端妍,一再坚持自己出去赁院子。萧卓虽然板起脸来说了几句,嫌他们见外,但也拗不过他们俩,只得把原来的建议收了回去。

次日一大早,芳菲就带着陆砚与碧荷,跟靳家借了两个下人和车子,满京城转悠着找宅子。当然她也不是盲目乱跑的…两年前陆寒考会试的时候,芳菲就在京城租过屋子,自然知道该往什么地段去找。

她用最快的时间租下了一处离正街不远的清静小院,虽然因为既是年底、时间又太仓促,不得不比市价多付了些银钱,但总算把这事给落实了。

“她办事还是这么雷厉风行的…”

朱毓昇听着芳菲这两天的行踪,悄悄翘起了嘴角。

算了…

朱毓昇看了看陆寒案子的卷宗,撇了撇嘴,暗道:“把这个愣小子扔到外地去,不知道他能不能胜任啊…”

陆寒与芳菲搬家后不久…也就是在过年前,这桩兜兜转转的“西南道乡试泄题案”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处理结果。

此案被判为“子虚乌有”,原本上书告状的西南道官员们被抓起了一批,另案候审。

但是西南道提学古之宜以及几个属下,这回虽然没有泄题,可因为各种问题随之暴露出来,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或降职,或夺官,或罚俸,不一而足。

唯一能够全身而退的,却是一开始就处在风口浪尖的西南道学政陆寒。

可是他也并未官复原职,而是神奇的被调任到京城来上任…

这个结果一出来,不知道跌落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这陆寒,不过是上一科的新进士,到鹿城当学政还不到两年的时间…而且吏部出示的公文,还号称他“能在叛贼入城攻打府学时临危不乱,及时决断,保全府学生员性命”、“力除贪腐弊旧”、“教学有方”…

总之,上面说你好,你就是好。

陆寒的新职位是——

詹事府司经局洗马,从五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官”。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留京

第二百零五章:留京

京城居,大不易。

想到以后要在京城长住,芳菲头一件事就是想到这流水般的开销…真是哗哗的往外泼啊。

家里的大笔钱财都放在药堂和田庄上,她离开鹿城的时候匆匆忙忙,也没带太多余钱。

不过有钱没钱,总要过年。

“夫人,您交代采买的东西已经码放在前厅了。”

碧青手里拿着采买单子走进屋里向芳菲禀报。芳菲正在和碧荷一起商量着该置办的年货,颇有些头疼。

“碧青你来得正好…你在跟碧荷合计下,看看还需要买些什么吧。”

芳菲把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搁,揉着手腕子苦笑着。

说起来,这几年家里过年的事也是她在操办。但这回也太仓促了些,手边可用的人也少,芳菲便不免觉得劳累。

陆寒心疼妻子,多次叫她别太累着了,随意办些应景的玩意便可。

“那怎么行?”

芳菲当时便瞪圆了眼睛:“今年当然要好好过,越热闹越好…把去年的那些黑气晦气都通通扫掉烧了才好呢。”

陆寒说:“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

“再辛苦,我心里也甜。”芳菲靠在陆寒的怀里,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只要你踏踏实实在我身边呆着,就比什么都好。”

陆寒感觉到怀着妻子比之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心中的愧疚阵阵起伏不休。

接到新的任命之后,陆寒并不太惊讶。

他又不是笨人,到了这种时候,也知道自己已经进入皇帝的视野,这任命大概就是皇帝的安排了。

让他在京城里当个闲散的书局官儿,管管那些古籍,看看先贤的名作,磨掉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迂腐酸气么?

以陆寒的分析,皇帝把这案子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自己这一干人犯…而是从那些诬告他们被抓起来的西南道官员入手,看看谁想在他眼皮底下掀起一场政治风波吧。

自己不过是党争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陆寒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忍不住自嘲,但内心深处并非没有芥蒂的。

利用人,被人利用。

在这黑暗的官场上…没有永远的同盟。

那些出头替他说好话的人,未必就是真心想要帮助他。

真心…

这样奢侈的东西,他只在芳菲与柳儿的笑容里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

好吧,自己就老老实实当一段时间的闲官好了。不用操心贪腐、结党、生员的前途…或许比想象中的要轻松呢。

他把对新职位的寄想抛到一边,索性也参与到家中过年的筹备工作里头去了。

就在陆寒带着陆砚去逛年货市场,边逛边买鞭炮火烛,年画油彩之类的当口,皇帝朱毓昇仿佛怕有些人的年过得太安乐似的,在腊月最后的几天连下了数道与陆寒的案子有关的命令。

吏部稽勋清吏司郎中康甠,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邹灵,礼部主事齐长在,中书省左司郎中黄谢,还有一大批科道言官,全被皇帝在朝堂上找了各种由头来训斥了一番,勒令停止反省。

这些人有的出身同安学派,有的却是西南学派的新生力量…两个学派几乎被皇帝敲打了一遍。

朱毓昇又下旨将西南道的一干犯官立刻解押进京,不得耽误。

好了,现在谁都知道皇上在生气…

“想借着朕的手铲除异己,也得做得好看一点儿”

朱毓昇在奉天殿摔了奏折的事情很快便传扬开来,所有参与了这次党争的朝臣们无不惶恐地等待着朱毓昇的秋后算账。

随着被揪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把陆寒这个小小的司经局洗马暂时忘记了。当然,也有人没忘记的…

“靳阁老请我们去参加他府上的春宴?”

陆寒接过芳菲手里的请柬,笑道:“那年我们也去了…那时候,靳阁老还是尚书大人。”

芳菲默默笑着,没有说出口的是,那时的端妍,也还是个非常幸福的少夫人,她的丈夫还没有在那场惊天宫变中丧生。

靳府如今的富贵,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相公可要去?”

芳菲征求陆寒的意见。

一般说来,这种场合里头,地位太低的官员总不是那么自在。陆寒又是刚刚从刑部放出来的犯官,虽说已经正了名,毕竟还没到司经局去报备呢,有点尴尬。

“去呀,为什么不去。”陆寒坦然地说:“你们娘儿俩在靳家借住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却还没去跟靳大人亲口道谢呢。”

这倒是实情。虽然芳菲住在靳家的日子里,一次也没见过靳阁老,连江夫人都只是见过几面而已,但人家作为主人的招待还是很得体的。那时家里做些吃的用的,也都记得给她这远方来客备上一份,十分体贴。

“嗯,那我们还是去吧。”

这年除夕的陆府,也和往年一样吃着年饭、守岁、放鞭炮,热热闹闹地玩了一夜。初一早上,陆寒便带着妻儿一起出门“撞大运”,到京城最繁华的集市上去逛着玩着,好不开心。

两年前陆寒与芳菲在京城过年的时候,把京城的许多好玩去处都逛了个遍。如今带着柳儿旧地重游,又有另一番舒心滋味,只有当了父母的人才能体会。

比如现在逛起来,两人便都以柳儿为中心,一门心思地给他买红漆漆的拨浪鼓、肉呼呼的布老虎、叮当响的长命锁,把柳儿头上、手上、嘴上都塞得满满当当。

柳儿穿着一身新棉袄,戴着芳菲亲手缝的绒皮帽子,小脸儿冻得通红,就像冰糖葫芦上的山楂果那么可爱逗人。

陆寒见柳儿逛得累了,索性一猫身把柳儿抱到自己肩上,一边哄着他玩,一边突然起了个新念头。

“娘子…咱们是不是该给柳儿添个小弟弟了?”

“什么话”

芳菲没想都陆寒大庭广众之下会凑在她耳边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脸上烧得发烫,心里却想着…

也对,柳儿一个人还挺孤单的…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融入

第二百零六章:融入

靳府今年的春宴,也如同往年一般冠盖云集,高朋满座。

这一天天气竟是难得的和暖,天色大晴,将园中的春色衬托得越发娇艳。虽然前儿才下了一场薄雪,但此时的靳家花园已经看不到一丝雪花的痕迹,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以待今日的贵人们来欢宴。

还没到中午,客人们的马车与坐骑就陆陆续续进了靳家大门。接待的下人们都忙得额角出油,足不沾地,招呼了这辆车子,又得去安置那辆车子,幸亏前年靳府刚刚扩建过,不然要安下这样多的车马也挺困难。

“钟鸣鼎食之家…”芳菲与陆寒坐在马车里进了靳府,看到靳府这番气象,果真是有种扑面而来的富贵升腾之感。

夫妻二人自然不可能同时入场的。陆寒被人引着去了前厅,而芳菲则跟着一个打扮得十分利落的小丫头,往后园走去。至于柳儿,芳菲干脆就没带过来,让奶娘在家照顾着就是了。

芳菲毕竟在这府里借住过好些日子,和端妍一同出出入入,家里的下人们也都知道这是三夫人的密友。而且那小丫鬟先前已经得了端妍的命令,等芳菲一来先不忙领到花园里头,而是径直带进了端妍的院子里。

“妹妹来了?”

端妍正在给女儿正着头上的珠花,一见芳菲来了,忙走过来拉着她看了又看,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妹妹心情好了,总算白胖些了…前些日子瘦得我都心疼了。”

芳菲笑道:“这才几天,哪里就能胖起来?只是穿得厚重些了,看着圆滚滚的?”

“姨姨您要是圆滚滚的,那我不是小胖墩了吗?”

端妍的女儿潮儿在一旁插话说。

她和芳菲这些日子早就混熟了,对这位又美又温柔的阿姨很有好感,常常借故粘着芳菲说话,连端妍有时都忍不住吃醋,说要把潮儿送给芳菲当女儿带走算了。

这时潮儿一说出这样逗趣的话,一屋子人都忍俊不禁,纷纷笑了起来。

“对呀,你就是个小胖墩”芳菲伸手捏了捏潮儿的圆脸,从碧荷手里接过一个装了金锞子和银锞子的小红包塞给潮儿。

潮儿奶声奶气地谢过芳菲,芳菲又像是变戏法般地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绒布小耳套来:“来,这是姨姨自己做的,给你戴着玩儿”

“多谢姨姨”

潮儿欢天喜地地拿着那白绒绒的兔子耳套玩去了。端妍嗔道:“你最近忙得够呛,怎么还匀时间出来做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弄坏了精神可怎么好?”

芳菲笑着说:“上回潮儿就说过想要一个和我家柳儿一样的耳套…我也就是随手一作。还是做小女孩儿的东西精致有趣啊,男孩子用的花色总脱不了那几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