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另一个老早不耐烦,抢上前来,一把抓起莫愁的胳膊:“叫你走你就走,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可我走不动……”她吃痛地想要缩回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展昭。

“大哥……”

却见他亦是眉峰深锁,眼底里的担忧尽显无遗。

那侍卫只当她是赖着不走,索性也不管,伸手一提,下手毫不温柔,揪起她来就往外头丢。莫愁踉跄了几步,额头狠狠撞在墙上,石子陷入肉里,更生疼痛。

灯光之下,她的脸带着诡异的红色,眼睛迷迷糊糊,几近睁不开来,却是强撑着,那四肢也软瘫无力。

展昭急忙站起身来正欲迈开步子,一只手就拦在他面前。见得有一侍卫横刀于他身侧,例行公事:

“展大人,你也是要随我等同去的。”

他强忍怒火,也不去理会,拍开此人的手,径直走到莫愁跟前。未想那两个侍卫直以为他要有所动作,抽刀挺身过来,言辞凌厉:

“展大人还是收敛些为好,这里是天牢,不是开封府。”

他的手渐握成拳,暗自隐忍,终是奈何不得,只好隔着两人问她:

“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还好。”不愿让他担心,莫愁轻轻将干裂的唇润湿,笑道,“就是头有点疼,想是昨夜未睡好而已。没什么大碍的。”

她的脸色自昨天起就不大好,牢房湿气重,只怕现在又加重了不少。展昭回过身,面向方才那个侍卫,拱手抱拳道:

“内子病重,几位可否能通融一下,先去附近的医馆的走一趟。”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半晌,又低头沉思片刻,其中一个直截了当回绝:“圣上有旨,我们只负责带你二人前去,其余事情一概无权处理。还望展大人多多包涵。”

“算了算了,横竖死不了的。”莫愁摇摇头,有些头重脚轻。

“先去开封府要紧。”她只是很好奇赵祯会如何审她。

见她气息时短时长,进的多出的少,自己竟办法帮不了她,不知道为何,展昭只觉得手上冷汗微起……

前院禁军林立,本生就威严的开封府今日显得更加肃穆而压抑,带着一股抹不掉的帝王之气。

进了大堂,莫愁亦不敢抬头,只觉得皇家特有的金色已经强烈到能反射到地板之上了。

在堂中央站定,展昭撩袍而跪:

“罪臣展昭,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庞太师,包大人。”

庞太师?

莫愁已然忘了要行礼,惊愕地抬头一望,那堂上正中包拯正襟危坐,一张黑脸,额间新月如弓,此刻却紧紧皱起,面色暗沉如水。原本微微发福的身子好似消瘦了不少。旁侧书案后,公孙先生手执狼毫笔,鬓间竟有斑白现出。

开封府四大护卫皆立在两侧,面无表情。

好像在一夜之间,大家都变了不少……

包拯之右,有人身着金衣龙袍,头上金冠束发,剑眉微拧,却是当今天子宋仁宗,赵祯。而身另一侧,庞太师红衣蟒袍,白须银发,端正而坐。

除此之外,坐在温延左侧的还有一人,正是左手负伤,略显病态的高丽太子。

“啪!”惊堂木蓦地响起,大堂之内为之一震。

“展昭,你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竟公然劫持公主,刺杀高丽太子。此行此举已触犯我大宋律例,你可知罪!”

包拯的声音仍旧浑厚,只是带着许些沙哑,话刚说完,连赵祯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回大人。展昭无罪。”他星眸深邃,声音朗朗。

“好一个无罪。”高丽太子冷哼出声,“莫非我这一身的伤都是自己弄的不成?!”

原本站在张龙左侧的刑部侍郎辛承海忽然走上前来,弯身禀告:“启禀圣上,展昭杀害高丽侍卫一事证据确凿,并还有那高丽侍卫之前的证明,此案已是水落石出。展昭此言不过是逞一时之能,还望圣上明察。莫要白白浪费光阴于此。”

“辛大人!”包拯眉头一皱,“这公堂上的是非包拯自会定夺。”

辛承海偏过头与刑部尚书黄止斜眼神交汇。

现下好容易有展昭顶罪方才消了这高丽太子的怒意,原本是来大宋结好,未想出了如此大事,若要给高丽国一个交代唯有杀了展昭。

两人皆是一点头,黄止斜走上前来。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辛大人所言极是。此案本就已经了解,再过堂一遍也是如此。圣上每日所虑之事甚多,何苦为了一件本已结案的案子耗时过多。再者,高丽太子心胸广博,只要展昭二人偿命即可。高丽太子也将回国,圣上莫要耽误太子回国的时日啊……”

“黄大人……”包拯正欲再度拍响惊堂木,赵祯抬手制止他,淡淡对着堂下二人道:“辛爱卿、黄爱卿稍安勿躁。既是包卿如此央求,便就再过一次堂吧……”

闻言,展昭抬起头直视包拯,心头顿然明了。

原来此次升堂,竟是大人苦苦央求而来的……

“啪!”

包拯亦是眉头深皱,凝神注视着展昭,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问道:

“展昭,你可还有甚话要说?”

他眼睛忽然清澈无比,朗声道:“回大人,展昭无罪!”

“好!”包拯定定地看着他,尤接着问来,“你便将当日情形道来,若有半字虚假,本府决不轻饶!”

“回大人。”展昭又是一抱拳,正色道,“那日属下与烁荣太子、永寿王爷一起于山中狩猎。期间曾与太子见过一次面,但自那之后便再没遇上。属下孤身一人行至山林深处,不想碰上十几黑衣人,个个武功匪浅,轻功了得。属下与其过招数百方才脱身……”

“荒谬!”烁荣太子站起身来,走到展昭跟前。

“你说你那日只与我见过一次面,可为何我却遭到了你所带的黑衣人的袭击?”

“太子殿下。”莫愁忽然开了口,轻声问他,“我且问你,你说是展大哥所带的黑衣人,那么你可有看见他本人?”

“我……”

他正准备回答,忽又愣了一愣,细细回想了一番,倒真只是看见了黑衣人,并未瞧见他面容。

“那黑衣人皆是蒙着脸面的,我怎会瞧见他人!”

包拯微微颔首:“依太子所言,那日仅看见黑衣人,而并非展护卫?”

高丽太子自明白包拯的意思,随即补充道:“虽是如此,但我所带的随从之中有人在将死之时说是展昭杀了他。大概是他看着了展昭的脸才这般说。”

包拯沉了脸,复不再说话。

此案最为棘手之处便在于此。谁都料得到将死之人不会说谎,如此一来,再有理的话也不堪一击。

“大人!”展昭禀道,“属下摆脱黑衣人后一直与永寿王爷在一起,大人若是不信,可询问于他。”

未等包拯开口,温延已举步上前。

“包大人,展护卫所言非虚。小王遇见他时他身上负伤颇重,且此后一段日子他皆是与小王等人待在一起。那些个小人所说的劫持公主纯属子虚乌有。”

一席话,说得辛承海与黄止斜怒目瞪眼,但又不能多嘴。

“哦?”赵祯挑了挑眉,“皇弟此言可真?”

温延淡淡行了一礼:“千真万确,望圣上明鉴!”

“哼。”高丽太子毫不为意,“依你方才之言,在你碰见展昭之前他仍是孤身一人,在那段时间杀人,又扮作重伤的模样唬过你等眼睛。这也不是不可能。”

此话不无道理,包拯问道:“展昭,本府且问你,你在与永寿王爷见面之前,可有人证明你并未刺杀高丽太子?”

满堂寂静。

堂下只见得那抹风尘仆仆的红衣直身而跪,垂首敛目,却是一字未吐。

辛承海心头颇喜,上前来又恭恭敬敬道:“包大人,看来展护卫并无证人。”

“这也就是说,在永寿王爷可为他作证之前,他仍有刺杀太子的时间。既然如此,此案也就不必再审了。”

黄止斜一见有门,忙的也要上来,不料左右手猛地被周边两个人擒住。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张龙一眼,又瞅了瞅赵虎一眼,手上用力想要挣开,但那好似铁环锁住一般,只好作罢。

“这证据一事……包拯自会寻来。”

辛承海挑衅地看向他:“怎么?包大人这该不会是要护短吧?听闻开封府办案素来严谨,如今一看……”

赵祯听到这里,也有些动摇,转头犹豫道:“包卿,这……”

已到这个田地,包拯只好拱手道:“圣上若能给包拯一日时间,包拯定能寻得证据!”

“包拯,你莫要太得寸进尺了!”

虽是两手被制住,黄止斜还不忘厉声道:“此次要不是你几番纠缠,圣上怎会网开一面前来听审?朝中事务繁多,你身为朝廷重臣不仅不为圣上分忧,反整出这许多事端来。你不是为了保住展昭,可还是为了什么?!”

“皇上!展护卫自当职以来,忠心耿耿,多次救大宋于水火之中。其中恩怨皇上比包拯更明了,展护卫没有刺杀高丽太子的动机!皇上!皇上定要三思啊!”

“包拯,你这是在威胁天子?”

“包拯不敢!”

耳边的噪声愈加大起来,莫愁已然觉得头疼到麻木的地步。连视线也有模糊,可她分明看见高丽太子那得意的笑容,一时间,怒意上涌。

“你说是因得你的随从在临死前指明是展大哥杀了他,那怎会不是你的随从说了谎?”

高丽太子瞬间敛容:“众人皆知,人死之前所说的必定是真话。这有何非议的?”

“怎会没有非议?若那你随从不是高丽人,他是契丹人的话……”

“小西!”展昭想要喝住她,已然是晚了。

“契丹人?”

他惊愕了片刻,发觉周遭的人全朝他看过来。

“你休要胡说!我身边的随从都是自小一同在高丽国长大的,哪里会有契丹人!”

莫愁虚弱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她笑道:“你莫要忘了那日在街上,你那随从诬陷我偷了你的刀。你仔细想想,我走在前,你们走在后,我根本未与你们遇上,怎有机会拿你的刀?你再想想,那日有名黑衣人闯入队伍之中时,是谁最先挡在你身前的?他如何能这么快走到你身边来的呢……”

烁容太子曲解了她话的含义,不等她说完早自觉明白,不由得咬牙切齿:

“你的意思是,本太子勾结辽人,企图谋你大宋不成?!”

他话音刚落,满座皆惊,骤然大堂之内无人再说一言。

莫愁无力地想要解释:“我是说……”

辛承海首先反应过来:“这野丫头疯言疯语,还敢咆哮公堂,包大人,你要坐视不理么?”

高丽太子早已失了表情,只剩冷笑:“宋帝曾说要与我高丽接秦晋之盟,烁容此番前来,吃惊不小。原大宋是如此看待我高丽的,烁容受宠若惊!”

赵祯的脸渐渐泛黑,说话间已经再没有余地:“先将这刁民拖下去,杖责二十!”

左膀被人狠狠扣住,莫愁站立不稳,几乎是滚在了地上。

“小西!”展昭急声唤她,手紧紧扼住她的手腕。

她浑身发烫,神智已不清楚,却仍固执地瞅着他,声音轻到让他听不清楚:

“大哥,这就是你守的这方青天啊……却没有一个人信你。”

人被压在地上,有两名衙差举了刑板分立左右,风声响起,板子落下。明明该是很疼的,莫愁反觉得无知无觉。

腥甜的味道自喉中溢到口腔里,眼前一黑,再也没有了动静。

“展护卫……你……你可当真是要认罪?!”

“是。”他道,“展昭认罪。”

“此事皆是展昭一人所为,与他人毫无干系。是展昭对高丽太子怀恨在心便伺机报复,劫走公主,刺杀侍卫。”

“展昭,你……”

赵祯站起身来,脸色黑沉,言语不容置疑:“罪臣展昭,犯我大宋律例,月末当斩!此案已结,任何人不得再提复审,若有为其求情者,一概杀,无赦。”

“皇上……”包拯还欲说什么,赵祯扬起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他在原地,默然无声。持着惊堂木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如此反复……

“啪!”

“将……展昭二人,打入天牢……月末,问斩!”

“包大人且慢!”

这一句话居然出自一直未吭声的庞太师,倒让包拯有些不知其意,只见他自堂上走下来,缓步走到展昭身边,表情甚是轻松。

“展护卫似乎还忘了一件事吧?”

展昭不太明白,却没打算问,神情沉静,静跪在当下。

庞太师也不在意,似笑非笑绕着他走了一圈:“若我没记错,展护卫好像已将这名女子休了吧?”

他的眼里顿时有了波澜,猛地转过头,盯着庞太师的脸。后者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是。”展昭喉结一动,缓缓抬起

头,地上的人浑身的血浸透了衣衫,他带着苦涩的坦然。

“她并非展昭之妻。”

等着这个答复已经很久了,庞太师一个搓身,对着赵祯行礼道:“皇上,既然此人与展昭并无瓜葛,那展昭所犯之罪也与她毫无干系。又何必斩杀一个无辜之人!”

见此情景,温延亦是上前,难得与他站在同一线上。

“庞太师所言甚是,既然展昭伏法,也已认得一切罪行是他一人所为,请皇上开恩,放其一条生路。”

赵祯被这个案子搞得头昏脑胀,只恨不得早早了解,也懒得管着此间意思,草草道:“恩准。”

他松了口气。

撩袍再拜,高呼万岁。头叩及地上,就像天旋地转……这个世界让他着实不得分明。

木然看着周遭的衣摆从他身旁拂过,一直一直未抬起头来。

直到人去人散,屋寂屋空。

“展大人。起吧……”

一个小捕快对他伸出手来,他怔怔的呆了半晌,没有动弹。继而默然推开捕快手,起身,步伐轻地走到莫愁的身旁。半蹲下去。

这一刻,世上仿佛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再有,仅仅他们两个人。

他抚开黏在她脸颊旁那些带着血与汗的发丝,静静看着她惨白的面容。